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一、飞贼 离开兰州北关十七里有一个地方名叫花兰堡,是个两千多户人家的大镇。地当水陆要冲,一面通着黄河渡口,一面又是官驿往来要道,商贾云集,甚是繁富。附近还有许多小村镇,到处水田纵横,土厚泉甘,出产丰美,昔年甘凉、宁夏、青海、新疆各省各地往来贩运的货物都以此为集散转运之地,无形中成了西北诸省的交通枢纽。河岸上下游停满舟船皮筏,人烟稠密,热闹非常。附近村镇富翁甚多,除拥有大片田业、聚族而居的多年土著而外,另有好些都是靠着贩运羊毛、布匹、水菸、杂货以及各种土产因而致富的大商人。地方富足,屋是五方杂处,平日倒也安静。 黄河对岸有一高山,山上有座白塔寺,琳宫梵宇,红墙绿瓦,庙貌甚是庄严,庙产也极富有,和尚甚多。以前这班商人多半无什知识,加以出门在外,带了大批货物跋涉江湖,常冒波涛之险与风尘的劳苦。彼时交通不便,关河险阻,就是太平年间,一个不巧仍不免遇到盗贼抢劫,有时人财两失,连性命也保不住。出门人在外,心心念念就是平安二字,因此一到地头,征尘甫息,便兴高采烈起来,不是满酒大肉,选色征歌,想上种种方法作乐,宾主互相呼朋喊友,彼此应酬作乐,以偿他经年累月冲冒寒暑、跋涉风尘的劳苦,便是事情一完,去到那些有名大庙宇中烧香还愿。虽然土木无知,就算神佛有灵,也管不了人间争名夺利、发财保身各色各样、许许多多说不完的闲事。为了交通不便,官府无能,长途深山密林之中到处均有伏莽,要是实力太差,所请镖师无能,情面不宽,自己再不小心,该出事的照样还是危险,只白花上许多有用之财,一半送与和尚,一半买上许多香烛纸锭,付之一烧而外并无用处。然而民智未开,迷信的还是迷信。经商得利的人都把自己栉风沐雨辛勤所得,不归之人力勤劳,而归功于土人木偶。 发财的人越多,那些有名的庙宇中香烟越盛,庙中和尚也更富足。 黄河对岸白塔寺庙宇最大,地势最好,又是面临黄河风景之区,平日游山的人就不知多少,自比别的庙宇还要享名。那些烧香还愿的人除附近善男信女而外,往来不断的商客竟占了大多数。和尚迎合人的心理,每年再有两次庙会,到时两面渡口人都挤满,山上下到处都是香客游人布满。尤其是在七月中旬的一次盂兰盆会,有钱人家在对岸山上和黄河岸上到处高搭芦棚,大放焰口,念经施食,超度亡魂。最有富名的还要互相斗富赛会,在河里大放河灯,往往万千盏灿如繁星的河灯顺着河中急流飞驰而下,连那么宽的河面均被布满。黄河的水又急,这一个中元鬼节所糟蹋的人力物力简直不可数计。 好些富贵人家钩心斗角,花了大量金钱人力和多少天的功夫把灯制好,点燃之后放在河里,只看得一眼,两岸喝彩呐喊之声刚一人耳,上千上万的河灯已一泻千里随流而去。 当那水大流急之时,往往第二批还未下水,头一批数千百盏河灯已超出视线之外,在天水混茫中略闪即隐,无论多少万数的河灯也只看得一两眼,当时消灭不见。初放时节满河面都是点点繁星随波起伏,顺流而下。放的人家又多,此灭彼继。河岸上灯光照耀,火把通明,一眼望过去,水面上万千星光飞舞奔腾之中闪动起一条条的金蛇,上下流一二十里以内都是灯月交耀,钟鼓饶钹、笙萧管笛之声与经声梵唱相与应和,响彻水云,实是一时奇观,热闹非常。 每到七月初头上,高中元法会还有十一二天,本就是各路商帮聚集的时候,不久又是白塔寺盂兰盆会,会期一到,远近各州县村镇稍微有钱的人们照例都要赶来逛会,有的是为烧香还愿,有的是为来看热闹,每年从六月底边起便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因是客货往来集转之地,镇上所开客货栈最多,这时所有大小客栈均都住满,除每年必来的常客早就把房包下不算,有那定不到栈房的便往附近商铺人家借住。许多富翁豪客和附近村镇上富家有来往的,更将人家园林包下。有那许下大心愿的,并还老早赶来,看好地方,搭下放焰口的席棚,抢先念起经来。最有钱的富豪巨绅为了一时方便,摆阔夸富,并在棚旁盖上一所暂时居住的楼房,以备自己亲友居住和看会之用。内里设备齐全,饮食起居无不讲究。等到中元法会一完,算是功德圆满,糟掉大量金钱人力还在其次,最可恨是这些临时搭盖的许多席棚、楼阁房舍之类,虽是临时居住,也多高大整齐,应有尽有,自己不能带走,便不肯送人,留作次年之用也好,偏是当夜法事一完,或是连法船一齐放火焚烧,或是拆毁,连同堆积如山的大量供品和施食所用五谷杂粮、馒头米饭之类全数推入河内,名为超度水陆孤魂,又叫烧晦气,讲究烧得越多越好,火势越旺越发财,能保全家平安,升官发财,名利双收。 其实西北诸省大都荒凉,尽管土厚泉甘,货藏于地,因其交通不便,沙漠又多,民殷物阜之区,像甘肃全省,算将起来真富足的地方并没有多少,而一班富翁不是经商发财,便是拥有千百亩田土的土豪地主,大众人民十九贫苦,但都勤朴耐劳,只知安于命运,极少进取,所有财富都集中在极少数人手内,人民大都穴居野处,像东南诸省普通乡民所居的房舍,十九从小到老一天也未住过。彼时旅客往往走上好几百里的路,连经过好些地方,看不到一幢极普通的房屋,至于楼台亭阁、高房大厦,土人毕生没有见过的简直不算希奇。所经村镇并非全无人烟,但其所居不是土窑崖洞,便是地底掘出来的洞穴,往往地面上种着庄稼,人却住在所耕田地的下面,生活之简单劳苦决非大江以南的人所能想见。(举个譬喻。陕西甘肃两省的人吃的一层,固然许多人一生没有吃过白米饭,就是穿着方面也是衣不蔽体,由兰州以西起直到河西走廊,有时十六八岁的姑娘也没有裤子穿,一样来往工作,看见陌生人来只有蹲在地上,算是暂时回避。初到西北的人见了这种情形往往吓一大跳,几乎还以为人了天体国哩!至于住的一层更加简陋。 西北一带完全是黄土层,不比南方低洼潮湿。往往掘地十丈也不见一滴水,所以一般人多数挖窑洞住,所谓窑洞,不过等于一个土穴,所不同的不过多了两扇窗门罢了。窑洞顶上往往就是高粱小麦的种植地,总之不堪想像。调休看花兰堡这样繁富,中元法会所做佛事这等豪华,绝大部分的人民终年仍在水深火热、喘息呻吟之中。这班有钱的善男信女放着活人不救,却去巴结施恩于那渺不可知的孤魂怨鬼,也不想想这些孤魂怨鬼由何而来。鬼如有知,想起平日受尽这班人的压榨苦痛、无形危害,虽不一定都是直接凶手,到底人间没有这些专以吃人盘剥、富家肥己的人,大家生活差不多,自能各以劳力智能安居乐业,少无忧患,老来死于安乐,便是死后家属子女照样能够安于所业,春祀秋尝,凭上各人信仰与天性之亲各尽其心,既说不上是孤魂,想乞怜于这些行尸走肉和未来的厉魄恶鬼,更谈不到怨仇二字,要什么超度周济!鬼如无知,此举更是废时失业、耗财惹气,白便宜那些肥头大耳、不劳而获的和尚,事完还将许多有用之物付之浊流,使旁观万千苦人望而生羡,直有鬼如可做,人不如鬼之感。即便神佛有灵,既主济世救人,讲究一粒饭米也要珍惜,这等糟蹋物力决所痛恨,明明天怒神怨的事,偏认为是莫大功德,结果恶贯满盈,照着必然之理早晚家败人亡,资财荡尽,身败名裂,依然不能免难,岂非天下第一滑稽之事? 就以当时来论,财力稍差,不是不能显耀,人前露脸,便是被对头指点嘲笑,破了财还要怄气。如其招摇太甚,暂时因是轰轰烈烈,众口喧传,谁家都被自己压倒,此将下去,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富名一出,势力稍小,一面受到贪官污吏的注意,一面引起盗贼恶人的觊觎,不定何时就有祸事光临。为此一会年年多少总有事故发生,不是当时,便是过去以后。至于调戏妇女、打架群殴一类更是司空见惯,年所必有,时有发生,不以为奇。可是此会向为当地豪绅大户和庙中和尚主办,只管年年都有乱子,有时并还引起凶杀群殴,能够把这前后十多天平安度过,只抓着一些偷儿,挤死和践踏重伤一些普通看会的老弱妇女,或是杀死打伤一些贫苦土人,不出什大乱子,便算幸事。官府照样年年放任,从不禁止,并派重兵弹压,甚而亲身上香,自家也搭上一座席棚,大放焰口。 离七月半还有十来天,镇上已是人多如鲫,肩摩踵接,常时拥挤得车马都难通行,官道两旁搭盖的芦棚和卖各种香烛零食的小摊前后摆出好几里。附近居民都把这半个多月当成一条财路,老早便粉刷墙壁,收拾炕席用具,把全家老少挤在一间小屋之内,或是乘着天热露宿在外,余者全都腾出,以备那些普通香客租赁下榻之所,便一席之地都舍不得放过。当地小康之家大都养有车马,院落颇宽,心思巧的人还在院中和后墙外面搭上席棚,运气好的只要接到一两个手面宽而又忠厚的老财,便够一年嚼过(用度)。 真个到处挤满,全无隙地。人多天热,汗气熏蒸,假使彼时有人用望远镜凌空下望,看这许多互相挤在一堆的人团往来蠕动,乌烟瘴气,仿佛一块腐肉上面布满虫蚁,旁边明放着青山绿野、空旷凉爽之区,偏是一个也不舍得离去,另外大小各路还有一条条的人线,真如蚁群奔赴,齐往这一大人团赶来,真不知他们为了什么。稍微明白一点的人只要闭目一想,便觉可笑可怜到了极点,这且不提。 当年恰是年景最糟,先是一场大旱,跟着山洪暴发,黄河水涨,下流六七百里近河之区并还决了两个口子,方圆千里之内成了一片汪洋,秋汛尚在紧急,水还未退。只管水旱频仍,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成千累万的灾民困在水中,哀鸣嗷嗷,惨不忍闻,快死的无人救济,地方宫府虽有一点赈粮,也是敷衍故事,杯水车薪,救不了几个大人。而当地的中元法会非但照样举行,因有几家富民豪绅去年被一外乡土豪比了下去,约定第二年互相比赛,为恐实力不济,特意把地方上几十家绅富联合一起,准备与那一家斗富。风声传出,人来更多。虽然灾情重大,反比往年加倍热闹铺张,双方俱都不肯示弱,隔年便命专人寻觅地方,暗中布置。庙中和尚不肯得罪本地富绅,最显目的一片好地方不肯出租,推说早已被人定去。对方来人冷笑了两声,也未开口,便自辞去,由此便无举动。 到了当年春天,才听传说对方到时另有出奇制胜之策,到时断无败理。当地这班绅富闻报大怒,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点什么药,由去年起想尽方法打听,风闻对方财力惊人,主人是凉州一个大土豪,省城驻防的将军福山还是他的好友,因两边河岸好地被这一面夺去,索性赌气,赶到上游三里搭了两座大芦棚,长达两里,要放五十万盏河灯,业早制好,只等到时放在河中,顺流而下,比去年还要豪华势盛。为了特意相拼,事前先不露出,到了约定比赛的夜里突将芦棚开放,大展花灯,念经的和尚都是四川请来的僧人,所搭芦棚事前并不令人观看,还有好些豪华奇巧的玩意,。准备到时一经开放,便将所有香客游人全数引去,使这面比去年更加丢人。众绅富闻言又惊又急,一面命人打听对方举动,一面各出财力,想尽方法,以备到时争奇斗富。 为了关系重大,官家这面自己虽有势力,到底不知对方虚实,这类事情一个不巧,当时引起群殴打个落花流水,除各人原有教师打手之外,又用重金聘了好些有名武师,准备斗富不胜便斗武力。先还防驻防将军和对方真有交情,又推了一个有声望的大绅香探询得知对头土豪成大忠在外经商多年,回乡才只五年,除财产多得出奇,手下人多而外,非但省城大官都不相识,连他本乡的人也都无什来往,以前连姓名都不知道,只知他家主人在外经商,每年均添不少田产,自称凉州是他故乡,从小出门,一直在外经商,所有田产均由专人掌管,休说本人不曾见过,连家眷都无一人留在故乡。 直到五年前所居庄堡花园建造成功,发财回乡,方始有人见到本人。年只四十多岁,妻妾甚多,看去像个文人,还有官派甚深,不像商人,对于外人却颇和气。因其所建庄园占地三四百亩,外有一圈石堡和一道护庄河,内里楼台亭阁华丽异常,花木甚多,风景极好,人在外面,老早派人回乡兴建,经过十年之久方始完工,那豪华富丽,地方上人从未见过,人都势利,又都好奇,觉着这样一个大人物如何以前无人知道,最奇是连个亲族都没有,一旦回乡,连男带女却来了好几百,抬送人和行李的车轿牲畜又是在那一年之中前后十几次陆续到达,东西多得出奇,好些华丽衣物用具全是京城和江南诸省定制而来,讲究已极。 人快要到齐,主人方始轻骑由远路赶回。这样豪富的阔人回时打扮并不起眼,一行共只三人,各带一个小包裹,骑着三匹快马,在天刚亮时赶到,还是雪天。先还不知他是主人,因有一人在前途无心相遇,后来无心到他园中做工,认出他左耳刀瘢,耳轮削去一块,这才传说出来,越想越怪。因其发财回乡不拜地主,财又最富,心中不平,约好同往拜访,期前一日忽接请帖游园赏春,见面一谈人极客气,酒席设备考究已极,房中并有京城王公贵人和各省封疆大吏所送字画,都以兄弟相称。家规极严,手下豪奴都穿着比客人还要富丽的衣服在旁侍候,一呼百诺,连大气都不敢出。 内中一人较有心计,又中过举,曾往京城去过,不知怎的觉着可疑,去向官府密告,请其注意。本城文武官吏听他一说也颇惊奇,尤其所盖花园城堡许多违制,正在密商传询。第三日忽将那举人请去,说此人实是发财回乡的巨商,京城王公贵人多有结交,人最义气,昨日正要往传,忽接某王爷和某中堂同时用八百里加急驿递密函通知,要我们格外照应,势力甚大,地方上有这样人于你们只有好处,遇到公益的事还可请他独力承当,或是多捐一点,你们要少好些摊派,千万不可得罪。那举人一听对方这等财势,便想巴结,去过两次,对方也极看重,不久忽然病死。 此人表面谦和,内里骄傲,向不回拜,始而地方绅耆还能请见,第二年便推有病不轻见客,有事求他,均由所派管事张三爷代见。架子虽大,人却豪爽已极,有求必应。 凉州绅富无形中把他当作财神一般看待,尊敬已极。可是省城督府司道和驻防将军听口气只有一二人受过京官请托,并无深交,将军也是其中之一,经此一来越发放心。这班昏庸无知的清朝官吏眼看大旱之后又来洪水,每日只是敷衍应酬,一点不管灾民死活,却任两府上豪富绅赛会斗富,反说此是繁荣地面的盛举,做梦也未想到里面隐伏着许多危机,稍一不妙便是极大一场凶杀,一旦爆发不知死伤多少人命。人多口杂,风声越传越远,准备定房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端的盛极一时,从所未有。 不料在赛会前三月兰州城内外忽然出了一个隐名大盗,由四月中旬旱灾起后发生,到了六月初下流决口发生水灾之后越闹越凶。起先是那些准备赛会的土豪富绅家中,门窗户壁分毫未动,忽然失去大量金银。最奇是内中一家有两座大粮仓,竟会在十天以内失盗了两三千担,事前还不知道,直到未一天翻仓取粮方始发现,四面未动,中心被人盗去,这许多的东西如何拿走?后来所盗人家越多,互相传说探询,才知失盗之家必有来贼所留谢帖,当中一个"谢"字,旁边墨点淋漓,每次所留虽然大同小异,并不一律,有时好像匆匆把字写上,旁边再乱涂上许多黑点。 先还当是来贼姓谢,柬帖是他所留符号,开头专盗金银粮食,偶然带上一点珠宝之类,因其为数太多,那么沉重的金银,每次少说也有好几千两,一个人能有多大力气;何况是贼,要在半夜无人之时将其盗去,所偷又非少数,照常理说已是极难;最奇是那些富家仓库中的存粮被他一偷就是一两千担,最少的也有四五百担,岂是一人之力所能办到?这样笨重而占地方的东西,又难公然运走的大量粮食,如何会被偷去?除那张谢帖外不留一点痕迹,便公然明火打抢,这样大量的东西也办不到。如说同党人多,失盗以前又从未发现可疑形迹和面生的人在附近窥探,偏是来得那么准确,不偷则已,一偷就是多的,被盗人家在出事以前对那仓库银库定必疏于防备,再不便是发生什事,无暇顾及。后经几个名捕、武师仔细思索查考,这才悟出那是一张谢贴,上面黑点是所画鸟雀。因那贼不会画,看去不像,先误认是些黑点,到了末两次画出鸟形方始醒悟。因那黑点似雁非雁,均疑那贼外号与鸿雁之类有关,偏是用尽心力查访不出一点线索。 兰州乃甘肃省会,城内外富户甚多,一半是土著多年的地主大族,还有一半也是由经商起家,在当地买了大量田产准备享福的富翁,越是住在南北两关城郊一带的家道也越殷富,地方分隔又远,每一村镇的大姓富户全养有保镖护院的教师打手。这班人多会武艺,比官家捕快高明得多,风声传出全都加急防备,日夜巡逻,如临大敌。官家虽然顾不到这大一片地方,城内外的富户相继失盗,其势也不能不问。在官私合力严缉之下,这等紧急形势,休说寻常小偷,多高本领的盗贼也必稍微敛迹,无奈那贼行踪飘忽,动作如鬼,智计又多,机警绝伦,对方防备越严,他下手越快,防者自防,偷者自偷,不发现可疑形迹不大在意还好一点,只一发现疑点,有时并还窥探出贼的踪迹,对付这样一个本领高强的飞贼自以全力重视。等到准备停当,只一下手定必扑空,中了那贼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这里贼的影子还未见到,家中业已被他偷去一大批,简直神出鬼没,不可捉摸。始终不曾有人认出贼的形貌,至多看个背影,只要有人在夜里发现墙上房顶有一黑影闪过,至多两日,或是当夜,非失盗不可。有时明明看见那贼逃到附近土人后园里面,等到四面包围追将进去,忽然发现一只大鸟由里面冲空飞起,再看人已不见,接连两三次过去,才知那贼还会邪法,化为大鸟逃走。 内有一次事前准备好了火枪,官府又有格杀勿论之命,准备人擒不住,化鸟逃时便一阵乱枪打死。等到四面包围,一声呐喊,快要动手之时,一试火枪业已失去效用,原来不知何时内里火药已被对方邪法所毁,火绳药引也全湿透,简直拿他无可如何,似这样神出鬼没之事甚多。所变大鸟是一只天山顶上所产金眼黑雕,本就猛恶,常人相遇,如是孤身,往往为其所伤,何况飞贼所变,于是民间惊传,说得那飞贼和神怪一样。可是那贼偷了银钱却喜周济穷苦,许多无力生活的苦人常常平空得到好些银钱。妙在那些银子均已换过形式,或是剪碎,并非失主原物,拿在市上去用不会被人认出贼赃,因此一班富豪虽然一提起就咒骂,恨之入骨,均欲得而甘心,一班土人却是心中感激,背后都喊他飞神子黑恩公,无人对他说个不字。 事情本来发生在旱灾之后的三四月问,开头专偷金银和大量粮食,从未伤过一人,也不骚扰妇女,中间只和两家大财主所用的名教师开过两次玩笑,也是伤皮不伤肉,并未施展辣手。后来公私合力查得太紧,粮食已不再偷,专偷金银和珍贵之物,简直防不胜防。那些绅富家中的教师打手惟恐失掉饭碗,越发添枝加叶,说得对方简直是个剑侠神仙,非人所敌,都说我们吃东家饭,多高本领的盗贼均不怕他飞上天去,就是敌他不过,也能凭着江湖上的义气和朋友的情面稍微敷衍,请其另寻主顾。像这样软硬不吃、只被看中休想逃脱、永不现出本来面目、能够变化大雕飞鹰神怪一样的异人如何能挡? 要说我们无用,别家教师打手更多,势力更大,怎会无用?偷得更多不说,稍一耀武扬威,并还连去数次,可见不是人力所敌。我们自知不是对手,惊动官府只多结怨,所失更大,且喜不肯伤人还是运气,否则我们无妨,主人却是难料。最好暂时自认晦气,让别人去做冤家,等将他擒到再打出气主意,否则反有害处。好些富家均被这类话吓退,有的吓得连官都不敢报,满拟这样忍受对方必好一些。哪知事情不然,那贼好似深知这些绅富的虚实底细,平日人较宽厚,不十分苛刻土人的还好一点,要是刻薄成家,人再骄狂小气,偷上一次决不肯完。偶然隔上十来天,当地不曾出事,附近各州县却被闹了一个河翻水转,只是土豪劣绅几于无人幸免,那些金银珠宝无论藏得多么谨慎隐秘照样不翼而飞,只听空中一声雕鸣准定失盗。 开头两月闹得最凶,几于无日无事,官私两面都拿他无可如何。这日有人议论,说快要中元赛会,偏巧发生此事,凉州富翁成大忠是对头,家中闲人又多,除所用佃户园丁而外十九外路口音,于是生疑,命人往探,才知对头早就失盗,为数比他们多了好些倍,业已召集全家人等日夜防备,如临大敌。因其久走江湖,所识有本领的人甚多,非但派人四出寻访,凡是听说失盗之区,只一得信,便有专人赶来窥探动静,把那贼恨之入骨,曾有势不两立之言。只是不曾报官,官府得信往问,互相密谈了一阵,对外并不承认被偷,无奈连出事两次均有上人在场,来贼也似对他格外开玩笑,竟将所偷金银珍宝开上一张大失单,贴在他庄前照墙之上,后面照样画上好些大小似鸟非鸟的黑团和一个"谢"字,听说旁边比别处多了一根铁条,不知何意。等到发现涂去,业已众口喧传,传说出来。 这班有钱的人家正在人心惶惶,近一月来飞贼忽然失踪,已无失盗之事。先被飞贼一闹,大家都减了兴趣,不是和凉州富翁打赌,双方叫阵,好些事业已举办,欲罢不能,又有两个在旗的显宦和本身两个许下心愿的官眷做主,几乎为此中止。直到六月中旬飞贼似已远去,没有动静,官私两面搜捕越严,又听传说飞贼已被对头打成重伤,现在隐藏在一个新受水灾,荒僻的村落中养病,伤势极重,俱说性命危险,朝不保夕。因那飞贼为人极好,本年两次水旱大灾全仗他出力救济,救活的人不知多少,当地人民都当他亲人一样看待,据说被打倒时人已快死,对头人多,正下毒手,也是这些苦人拼性命不要将他抢救下来等语。官府得信自然不肯放过,立时派了差官带上好些有名捕快带了公文赶去。 到后一看,当地全是新受水灾的苦人,见了官人便纷纷哭喊求救,远近各村全数惊动,纷纷赶来,非但异口同声从无此事,去的人反被包围,哭求救济,人是越来越多,七嘴八张,哭喊连天,吵成一片,简直无法下手。一用官家威势查问,这班快要饿疯的人便说:"官家不管我们,还要冤枉我们是窝主贼!"当时暴噪起来,差一点没有激出民变。当地灾情严重,地方官业已奏报,新接圣旨还要虚情假意收买人心,在水已快退尽之时传旨救济,命地方官安辑抚绥,去的官差怎敢激出事来?可是无论走到何处,都是一大群老弱妇孺包围哭喊,索讨赈粮,行动皆难,如何再去搜捉犯人。好容易大声疾呼,说明来意,又经县官同去开导,总算那县官平日办赈甚为出力,最得民心,并能想尽方法使那出钱的善人方便,不似寻常官吏既要从中侵吞,玩忽人命,又还要向出钱人敲诈勒索,官民感情极好,经他一说,不再十分鼓噪。灾民均说这里的确有两个受伤甚重的人,交出不难,他也伤重,无法逃走,但这两人帮过我们不少的忙,须要答应赈济我们,发点钱米,才肯坏了良心献出,否则,你就挨家搜索也无用处。如说窝藏飞贼,我们这远近几百里村庄凡是灾民人人有份,正愁没有吃的,只捉一个,大家都去,情愿坐牢,省得饿死。 为了案情太大,去的人还有一个颇有地位的差官,心想:各富家都出有重赏,只真擒到飞贼,募捐容易,冒失答应。先因灾民答话吞吐,藏头缩尾,说得那两人简直是他们的恩人,防御灾荒、救济难民又极出力,与来时所闻好些相似,一个并还养有一只大鸟,也是黑色,并说那两人好处太多,以前不知是贼,实在肚皮饿不过,才坏良心将他献出,并要县官作保,否则不干。县官虽极为难,真假都不敢说,无奈官差倚势强迫,说他地方上藏有大盗,如今我们由省里发现线索寻来,吃刁民聚众挟制,你怎置身事外,还要前程不要?县官早已受人指点,也不生气,一面力言当地灾情严重,费了许多心力到处捐募,好容易水退,有了一点转机,实在不曾发现贼踪,所说未必是真飞贼,必须慎重,一面勉强答应。 去的官差本就疑心那贼救灾出力,县官袒护,越听越像。等到带人掩到两家崖洞之中一看,不禁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原来所说两人确是受伤甚重,一个并还有鸟,但是决非什么飞贼。一是土著多年的老农夫,洪水来时业已逃到高坡之上,因其平日肯为众人出力,人缘极好,想起此次水灾本难活命,全仗别人相助保得妻子,因此遇事越发出力,上月筑堤堵口竟卖老命,夜以继日,本就累病,新近又滑跌了一交,被水冲出两三里,等到救起人已重伤。另一个是专养鱼鹰的,以打鱼为生,为了船太破旧,沉水重伤,所养鱼鹰有一只是异种,比常鹰要大一两倍,所谓黑色怪鸟即是那只大的。知道弄错,那些灾民却不答应,说这两人平日为人最好,你们说他是贼,不献出来还吓我们,如今昧了良心献出,不给赈粮不行。最后费上许多口舌,又经县官再三和灾民说好话,并允回省请赈,方在众口咒骂之下一同狼狈脱出重围。 去的官差个个心明眼亮、精细狡猾,还恐灾民是受飞贼利用,不肯就罢,又在县中住下,想了种种方法明查暗访,非但毫无所得,谁也不曾见过飞贼影子,连有人大力助赈都说没有此事。盘问县官,答说两次大灾虽有远近绅富捐输,十九有名有姓,还经官家苦口劝说方始拿出,为数不多,许多灾民一半是靠自己开荒和就地取材,做那各式各样生理,由外来客商收买,用粮米交换,才能勉强度过,至今还有不少衣食均无的灾民,从未听说有人暗中大量周济。 来人见上下一词,以前所闻料是谣传误会,只得扫兴回去。可是离开灾区稍远,到处都是对那义贼歌功颂德之声,神奇的传说更多,但一开口打听,不是支吾改口,便不认账,性气暴一点的听出官家派来捉贼的差人,立生敌意,白眼相向。因贪重赏,先还不肯死心,内中一个聪明的老捕忽然醒悟,知道对方深得人心,本领之高还在其次,似此人望,再如强迫穷搜,一个不巧还要惹出极大乱子。所有穷人都把对方当成至亲至爱仗义疏财的福星,自己这面却是成了公敌,无论走到哪里,一遇见人便带三分仇视,这强盗如何捉法?越想越觉可虑,断定欲速不达,急则生变,忙和同伴商量,回省密禀。 官府闻言越发大惊,均认为此是未来地方上的大害,最好此贼真个伤重身死,如被养好,人心如此归向,稍微啸聚便成反叛,那还了得!立时召集满城文武官吏想好主意,并将那些贵绅富豪借宴会为名请来秘密商计,以后再如失窃,报官也是无用,最好表面上不要声张,公私合力,先查探出他的来历下落,党羽多少,无论如何也要擒到才罢,似他所为已是朝廷未来之害,非但地方上有身家的人而已。诸位深明大义,当知忠君报国之理,似此乱民贼子,无论如何也非探明他的生死下落,将其擒来归案不可。议定之后表面不提,暗中比前更加紧张,原有官差教师不算,又用公私之力,将两个业已退休的名捕生死判许成和名武师杀手锏冯富暗中请了出来,发下海捕公文,给以重金,身旁带着密令各州县一体严拿的公文,到处化装搜访。不料公私双方只管紧张,飞贼从此渺无音信。 这班富豪被偷的共只二十多家,底子极厚,虽被偷去不少,均未伤什元气,还有好些未遭波及的见飞贼久无信息,均疑已为仇家所杀,伤重身死,官府只管还在加紧严缉,这班绅富却都松懈下来,尤其手下那些吃太平饭的教师打手多一半是饭桶,本就怕事,难得被偷人多,哪一家均未破案,可以推托,又有许多神奇传说,主人不能见怪,乐得不了了之。虽有几个本领较高而又有点见识的,料定事情无此简单,在飞贼生死下落未探明以前仍是可虑,又因对方本领太高,断定不是寻常,来历必大,谁也不犯着出头结怨、贪此一功,加以中元期近,人都忙于赛会,并不因为被偷人多减少佞佛媚鬼兴趣。 有几家偷得凶的并还求神许愿,想将所失心爱珍宝在神鬼保佑之下得将回来,或是遇见什么机会发上一笔大财,补偿所失,并咒飞贼快遭报应,如其伤愈未死,由那些受过好处的神鬼迷他心窍,使其早日破案。如其鬼使神差被自家的教师打手捉住,去向官家和众失主领取重金重赏,借以露脸争光,更是快事。几面一凑,非但不曾真个协助官家暗中捉贼,提都难得提起,均主中元赛会之后看官方有些眉目,飞贼是否从此不见,再做打算,所谈均是如何赛会,和对方比富争奇,为本乡本土争光露脸之事。 光阴易过,眼看相隔赛会期正日第一天越近,对头方面尚无举动,好些专为超度亡魂、大做水陆道场的人们早在上月开始。有那连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大放焰口的,更连法事都做了一个多月。这些专门迷信、浪费物力财力的本分富翁,虽也布置得富丽堂皇,香烛、纸锭、法船、楼库之类堆积如山,内中也有不少河灯,但都每年照例举动,有的是地方上人出头集资承办,有的是那往来镇上的富商和庙中和尚商量,互相出钱认捐,交与历年承办的行家做会首。虽然这类人财力颇大,非但年有定例,一心一意专做功德,决不与人赌气,也最怕事,所有会场均在对岸白塔山脚水边比较偏僻之处,有的并在庙中举办,和这班死出风头的富豪完全不同,也不一路,办起法事来只管应有尽有,却恨不能一钱不落虚空地,把所花费的人力物力都用在所谓孤魂野鬼身上,务使得到实惠。办事也极认真,决不贪污取巧,从中得利,并还任劳任怨,贴上许多钱都愿意。人更精明,会打算盘,讲究真工实料,不重奇巧,所用河灯最多,但都一色纸制,下有木托的粉红色莲花灯,大小一律。 每年照例由这班专做法事、不与旁人斗富的人先放河灯,再由赛会人家互相出奇制胜,讲究一个盖一个。要是势均力敌,各擅胜场,口碑一律,无什高下,非但彼此颜面无伤,有的并还因此一会成了朋友,明年合在一起去斗别人;否则从此结下仇恨,互相叫阵,明年再比,再如不胜,仇恨越深,要是无人和解,便是一场群殴。照例每到七月十五后半夜多少也有一场斗殴,一向传说三年一大架,两年一小架,越打越发,非打不可,只要三年不打架,那千万孤魂怨鬼的阴气胜过阳气,便要发生瘟疫,死亡多人。 这类谣言也不知哪里来的,官府稍微开明一点的一面告示禁止,地方绅富立时群起反对。和尚势力又大,这春秋两次庙会为和尚每年最大收入,中元盂兰盆会更关重要,平日文武官府都有来往,甚至京城里的王公贵人也有交通,在彼时为政不得罪于巨室与同寅协恭的明言顾虑之下一不拗众,官再做得稍小一点哪里还敢力持成见,和尚更是从来只盼生意兴隆,哪管什么我佛慈悲、伤人破财。于是官府告示只是弹压看热闹的游民土人,对于那样兴风作浪、专一夸富争名、连对神佛都未必是真个有什信仰的土豪绅富,只有量他财势大小分别保护,代为示威。而这些饱食暖衣、生活豪奢、不劳而获还不安分的土豪恶神自更兴风作浪,恨不能一举便将他人压倒,显得自己财大气粗,奴视一切。 因其内中含有迷信成分,认为谁家当年比在前面,明年运气必好,比在最前的一两家更是万口喧传,不可一世,于是与赛的人把它看得万分重要,哪怕至亲好友,均是钩心斗角,出奇制胜,丝毫不让。 对本乡本土的富家平日多半相识来往,虽然输了照样成仇,不过明年翻本,还好一些;对于外方来的富豪稍微比不过人家立成深仇大恨。何况对头这面本是近三四年方始出现,先只到白塔寺做法事,专一超度自家亲友,据说内有多人均是随他经商的伙计,虽然也放焰口施食,一做道场便是四十九日水陆,花费甚多。上来从不惹事,也不与人斗富赛会,为首主人总在中元末一天才来上祭,事前四十多天均他手下的人主持,难得有人见到。前年因其运有大批货物停在镇上,准备转运别处,忽然破例,前三天赶来。 因其自成一帮,初经当地,许多行家均不相识,穿得又极平常,看去中等身材,四十多岁,随行二人也是寻常打扮,毫不起眼,也无人认得他。会前照例还要赛灯,各式各样的奇巧河灯各芦棚内外俱都挂满,内有许多准备临时突然显耀的俱都藏起,不到十四夜里走灯时节还看不出来。就这样沿河望去已是一条极长的火龙,中间再涌起一座座的灯山光塔,火树银花,互相照映,五光十色,灯月交辉,端的富丽好看到了极点。 对头成大忠从头一年十五起,必要和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同伴,也不显眼,也不带什手下,杂在游人之中,去往各处灯棚看上一遍,向无表示,从不与人说话,偶然有几个庙中和尚香火之类无意中与之相遇,知他是个大财主,想要巴结,未等上前,人已走人人丛之中。后听主办道场的人说,主人不愿人知,路上再遇不许招呼,以后再遇也就不与交谈,至多和相识人指点说上两句,人多拥挤,谁也不曾理会。 ------------ 二 银花明火树 朗月耀星河 这年因其十二白天就赶了来,闲中无事,仍和两同伴沿河游玩,住在和尚庙里。为了过河方便并还带来一只小船,十四夜里忽想移居镇上。像他这样豪富,先又来了客货,自然不怕没有房住。过河时天早入夜,当年花灯因有两三家富豪怄气,各结一帮互相比赛,比较往年还要热闹,河岸上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游客香客成千累万,往来如织,各处灯棚人都堆满。大忠等三人照例自来自往,不要手下接送,一点架子也没有,因此却出了事。 这两家富绅中有一人名叫张玉庭,父亲是朝中大官,乃兄又是山东提督,家财豪富,本身也有一点功名,越发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虽然读过一点书,不似寻常土豪那样强横作恶,仗着自家财势和父兄的交情,也极骄狂任性,想到就做。每次出门都要带上许多豪奴,前呼后拥,所到之处常人早被轰散。这年因帮一家亲戚与人斗富,别出心裁,定制了几百盏花灯,自觉必能出奇制胜,到了十四夜里忽听人说对头打算以多为胜,要放三万六千盏河灯,因料自己这面赶造不及,业已点出,夸耀示威,虽知对方是个土财主,不如自己能运巧思,休看灯多,决非自己这面对手,但是还不放心,惟恐丢人,只带了五六个随同练武的教师和豪奴,穿着常服,自往窥探。 不料那土财主非但拥有几千顷良田,并在镇上开有好些行栈,暗中做着极大土产生意,资财十分雄厚,但知官家一面自己势力不够,惟恐树大招风,想作长久打算,无奈斗大的字认不得几升,一班有财有势,又有功名、富而且贵的人家都看他不起,无法结交,又不愿降低身分去走门子,特意设下巧计,知道这两家对手财势双全,张玉庭非但父兄都是文武大官,乃父门生故旧多在当道,本省文武官吏府道以上都是他的世交,称兄论弟,因其少年公子,家财豪富,无须求人,并不时常出入公门,喜欢应酬,只是摆阔,无什请托,这等人如与结交,将来必有大用。第一年先借赛会引斗他的内兄内弟,果然第二年将他引了出来,一面用尽心思暗中准备,一面派人喧说,自己无什学问心思,只能以多为胜,其实暗中准备的又多又好,耗费金钱之多自不必说。 当玉庭便服窥探之时,对方早有专人暗中窥探,动作皆知,知其来时还未吃饭,打算看灯回去再同饮酒赏月,特地备了几桌盛宴相待。先故意把那许多奇巧灯彩露出一半,等到玉庭看出不妙,非丢人不可,自家虽有极大财势,父兄在朝为官,自身又有功名,其势只能暗中报复,不能公然和往年斗灯的土豪一样打出人命,连累父兄官声和自己前程,就是将来暗算,当年人却丢定。尤其是这次赛会不是本心,全因内兄内弟去年为人所败,爱妻怂恿,非代翻本不可。经此一来,不问以后如何,当时人已丢定。照着乡风,自己亮灯不与人斗,算是专做功德,还不相干;一经指明叫阵,如遭惨败,非但传为笑谈,丢人太大,失了家中名望,并还晦气,无论官商俱都不理。日子又短,多大财力也难挽回。 正在急怒交加、无可如何,主人毕贵忽然亲身迎出,卑词恭礼来请入席。照例此是对方自知不敌,惟恐伤名倒运向人求和的表示,于理不能不去,何况主人礼貌殷勤,只约有两个有名望的相识绅青,并无多人。初意以为对方虚声吓倒,不知自己做了多少灯彩,暗中得计。入席之后主人忽然自愿认输,只求从此双方合成一家,不要张扬出去。 同时又说:"公子真个高明,暗地做了那么多而且好的花灯,我今夜才知底细,差一点没丢大人。"玉庭明知不如人家远甚,只好含糊答应。心想:对方虽然上当,总算双方颜面无伤,是他自家求和,少时最好把灯和在一起,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正在为难,那两个舅爷也被主人用自己名义请到,见面之后背人一谈,才知对方不愿结仇,非但当先求和,并且另一半最好的花灯早就换了自家旗号。 这类比富赛灯之事照例虚虚实实,张冠李戴,事前不说真话,主人为示去年失礼,并还送了极重的礼物,均是富贵人家最心爱的古董字画、珍奇玩好之物。对方虽然商人,事理却极明白,人更豪爽慷慨,反比一般俗吏酸丁谈吐举止高明得多,双方一拍即合。 这三个少年公子虽然心喜,终恐旁人议论,主人把话说开,约定事后结交,登门拜访,当时也未深留。席散出来,见正走灯,天气还早,连日担心的事业已过去,还结交了一个富商中的通品,路上越谈越高兴。 正往前走,忽见一条小船横波断流而来,其急如飞,到后一看,那船乃是特制,船底附有两长条羊皮制成的气囊,左右两舷各有一个水车,由两个壮汉摇动,后面两人划桨,一人撑舵,走在这样浪大流急的黄河之中竟是又稳又快,精巧已极,从未见过。中舱只有三个不起眼的船客,等到赶去人已上岸,船也快要开走。一时乘兴,想要喊住询问,打算买来游河,不料同行豪奴误认土人所有,又恐船开,上来便用威势吓人,吃船上人回骂了好几句,想要发作,船已离岸,船头一人大声笑骂:"你们只好欺负寻常百姓,我们自家的船,既不当官,又不欠粮,休说不受人欺负,便是你们拿去也不会用,到了河里只有淹死,明日十五想受超度还来得及。" 三人听他口吐不逊,自是大怒,无奈船已走远,只得气在心里。正准备明日派人过河查问,忽在自己灯棚之内认出那三个坐船人,因其身材衣服相似,只当是普通商民,随行豪奴又以恶声相问,不料内中一个正是成大忠,非但不肯受欺,口齿尤为厉害,竟用言语将众人问住。豪奴和另一同行教师刚想伸手,大忠只是冷笑一声,往旁闪开,身边两人稍微用手一挡,动手的全吃了亏,幸而有两个和尚认出大忠,上前解劝。那教师原是行家,也尝到对方味道,忙使眼色止住众人,向和尚一打听,才知那两个是他所用保镖,武功极高。三人虽然生气,因表面上未分胜负,又有顾忌,就此走开。 怨家路厌,十五前半夜和毕贵合在一起,准备放灯,大忠又往灯棚游逛,挤在人丛之中无人看出。毕贵讨好,笑说:"此人必是凉州土包子财主,没见过世面。"略谈了两句也就放开。等到河灯放完,这年恰是毕、张、朱三家的灯和焰口最盛,从来所无,本是对头,又化敌为友,合成一起,终场无人打架,只拥挤践踏伤了二十多个看灯的土人,平安度过。正在欢宴庆功,准备赏月,忽见昨夜快船乱流截河横波飞驰而来,到后纵上一个壮汉,递一名帖,说奉主人成大忠之命,请诸位财主公子明年今日在此赛会比灯,但他每年均做功德,此系昨日有人背后发话,欺人太甚。另一桩事,预定由明年七月十三夜起亮灯,十五比赛走灯放河,与另做的功德无关,共只三日,望诸位地主人赏光等语。说完,得到毕贵回音,立时回船驰去。 这时一班有灯的土豪绅富均来庆贺,毕贵又喜拉拢夸张,意欲就势勾结,酒席摆了一百多桌,人都在场。这班土豪均想巴结阔人,人人好胜,正在商量,以后索性在这三家领头之下合在一起,不再比赛,忽有外州县人挑战,口气十分强做,并还把当地富人全数挖苦在内,不由激动公愤。当时议定,对方多大财力也只一人,我们人多势盛,还不是一比就比下去!有钱人都会打算盘,伤财惹气一半好名,一半为了一时之愤,事情一过,想起大量金钱的损失,多半肉痛;无奈骑虎难下,不得不咬着牙齿与人相拼,一面再想方法搜括盘剥以补所失。口说输财不输气,除非双方仇怨真深,都巴不得乘机下台,而这类人大都气味相投,稍微遇见机会,有个名目可以推托,立时合在一起,经此一来大家拉平,在本乡本土不能受外地土包子欺负,一个丢人大家没脸的号召之下,自愿化除嫌怨,互相勾结,何况还有三家财势最大的人领头,声势何等浩大,自然满心情愿。有那以前被人斗败、自知财力有限、浪费无用、再打肿脸充胖子,连那小财主的名望都不能保持、业已忍着气愤退出圈外的小富翁们,得到信息都不肯错过机会,想尽方法拉拢加入。 为首三家见声势越来越大,还在得意。哪知对方非但财力雄厚,挥金如土,不惜耗费,心思并还灵巧。到了第二年七月十三夜里,一看对方所准备的灯棚也和寻常差不多,数目多少却是相差悬殊。对方又是外州县人,事前派有密探,所用工匠早已买通,一举一动均有报告,所占之地虽然半里来长一条,所制花灯均是仿造往年所见,无什新奇,表面看去虽然也极繁华,用钱不少,但是自己这面还有多半暗中藏起,要到临时方始出现,对方并不知道,看那意思和地势,并无别的隐藏,如有也早得信,别的不说,单是内中二十万盏花灯,为数之多和工料之好,先非对方所能办到。正在得意洋洋,一面埋伏下许多叫好的人,准备事完把对方羞辱笑骂一场。第二日夜里双方照例走灯,看出对方灯还是那些,所用土人极少,拿灯的人均是一色打扮的年轻壮汉,单那一色鲜明华丽的服装所用金钱就不可数计,人有好几百,扮鱼篮法身和龙女、善才的少年男女更是俊美,通身珠光宝气,吃周围数百盏明灯一照,已是好看到了极点,观音手上鱼篮更是极好珍珠穿成,再装饰上许多珍宝,旁边更有二十四名手持刀剑火把的华服壮士保护,越觉宝光四射,声势惊人。 为首三家知道对方远在凉州,花灯准备得少,不能大量运来,欲以服装鱼篮取胜。 虽然事前业已得信,各富家的珍珠宝玉全数取出收集拢来,也装有一个珠宝穿成的鱼篮,勉强可和对方拉平,那许多身穿华服的持灯壮汉突然出现却未想到,步法又似受过训练,进退快慢都有法度,所到之处真似一条火龙,没有丝毫零落中断,不像自己这面拿灯的都是贫苦土人,穿得多半破旧,有的并还赤背赤脚,和叫花子差不多,走起灯来也是参差零乱,毫不整齐。往年看惯,只觉热闹,从未在意,这时相形之下,一样的灯,对方还没有自己这面多,有几种出奇的并还没有,无奈对方人用得好,衣履服装整齐一律,相形之下由不得便减了许多成色,被人家比了下去。偏是事前不知,等到发现,当时要几百身绫罗绸缎制成的服装,多大财势也变不出。头一样那些持灯少年的整齐步伐先办不到。 妙在对方也有好几百人,走到路上肃静无声,只听音乐悠扬,细吹细打,随同内中十几个手持各色特制号灯的人进退,从无一人开口说话。当头先是数十枝大火把,作一圆阵向前开路,灯队紧随在后,所过之处人们自然让开,对看灯的人从未疾声厉色说过一句重话,连想将他从中冲断都办不到;不似自己这面,好些执事豪奴拿了鞭棒,前呼后应,厉声号叫,奔走不停,汗流浃背,乱成一片,但总是那么散乱,对于那些看灯的人不时挥鞭乱打,朝前开路,还是顾不过来。虽然事前伏有领头叫好助威的人,不知怎的没有人家过灯时观众那样欢声如雷,争前赶后,看完一段又绕路抢往前面再看,仿佛从来未见之奇。虽然为首三家各运巧思,有许多精奇巧妙的灯对方一盏也没有,看的人一样同声赞好,不算丢人,到底扫兴。 毕贵人较机警,一看便料对方不是易与,再见人家财力大得惊人,又想重操前法,借着比灯拉拢,交一巨富朋友,增厚实力。及至十五日里,命一心腹暗往投帖,想法拜访,竟碰了一鼻子灰。对方答说:"这类小事敝东不值亲来。诸位都是本地财主贵人,他一个土包子也不敢高攀,拜访万不敢当,本人也不在此地,有什话明年再说。"毕贵人本阴险,听出对方口气不善,分明料其必败,令在明年翻本,别无商量,非但骄狂已极,也实欺人太甚,不由勾动无明火,想要到时打上一架,一则所办河灯甚多,对方实力业已打听清楚,并未见他大量把灯运来,如照目前的灯仍占上风,就是昨夜走灯也只服装吃亏,鱼篮观音和龙女善才没有人家讲究好看,别的也还各具胜场,不能算败。二则张、朱两家世家子弟,本人均有功名,决不愿为此妨碍父兄官声。心想自己还是胜的居多,败了明年翻本,另外设法暗算,一样可出这口恶气,也就罢了。 为了昨夜走灯相形见绌,当日格外慎重,并还租了许多戏衣,装了许多神鬼,那些抬送花灯入水的土人也都另用酒肉犒劳,临时训练。到了月上中天,河两岸大小好几十座放焰口的灯棚正放焰口施食,所有水陆道场功德均快完满。快要赛灯之时,对方还是那么毫无动静,除原有外一盏新灯也未添出,自己这面却是层出不穷,相继点起,放在南岸之上助威,摆成好几里长一条火路灯河,河上下一片通明,连天也被映成红色。对方灯棚中的观众已越来越少,最后好似自觉无趣,将所有的灯都取出来,放在一座空旷无人的临河土崖之上,只四五人拿了火把在彼照看,余早走开,不知何往。因那许多灯也是加工精制,十分华丽,聚着一堆之后也极好看,游人也有不少赶去。但因土崖太高,路不好走,只能远望。众富翁聚在一处看台之上遥望,说对方到底土包子,这样高的地方,水边放灯之处均被我们占满,这许多灯如何送它入水?同时连接飞马来报,说各处路口均不见有对头送灯的车马走过,以为对方无聊,只好把昨夜的灯取出卖弄。 毕贵忽然想起对方的灯不曾准备浮座,看他心思那样灵巧,怎会不曾想到?眼看时辰已至,各处法船业已焚烧,远近河中已有不少河灯出现,一批接一批,越来越多,两岸观众人早布满,专等人家放完,最后一场激烈紧张热闹场面,自己那十万八千盏河灯,连同近三日陈设的各式花灯,业已暗中送往上流一两里路的水边埋伏,只等三声号炮,金鼓齐鸣,立时送人水中,顺流而下。对方还是静悄悄的,刚听人报,说对方似知不敌,人已全数不知去向,只有几个主持的人因在庙中做道场,法事刚完,正在开发香纸赏钱,有人问他比灯之事,推说另有同事主持,与他无干,东家不知来否。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嘲笑,对方临阵脱逃,从来所无,不将灯放完,回去被许多孤魂野鬼附在上面,一定晦气,不久必要家败人亡。为了当年水大流急,两岸做道场的所放河灯虽多,到了水中吃狂流一催,因是寻常纸灯,只在水面上像一丛丛的萤火虫一般,略微明灭,一闪即消,转眼都尽。尽管这许多无知的人化了无穷财力,一到大河之中便觉渺小,几句话的功夫全数消灭,被浪头吞去。此时只剩上流一两处道场,怀着游戏心理,共总几百盏河灯,却不同时入水,三五盏一丛,飘飘荡荡随水淌去,有的还未近前便被水打灭,看去已无什意思,两岸观众同声欢呼,震得河水均要飞起光景,连毕贵也断定对方无什作为,立时发令放灯入水。 当夜月明无风,天气甚好,河中虽是水大,浪头不高,那些特制的花灯不易被水消灭,灯烛也是特制,比平常粗大好几倍,能够流出一二十里,正是显耀时机,一声令下,刚刚放了三声号炮,第一通金鼓还未打完,忽见崖上火起,才知对方的灯就在崖上焚烧,并不入水。正在同声笑骂,说这等无知,水鬼得不到灯非寻他晦气不可,早知虎头蛇尾,只见一场,我们也省却好些心思。跟着便听人报,说崖上火起之后,那看管灯的几个壮汉也都溜走,不知去向。 毕贵想起日里对方那样骄狂,不应不战而退,心方生疑,不便出口。忽见两个短小精悍的青衣人拿了成大忠名帖走上台来,说此是敝东回帖,令我二人致意,今夜事情将完,请诸位财主公子明年如其不吝见教,敝东照样奉陪。毕贵一听口风不对,忙使眼色止住众人不令嘲骂,正想借话探询,来人把话说完便转身走去。台上挤满各家亲友,台下的人更多,忙命人去喊回,业已不见。等到三通鼓罢,河灯发动,远望仿佛大片火云红浪顺流蔽河而来,真是一时壮观,好看已极。为首诸人较有见识,虽料对方必有举动,又听身边武师说,那几百个壮汉都像外乡人,个个筋强力壮,看去武功颇有根底,方疑对方要集众打架,心想,自己人多,还有好些弹压的官军,也不怕他。正在传令暗中准备,那一簇火云转眼越散越宽,来势绝快,万点明星顺流而来,业已快到台前,相隔还不到半里。 当地河面较狭,也有好几里宽,由上流放灯之处起,两里多长一条河面已成了一片灯海。初出现时还不怎样,等到河面被灯遮满,前头已有三五十盏为群的河灯零星飘到台前,猛瞥见上流天边起了一条红龙,越来越近,离那大片灯潮发源之处已快接上,均觉奇怪。先疑自己这面主持放灯的人格外求工,把灯分成两起,另外赶往上流远处坐了船到河中放灯,因此一开始便聚而不散,成了一条直线,与两崖放法不同。看着看着,忽然发现那大片灯潮当中有好些奇怪的花灯,高出水上好几尺、丈许不等,内中似还有人,又不像是坐得有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就这转眼之间,那条红龙已与大片灯潮相连,来势更快,竟由当中穿过,看去好似一条十余丈长的火龙,上面五光十色,奇丽无比,在万灯丛中顺流破浪而驶。同时发现那许多高出水面的花灯果然有人拿着,有的并还拿有流星之类,舞成一个火人,凌波飞驰而来。当头数人业由台前驰过,过时并朝岸上举灯欢呼,最奇是这些人并未坐船,打扮得也和水中鬼怪一样,另外还有好些扮成鱼龙、夜叉、妖精、鬼怪、蚌螺、龟鼋之类,人藏里面,多半看不出来,大片河面上立时鱼龙漫衍,精怪百出,灯既奇巧富丽,拿灯的人又和真的水怪一样,挺立水上,顺流而下,自己这面二十多万盏河灯非但比不过人家,反倒烘云托月,为对头增加了许多威势。 那条火龙还未走近,天边又出现一条,前后五条,五样颜色,上面万点明灯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花彩,壮丽无侍,美观已极。最奇是那龙张牙舞爪,飞行水面之上,比寻常玩龙灯的还要灵活生动,端的巧妙不可思议。第一条来势大快,只看出内里有人,还不知道怎么做的,为何人会立水不沉,动作这样自然。等到第二条过时,命人坐了小快船赶往河心临近一看,第四条白龙也自走过,因其通体雪亮,外层鳞甲不知何物所制,银光闪闪,这才看出那些舞龙灯的人脚底是一长条短木块连成的特制木筏,因那木块宽只两尺,长才三尺,和蜈蚣环节一样钩连一起,龙身又大,四围近水之处都有各式花灯环绕,连人带木筏全被遮住,便近前也不易看出。 同时对方业已派人通知,说:"这玩意说穿了一钱不值,那些踏波而行的灯手并非什么山精水怪,不过主人想的笨主意,这些灯手又是由湖广江西各省请来,晓得一点水性,会划龙船的水手,每人均踏有一块木板,但是下面浮有两三寸粗羊皮猪肠和猪尿泡制成的几圈气囊,人再识得水性,立在上面自然不会沉倒,暗中并还藏得有舵,可用脚踏,随意转折,不足为奇,诸位财主公子仿造容易。如其有此雅兴,明年不妨一试,学这法子也可奉告。自来牡丹虽好还要绿叶扶持,如不是诸位地主人代备有二十万盏河灯,我们人灯较少,也不会这样好看。全仗主人捧场,才得有此盛况,特命我们代为致谢。 如今太平年间,有钱人做完功德,作此游戏,使各州府县的人一同观赏,也是有趣之事。 敝东从小经商,南北通都大邑都有他的买卖,但是家居无聊,极愿以灯会友,每年与诸位作此三日之会,请勿客气。"这时河岸上的观众早和暴雷也似叫起好来,众人全都面面相觑,闷倒座上,做声不得。 毕贵总算家财最富,又不愿输这口气,心虽恨毒,但被对方财势吓倒,料其虽是商人,必有极大来历,门路更多,手眼通天,否则不会如此狂傲,也不会有这巧心思,不敢动武,打算探清细底再说,只得朝来人说了几句"口说无用、明年再看"的门面话,事后一商量全都恨到极点。先想设法暗算,又恐对方真有势力,两败俱伤,只得一面查访来历,一面准备。心想,水里的事弄不来,这般会水性的人先难物色,抄人家的老调也不光鲜,决计放弃水面,专在岸上出奇制胜。一面用势力和人情劝告白塔寺和尚,将所有好地方完全包去,准备第二年翻本。成大忠一赌气,索性连白塔寺的和尚一个不要,自往云南、四川等处请了好些僧人,另外聘请许多有名望的高僧,特意觅一空旷无人的河岸,搭下几处法台,分别坐谈讲经,先照往例做起法事,到末三天另外比斗。众人见此声势,又是心慌,又是恨毒,也各想尽方法,打算到时一拼。 偏巧当年由四月里便闹飞贼,先还疑与对头有关,后一访问,成家也被偷去大宗珍宝,去年扮鱼篮的那些珍宝差不多被人偷光,只是不曾报官,方觉骑虎难下。飞贼忽然失踪,想起对方欺人大甚,最气人是因向自塔寺定道场,和尚贪他主顾,打算从中讲和,反被骂了一顿,说他虽也劳民伤财,放着许多灾民不救,来此浪费,一则他的家财都凭心思财力经商而得,不曾盘剥苦人,更不曾做什贪官污吏,也非守财奴,自己有许多大买卖,用得再多也不相干,不像人家的钱多半造孽而来,真要心疼,不敢打肿脸充胖子,稍微低头,当时作罢;否则,双方虽是一样有钱,道路不对,至多不与计较,谈不到化敌为友讲和之事。所说实在可气,越发愤怒,下了决心,准备当年再败,便买出几个凶手,由各人身边教师中选出人来与之动武,就是得胜也必将他除去才能消恨。飞贼这一失踪,越发宽心大胆鼓起劲来。 本来双方都是声势浩大,仿佛摩拳擦掌,只等时机一到,短锋相接,一个不巧便要惹出事来。旁边的人只顾贪看热闹,不知内里伏有极大一场凶杀,当地官府早有风闻,知道双方除斗富赛灯穷极工巧,并还准备一水一陆各占一面,打算决一胜负,谁也不肯丝毫让步,别的却不知道。成大忠那面照例事前声色不动,表面上还看不出来。省城以张、朱、毕三家为首,这几十家绅富却是用尽心力,样样都有准备,上来先将河岸一带稍好一点的地方全都占满,准备到时摆出十里来长一座灯山,河灯多半业已变成花炮水老鼠之类,命人埋伏两岸,等对方的人拿了花灯凌波而过,便将预先制成上附河灯的火箭旗花朝对方连人带灯射去,落到河中,药线烧断,仍化为一盏莲花灯舒展开来,落到水上随流飘去,看去不过是种别出心裁用箭射出、无须用人放入水中的河灯,实则所用便是火箭,那种旗花药力更强,无论射到人和龙灯上面当时燃烧起来,猛烈已极。为了用心阴毒,防备对方情急翻脸,并还备有上千名打手,各家教师全数出场不算,并还在远方各地聘了好些有名望的武师镖客从旁相助,这班人原因帮助官家擒那飞贼互相约请而来,到后不久飞贼失踪,却被留下示威。一桩不相干的闲气,竟将事情闹大,连飞贼之事都放过一边,专心一意和对方势不两立。 省城文武官员以及当地府县官看出形势严重,一个不巧双方破脸动武,定要死伤多人,闹出极大乱子,心中万分愁急。上司大吏又在日常催逼,问那飞贼可曾得着消息,无奈双方财势太大,决不听什劝告。省城这面非但有名绅富全都在内,并还预防官府作梗,托有不少大人情,连督府将军均有今日亲贵函托照应,小小两个州县官如何敢抗。 总算当地府县官均是寒士出身,虽然做着清廷官吏,人颇清正,皋兰知县杨昌寿又是耕农出身,识得民情,人更清廉,上月到任知道此事,老大不以为然,连夜做好禀帖去见藩台密禀,说本年各处水旱灾民甚多,这些绅耆富户放着巨万灾民无衣无食不肯出力捐助,却将大量有用资财献媚鬼神,和人怄气。本意借着宴会召集拢来晓以大义,令其停办,再出告示严令禁止,命将有用之财救济那些垂死待救的无告之民,并还免去为了此会发生私斗伤害人命,以励民风而固根本。为防官卑职小,人微言轻,这些富绅都是在籍的显宦,惟恐不听劝告,反生误会,欲求藩台和督府将军商计,命令禁止,免得刁民借端滋事,引出非常之变。 杨昌寿原因先和知府商量,被告曰:"藩台和将军的夫人便最信佛佞鬼,非但每家建有一座水陆道场,并因去年灯会好看,听说今年双方比赛还要热闹,特在河边最明显得看之处建上一座看台席棚,到时大请满城文武贵官的官亲官眷赏灯玩月。藩台夫人并为此事将河南巡抚的娘家老太太和兄嫂姨妹接来看会,便督府军门也都接有远近亲友。 我和老年兄一样,虽然做着本省首府首县,都是怀着为国为民的心肠。我二人又是同年至好,科甲出身,与风尘俗吏不同,不愿巴结长官,使人民受害,无奈中元盂兰盆灯会为多少年的恶习,由来已久,黄河两岸人民又最迷信鬼神,所放河灯非但说是水中孤魂可受超度,河里龙神也要出来欣赏,灯事如好便可免去明年水灾,得庆安澜。其实去年的灯最为讲究出奇,多而且好,今年便决了两处口子,下游千百里内都成泽国,岂非笑话?无奈积习难返,遇到这类事发生必说天意,如非每年敬神,水灾更大,再不便是决口是在别处,与当地无关,为了敬神才未波及,简直无理可讲。 "我们官卑言轻,公公婆婆太多,何况这些夫人太太、官亲官眷正在起劲头上,我们拦他高兴,事情办不到还要耽误前程,岂不冤枉?真能拼舍一官达到自己心愿,为了百姓也还值得,偏是绝对无望,就算上宪明白,也作不了那些老少夫人的主。我看还是留得这一官半职,遇见机会还可为老百姓尽一点心,比较激于一时义愤,平白把十年寒窗、数千里奔波劳碌、好容易得来的一点小功名轻轻送掉,于事无补,连将来想为黎民尽点心俱都绝望还好一点。 "不过他们闹得这样凶法,我们到底是地方官,只管大吏纵容,本城绅富胆大妄为,事前劝告无用,出了乱子照样要受连累处分。我们事前常时禀告,专一请示,请老夫子们把禀帖做得婉转一点,自将脚步站稳,只是暗示形势严重,不做一定主张,他们三大宪和将军如其能纳忠言,知道利害,只要批示下来,我们立时雷厉风行,认真禁止。否则不出事大家都好,出了乱子我们也有话说,捏着他们把柄,至多受点公过和轻微处分,不怕他不为弭缝担承,再要把事闹大,地方府县业已据实几次呈报,本城文武上宪一再不理,还不许人多管,朝廷知道只有嘉奖,弄巧还可因祸得福,实比老年兄向上硬顶高明得多。照你那样,不问上宪听与不听,这些大姓巨室先被得罪。"你做的又是首县,以后这官如何做法?我二人如非同年老友,又是同寅至交,我也不会直言无隐。做官的秘诀第一是要说的话行得通,上来先把上司得罪,你多爱老百姓,官先做不成也无从爱起。" 杨昌寿虽觉同年好意,无奈天性梗直,自觉此举每年浪费无量金钱,动不动还要死伤多人,实是民间大害,拼舍一官也非力争不可。当时犯了书呆子脾气,表面谢了指教,只将内中妨碍官亲的话头改掉一些,连幕宾也未商量,自带禀帖,当作一件机密大事,先见藩台密禀。话还不曾说完,藩台是一个旗人,迷信而又惧内,先拍桌子大骂一顿,说:"你不敬鬼神,天诛地灭!尤其禀帖上面说,所谓龙神都是一些小蛇虫豸,无知蠢物,亵渎神灵太甚!你参官回去,将船打翻,全家淹死,无什相干;万一龙王迁怒,明年发动水灾,岂非万死不足以蔽其辜?"当时便令回去听参。杨昌寿本由灾区升迁首县,素有骨气,立被激怒,也反声相抗,力陈利害,并说:"对方封疆大吏,本年遇到这重灾情,当时不知发动急赈,事后又将灾情隐蔽,以多报少,不知水退之后还有大量灾民无衣无食,转眼秋风一起,饥寒交迫,劫余之民现已朝不保夕,像受旱灾的径川、庆阳两州府县更是赤地千里,到处哀鸿,省城这许多的豪富绅耆,当此水旱灾荒严重之际,不将有用之钱救济灾民,却去巴结渺茫无知的死鬼小蛇,不知是何心肝!诸位文武大官任凭他们胆大妄为,养成骄奢淫逸、好勇斗狠的刁恶风俗,不加禁止,反倒听任官眷搭台赏玩,非但有失官体,也似有负朝廷付托之重,昌寿身为民牧,虽然官卑职小,断无放弃职守之理!休说一官得失不足所计,只要问心无愧,便是当时为了顶撞宪台摘印下狱,全听尊便,公道自在人心,昌寿静待后命便了。" 藩台阿图海本是近支皇室亲贵,由御前侍卫起家,年未四十便做了封疆大吏,虽是纨绔出身,因乃父现任两江总督,所用两个幕宾却都是老公事,曾随乃父多年。阿图海奉有父命,最为尊重。这两人也真不负主人之托,样样留心,一听戈士哈来说皋兰知县和主人争吵,忙即赶来偷听,见阿图海已要发令收监,知道杨令先任酒泉,颇得民心,连任三年,除去两个土豪和一个坐地分赃的恶霸,这次在景泰任上连经水旱灾荒,均能劝募富民,出钱出力,并还不避烈日大水,亲身下乡办赈,不知怎会被朝廷知道,如非朝中有人,省城好些大官均不免于处分,虽将灾情报轻掩饰过去,杨令勤政爱民业已简在帝心,这才将他调任首县,不久还要升迁。未到任前虽因谣传,他两次办灾全仗飞贼暗助,并未查出实据。上月刚巧迎合朝廷心意,密本奏保,越级升迁,忽然摘印下狱,公事上如何交待得过?对方又是科甲中人,同年甚多,不少当道,东家这等冒失,岂不惹出事来?忙将平日约定的暗号发出。 阿图海一见心腹下人借送鼻烟走进发出暗号,知道把事做措,盛气头上还在发作,两幕宾已派人来请,一个便将刚把顶带摘下的县官抢前拦住,再三好言劝慰。昌寿便说: "只要答应禁止灯会,取消历年恶习,照我条陈晓喻绅富,移作赈灾之用,便朝藩台大人磕上一百个头赔罪也所甘心,否则情愿辞官不做,回家种地。"幕宾知道全城文武官眷都把看灯当成一件大事,那些绅富也不能全数得罪,再三劝慰说:"贵县所说看似一桩小事,便是敝东和贵县一样心思也无力禁止。如将前议作罢,将来出事决不使贵县受什处分。如恐牵连。,像贵县这样廉能之吏,敝东和抚台业已联名奏报,转眼升官。好在事情还早,明日便请敝东挂牌,另为调优,先署一个州缺,等圣旨到后再行升迁,并着即日起身,省得为此担心,你看如何?" ------------ 三 访侠 杨昌寿想了一想,微笑答道:"多谢老夫子的盛意,昌寿为民请命,有心无力,十年读书全无用处,此时业已醒悟,觉着在此情势之下,无论官大官小,除却昧着良心迎合上司、巴结敷衍、等候升官发财而外,决不以官家之力为百姓尽点心力,这样的官做它何用。先父原是一个老农,因受富户盘剥,差役欺凌,悲愤而死。临终遗命要我用心读书,做官之后好代人民做主,出他和许多百姓的一口怨气,使所到之处人民过点好日子。并还说到,官要越大越好,如做贪官污吏,学了人家的样欺压百姓,便不是他子孙。 先在景泰任上,我虽觉着遇事不能顺心放手,还不像现在这多管头。身为地方官,一个庙会都禁不了,这官做它作什?假定暂忍一时,照府尊老年兄所说,等自己做了大官再照心愿行事,恐也未必有此指望。再听老夫子一说,想起这几年来做官的经历和一切官制法令,以上凌下,不问是非善恶,均要迎合上官个人喜怒利害来定,以及种种使人有力难施的闷气,照此形势,我便做到老,甚至内而宰相中堂,外而封疆大吏,照样混到老死为止,多大心力也无从施展。 "我既不能做那日常违背良心、专做应声虫、已结上官、迎合巨室的贪官俗吏,更不忍违背先父临终以前的遗命。我一想起他老人家受那富家和衙门差役的两重恶气,伤病交作,死时之惨,我真悲愤难安。反正一样受气,索性回去耕田,还我本业。虽然没有宦囊,家只十余亩祖传薄田,至多再去受富家和差役的气,决不至于上面受人欺凌,下面还要不论是否本心都要奉行公事,再去欺凌百姓,使先父九泉之下更加悲愤。请转告宪台大人,老夫子方才的口气我已听明,我虽有些同年在当道,自家也是散馆翰林,亲戚做大官的虽然没有一家,师友同年却不在少,但是我想天下老鸦一般黑,他们至多为了友情仗义不平,读书专为做官还是一样,便他们本人遇到我这样下属,也未必能有一个例外。既非我的同道,以后和他来往也是多余。单论师友渊源、诗文知己,与世道人心何益。家无余田,与之交往反倒误我耕耘,我已决定从此脱离宦途,长为农夫没世,所愿未成,只以为耻。目前既不会用他沽名钓誉,显我做骨清风,为民请命,将来发生事变更不会说我预识先机,早有远见,并还为此弃官而去,博那虚名。我只作为因病辞官,与人无关,不留一点痕迹。如其有心为难,将我下狱也是听便,好在我向来每一到任天天准备交代,又向不带家眷,如蒙早派贤能接替,容我一肩行李早日回乡便感盛情了。" 另一幕宾也赶了来,知他出了名的书呆子,从不派什官差下乡,遇到官事都是轻车简从,带上两三人。稍小一点的事都是自往审问,轻不押人。无事便往民家串门,随便闲谈,一点官威没有。人民十九和他相识,亲如家人,无话不谈、甚而做过坏事的人都不隐瞒,只要对方直言无隐,不加欺骗,从此不犯旧恶,决不过问。前在酒泉任上做了三年县官,闹得衙中差役纷纷辞退,他也从不利用官法强留。并说,照我这样做法你们无法作弊,当然要谋生路,去只管去,到了乡间如敢倚仗官势和旧日恶习欺人,只比常人还要加倍治罪。结果闹得衙中人都走光。后被百姓知道,争先自往轮流应役,偶然坐堂问案,都是乡民充当临时差人,官司和解的居多。 他也政简刑轻,极少坐堂,难得用到差役,无关重要的事都是两造自来,连他一起坐在堂前石阶或是花树之下评理,均各心服意满而去,至多两三堂便可完结。监牢中常时空无一人,偶有个把不老实的刁民与人兴讼,禁不住站堂的临时差役和旁边观审的都是当地百姓,是非曲直、虚实真假多半晓得,官又聪明细心,善于开导,众人对官亲热爱护,均敢说话,稍微一问立时分晓。人都对他敬爱,"不忍欺骗,遇到田里有什出产,常时成群结队与他送去,推辞不掉,便合在一起大家平分,或是官民同乐。遇到年节令时聚在一起,高高兴兴饮食说笑上一天。可是他那么一个小县,从来无人欠粮,从到任半年后便没有了盗贼,官与民简直成了一家。 调任之时人民说什么也不让走,后经再三劝告,说景泰旱灾已成,上宪为他善于办赈,特地调去,还要回来,结果仍是偷偷溜走才得起身。到了景泰,地方虽然要大得多,做法也与前不同,官与民仍是成了一体。最难得是旱灾之后跟着一场大水,除上流决口水来太快,当时淹死的人而外,真饿死的简直没有几个,清官能吏之名全省皆知。自己早料这类人刚直倔强,未必听话。东家和抚台偏因一时好奇,想试试他的本领,迎合朝廷之意,先调他的首县,不料到任不久便发生此事。听口气还是同寅再三劝告,方始先上密禀,照他为人也许早就发出告示,严加禁止,甚而押上几个会首和庙中和尚都在意中。这样呆子留在本省也是讨厌,难得去志甚坚,并还没有丝毫报复之意,立将话头改变,一口答应,并还拿话把他套住,跟着又送一千两银子程仪。昌寿付之一笑,程仪也不退回,全拿来送了跟他辛苦多年、办事忠实细心、志同道合、貌似乡愚的一个年老落魄幕宾,和一个从中举后便追随不舍、表面像是长随、实是由穷途中救来的患难之交,另外还有两个新用的书童。 昌寿只有一子,随衙读书,年才十五,名叫杨沂。本意父子二人同返间中故乡,余均遣散。前说四人,幕宾年老思乡,拿了程仪挥泪而别。新用两人家在本地,虽感主人恩义,此去回乡无事可做,经昌寿一劝,也都送出郊外为止。昌寿做了将近十年的官所积只二百多两银子,那一千两程仪老幕宾最多,送了六百,新用两人每人五十两,只那长随名叫时和,昌寿所送三百两银子虽然收下,毫未推谢,人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昌寿因他十年相随,教他读书颇多,文理通顺,颇有才干,又会一点武艺,不愿耽误他的前途,始而婉言辞谢,后并假怒坚拒,时和似因昌寿使其难堪,一怒而去,走时人都未见。 杨沂觉着此人不应如此,昌寿叹道:"我儿你哪知道,此人是个血性男子,这等走法十九含有深意。事出意料,我真不该操之过急。我恐他暗中跟来,比较明的同路反更使他寂寞呢。"杨沂知道时和最是忠义,也觉父亲料得不错,哪知走了两天始终不见人影,父子二人顶好对方激怒不来,也未在意。走时中元将近,第三天便是十五。方想本年灯会必有变故,过了两天,路上听说,这场灯会非但平安度过,并还化敌为友,成了一家,双方势均力敌,又经准备多日,各以全力相拼,会合之后越发盛极一时,繁华富丽之景实非言语所可形容。并因成大忠调度得好,一个受伤的也没有。但那劳民伤财、人力物力之耗费为数之大简直惊人。昌寿父子慨叹了一阵重又上路。 因老家是在四川间中左近,归途是由省城东南起身,想经陇西天水再由秦岭入川。 这日行经巩昌府,想起前在景泰任上交一义士,曾说他家住安定(现名定西)南城外七里庄。有一昔年在京城相识的同年旧友周兴渭,也是一个看破世情、归隐故乡的散馆翰林,大家都是穷朋友,在京时又住同院,交情甚深,曾说安定昔年出过两位隐名大侠,奇迹甚多,前交异人虽说从小在外流浪,专管人间不平之事,故乡便在安定会宁交界华家岭深山之中,与所说有关。爱子杨沂聪明好武,从小强健多力,平日便喜放了书本不读,去向时和偷偷学武。先想他读书求名,屡戒不听,自从办理两次赈灾,见到两次异人,越发想练武艺。那异人也曾答应将来传授,只为彼此忙于赈灾,对方形踪飘忽,又无帮手,只在灾民中选出二三百个壮汉,听他随时调度,搬运钱米,忙得不可开交。 可是此人神通广大,每次由外回来定必带有大批钱米,赈粮从未断过,自己只照他所说专心领头调配,官民合力一同办理。内有两个劣绅表面捐助,暗中侵吞,哪知对方神目如电,无论何人稍微舞弊立时知道,暗中警告,不消多日,好人固是格外出力,坏人也都敛迹悔过,改变过来。表面虽说官家出面领头劝募办赈,为此还得了极好名声,受到上司嘉奖,民心敬爱,实则此人出力最多。尤其是他由各地捐募来的银米财物,为数之多说起惊人,每一想起,书生无能,因人成事,坐享虚名,便觉惭愧。 爱子杨沂对于此人更是五体投地,敬若天神。因见武功真好的人有这大用处,对于儿子练武也就不再禁止,未次相见本有拜师之意,不料大水刚退,灾情大减,人民在他指点之下好些都在重建家园,开垦荒地,眼看人心快要安定,此人忽然失踪。隔不一月官差便来捉人,说他是个有名飞贼,幸而事前因他不肯说出名姓,老百姓背后不是叫他恩人,便是取上好些外号,看去貌不惊人,身无长物,所捐财物偏是那么来得容易,为数又多,更不肯和人见面,心早生疑,并还受过他的嘱咐,事前有了准备,老百姓又对他爱护,假作痴呆,将来的官差软硬兼施挡退回去,由此便未见面。人民绝口不谈,连自己暗中访问都不肯说实话,也不知重伤养病的话是真是假。 调任首县之后,上司几次探询,都照预先想好的话回复,虽未泄漏他的真情,始终不知下落。爱子却说此人决不会死,屡次想往寻访,均恐走泄机密,于他不利,欲行又止。起身时爱子还曾力请,自己也急于想见此人,探明他的音信,难得安定有此老友,这高本领的异人以前又曾谈过那另两位异人的奇迹,双方必有渊源。他是本地人,许能知道几分。好在自己已无仕宦之志,连批文都不等便弃官而去,这样昏庸残暴的官场,也决不想叫儿子再求什么功名,转不如听其心志,学成本领,还可多救点人。好在无官一身轻,父子二人共只一肩行李,足可随意行止,前面不远便是安定,何不就便访问,看看周兴渭,可知此人下落来历。就是儿子不能拜师,这样义侠之士得到一点平安信息也可放心,主意打定,便即寻去。 安定乃省城通往天水平凉的要冲,商市繁盛,农产丰富,更是枸杞、大黄、甘草等有名药材出产转运之地,人民大都能够求得衣食,赤贫极少,为甘肃省内有名富裕之区。 七里庄人家甚多,当地本年年景独好,将近秋收时节,村镇之中热闹非常。周兴渭虽是一个老翰林,为全县最负盛名的人物,但他世代耕农,到他这一辈方始读书,居然点了翰林,这样小地方自然当成一件天大喜事。但他做了十年小京官,虽然回乡,并未发财,田地一亩也未增多。全家老幼八九口,三四十亩田园由他领头躬耕自给,居然小康之家。 平日绝口不谈时事,地方官府对他先还尊重,因其家道寒素,向不倚仗绅宦科名出入官府管人闲事,刚回家两年还长了两年书院,近年索性连这号称清贵的山长也坚决辞去,平日打扮得和农夫一样,日子一久,非但乡民看他和常人一样,连地方官见他向不管事,也不回拜,往访多半推说出游未归,也就不再理他。兴渭听亲友背后讥嘲,非但不以为辱,反觉这样省事,少掉好些麻烦,可是附近乡民都和他好,容易打听。昌寿父子稍一询问,便把人寻到。 本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久别重逢,再一谈到各人辞官经过和满肚皮不合时宜的愤气,越觉志同道合,相见欢然。周家虽是农人,自耕自种,全家勤俭,回乡数年反倒成了小康之家,比做京官时东挪西借、愁柴愁米要好得多。二人又都是持躬勤谨,生活清苦,对于朋友外人却极大方豪爽,都喜尽其所有拿来待客,何况周家种有菜园,养有不少牲畜家禽,当时杀鸡为黍,煮酒剪菘,共坐豆棚瓜架花树之下相对欢饮,共话平生。虽是田家风味,没有海味山珍,却别有一种亲切而又欢乐自然的情趣,男女老少全没一点拘束。 等将前事谈完,回到周家挑灯剪烛重作夜话,昌寿这才说起寻访隐名异人飞神子之事。刚一开口,兴渭原有一子一女,都是十六七岁,比杨沂稍微年长,也在一旁陪坐,闻言两小兄妹首先匆匆赶出。杨沂见他二人神色惊惶,觉着奇怪,假装走动,跟出一看,周家门外甚是宽敞,只环着一道半人多高的花篱,左边是一座瓜架,搭得颇高,绿茵茵的,右侧房后环着一条小溪和一片稻场,再过去有十几株大树,一条黄牛正在静静的吃草。篱外大片空地也立着二三十株大树,树林过去便是一条河岸,通往相隔半里庄镇上的一条道路。沿河南岸都是老槐高柳之类。七月底边的天气,秋暑未退,蝉噪之声到夜方息,方才宾主对饮便在那两株大树左近,这时下弦半钩残月刚挂林梢,一阵接一阵的凉风由田野中吹来,甚是凉爽,到处静荡荡的。周氏兄妹男名周勤,女名周芸,初来虽未谈到双方学业艺能,看去人颇机警,女的也未缠足,动作均颇轻快。 杨沂见两小兄妹先借花篱掩避,一东一西两面张望了几眼,方始装着看牛,同往左侧林中转了一转,看意思好似留神房后有无外人窥探,并向隔溪邻家门外乘凉的人问答了几句方始走回,表面装作从容,心中仿佛有事,处处留意光景。以前曾听时和随时指教,未便跟出,在花篱内装看天色,暗中留意看了一阵。正要回转,周芸已似警觉,和乃兄耳语了两句,便同赶回,笑说:"我们前往看牛,杨世哥想必怕热,我们不比老年人怕受凉,田里事情已完,只等收割,我去端点椅子出来,就在门外树下乘凉谈心可好?" 杨沂想听异人下落,心料父亲话将说完,主人神气好似有点知道,意欲旁听,方答: "多谢世哥世姊,今日天气凉爽,小弟不热。"周勤人已走近,忽改低声说道:"杨世哥,可由年伯和家父谈天,我们借着乘凉在外面留神察看要好得多。但是年伯所说的话一时不可提起,明日我们看好无人之处再行详谈就知道了。"跟着又故意高声说笑,请杨沂只管随便,不要客气。杨沂还未及答,忽听昌寿呼喊,进去一问,昌寿开口便说: "那位异人树下强敌,内中一位并为所伤,我们非但以后不可随便提说,还要格外小心。 你到外面和二位世兄世姊乘凉闲谈,我和周老年怕还有话商议,此事不可再提,明日自会让你知道。"杨沂见二老都是那么神情紧张,面带愁愤之容,暂时只得退出。二老一直谈到夜深方始上床。次日早起,昌寿因主人再三挽留,又见当地地土肥美,风景颇好,主人情意殷殷,反正无事,业已答应,先托便人回家送信,过了中秋方始回去。饭后天热,便乘午睡时节,父子二人背人谈说前事。 原来安定东北会宁县地当祖厉河上流,物产丰饶,比安定还要富足。照例越是这类地方富人越多,也越易发生不平之事。昌寿前听周兴渭所说异人便是其中之一。先是两县交界华家岭附近有一牧童,年才十一二岁,原是一个穷苦孤儿,姓祖,乳名旺子,父母死时年才八岁,从小便与人家放羊割草,混口苦饭,终年衣不蔽体,仗着聪明伶俐,从小便受磨折,熬练出一点体力,能耐寒暑饥渴之苦,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疾病。每日与左近人家把事做完,便往父母坟旁土崖洞里一钻。因其人虽聪明灵巧,口甜会说话,左近种田人都喜欢他年幼能干,无论是做什事,只他答应下来一定做得好好,但是天性倔强,心高志大,又有算计,自知穷苦村童无人看得他起,表面不说,心里却想大来早晚能照父亲死时所说好好为人,做点事业,平日对人只管一脸笑容,伯叔公婆喊得十分亲热,从不肯与人为奴,或是常年受人管束。每日前往相识农人家中帮做一点杂事,或代放羊割草,挑水扫地,但决不专做一家,当人长工。 中间有两家富豪见他那样伶俐,年才十一二,长得和十五六岁一样,一个小人,百多斤的水桶挑了就走,做起事来又麻利又勤快,从不偷懒,几次想要将他收去做书童,他都不肯。内有一家是个小地主,年老无后,还想收作义子,他也坚拒。先两家富人恨他不识抬举,告知全村的人谁也不许用他,以为旺子没有吃的必要屈服,哪知旺子竟是硬到底,年纪又长了两岁,体力越发健强,善于爬山,见人都往当地山中采那野生药材,跟着学样,有时并还掘点山粮,打上一两只小的野兽,去往别村贩卖。虽然生活比放羊劳苦,照样可以度日,反倒多了一身衣服。 当地民风诚朴,居民都与他父母相识,本不以那两家富人为然,加以平日用惯,人去之后好些不便,又恐小小年纪为山中蛇兽所伤,一面去向富人求情,说他性野聪明,不易受制,何苦造孽逼他,一面向其劝告。旺子也因采药打猎之事往返大远,好些采药材的地方均被商人和药夫子包占,明知对方无理,野生之物谁都可采,无奈人小力弱,斗他不过,偶然运气好,得到一些拿到镇上去卖,收的人偏都是那么黑心,明明一样东西,到了自己手中便十不得一,如其不卖。这班人和事前商量好一样,第一个给少,第二个反更刻薄,比第一个给得更少,还要挑剔,不卖又没有吃的,每次都要受上许多闲气。自己还未长大,想起父母临终之言,又不敢和人打架,遇见运气不好之时,不是饿着肚子回来,便是露宿山野之中,饿了肚皮还要受冻,遇到大雨大雪更是苦透。手边又没有应甩的家伙,转不如代这些相识人家做点零工,放羊割草,还比较安定,只为生路被对头断去,非争气不可。 旺子正在咬牙狠心,想几时能够长大,遇见好人识几个字,学点本事,不受人欺,多么快活。这年觉着再有两三月人已十三,老长不大,老遇不到好人,以前想往那两个富家书房外偷听先生教书,先记下来,等把书得到再去认字,听了没有两天便被人赶走,内中一家始而非打即骂,后又强迫为奴,实在可恶。不久便发现那些读书的小相公无一好人,教书的老夫子说话走路都是那么摇头晃脑,不知怎的看不顺眼,人家又赶得紧。 心想:我就把书读成,和那先生一样,连路都不会走,说出的话也叫人听不懂,有什意思?读书之心虽然冷淡下来,但这两家财主听说都由他爹读书做官才有这片家业,那些儿女走将出来也是吃得好穿得好,出起门来却跟着几个大人,明和我一样都是小娃,可是无论什事,或是要什东西,那几个大人全听他的招呼,非但没人敢欺他,看谁不高兴还要欺人,随意打骂,自己便无缘无故被这两家狗种打骂过几次,故意把羊赶得满山乱跑,人急得心里火烧一样,他们却当作开心的事看了好笑。跟的大人专讨这些小狗种欢喜,帮他打入骂人,连村里几个种有他家田地的大人也挨过打骂。内有一次受欺发狠,要和他们拼命,被几个相识的大人劝住,再三警告,说是万动不得,这两家比那强收义子的陈老头势力更大,他家小人只有人敢动他一根头发休想活命。同时想起父亲便为种了内中一家姓张的田,年景不好,欠了点粮,把家中东西逼光,吃了几天官司,还把田强行收回,这才急病而死,死时再三嘱咐小心之言。这两家是亲戚,又都财主,最是强横,自己不肯做他书童,以致逼得连给人家放羊都不许便由于此。同是一样人,天底下事为何这样不平?再想起父亲死时惨状,不禁伤心痛哭起来。 旺子正在悲痛,平日相识、常找他做零工的吴四老爹忽然寻来,说:"那三家恨你不知好歹,不许用你,我们已经托人求下情来。你小小年纪在山中采荒,实在可怜,还是回去的好。如今我和几家同村的人也都说好,谁家有事你帮谁做,也不算是长工,由我们这几家大伙供你吃的,每年冬夏还可寻一身旧衣服与你换季,你看如何?"旺子虽然年幼,颇有心思,常听村人传说,有两个采药人在山中遇仙之事,起初先想做人实在无什意思,穷人一年忙到头,无衣无食,富人手脚不动,吃穿都好,还要打人骂人,把人送官治罪。像这样的财主,便照父亲临终所说,大来能够做到白吃白用白欺负人,还不讲理,岂不和张家一样?众人表面不敢开口,背后提起人人咒骂,就做财主有什意思? 看来还是成仙学道最好。第一不受人欺,也不怕穷,谁要倚势欺人不公不平,我就杀他,叫这些财主们变成好人,再帮穷人的忙,使他变成财主,这有多好?不料用尽心思,时刻留意,把整座华家岭和附近的深山全部寻遍,非但神仙影子不曾寻到,而且平日所闻那些山洞又脏又黑,污秽潮湿,好些洞穴中还有怪味,越看越觉以前所闻全是骗人的话。 否则,既是神仙,便应公平讲理,眼看许多恶人为何不问,只听有钱人信奉神仙,升官发财,从没听说神仙给他什么报应。所说不论真假,神仙放着许多穷苦的人死而不救却是真的,似此重富轻贫,真有神仙我也不做。何况近来越想越无此情理,心便冷了下来。 自己老想成家立业,做一好人,偏又不知如何做起。为了穷苦,连想读两句书都办不到,连平日几个相识的农家都因财主作对断了来往,无家可归,连住的一个土崖洞都不能明目张胆公然回去常住在内。正在悲愤头上,忽有相识人寻来安慰劝说,寄与同情,当日又正大阴,快要下雨,饥寒交迫之际,不禁心生感激,觉着还是这些没钱的种田人有点人心。所说几家平日相处又好,不似别家只管上来说好,不要我做拉倒,做错情愿受罚,无故却不受气挨打,日久成习,不致像别的村童那样常时受人打骂。有时为了多吃半碗薄稀饭,仍要受女主人的闲气,只这几家人最厚道,这一成了公用,至多冬来没有穿的,吃的决不发愁。山里业已跑熟,有时还可借着放羊掘点药材,打两只野兔,换点私房钱,添点衣服。当时答应一同回去。因这几家都养有好些羊,知其可靠,叫他一人代放,闲来做点杂事,早出晚归,事完仍回崖洞居住。转眼过年,主人又凑了两件旧棉衣裤与他改好穿上,双方倒也相安。那两家富人子弟因其早出晚归,难得遇上,也未生事。 这日旺子想起明早二月十五年已十三,老是为人牧羊,如何才能上进,想起愁烦。 早起赶了一群羊正往山口走进,忽在无意之中打到两只野兔。自从村人公用之后,人都喜他勤谨,旺子又有心计,把年下主人给的两三百个喜钱和平日采药所得凑在一起,买了一把尺多长的快刀和一根三尺多长的铁棍、一柄药锄,自己再编了一个竹篮,照例放羊时必要带去。众人因他能干,决不误事,从未阻止。身边还积有两百多个制钱,一向不舍得用,准备积得多时再买一柄猎叉。华家岭山口原有一所山村,住有六七户人家,因有采药人常时来往,倒开有两家茶酒店。二月间天气,花明柳媚,风景颇好,旺子放羊照例走出老远,离山口还有三里多地,左近野生枸杞甚多,采到大而成形的可得善价。 旺子一直梦想掘得一株像别人传说生具狗形的枸杞,发个小财。初进山口时,为想心事烦闷,无意之中在一老树根下发现兔窠,当时打到两只肥的。因和内中一家酒铺主人工老汉相识,便托人家代为烧熟,回来同吃一只,再带一只回去送人。说完转身要走,忽听人喊:"好肥兔子,送我一只下酒如何?" 旺子回顾,见芦棚下面坐着一个穷汉,年约三四十岁,身穿一件青布衣,貌相清瘦,两眼却是黑白分明,比常人明亮得多。腰间系着一根铁笛。旺子自家虽然勤俭,对人却极大方,又见那人衣服上面补了两处,知和自己一样穷苦的人,先当山中采药的人,不知怎会未带家伙。暗忖:此人一清早便来此吃酒,面前只一把酒壶,连个酒菜都无,必是穷苦朋友,也许清早入山连吃的都没有,便走过去笑说:"这兔子是我凑巧得来,没费什事。本想留上一只送人,你既想要,送你也好。大哥你贵姓呀?" 穷汉把眼一翻,怒道:"你这小娃怎没规矩?我比你年长得多,如何喊我大哥?实对你说,我由前日起还未吃过东西,本想向店家赊点酒食,无奈时光大早,没有什么吃的,吃了几杯空心酒,正在难过。我吃得多,一只兔子不够,你不请客拉倒,你如请客,两只兔子全数送我下酒,再将你腰问的钱送我一点,好人做到底,你便喊我师父也不计较了。"旺子也是福至心灵,先觉那人说话无理,兔子全送,还要代会酒账,上来先骂不懂规矩,本是有气,正想挖苦他两句;继一想,此人说话似疯非疯,好些不通情理,也许空心酒业已吃醉,自来人穷气大,反正白得之物,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既然请客,酒钱又不甚多,索性做整人情,交个苦朋友也好。闻言并未生气,立时改口笑答:"大叔,怪我年轻,喊错了你,兔子全数送你下酒,酒钱由我来付好了。你贵姓呀?"边说边将腰间藏了两个多月未舍得用的二百多制钱解下,准备取出一二十文相赠。穷汉始而端坐不动,微笑说道:"我一直当你小气呢,人真不易看透,想不到自己俭省,待人大方,像你这样小娃真个难得,这枝铁笛子便是我的姓名,你记住它好了。" ------------ 四 大侠铁笛子 旺子因那一串钱穿得甚紧,不易解下,正在解那死结,闻言方答:"大叔你姓铁么?"猛觉手上一松,那串制钱已被对方全数拿去。当时也未想出拿在手上的东西,怎会这样稍微一松也未强夺便到了对方手内。初意对方必是代他解那死结,决不会全数都要。因觉那人外路口音,两眼亮得出奇,不愿被人看出小气样子,笑说:"这二百多制钱还是过年村中诸位伯叔婶娘送我压岁的,还有一些是我卖药得来,从来未用,结打太死,你代我解也好。"穷汉把两只怪眼一翻,气道:"你不放心,不舍得请我,你就拿去,不必唠叨,说这些废话!"旺子年轻大方,又好面子,闻言忙道:"大叔不要多心,我是真心请客,你吃多少酒钱由我来会钞好了。"穷汉又问:"你是真心请客,我不客气了。你如后悔,却不能说我大人骗你娃儿呢。" 旺子因见时光太早,桌子上只有一把半斤来重的小酒壶,常时来往当地,知道酒价共只十六文一斤,兑水的还不到此数,酒性又烈,心想,至多请他吃上一斤白酒,还不到二十文。又见对方手拿钱串,正看上面死结,说话大气,毫不勉强,认定取下一二十文了事,决不会多,又急于要去放羊,闻言气道:"我虽年轻,只比大人说话还要算数,不信你打听去,哪有改悔之理。钱交你手,你随便用多少,决无话说。"穷汉笑道: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这点钱虽还不够,可惜你只有这一点,不知如何积蓄起来,我不好意思,也只好将就,说不得了。"说罢,连钱串往袋中一揣,接口笑道:"你与人家放羊,小娃儿家受人之托必须忠人之事,你既安心请客,不会翻悔,我也照实收下,没有客气,还不快走,不要耽误人家的事,快些去吧。" 旺子竟被蒙住,无话可答。话是自己所说,不料事出意外,被对方巧语套住,不能说了不算,心虽悔惜,无奈性刚好胜,明知上当,也说不上不算来。暗忖:我好容易积了几个辛苦钱,被他拿话绕去,如其改口争论,就夺回来也不体面,何况对方如是骗子,到手之财决不吐出,此时放羊要紧,不能和人打架,何苦花了钱还要丢人,不如大方到底,我也假装糊涂,以后再看。早晚没有遇不上的亲家,此人如真为穷所迫,或是真有急用,我虽穷苦,孤身一人,尚能免于饥寒,像他们这样年纪的人多半还有妻儿老小,万一真有急用,帮他一点忙也应该。念头一转,一丝声色不露,从容笑道:"承你看得起我,可惜我与人放羊,只过年时得两个欢喜钱,平日分文俱无,不能多的帮你。等我放羊回来,如其再遇,我们再谈天吧。"说罢起身。 旺子走到路上,想起辛苦半年所得只被人家几句话全数骗去,还不能认真讨还,始而又好气又好笑,打点报复主意,回来去向王老汉打听,对方如是骗子,以后想法给他一点苦吃。继一想,对方一个异乡人流落在此,无家无业,虽然欺我年幼,有些可恶,也是出于无奈,我以后还想上进,这么一点小事如何当真?就是被骗,也不犯记在心里。 平日还说大来得志,想尽方法去救苦人,如何见了苦人稍微帮忙这样小气?一个人赶着羊群,自言自语走了一阵,到了放羊之处,刚把羊散开,猛想起方才之事好些不合情理,最奇是王老汉从小看我长大,人又忠厚爱群,我一个小娃,为外乡骗子所欺,那点钱得来又非容易,他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并还面有笑容。前听人说,老汉弟兄二人以前还当过镖师,自从二十年前他哥为一仇家所杀,他不久便隐居本山,人再和气没有。去年两次求他传授武功,均说他不配当我师父,对于前事答话支吾,并未十分否认。 先还不信众人以前所说。去年冬天下雪,孤身去往山中打山鸡,归途遇见两只凶狼,逃离山口不远,正喊救命,当头一狼已快扑上身来,忽然惨嗥倒地,后面一狼也被人用飞刀透胸而过,杀死雪中,跟着便见老汉踏雪而来,心疑两狼是他所杀,虽不认账,但那两只死狼却是由他媳妇拖了回去,并还送了自己一张狼皮,说狼乃他的好友所杀,人就住在附近,只不可对人说起。由此双方十分投缘,每次来往山中,必要在他酒铺坐上一会,遇到冷天还要扰他一两杯。似他这样精细的人,怎会旁观不语?先立在穷汉身后,面有笑容,后又借故走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自己,走时并似暗中点头,仿佛应该这样做法,是何原故?心念一动,恨不得当时赶往探看。勉强挨到午后,将所带干馍胡乱吃下,赶了羊群便往回跑,准备就在山口野地放青,抽空打听,并看穷汉走未。 刚由山洼中走上归路没有多远,离山口还有两里多路,忽听笛声嘹亮,响彻云霄,仿佛自空吹坠。立定静心一听,那笛声高亢清越,从所未闻,似由前面一座面对瀑布、离地数十丈的峰崖上面传来,想起穷汉腰间正挂着一根铁笛,此人从未见过,这笛声也是第一次听到,不似寻常竹管所制,心中一动,立时循声赶去。相隔还有数里,偏在右侧一条溪涧的对岸,须要绕路才能过去,又驱着大片羊群,费了好些事赶到崖下,才想起无法上去,自己还能勉强攀援,羊群如何同上?当地惯出豺狼,春天还有蛇蟒之类,方悔冒失,笛声忽止,喊了几声"铁大叔",没有回音。朝上仰望并无人影。惟恐羊群有失,只得回转,又费了好些事才绕到山口,穷汉业已不在。酒客甚多,未等开口,王老汉已先使眼色止住,更疑有因,勉强耐着心情,就在山口附近停了一会,将羊群送回各人家中,匆匆赶往王家。夕阳西下,人已散尽,刚一见面,王老汉不等开口便先说道: "你是因为辛苦积来的钱被人用去不甘愿么?"旺子忙答:"我已请客,绝无此理,我还恐那位大叔钱不够用嫌少呢。"老汉笑道:"你这娃儿真个乖巧,详情暂时还不能说,我只问你,路上说什后悔的话没有?" 旺子人极聪明机警,但向不喜说谎,便照直说出。老汉笑道:"你说的都是人情,这样还好,没有错过机会,这位老前辈我想不会怪你,有此大量和志气就够了。此是你平日梦想不到的事,休看二三百钱小事,关系你一身成就极大,不可错过机会。照我看法必有指望。本来我连这几句话也不便对你明说,因这两人业已离去,那铁笛之声我也听到,乃方才那位老前辈与好友约会的信号。我因他方才走时将你请客的钱原数交回,并还交我一锭银子,与你代做衣服,命你以后无须牧羊,先来我店中暂住,在左邻村塾中先认点字。并且你这娃儿心机太巧,曾在途中自言自语之言,我知你平日勤俭,难免假装大方,心中疼钱,恐其说错了话,照你那样说法如其是真,他虽暂时他去,迟早必来寻你,真太好了。当你赶羊回来之时,比往日早得多,又是那么性急,彼时这里还有与他相识的人在座,你都不曾见过,既恐把话说错,又防泄漏他的踪迹,为此示意要你回头再来。你过两天推说店中要用伙计,搬了来吧。"说罢取出方才那一串钱,还有五两银子,也是对方所留。旺子再三辞谢,老汉笑说:"不必,此老言出必行,难得对你看重,不可违背,钱只管收,银子由我暂存代做衣服好了。" 旺子一问对方姓名,才知那穷汉是位隐名异人,师兄弟二人,另一位江湖上只是听说,无人见过。因其腰间所挂铁笛,常人多大气力也吹不动,他吹起来却是声振云霄,似要穿金裂石,清越震耳,自称铁笛子,江湖上也都叫他外号,无人知道真的名姓。武功之高简直惊人。如能蒙他垂青,拜为师父,将来成就不可限量等语。旺子闻言喜出望外,连忙拜谢,依言行事,没有几天便辞别各家羊主人,搬到山口里面,每日用功读书,并由王老汉背人传了一点扎根基的武功。从早到夜用功甚勤,稍有空闲便照老汉所说来路探望铁笛子来未,又往前闻笛声的峰崖顶上看了两次,终无影迹。每次往寻师父,老汉也未拦他。教书的孔先生是个饱学寒士,不似别的塾师拼命严管,死读死背。因他聪明用功,自知向上,从不拘束,旺子出入方便。 日子越长,盼得越苦,眼巴巴盼了半年,眼看夏去秋来,再有几天便是八月中秋,师父音讯渺无。屡问王老汉,均答:"此老一向神龙见首,形踪飘忽,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只照我所说那两处随时留意,早晚遇上。不过他老人家敌人太多,你这样固表诚心,又是自愿拜师,只见一面,还不知他来历住处,就遇对头不致加害,也必看你不起,无什相干,因此不曾拦阻。其实,他既看得上你,必要寻来,你守在家里也是一样,去虽无妨,玉泉崖顶最好不去。我已说过,如其遇见面生可疑之人向你盘问,只把前事说出,因觉那人奇怪,又在这里吹过笛子,心中奇怪,来此窥探,听他回答相机应付。 像你这样没有得过他的传授,又只见过一面的小娃,决不至于与你为难。如其所说的话不好听,千万不可计较,以防遇见量小的人,在令师未到以前先吃他的冤枉亏。还有山外土财主张家没有什么好人,近日小的常时带人往山中打猎,见时可速避开,免受闲气。 在未真个拜师以前,你索性是个不会武功的放羊娃也好。因你再三请求,我传了你一点武功,成了半瓶醋,一知半解,你天性又太刚直,一个不巧反倒吃亏。我说的话必须记在心里。" 旺子自是感谢应诺。后又往崖顶连去数次,见那峰崖甚是险峻,崖顶却极平坦,还有一块大磐石,三株盘根错节的古松,对面便是那条界破青山的玉泉瀑布,玉龙倒挂,水声洪洪,泉响松涛相与应和,景色清丽雄奇。另外还有一个石洞,约有三丈方圆,也颇宽敞明朗,并在洞角寻出几件壶碟杯筷和一副铁棋子,料是师父所留,仍放原处未动。 这日因老汉城里有事未归,听王媳说,方才曾见两人步法十分轻快,似往玉泉崖走去,可惜见时人已走远,没有看清。旺子每日苦望,得不到一点动静消息,当时连书也未读,便赶了去。因从王老汉练了几个月的武功,越发身轻力大,那又陡又高的玉泉崖居然练得上下如履平地,不似以前那样费事。初意王老汉翁媳都是江湖中人,隐居在此,平日言动十分谨细,每次提到铁笛子更是慎重,不是背人密谈,便是稍微借话一点了事,从不明言。听王媳方才口气,分明这两人便无师父在内,也必与之有关,否则不会如此说法,急于往见,一到便以全力攀援而上。身法颇快。 到后一看,并无人影。心想,师父也许到别处走走再来,或照王老汉所说故意试我诚心,洞中杯筷盘碗定是师父常用之物,自从初见一直藏在洞内,无人动过。他老人家常喜在这崖上饮酒下棋,吹萧观瀑,就这两人没有师父在内,既是师父的朋友,也应对他恭敬,反正无事,何不将这些东西洗涤干净,以备应用?方悔来时太忙,忘带酒菜。 及至走到洞中,将杯筷等物取出,赶到瀑布旁边一个小水塘中洗涤干净,忽想起还有一副铁棋子和一方铁棋盘,同藏上面洞穴之中,事隔数月,想必布满灰尘,还忘了洗涤。 因知崖顶向无人迹,常人也难上去,便将所涤杯筷诸物放向松间盘石之上,再往洞内一看,棋盘仍在原处,那两篓拇指大小的铁棋子竟不知去向,原放棋子之处留下两个饭碗大的圆圈,四面灰尘甚多,看出那两个装棋子的藤篓似被人取走,心疑师父方才来过,棋子已被取走,先悔来迟,万一师父拿了棋子走去,错过机会,以后不知何时才得相见。 后想棋盘尚在,也许师父嫌那棋子有灰,去往峰下洗涤,棋盘也是布满灰尘,怎又放在这里?拿到洞口一看,棋盘乃是一块方铁片,上画好些小方格,分量不重,不似那两篓棋子,红黑二色,拿在手里明净光滑,沉甸甸的,又厚又重。棋盘上面虽有灰尘,往地上一磕,稍微拂拭便可应用,越料师父是在峰下洗那棋子,因棋盘用不着洗,不似棋子看重,故未带去。忙将棋盘仍放洞内,匆匆赶往峰下,到处一寻,哪有人影!眼看日色偏西,心终不死,腹中却饿了起来。 旺子起初想买一柄铁叉往山中打猎,王老汉说:"你住在此吃穿不愁,最好文武两途多用点功。你年小势孤,打猎无人作伴,前山极少发现野兽,梧桐冈那面鸟兽虽多,多半猛恶,还有虎豹青狼,一个不巧遇上便要送命。如非你还有点力气,近又学了一点武艺,连玉泉崖都不宜孤身前往。等你能去之时,我这里兵刃暗器都有几件,随时可以取用。这类寻常猎叉遇见厉害一点的野兽打它不倒,反为所伤,买它作什?"随赠了七枝钢镖,十二粒钢丸,作为往来玉泉崖防备万一之用。另外身边还有以前买的那柄尖刀,遇见寻常小兽,照王老汉所说打法,比前果然容易得多,只要看见,十九手到成功。 旺子心想,师父不知真个来了没有,不管是他或是他的朋友,迟早总要回来。今日饭吃太早,崖上崖下奔驰了好些时,不曾停歇。此时已觉腹饥,万一师父回来,好容易见面,其势不能走开。再说,对于师父也应孝敬,何不乘他未回以前打上一两只樟鹿兔子之类,用身边火石寻些树枝点燃烧好,先吃一饱,再将好的留下,献与师父,能先见面和师父同吃更妙。好在打猎的地方和梧桐冈只隔一条山脊,常有漳鹿之类翻山窜来,上月还曾打到一只,打得到獐鹿更好;否则,山脚树根下到处都有兔穴,怎么也能打它几只肥的野兔与师父下酒,岂不见我一点诚心?就是师父回来,由山脊高处遥望也可看见。主意打定,立即赶去。 那一条山脊原是华家岭前后山交界之处,过去便是大片森林溪谷野兽出没之区。山那边的野兽虽多,山势高峻,极少过界。上次旺子所得肥鹿原是一时凑巧,不知由何处窜过山来,急切间如何能够得到。山上下石树颇多,寻了一阵,一只獐鹿也未遇上。刚到顶上,便听远远虎吼和狼嗥之声,遥望前面夕阳光中,森林内好似起了骚动,知那一带猛兽甚多,不是胆大机警、本领高强、并还联合多人的猎户,轻易不敢前往,就去也都不敢深入。每次所得虽多,因太危险,还要设法越过一道又险又滑、横亘绝壑之上的山梁才能通过,不是猎人们真个穷极,或是有什急用,轻易无人前往,一去至少二三十人,内中还有好些借着机会跟着去采林中珍药的药夫子。就这样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有的仍难免于伤亡。最凶恶是林中的大青狼,比虎豹还要厉害,那样险滑而厌的山梁,竟能做一条线成群往来,稍见人影便要赶来伤害。这虎狼吼声听去甚近,想起王老汉和众猎人平日所说惊险之事,孤身一人不敢逗留,又见天近黄昏,恐师父回转错过机会,肚皮又饿得难受,暗骂,我真蠢极,附近便有桃树,山桃正熟,还有野红茗可以掘吃,好歹均能充饥,何必非要吃肉不可?念头一转,忙往下跑。 正走之间,猛瞥见侧面山石后有彩影闪动,旺子当年春天往山中寻师,遇见过一条五色斑斓的大蟒,因逃得快,未被发现,中途回顾,那蟒正吞吃一只大獾,其行如风,快得出奇,差一点没有吓死。归告王老汉,再三警告,不令再去,并还通知山口内外打猎和采樵的人。过了十来天,忽听传说那蟒已死绝壑之内,随众往看,蟒身似已落入壑底,不见影迹,只剩半边蟒头,挂在石梁旁边树桠之上,附近几株树木全被蟒尾打断,野草也被扫平,血口开张竟达尺许,外面还拖着一尺多长的红信,凶睛陕陕,一目已瞎,流着黑水,但又未见暗器。因蟒头断处不是刀斩,蟒眼又流黑水,众人都说那蟒无意之中被什毒刺伤了一目,毒发自死,死时犯了凶性,在当地乱迸乱跳,好些草木均为所毁,不知怎的一来,一蟒尾扫向山崖上面,崖石被它打碎,大块落下,将头打断,蟒身负痛,头被树桠卡住,身子凌空下落,坠入壑底。后又在相隔十余丈的壑底隐隐约约发现一条死蟒影子,越以为所料不差。 旺子细看附近崖上并无坠落之痕,只半边蟒头卡在一株断树桠中,附近也无山石碎裂之痕,方要开口,王媳奉命随众往看,暗使眼色止住,心疑是她公公所为。回去一问,说是另一异人因好友为蟒所伤,几乎送命,特地赶来,用毒针射蟒双目,将其杀死。蟒头乃他特制暗器打碎,蟒身坠壑时蟒头已断,随同余势猛射出去,被树桠卡住,因此不曾坠落。自己也是方才听人送信才知底细。旺子喜问:"可是师父之友?"王老汉笑说: "隔山森林中常有异人来此采药,如何一听有本领的人便是你师父一路?你年轻无识,你师父至迟中秋前后必有音信,到时自会告知。无论遇见何事不要多问,也不可随便泄漏前事。大害已除,再往山中,只留心别的蛇兽好了。"旺子事后想起尚自心惊。这时见那彩影也是五色斑斓,映日生光,比前见还要好看,花花绿绿一大堆。因有草树将前面山石遮住,不曾看清,心疑是条大蟒,吓了一跳。 正要逃避,忽又觉那彩影不像是蟒,似有羽毛飘动,定睛一看,不禁大喜。原来那是几只极肥的山鸡,不知由何处沾了点水,这类禽鸟最爱惜它的羽毛,将长尾摊向山石之上正晒阳光,共有五只之多,相隔均不甚远。内有两只并还聚在一起。心中大喜,忙即轻悄悄掩向树后,取出钢丸连珠打去,居然打中四只,只有一只惊走飞去。暗忖,我今日运气真好。刚往回走,遥望峰崖上面老松下有两条人影闪动,料知王媳所说两人已到崖上,既在上面对坐,师父多半在内,这一喜真非小可,也不再顾别的,匆匆采了几只山桃,提了山鸡,边吃边往回跑。快要赶到,忽想起崖顶甚是干净、如在上面烤鸡,烟火熏的,灰尘狼藉,用柴用水也不方便。好在师父决不会走,身边带有小刀,不如就在崖下洗剥干净,将鸡烧好再送上去,一举两便。幼童心性,还恐师父先看出来,轻脚轻手先将鸡皮剥掉,去腹洗净,用树枝撑好,乘着晚风斜阳晾干水气,再往附近斫些枯树松塔柏叶之类,回来将火点燃,连熏带烤将鸡肉烧熟,就原枝穿好,乘着热香赶上崖去。 还未到顶,便听上面有人笑说:"哪里来的烤鸡香味?想必下面有人烤鸡,我去看看是谁。如是山中土人,买它两只来吃也好。"旺子方想,上面两人还不知道,另一人不知是否师父,忽听一人接口拦道:"老五,你不要忙,人家送鸡来了。"旺子听出二人均非师父口音,心虽失望,但想此是师父常来之所,便不是他,也是他的朋友,怎么也能问出一点信息,仍往上面赶去。到顶一看,见那两人一个年约六旬,颔下无须,塌鼻突唇,一双三角眼,形貌枯瘦,带着一脸好笑。另一人看去年纪不大,中等身材,貌相凶恶。旺子年轻,识人无多,虽看不出这两人的来历心性,不知怎的心生厌恶。暗忖,师父初遇时看去也和常人相同,因其有心相试,只管说话无理,但那辞色仍是使人可亲,不像这样神气。这两人虽都带着一脸笑容,穿得也颇整齐,为何看去不大顺眼?心中寻思,呆得一呆。矮的一个已先笑道:"你这娃儿哪里来的?天已黄昏,小小年纪,如何孤身一人在此烤鸡,又到这崖上来?可是想卖与我们么?" 旺子先想由这两人身上打听师父下落,何时前来,忽然回忆王老汉平日警告,遇见生人必须先探明他姓名来历,方可露出你师父姓名之言,心方一动。恰巧对方开口,见师念切,脱口答道:"我正为二位大叔烤来的,请随便吃吧。"矮的一个见那山鸡甚肥,烤得又好,香气扑鼻,不由馋吻大动,随手接过,拿起一只撕开便咬,又递一只与同伴。 瘦长子自一见面便朝旺子上下打量,似在想事神气。先想不接,后见那鸡热气未退,香喷喷的,也动了馋吻,一面接过随手撕吃,连夸了两声鸡好。见还剩有两只,笑说: "老三,你问三不问四便吃人家东西,可知这娃儿的来历么?"那叫老三的矮子笑答: "管他什么来历,至多对头派来,知我二人在此,故闹玄虚,这好肥鸡我们吃了再说。" 随向旺子道:"这鸡还有两只,你也吃一只,吃完我们还有话问呢。" 旺子人本机警,对那两人虽极恭敬,暗中却在留意察看,闻言心又一动,越看那两人越不对心思。觉着凭师父那样剑侠中人,他的朋友神情言动必与相同,如何这两人说话神气都是那么说不出的讨厌,是何原故?所说对头不知是谁。我还是小心些好。心正寻思,觉这两人年岁相差,不应是弟兄相称,怎么一叫老五,一叫老三,彼此全没一个长幼? 忽听瘦长子笑说:"你猜得不对,虽然这样高峻的峰崖,他一个娃儿不应容易上下,身法又快,使人疑心。但他并未得到对头的传授,就算对头,知我弟兄不会以大欺小,况又送礼而来,断无给他吃亏之理。但是这厮何等心高好胜,武功如无根底,不得他的真传,决不使其出来现世。这娃儿明是穷苦山民之子,不知受了何人指点,看出我们形迹,特意借此进身。方才我在北峰闲眺,曾经见他上下峰崖两次,身法颇快。先也疑是对头徒弟,因你心粗气盛,未对你说。方才他在下面烤鸡,我早看见,正想吃完这点酒下崖询问。刚看出不是对头家数,跟着他便寻来。来时我在山口外遇一开酒店的老汉,好像昔年纵横山东路上那个金八,后在酒店门外见一村妇,脚底颇有功夫,曾在后面朝我二人注视,也许这老少两人教他寻来,不信你问,这娃儿之来必与那老少两人有关。" 叫老三的笑答:"老五此言有理,这样无因而至,又是一个村童,必有原因。"随问旺子:"你叫什么名字,何人教你寻来?" 旺子一听对方连王老汉都不认得,料非师父至友,还恐对方故意相试,早打好了主意,听完答道:"我叫旺子,是个孤儿,就住在山外土窑里面,日常无事打些野味,掘些山粮,卖来度日。这崖顶瀑布好看,有时打得野味必在下面烤好,拿到上面来吃,并不知道有人。后见二位大叔在此饮酒,这崖太陡,这里除了我从未见人上过,觉着希奇,又听说要买鸡下酒,心想,不花本钱的东西,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正好请客同吃,还有趣些。"瘦长子接口问道:"你可是见我二人本领好,想拜师么?"旺子答道:"我有一位师父,只是见过一面,打算拜他为师,人已不见,业已盼望了半年多,一直未来。 我已决定,遇见这位大叔便做他的徒弟,别的师父却不想拜了。" 瘦长子便问:"既不想拜师,为何送我鸡吃?我们要寻一人,你见过么?"旺子便说:"每次打来野味常时请客,虽有卖钱时候,必须为数较多,还要缺食之时。今日实因腹饥,打算烤吃一两只回去,不料无意之中打到四只,打算吃上两只,再带两只送人,恰巧二位在此,又听这位说香,故此奉送。这一带的人我都认得,你打听的人是什模样?"瘦长子随说那人形貌,前有约会,本定重阳节前来此相见,日前有人在天水附近与之相遇,料其早到,特地赶来。旺子一听对方所说正是师父铁笛子,笑答:"我想拜的师父正是这位老人家,可惜去年只见到他一面,当时没看出他的本领,人走之后方始醒悟,为此每日盼望。二位大叔是他朋友,如能引我往见,那真感谢极了。"叫老三的闻言二目立闪凶光,方要开口,被瘦长子止住,微笑问道:"你如寻他不到,拜我二人为师如何?" 旺子原因王媳指点,心有成见,明已看出对方不是善良一流,一则年幼无什识见,二则对方并未有什凶恶举动,拿他不准。先想不说,万一真是师父之友,岂不怠慢,错了机会?说了又恐遇见对头。因听对方口气不会以大欺小,。故意如此说法。如是师执之交,便可表示拜师诚心,否则,双方只见一面,拜师不过自己心愿,并非真的师徒,也不致因此受害,说时暗中留意二人神色,见瘦长子还是那么一脸诡笑,另一个却是目射凶光,面现怒容,立时明白了两分,表面装不知道,从容应答,神色如常。话刚说完,叫老三的已先怒道:"你这无知蠢娃怎不识抬举?"瘦长子拦道:"这也难怪,我们吃了人家的鸡,不应再说什话,至多过了重阳节,他看出双方高下,自然后悔。这娃儿颇有志气,人也聪明,好汉不怕出身低,放羊放牛有什相干,不能都和你徒弟一样,暂时无须勉强。"随问旺子:"我们不能白吃人的东西,还有两只鸡你一同卖与我们吧。" 旺子天性刚直,已听出对方是师父的敌人,如何肯卖?就这样,仍想探听师父下落,何日能来,假装糊涂,笑道:"我不要钱,肚子正饿,这两只要留来自己吃了。我想拜师和盼过年一样,如肯说明我师父住处,是否还要来此,我便情愿饿上一夜,都送你们;否则我回去没有吃的,如何全数送人?"叫老三的刚怒喝得一声"蠢娃",叫老五的瘦长子已先拦道:"老三就是这样毛包,我们已差不多吃饱喝足,何必让对头日后说嘴? 给他几个钱打发走吧。"叫老三的正回手取钱,旺子忙说:"我不要钱,鸡也情愿奉送,只请说出我师父的住处姓名便了。"叫老三的怒喝:"你既想拜老狗为师,莫非他那外号铁笛子还不知道?" 旺子闻言大怒,忍气问道:"你说那人是我未磕头的师父,如有本领当面寻他,为何背后骂人?"叫老三的越发大怒,怒喝得一声"驴日的",身方起立,瘦长子把手一扬,旺子立觉身边有一股急风往横里扫过,人便归座,随听笑道:"老三不可这样,这娃儿有此诚心毅力也颇难得。不肯要钱,留点人情也好,由他去吧。"随又对旺子说: "铁笛子未必肯收你做徒弟,大约中秋前后到重阳节为止必来赴约,不妨来作旁观,我们决不伤你。如先见他,可把今日之事一说,叫他往朱砂场送一个信,了那二十三年前一场公案,就会对你说了。"旺子便问:"你二人贵姓?"叫老三的怒道:"见了你师父自会知道,谁耐烦与你这样蠢娃多说!" 旺子看出那人凶横可恶,再与斗口定要吃苦。那叫老五的虽然始终诡笑嘻嘻,口气和善,那一只三角鬼眼始终注定自己,隐藏奸诈,也决不是什善良人物。尤其方才用手去拦同伴,隔着好几尺远一块磐石,手并不曾上身,也未见怎用力,便听呼的一声掌风,对座的人好似被他逼住,立时坐倒,神气颇不自然。他们是自己人,有话好说,就是防他打我,不应如此着急。那掌风又劲又急,极似王老汉所说八步劈空内家掌法相同,可见此人更是厉害,何必吃他眼前亏,立将所剩两鸡拿起,走到崖口。因对方白吃了两只鸡,还要背后骂人,骂的又是每日心心念念的师父,越想越气,仗着近来练了轻功,崖势高陡,下时更加轻快,以为对方追赶不上,正想转身说上几句气话,稍见不妙,立时连纵带跳往下逃走,忽听叫老五的瘦长子笑呼:"回来,我有话说!"旺子因瘦长子虽然也是师父对头,老是那么笑语温和,也未出口伤人,不便向他发气,心却不愿回去,装未听见。方一迟疑,想说什么话好,猛觉急风飒然,夕阳残照中似有人影一闪,心疑有人追来,刚慌得一慌,待要避开,瘦长子已立在身旁,笑道:"我二人决不欺你,只问你几句话如何?" 旺子心想,他虽师父对头,人却和气,反正我打他们不过,不如借此机会说那驴日的几句,气愤愤说道:"年纪大小都是人,我好心好意请你们吃鸡,你那同伴为何出口伤人?我师父就算是他对头,也等见面之后再说,我又不认得他,师也未拜,怎么连我一起恨上,一口一句蠢娃,分明以大压小,欺我年幼力弱。此时我打他不过,要我的命都行,决不输口,他打也不还手,是好的,说出姓名住处,过个三年五载,等我拜了师父,学好本领,我必寻他,一分高下曲直。"话未说完,瘦长子一面伸手向后一摇,接口笑道:"他就是这样暴脾气,你小小年纪,这样刚强,我真喜欢。空话不要说了,幸而有我在此,便是三太爷见你年小,又不知我二人来历,一心想拜铁笛子为师,听人背后议论,娃儿家的性情自然有气。他虽因你无礼发怒,也决不会伤你;如遇别人,你这条小命就真的难保了。本来我有好些话说,看你此时神气正恨我们,说将出来你也不听,将来再说也好。我只问你,山口开酒店的老汉姓名,他家共有几人,可有儿孙,有一少年村妇是他什人?" 旺子早得王老汉指教,脱口答道:"他是我们这里第一个好人,人都叫他王老汉。 有两个儿子,均在天水会宁一带贩药材做药夫子,只媳妇在家,帮他开酒店。这两弟兄年近四十,常时往来本地,他家在此住家已有几十年,人是再好没有,你问他作什,莫非也是你们两人对头?"瘦长子见他答话不假思索,辞色自然,听完想了一想,笑问道: "你才几岁,他家在此住了几十年怎会知道?我们和他无仇无怨,不过见那村妇像个会武功的,随便问两句。" 旺子原知道王老汉当年是江湖中人,先已听出对方口气,先问明了村妇年貌,故意气道:"她便是王二嫂,她爹她哥都是本山有名猎户,去年弟兄姊妹三人曾在半日之内打杀一狼一豹,我们都恭敬她。人虽大方,却极正派,前有坏人酒后说了两句疯话,差一点没被她打死。你这老汉偌大年纪,打听人家女子作什?她家由王老汉的爹起就住在山口里面,单酒店就开了二十多年,我爹在日和他是酒友,常时谈起,怎不知道?天已不早,我肚皮饿,要回去了。人家虽是女子,她公公年老无力,她娘家爹和两个哥哥却不像我年小好欺呢!"瘦长子笑说:"我另有用意,你这娃儿不要误会。" 旺子已假装气愤,转身就走。虽是连纵带跳往下急驰,王老汉所传身法却不使出,装成平日用心熬练出来的本领,并非有人传授。到了半山,正觉装得颇好,又料瘦长子必在崖上窥探,头也不回,正要顺坡而下,隐闻上面笑说:"这娃真鬼,看他多会做作!"心想,这两对头是何来历,老的更是好猾,他曾打听王老汉翁媳,莫要有什恶意,不如赶紧回去送信。因自己怎么装腔也瞒不过对方双目,又忙着回家报警,到了山下连鸡也忘了吃,一赌气索性施展轻功,加急往前飞驰。 前面不远便是岔道,一条是来路,一条是往梧桐冈附近打猎的谷径,仿佛一个人字的尖端,当中隔着一片峭壁。再往前去,转过昔日放羊之地便是出山大路。正走之间,忽听隔崖谷中笑语喧哗之声,人数甚多。这条路常有猎人药夫子成群来往,回来都在日落黄昏之际,旺子见惯无奇,心又有事,不曾留意,只管朝前急驰,不料谷中那伙人成群赶出,当头恰是十来个手持刀枪、肩挑灌兔山鸡之类的猎人,业已走在前面,双方正好撞在一起。那一段山路较厌,两边都是竹林,旺子跑得太急,无意之中冲到人丛里面,夕阳明灭中也未看清。 当地山中野兽药材均多,偶然也有别处富贵人家子弟乘着好天赶来打猎,初见对方猎人装束华丽整齐,刀枪雪亮,个个精神,只当城里富贵人家来此行猎,自恃人小腿快,身法轻巧,路被这伙人挡住,都是前呼后应,互相说笑,谈论称赞,走得并不甚快。回来心急,打算由人缝中穿过,耳听身后有人喝骂,也不知是在骂他,见前面还有五六人并排同行,边说边走,后面一骂,忽同应声回过身来,刚看出内有两个熟脸,心中一慌,忙往旁边一闪,待由密竹林中绕出,不去惹他,后面两人业已连骂带追先后赶来。人多杂乱,心慌太甚,又未留意侧面,微一疏忽,恰撞在为首一个少年身上。 旺子从小孤苦,生长山野之间,终年劳作,筋力本极健强,王老汉又是一个成名多年的巨盗,虽然洗手多年,功夫并未抛荒,表面和气,看去年老无能,实则本领甚高。 旺子近半年多得了他的传授,更肯下苦用功,武功差一点的大人尚非其敌,何况是个纨绔少年;起势又猛了一点,一不留神恰巧撞中那人左肩,身子一歪,连胸膛也撞了一个重的。旺子原知这伙人的来历和厉害,见误撞了人心更发慌,无意中又踏了一脚,只听"唉呀"一声人便后倒。目光到处,知道闯了大祸,刚一伸手想将少年拉住,忽想起乱子太大,怎么也是没命,不如逃走的好。微一迟疑,少年已仰跌在地,大声哭喊咒骂起来,跟着便听众对头同声怒喝。少年原是单人抢上,身后一人还未赶到人便跌倒,后面还有二三十人都是手拿刀叉、棍棒、鸟枪之类,见状同声怒吼,宛如一群虎狼猛扑过来,后随那人已先赶到,回转矛杆恶狠狠想要打下。旺子知道不妙,情急惊慌,慌不迭想往竹林中窜去,不料夕阳已快落山,两面竹树又多又密,光景昏暗,事前心慌太甚,不曾看清,逃的这一面竹林更密,等到发现林中无路,喊声不好,想要闪避业已无及。 这原是瞬息间事,等到慌不择路,待要回身往另一面林中窜进,众声怒吼喝骂中刚听出少年哭喊大骂:"将这小驴日的放羊娃捉回去,由我亲自动手活活打死!"未两句话还未听清;猛觉叭啮两声,肩腿等处已连中了好几棍棒,当时打倒,被人擒住。这班对头倚仗威势一向强横,常人稍与争执当被打个半死,随便伤害人命不以为奇,何况一个放羊的孤儿,又将他的衣食父母误伤,越认为对方大逆不道。既以行凶为乐,又想巴结主人,上来便下毒手,幸而少年从小娇生惯养,本心是因旺子在他所带人丛中冲挤,不知闪避,认为冒犯威严,新近又学了一点武功,倚仗人多势盛,打算亲自捉住,把新学会的几手花拳拿人演习,显他本领,就便出气,不料害人不成先吃了眼前亏,受伤也自不轻,并还当众丢人,连手都未交,便被一个平日看得猪狗不如的放羊娃撞跌在地,越发怒火攻心,伤又疼痛,恨到极点。被人扶起之后,气得颠着一只脚哭喊大骂,定要生擒回去亲自打死,不许先伤他的性命。旺子总算在少年破口怒骂之下侥幸把命保住,否则对方人多势盛,又都带有刀枪器械,就是体力健强,练过半年武功,照样休想活命。 旺子被人打了好几棍,又挨了两矛杆,如换旁人也早残废,后又被人绑起,自知无幸,先气得大声咒骂,后觉这样白吃人亏,多挨几下,便不再开口,咬牙切齿,任凭对头拖了就走。少年已被人背起,众口一词同声喝骂威吓,一窝蜂似往山口外赶去。走过王家酒铺时,旺子拼着挨打,正在故意大声叫骂,想使王老汉翁媳知道,前往相救,暗中偷觑酒铺里面,王家人一个不见,只一个小伙计,面还向内,正在做事,好似不曾理会。心方发急,猛瞥见对面树下立着两人,正是方才崖顶所见的老三、老五,瘦长子手中还拿着自己方才随手丢向林内的两只山鸡,上面还带有一点泥土,分明随后跟来,不知怎会抢在前面。心中一动。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晓。 ------------ 五 绝处现生机 始识温情出同类 前文旺子因在玉泉崖上遇见两人,都是乃师铁笛子的对头,一称老三,一称老五,不知姓名,只看出人颇凶险,神情鬼祟,不似善类。中等身材叫老三的一个更是一脸恶相,非但口出恶言,并还想要伤害自己。那叫老五的瘦长子年纪反要老些,看去约有六十来岁,将老三止住,才未动手。后看出瘦长子虽是一脸笑容,比那叫老三的似更阴险,曾打听王老汉翁媳,语多可疑,急于赶回送信。正往前面飞跑,忽由隔崖山谷中冲出一伙壮汉,暮色昏黄,不曾看清,等到看出这伙人的来历,知道厉害,想要闪避,后一少年业已喝骂追来。旺子心慌闪避,纵得太猛,少年没有真实本领,倚仗人多气盛,只顾想拿旺子试手,发威出气,去势又急,一个收不住脚,被旺子无意之中撞跌在地,还踏了一脚重的,越发急怒攻心,哭喊大骂。旺子知闯大祸,意欲窜往林中逃走,不料那一带竹林太密,等到发现已自无及,被众人棍棒矛杆打倒在地,就此绑起。如非少年受伤恨毒,想要生擒回去亲手报仇,活活打死,几乎当时送了小命。 原来那少年正是离山口两里来路张家庄第一家富豪乡绅张锦元的爱于张兴保,弟兄二人,他是老大,年才十九,业已娶有一妻二妾。小时颇有一点鬼聪明,非但会套几句八股滥调和做一些风花雪月的对子,并还欢喜舞弄刀枪,嗜好又多,声色犬马、琴棋书画无一不爱,只是没有长性。人更骄狂,见异思迁,人说爱博而情不专,他却连点皮毛都未得到便自以为是。仗着生在富贵人家,财产众多,人情势利,父母本就说他聪明绝顶,旁边的人再一奉承巴结,越发自命不凡。年纪不到十岁,大人先就说他神童。刚做了两年童生,又得了文武双全、风流才子的雅号。乃父人情甚宽,本来到处都有照应。 兴保虽然浮而不实,却会闹鬼,仗着从小娇惯,用钱随便,教读先生是个无行文人,有名的恶讼师,善弄刀笔,手眼通天,表面上还顶着一个名士的雅号,被张家重金聘来,教读多年,在一个想要求取功名、一个想要于中取利师徒二人互相勾结之下,也不知闹了多少故事。 这年应考,兴保自知所套陈文滥调多是老师改本,只可骗骗父母家人,真要上场十九无望。乃师更深知这位贵高足的本领,老东家虽然溺爱不明,并非通品,到底举人出身,做过两任知府,一任粮道,也算是个半内行,文章虽关各人命运(彼时功名中人都是宿命论者,便是才人落选,也说文章憎命,归诸运数,至多骂上几句主考瞎眼了事),但那落卷底稿拿出却要使人看得过去。以前还可拿令公郎少有神童之誉、秀发太早、最好使其敛才就范、大器晚成之言推托,如今学生年已十六,好些比他年纪更轻的童生均已应考,无法再推。东家偏又望子成名之心太切,不得不硬着头皮撞它一撞。 正苦木钟不能撞响,露出破绽,打碎饭碗,不料这位高足竟先得其心,一听要考,便向乃师秘密求教,说:"文章憎命,自古已然,老师所教格局太高,恐其不合时宜。 万一主司瞎眼,非但有失家君想望之殷,于先生面上也不大好看。先生足智多谋,如想一方法,使学生博此一领青衿,非但学生感谢师恩,家君也必有以重报,不是大家都好么?"乃师闻言,自合心意,好在对方有的是钱,由十六岁起便奉父命先学当家,无形中大权在握,尽可随意挥霍,立索千金为之营谋,连关节带枪替双管齐下,非但入学,名次也高。报喜之后,师徒二人得意洋洋,大骂主司瞎眼,再不受了人情请托,否则决不能在前三名之外。十七岁便是秀才,又是富贵人家子弟,人更生得秀美,能言善辩,这有名无实的少年才子竟越传越大,连本地官府都认为是前程万里远大之器,格外另眼相看。 兴保始而只是捣鬼装腔,欺骗父母家人,日子一久成了习惯,竟将此是金钱买来的臭功名当成真事,一面附庸风雅,在他大书房中摆上许多琴棋书画、丝竹管弦,表示他的多才多艺;一面养了好些武师打手舞枪弄剑,成群结队骑上骏马出外招摇,算是戎马书生文武双全。入学那年,便因乃父急于抱孙,人家又仰慕他的财势,娶了妻子,也是一家富户的女儿,长得颇美。娶妻不到半年,先将一个随房丫头收房为妾。第二年去往省里乡试,偏遇见那任主考颇有风骨,关防严密,无法行贿,关节不成,如非乃师一同投考,将卷子换过,几乎交了白卷。结果虽未中上,落卷还看得过,一般人不知乃师枪替,反代不平。兴保虽然落第,照样骄狂,先在省城嫖妓,归途看中一家民女,又用势迫利诱,强纳为妾,人还没有成年,身子已被酒色淘虚,偏要好勇斗狠,骑马试剑,常说:"大丈夫必须文武双全,万里封侯,我决不做那酸丁腐儒。"话虽如此,偏无恒心,稍微会了几手花拳便得意非常,自以为是。 这日见秋高气爽,一时乘兴,带了许多武师打手人山打猎。其实他这打猎照例虚张声势,专为好名,照他本人所习刀枪暗器,休说一鸟一兽都打不到,本身还要好些人随后保护,美其名曰借此演习兵法,观看山川形势,以为将来立功绝域之契。并说诸葛武侯身统十万大军六出祁山,与盲瞒司马逐鹿中原,纶中羽扇,指挥若定,照样鼎足三分,何尝亲自动武?等到随行武师打手打来野兽,回到家中却要逞能居功,大言不惭,仿佛追飞逐走均他一人之力。方能有此大获。有那心机巧的武师故意把那野兽打个半死,再由他收全功;或有野兽经过,乘他发箭之时暗放冷箭,在旁相助,打倒便算他的。出手的人固是立得重赏,兴保也必以此自满,仿佛一个专喜说谎的人日久成习,听的人还在怀疑,他本人已先相信,竟将自家所说的假话当成真事。虽是一个浮嚣荒淫、狂傲无知的纨挎少年,因其家财豪富,用钱如水,只能讨得欢心,从无吝啬。这些爪牙豪奴对他分外恭顺,也颇忠心。 前年兴保因听人说左近有一孤儿,名叫旺子,聪明能干,能耐劳苦,常来书房窗外偷听读书,往往半日不去。先是一时好奇,想博善名,又听一武师说旺子体力甚好,如其学武必有成就,打算收一得力书童,并还显他豪侠好义,提拔寒苦。不料对方竟不识抬举,怎么威迫利诱俱都不肯,并有决不与人为奴之言,不由大怒,犯了少爷脾气。因那书房邻近花园旁边,墙外便是树林,旺子常往偷听读书,自己书房早已成了挂名差使,除和乃师勾结,装些斯文,欺骗乃父,冒充才子而外,极少前往,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兄弟和两个小舅子在内读书,便告老师,见了旺子立时命人驱逐,不许偷听。旺子也觉那老师不像好人,酸气先看不惯,心生厌恶,不愿再去。 本已无事,兴保彼时没有现在骄狂强横,也未想到打他,偏巧同庄刘大公是他岳丈,刻薄成家,最善用人,看中旺子能干,想要收他为奴。另外还有一家富户也是这样心思。 两家先后命人往说,均被旺子拒绝,并说,"我一贫苦孤儿无田无业,既不当官,又不应役,只不犯法,便可凭我力气吃饭。要我做事容易,讲好工钱日月决不误事。我不该谁欠谁,无缘无故要我长期做人奴隶死也不干。我虽年轻,没读过书,却晓得做人的道理。将来长大,我还要去做事,不能一辈子都在你们有钱人家脚下随便受人打骂。"并还说了几句这三家为富不仁的闲话。去的豪奴全都大怒,想要打他,被众村人劝住。回去一说,都有了气,立时传话村中农人准也不许用他。如非有一老年纪人在旁解劝,当时便要绑来吊打。 兴保比旺子年长不过几岁,本来认得面貌。当日打猎回来,因所得野兽甚多,正在说笑得意,见一村童由隔崖飞也似急驰而出,冲向人丛之中,本就发怒,想命人抓回喝骂,问其如何这样大胆,敢在自己人丛中冲过。忽然认出那是旺子,想起前去年所闻狂言,也没和人说,断定对方不敢还手,意欲打倒,显他本领,亲身赶上,满拟两拳一脚便可打倒在地。原无杀人之心,不料身太虚弱,所练几手花拳全不济事,手还未出,人先被人撞倒,伤还不轻。自出娘胎连重话都未受过一句,第一次吃到这样苦头,又禁不得一点痛苦,痛得直哭。事后想起,平日自命英雄才子,将来还要尽忠报国,万里封侯,马革裹尸尚非所计,如何一个英雄豪杰,被人一撞便号哭起来?众目之下已极难堪,何况对方又是平日看得猪狗不如的放羊娃,这人丢得太大,脚又踏得骨痛欲裂,寸步难行,越想越恨毒,怒火中烧,觉着当时杀死都不称心,意欲生擒回去慢慢折磨,亲自下手,日夜吊打,直到打死为止,以消恶气。经此一来,旺子虽然侥幸把命保住,狗子张兴保也全仗此一念没有引出别的乱子。 旺子深知对头厉害,以前村人喊他回去为各家做工,全是那些农人怜他孤苦,人又能干,以为日久事冷,仗着所种的田都是张家所有,豪奴多半相识,只向两个为人较好而又有权的豪奴求情,说了许多好话,便喊回来,上面的人并不知道,也见不着。原是瞒上不瞒下,并非真把人情托到。也是双方贫富悬殊,轻易也见不到,才得无事。后来王老汉奉铁笛于之命令其移居山口,探出前事,并还再三警告:"无事不可去往庄中走动,如见这三家对头,尤其张家的人,必须远避,并有张家养有好些武师,如被擒去谁也难于解救。近年狗子张兴保年长入学,越发骄狂。去年有一外乡人与之路遇,为了那人病势沉重,一时疏忽,不知底细,不知说错了什么话,被其听见,命人擒往庄中,由此失踪,不见那人出来,想已被杀。你一个未成年的孤儿,我又洗手隐居多年,不愿露出本来面目。你的事虽已过去,遇上仍不免有凶险,到底不可不防。" 旺子本就存有戒心,一见闯此大祸,料无幸免,心想,别无救星,只王老汉一人,到了酒铺门首正拼挨上两棍,高声说话,并向沿途居民说对方如何倚众行凶,将他毒打经过。偷眼一看,王老汉翁媳均未在内,有一新用店伙正在做事,也似不曾理会。方想,此去凶多吉少。猛瞥见对面树下立着两人正是玉泉崖上所遇师父铁笛子的对头,瘦长子手上还拿着方才在林中丢掉的两只烤山鸡,鸡上沙泥尚未去净,心方一动。忽见瘦长于朝他摇手示意,连使眼色,意似不要再强,白吃眼前亏。猛想起这两人,曾说师父中秋重阳之间要来赴约,令我带信告知师父往朱砂场寻他二人,了那二十三年前一段公案,这和虾米一样的瘦长老汉决非好人,如何对我表示好意?方才他曾想收我为徒,也许借这机会将我救出,好劝我拜他做师父;否则不会如此。心方一喜。 忽又想起王老汉平日所谈师父隐迹风尘,专一周济穷苦,和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作对,他那救人方法甚多,照例是救到底,与平常那样号称劫富济贫,只是一时施舍,不问那人善恶,也不管对方以后能否生活的侠客侠盗大不相同。秦陇川湘一带所有贫苦无告的人和各地的农人,好些都受过他的帮助,感恩已极,把他当作亲人一样看待。因其深得人心,他肯帮人,人也拼舍性命帮他,到处都有极多的人与之一体。因此所到之处从来没有办不到的事,救的人不知多少,对他敬爱的人更不知多少,而他打扮言动都和常人一样,毫无足奇。自己听说羡慕得了不得,为此立志拜他为师,学他的样也去救人,便是武功本领能比他好,没有他这样心思志气也不在自己心上。何况这两人一脸好狡,叫老三的一个更是凶恶,横不讲理。我如受了他的好处,强迫拜师,岂不讨厌?反正此时还未送命,到了对头家中我再相机行事,多么厉害凶恶,只要这口气不断,心思不乱,终可无事。 照王老汉所说,人如遇见凶险艰难,如能拿定主意,沉着应付,相机而行,并非不能渡过难关。怕既无用,骂也平白多吃些亏,好在我的力气比寻常大人还强,不如停了叫骂,表面听其自然,暗中留意,到了夜深人静再作逃走之计。将来学成本领,寻这驴日的父子报仇,为这一方的人除害,岂不上算得多?这两个不是好人,不可理他,免得被他救出,师父知道不再要我做徒弟,岂不冤枉?念头一转,越想越有理,装不看见,把头一偏,也不再叫骂。 众恶奴听他忽又叫骂,纷持棍棒正要乱打,狗子张兴保好名之心最盛,觉着对方一个放羊娃,许多大人打他一个,沿途土人背后定必议论,故意喝道:"你们不许乱打,这娃偷我们的东西不止一次,为了前年不许人用他,今日竟敢拿刀行刺,这等小贼理应送官,自有王法制他,你们由他乱造谣言,直当狗吠,理他作什!"旺子暗骂:"驴日的,真会想法子冤枉好人!我那把刀藏在身边,并未取出,他竟说我行刺,分明想要我命。听这口气必叫狗官动刑。这里离城颇远,只你今夜不害死我,便有逃生之望。"心中暗喜,觉着有了生机,也就住口。 山口离张家庄只两三里路,狗子业早被人抬起,急于回去医伤,吊打旺子,连催快走,不多一会便自赶到,那两个自称老三、老五的外路人也未见他跟来。到了张家已然上灯,张老夫妻听说爱子打猎受伤回来,大惊赶出,全家老少宛如捅了马蜂窝一样,乱成一片,前呼后拥,把狗子抬到房内,父母妻妾哭的哭,问的问,仿佛奇祸当头,不知如何是好;连吵带骂,又怪同去的人是废物,大不小心,这多的人保护,还使大相公为一狗娃所伤,非将他活活打死不可。 狗子因觉平日自称文武全才,无故为一村童所伤,丢人太大,恨到急处,立意上好伤药,吃完晚饭,召集手下恶奴爪牙私设公堂,先毒打一阵,留着小命,每日鞭打三次,以作消遣,直到打死为止。见父母妻妾同声咒骂,要将旺子打死,老大不以为然。药还不曾包好,先就厉声大喝:"你们如何不听我话,不许乱打,等我亲自坐堂审问这狗娃小贼,就便演习,以为将来做官问案之用。我不过一时疏忽,被这小贼狗娃行刺,且喜神佛祖宗保佑,伤处不是要害,倒是今日我亲自打了许多野兽,如非用力过度,像小贼这样狗娃来一百个行刺也休想近我身。你们吵得大凶,头都吵昏。此时风尘劳碌,还要叫媳妇她们为我梳洗更衣,养息些时,出去坐堂问案,二位老人家请回房去吧。" 狗子虽被撞倒,闹得一天星斗,其实只被旺子撞了一跤,踏伤了脚指头,当时走路不便。从小娇养,初次吃苦,仿佛事情比天还大,伤并不重。张锦元夫妻始而忧急如焚,心痛已极,张妻和狗子妻妾更急得流下泪来。等到脱下衣服,周身仔细查看,只右膀挫去一点浮皮,脚指有点红肿,余均无伤,方始放心。张锦元一听爱子想要借此坐堂问案,反觉此是一件有益之事,笑说:"我儿真想得好,将来出去必由外官做起,借此练习果然是好,可见我儿真有志气,将来非做大官不可。这狗娃实在可恶,真要打出人命,他家无什亲属,无人敢于出头,就有什事也由你老子担待。如嫌一件案子不够演习,可向账房查问,将那些欠祖的佃户抓几个来,算是陪绑,就便吓他们一下早缴欠租也是好的。 花园后面果园中本有一崖洞,乃每年催租时的监牢,稍微不服,连狗娃一同收监,问完案子,再派上两人当狱官禁子,做得就更像了。"狗子见乃父非但不拦,反而凑趣,越发高兴。 正要催人准备,忽听窗外有人冷笑了一声,房中人多,除两老外都是赶来讨好问安的妇女,挤在一堆,那些武师打手奔驰了一日,均在前面歇息。狗子伤痛渐止,药已上好,换过衣服躺在床上,正在发狂任性,猖言无忌,边催快摆夜饭,边催赶紧准备公堂。 又说翻山过涧、打猎奔驰均是步行来去,不曾骑马,连与虎斗,用力太过,要妻妾们代他捶腿捶背,一面还要爪果茶水,说了这样又是那样。他这里一呼百诺,口张便要手到,全家老少众垦捧月乱做一堆,谁也不曾理会到外面。 后来还是老贼想起方才笑声,回房时往外留心一看,到处灯火通明,天早人夜,只走廊上有几个丫头刚由房中奔出,分头去往各处传话,连催夜饭带准备爱子学做大官坐堂,并无一个男子。平日一向安静,内外之分极严,除却爱子张兴保兴来时喜欢喊些武师和教读先生到内客厅饮酒说笑,或是请些富家子弟、学中朋友在内宴会而外,平日男丁,无论老少上下,无故向不许走进。刺客只是一个放羊娃,无须戒备。又当打猎归来,初回来时虽有好些人相继慰问,因知里面女眷甚多,不似寻常请客时已先回避,又当小主人受伤忙乱之际,只一两个精干伤科的老年人到里面略看伤势,说是无碍,便自退出,连药都照爱子心意,由所爱姬妾代为敷治,无一久停。余人均在二门外面递上问安禀帖,一听传话免去进见,天气又热,已各回去。又当吃夜饭的时候,何人有此大胆,敢在窗下窥探冷笑、先疑听错,及至两老夫妻互一询问,又都似乎听到,那人笑声甚是特别,不是本地口音,好像一个外路来的中年男子,本觉奇怪,想要查问,因忙了好些时,始而愁急过度,后来看出爱子只是脚上浮伤红肿,仗着伤药灵效,痛已止住,虽还愤怒,恨不能将放牛娃旺子打个死去活来,心已放下。 这一全家忙乱,又过了吃饭时候,均觉腹饥,身边原有几个老妾和好些丫头,因小主人受伤,争往讨好,年轻一点的丫头更贪热闹,想看坐堂问案,所有仆婢下人均围在乃子房内外。回房一看,身边那许多服侍的人几乎走光,只剩两个随身丫头,不由大怒,发威喝骂了一阵。等到下人得信纷纷赶回,夫妻二人又拍手跳脚怒骂了一阵,跟着吃饭。 又担心爱子的饭量是否因此减少,伤处还痛不痛。 小的一个狗子张文保年才十一二岁,比乃兄小时还要淘气贪玩,任性胡闹,听说哥哥要学做官升堂问案,兴高采烈,也想学佯,连饭都顾不得吃,自带了一些附学的亲友于弟赶往前面如法炮制,先坐上一会假堂,正在装腔,作威作福,说什么也不肯回来。 张氏夫妻不怪自己溺爱大甚,家教不严,先怪下人偷懒,拍桌大骂,说:"二相公今日如其饿坏,便要众下人的狗命!"后见去请的人被小狗打得鼻青脸肿,非但不肯回来吃饭,还把去喊他的丫头捉住,迫令跪下,作为刺客,由两旁假装差人的同学顽童乱打一阵。老贼听了反而好笑,说这小的一个大来也必做大官,有出息有志气的人连小时儿戏都与众不同。一面又怪下人不会说话,骗他回来,又叫把饭菜送去,还教了一套话,无论如何也要骗得小相公吃饱。又恐长子性暴,常时欺侮兄弟,非打即骂,少时夜饭后出来坐堂,见兄弟和他捣乱,定必不快,难免吃苦。另派两人饿了肚皮代幼子望风,以防撞上。大的有气,小的不服,动起手来,小的吃了大的亏,这个不比外人,如怪大的不该以大欺小,非但不听,还要被他顶撞几句,他这里苦心孤诣样样都代儿子想到,几下一乱,却将方才所闻笑声忘了一个干净。 这时全家上下一齐惊动,把狗子张兴保一场任性任为,儿戏之举当成一件大事,形势紧张已极,比官府真的坐堂还要考究热闹,内有几个明白宫事、随同主人到过几次任上的恶奴更格外巴结,想要讨好,一人一个主意,临时添了好些刑杖、木枷、镣铐之类,锁链更是现成,仗着人多手众,器用齐备,不消多时便全制成。小狗子张文保再一抢先演习,恶奴便从旁凑趣,一面指教如何审问犯人,以及喝堂威用刑之法,先后没有多少时候,一座大厅便变成了一座大堂,只比官府还要威风,简直和真的一式一样。 依了小狗子张文保,打假犯人没有意思,虽然用钱买打,只肯假装犯人,打上一顿便给上许多打钱,可是这班恶奴全都狡猾,用刑的人都不用力,打得地皮叭叭乱响,人却不曾打中,被打的人假意哭喊求饶,背地却朝同伴偷使眼色暗笑。后来改由同学假做差人,因不知道打法,刚打了两下,恶奴便大喊跳起,说是将他打伤,还要禀告大相公。 共总打了三四下,结果给了加倍打钱,一点也不过瘾,就这样还无人肯干。好容易把喊吃饭的丫头捉住,打得连哭带喊,看去像真,正绷着脸发威,心中得意,忽被纵起逃走。 恶奴还说此是老太太宠爱的人,恐怕打伤,不令再追。看的人都笑个不停,实在不成体统,急切间寻不出甘心挨打的人。又知兄长已快开饭,不早点过这官瘾,被他闯来,官做不成,还要被他打骂。爹娘因他有了功名,越发宠爱,就帮自己也管他不了。心正发急,忽想起真刺客旺子,和账房迎合主人心意命恶奴传来的几个欠租佃户,意欲一试。 内两恶奴见他越闹越凶,知劝不听,暗命一人由内赶出送信,说:"大相公有话,无论何人上他官座全都不依。"并说:"二相公坐堂之事业已知道,少时就要出来追问,堂上还有好些布置须要准备。"一面同劝文保:"二相公年纪轻,好些事不曾见过,不如先在一旁观审。学会之后,明日先把附近的那些筋强力壮的苦人买上几个,只肯给钱,由你真打真骂,和真坐堂一样,岂不有趣得多,大相公今日为刺客暗算,受了点伤,正在怒火头上,何苦惹他,自找亏吃?老大爷又帮你不了,这是何苦?"文保素怕乃兄,甚于父母师长,当时吓退,气得跳脚咒骂,说:"我也是人,只许他玩,不许我玩!早晚有长大时候,将来做了大官,第一个先把哥哥开刀,要他全家狗命。"众人好容易将他哄开。恰巧父母疼儿,强迫丫头送来一桌饭菜,小狗闹了一阵也觉腹饥,带了一群同来顽童自往别房吃饭不提。 大厅上除各种临时凑成的皮鞭吊索、竹板枷锁等刑具而外,还摆了两排刀枪架子,当中一个大公案,两旁挑着一对大灯笼,一些执事的恶奴虽因主人未出,自往厅旁小屋之中说笑议论,不曾站堂,看去也是刀枪耀目,威风凛凛。休说一个未见过世面的村娃,便是成年的土人看了也自惊心胆寒。狗子张兴保业已开饭,正在众姬妾服侍之下准备吃饱坐堂,毒打旺子,发威泄恨。旺子本来不免一顿毒打,连性命也是危险,彼时有财势的豪绅恶霸像旺子这样无告之人随便惨杀,不以为奇,任多残酷冤枉,也决无一人敢为出头。要是有家属的稍微怀恨,说上几句怨言,给对方知道,随便借个题目,便可使其家破人亡,连大气都喘不得。眼看再有片刻人便凶多吉少,准知天下事往往急转直下,出人意料。 旺子自从被擒,便想起张家好几代人均做州县,在外面是贪官,老来回乡变成土豪,财势甚大,后花园里设有石牢,狗子之祖在日更是地方上的恶讼师,倚仗乃兄官势无恶不作,平日重利盘剥,欠了重利钱还拔不清的土人常被关入石牢,吊打追迫,曾经逼死过好几条人命。狗子之父虽是两房合一子,从小娇惯,因随乃父在任上生长,跟着有了功名,做了十多年州县,告老回乡不满十年。虽是世代豪绅,但比他父叔性情稍好。初回乡那两三年并不倚势欺人,偶然还要寻上几个老年土人说笑访问。直到后来买青放利,走上老套,方始一年比一年坏,狗子张兴保再一长大,越发强横。自己父母便是他家先后逼死。因在他院中做过两年长工,详情全都知道。临终以前再三哭诉警告,说老的虽爱摆官架子,并不十分凶暴,只是身边账房和几个心腹爪牙可恶。自从劝他学上代的样买青放利,为了心贪,专为子孙打算,年年加租加息,利上滚利,才致做出好些伤天害理之事。我们穷百姓决敌他不过。你一年幼孤儿更须留意,千万沾他不得,只和我一样,种了他家的田,或是卖身为奴,便要苦上一世,永无出头之日等语。平日又听好些老年人传说,他家除有两个外省跟来的老管家比较稍好,余者十九没有人性。本有仇恨,再将狗子撞伤,此去断无生路。又见对方人多,拿有兵器,如其强抗,多吃苦头,还要送命,急中生智,暗中用力把绑处绷紧,表面丝毫不强,也不讨饶,总算恶奴粗心,狗眼看人低,素来谄富欺贫,何况一个未成年的放羊娃,越发看他不起,嫌他人脏,又要逼他同走,只将双手反绑,身上再围上几圈绑绳了事,旺子身旁的暗器和那一柄尖刀一件也未被搜去。一路耀武扬威,押往石牢之中,推进牢内,藏好铁锁,便不再过问。因狗子怒极恨透,意欲亲手打死出气,不许众人先行打伤,旺子无形中却占了便宜。只初被擒和在山口高声喊人挨了几下,并未受着硬伤。 到后一看,那石牢离地三丈,本是后花园角上原有的一座崖洞,经过人工修建而成。 因靠近花园尽头的侧面是片峭壁,通体高达二三十丈,无法上下,只有一道高墙与之相连,洞口形似半边葫芦,离地也有两丈来高,铁栅之外还有木门,洞外是一丈方圆人工建成的木台,上有一问平房,专供催租恶奴拷打佃户、逼写卖地卖身文约之用。平日无人在内,只有几件粗制桌椅,另有数尺宽一列木梯以供上下。虽是园中最偏僻的所在,另外还有一列高而且长的围墙将花园那面隔断,花园西南角围墙里面地颇宽大,种有好些果木,并住有六七家恶奴的家眷。 旺子到时天刚黄昏,见牢洞内黑洞洞的,洞口却挂着一盏风雨灯笼,也不甚亮,内里阴风森森,墙上并有血腥气味,料知凶多吉少,少时狗子不知用什非刑毒打。悲愤了一阵,暗忖,背后伤心悲愤有何用处,还是乘此无人想法子逃生要紧,否则这顿毒打先吃不住。想到这里,便走向洞口,隔着铁栅由木门缝中朝外张望,见侧面果林中灯光闪烁,微闻妇孺呼喊之声,仿佛正吃夜饭。来时曾见树林中露出几处屋脊,照此形势,下面必还住有敌人爪牙,心中一惊。隔了些时,忽听脚步之声顺梯而上,先疑是要擒他前往拷打,耳侧一听,来人已到门外,竟是几个贫苦人家的幼童,年轻好奇,来此偷看,一面谈论,说起狗子业已设下公堂,要将刺客打死之事。 旺子闻言越发愁急,因幼重中又有两个女娃,均说这类放羊娃怎会行刺,一个活人将他打死多么可怜等语,心中一动。暗付,我早就腹饥,少时还要被人毒打,不间能否逃走,均应吃饱,才有力气。这几个娃好似还有人心,方自寻思,恰巧有人询问是否真个行刺,旺子立时乘机诉苦,说他冤枉,并说饥渴交加,要死也想做个饱鬼,请其相助,给点吃的。这几个男女幼童均是园丁家中子女,年纪最大的才十三四岁,年幼天真,均代不平,旺子说话又巧,竟被说动,引起同情。但是这班幼童都知主人厉害,恐受大人责打,虽都义愤,代抱不平,谁也不敢有什举动。一听旺子求助,全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旺子看出众人心意,苦笑说道:"我并不想你们放我逃走,不过我一早起人山打猎,还未吃过东西,好容易打到四只山鸡,送人吃了两只,剩下两只还未及吃,便被他们捉来。如今饥渴交加,实在饿得难受。你们如肯行好,请给我一口水喝,再给我要两块馍吃就多谢了。" 众幼童听完,想了一想,有几个大的方说:"你早不喊人,方才饭已吃过。休看我们父兄都是他家用的人,身价高低却有不同。我们这几家都是代他们管花园的,家里大人每日只管打扫花园、栽花种树,连主人的面都难得见到。那些管家大爷稍微礼送不到,朝上面随便说上两句小话,照样挨打挨骂,还要磕头赔礼,不过白住他们房子,虽然没有工钱,所种的地可以少交点租。只要每年果子生得好,把那些大爷二爷的礼送到便可无事,比起外面那些佃户要好得多罢了。我们省吃俭用刚刚够过,谁家都未必有什多余的食物,水却现成,我们叫两人回家去找一下,要有吃的便带了来。听说大相公非要你命不可,也许想把你饿死。方才管家王大爷还对我们大人说,牢中关有刺客,虽然逃走不脱,你们也要小心一点,如何偷偷送你饮食,这事情要被他们知道,我们几家连老带小都不得了,莫要好心无好报,你挨打时节却不要说出来呀!"旺子口答:"哪有此理!" 方想外面木门虽是活口,现被幼童开放,铁栅坚固,挂着极大铁锁,双手被绑,如何饮食?内两幼童年才十来岁,不等话完业已当先跑去。大的几个把话说完,一面分人去找饮食,并告先两幼童不可被人知道。去了一会,大的拿了一碗水和半块麦饼赶来,说:"费了多少事方始寻到。"正隔着铁栅喂与旺子吃,一面命人望风,以防大人由园中事完走回,撞上挨打。先去两小的忽然赶到,手中还拿了两只烤山鸡。众人间他: "哪里来的这肥山鸡,必是你家叔爹留下,怎敢偷来送与刺客?"二童答说:"我家住离通往园外的后角门最近,只有叔婶二人,一做园丁,一做女仆。幺叔每日回来最迟,家中无人,先托邻居代做饮食,由上月起双方口角,幺叔见我两兄弟年已渐长,好些事都来得,便令抽出一点拔草功夫回家煮饭。吃完晚饭也无须再往园中做事,比较别人可以自主。因恐幺叔今夜回来太迟,留有好些蒸馍,意欲往取。因张家人多,外人向来不敢走,近角门常时忘了关闭,也从未丢过东西。当日擒来刺客便是由此走进。恶奴们走时虽令关好,彼时正忙着斫柴蒸馍,又要去往门外挑水,口虽答应,忘了关闭。方才往取剩馍,刚到便见门外立定一人,命将两鸡带与旺子,并还拿了一串制钱叫分与大家,以作酬劳,但不许对人说。"众人均觉奇怪,问那人可曾见过,还说什话,二童略一迟疑,答说:"那人说旺子是他徒弟,托我们照看,别的未说,跟着人便走去。" ------------ 六 剑光摇冷焰 夜雨遁孤儿 旺子早就认出那两只山鸡正是被擒遗失林内,后在山口看见瘦子提在手上之物,先颇惊奇,当此性命关头,饥渴交加之际,也就不去管它,随口应答了几句,便说:"自己只要一只,加上蒸馍麦饼足够一饱,下余请众分吃。"一面暗中留神,见拿鸡的二童虽和众人一样,赤着双脚,穿着一身补了巴的旧衣,看去人颇灵巧。众人只两个年长的稍微干净,也是大人旧衣改制,比外面那些穷苦村童好不多少,方觉恶人家里的奴才高低也大不同,怪不得他们心好,原来和我们一样,也是终年做着牛马,干看别人享福的人,比起日里那些驴日的恶奴,一个个如狼似虎,真个相差天地。忽然瞥见内一幼竟暗使眼色,想起送鸡的人,心中一动,正想探询,另一幼童忽说:"那人说,今夜大概不会过堂,也许少时还有人来,我们最好走开,把他给的钱各人分上一二百,再把这只鸡吃掉,免得被人看破。" 众幼童的父兄虽在园中做事,都是当地土人,终年劳苦,勉强度日,这些幼童第一次得到许多钱,全都喜出望外。年幼无知,只管围在门外乱吵,一经提醒全都害怕,连那喂鸡与旺子吃的一个也忙着想走。二幼童乘机接过,笑说:"我弟兄年纪小,我婶子年轻,又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有点情面,不会乱打。钱你们分,只装不知,闯出祸来,由我二人拼着挨打挡这一阵,由我来喂他吃好了。"众幼童已不得有人承当,又急于分钱吃鸡,一声招呼便纷纷散去。 旺子也吃了大半饱,因恐人来,边问边吃。二童便说,"那位老大伯说,你今夜非被打死不可,全仗他出力解救才得无事。他要救你出去,张家再加十倍的人也拦他不住,随时均可下手。因我不信,他还做给我看,巴斗大一块山石,被他一拍便成粉碎。后角门外大树,被他指头一触,就是三个两寸来深的洞眼。本来这时就可救你出去,只为你日里有眼无珠,心眼太死,救你不救还不一定,要看心意如何,叫我转问一声。如肯拜他为师,今夜必可将你救走,做了他的徒弟,从此不受人欺,吃好的,穿好的,钱随便用,永无用完之时。如其不愿,守定你那叫花师父,也不勉强,但他只请你吃这两只鸡,底下他只顾自己的事,任凭恶人打死便不管了。" 说时旺子业已吃完,见二幼童一个忙着说话,一个便去台下望风,神色甚是张皇。 一问那人形貌,正是叫老五的瘦长子。料这两人必是王老汉所说飞贼大盗一流,并还是师父的死对头,不禁气道:"你对他说,我旺子情愿被人打死,也决不拜他这样人为师。 本来这两只鸡我不应该吃人家的,一则此鸡乃我途中所失,被他拾去,只算物归原主,并且我还请他们吃过两只,他为我跑这一趟只当还情,也不冤枉。从此双方抵消,谁也不该谁。休说我旺子有师父,决不做他徒弟,便是以后他有什好意,我也不会再领。他二人如是英雄好汉,决不以大欺小,借此害人。我一个没有本领的贫苦孤儿,因我不肯听他的话,不再管我闲事,我决不恨,只请他不要在我危急之时暗算作梗就是好汉了。 我有本领自会想法逃出,如果该遭毒手,被小狗打死,师父一来自会代我报仇。他和恶人作对是他的事,不与我相干,请他不要管我的事。你两个弟娃真好,叫什么名字,肯对我说么?" 二幼童大的一个年已十龄,看去甚是机警,边听边收拾鸡骨和地上的饼屑,原受指教而来,本意旺子闻言定必惊喜,一听这等说法不由气往上撞,还未听完,刚把小眼一瞪,说:"旺子你怎不知好歹,这位老人家我想拜师还不知答应不呢。想收你做徒弟,你倒不要。我叫钟大娃,那是我兄弟二娃,好心好意送你吃的,说话这等气人。这高本领的师父你不要,却想做小叫花子!"旺子暗忖,瘦长子虽非好人,这几个小娃都还不差,何苦叫他生气,刚笑说:"弟娃不必生气,我已有了师父,人又极好,你将来一见自会知道。"忽听头上有人接口道:"这娃虽是死心眼,颇有骨头,大娃二娃快回屋去,一会便有人来给他苦吃。他不知好歹,由他去吧。" 二幼童闻声往上一看,天空阴云业已布满,星月无光,洞口昏灯摇曳中,离地数丈高的削壁上面大壁虎也似隐绰绰爬着一条人影,听出口音正是方才在角门外送鸡的瘦长老人。钟大娃兄弟在那伙幼童中年纪最轻,也最聪明,早为瘦长子所动,立意想要拜师,闻声惊喜,连忙应诺。先朝台下一看,方才七八个男女幼童业已拿了钱赶往果林深处,暗中平分,无一在旁。乃弟二娃正由下面跑上,连打手势,口中呼哨,以作警告,料知园中有人要来,忙即仰头低声说道:"老师父快走,他们来了。旺子不知好歹,吃了苦自会知道。"随将外层木门关上,跟着二娃往下逃走。旺子在里面,耳听二童行时又朝上低问:"何处相见?"瘦长子答以"明日夜晚可到园外山崖之后竹林中相待,到时还有话说。"跟着一阵脚步之声顺梯而下,便没了声息。 木门关后石牢越发黑暗,等了一阵不见人来。正想试探着由后面弯手将腰间尖刀拔出,设法割断绑索再想主意,忽听说笑之声,忙装老实,坐在墙跟底下。正在呻吟,来人业已走上,共只两人,为首一个恶奴恶狠狠将门打开,先隔着铁栅怒骂:"狗娃,今日运气,你不该粗心大胆将我家相公撞伤,如今当你刺客,本定今日夜里要你狗命,总算你狗娃运气,庄中出了一点小事,现奉相公之命来些查看,并给你吃点食物,免得明日有气无力,不好挨打。" 旺子心中恨毒,本想骂他几句,后由昏灯中认出来人中有一个年老的以前相识,人也稍微和善,立在一旁并未开口,忽然动念,求告道:"大叔,此事不能怪我,你们也都看见,我几时是在行刺,他从后面跑来撞在我的身上,自家没有气力,我又惊慌太甚,这才无意之中将他碰倒。这点小事如何便要我的性命?"先发话的一个正要开口喝骂,被那年老的劝住,笑说:"他一个无知的放羊娃,孤苦伶仃,连个亲人都没有,何苦与他一般见识。"先发话的忽然惊道:"天快下雨,这里离前面还有好些路。相公今日连吃大亏,怒火头上,我还有事,有劳老大哥,我要先走了。"说罢转身匆匆往下走去。 年老的见同伴一走,悄悄说道:"旺子,方才前庄那些土人见你可怜,均来托我求情。无奈事情太大,这位小爷已恨你入骨,本是凶多吉少,总算运气,方才他由里面走出,正要过堂,不知怎的会跌了一跤,和日里一样,不怪自己疏忽,却说都是你这野种害的。听杨教师说,他受伤甚重,休说坐堂,弄得不好还要残废。也不知怎的,走得好好,无故会跌这一跌,几乎痛晕过去。本来已顾不得打你,方才忽然传话,说你罪魁祸首,万不能容,因我随他多年,将我喊去,命先毒打一阵,又要将你饿个半死,等他好了再打。我深知这位小爷脾气,劝说无用,故意用巧话说了几句,表面劝他自己报仇,实则想你多活两天,免得当时送命。万一五行有救,他这人喜怒无常,过上几天我再暗托那两位教师想好说词,也许能有挽回,想法子恭维他一阵,一下不挨就此放掉都在意中,省得小小年纪冤枉把命送掉,因此赶来送一口信。你千万不要心厌胡打主意。你要记好,一个人只最后一口气未断,便有生机。他们说你性子太烈,千万轻生不得。 "我跟大老爷虽然最早,连大相公也都说我真实可靠,只是我是山东人,不会巴结,出力看摊子的事情向例由我去做,要代人求情说好话多半说不进去。总算一班同事知我是老人,好些有关系的事都由我管。大相公虽不喜欢,却相信我,因此还不十分排挤。 这几日内我必为你尽心。本来叫把喂狗吃的东西与你拿来,叫你做狗,爬在地上咬吃,我把同伴说了几句,拿了一点剩菜蒸馍,你手绑上也不好吃,天又快要落雨,不及等候,等我把你绑绳解开,先舒散一夜,稍微养神,我再托看园的老钟随时留意。如其相公传命带人,再把你绑上。此是私情,你却不可对人说起。" 旺子知道对方人较忠厚,以前那几家农人敢喊自己回来做事,托的便是他,由不得心生感激,连声称谢。那人乃张家老仆张升,已将铁栅开放,亲自把食物送进,代将背后绑绳去掉。后见外面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恐有暴雨,笑说:"你不要害怕伤心,放宽一点,迟早有救,我先去了。"说罢从容走出,将铁锁上好,关门自去。旺子体力健强,又学过武功,先听众幼童说,知道这时下面住家的那些园丁均在园中有事,除照看花木而外还要随时打扫落叶灰尘,掌管各处灯烛,有的还要轮流打更,回来极晚。园门一关,剩下都是妇孺,男的做园丁,没有工钱,全仗妇女帮着种点粮食,照看果树,忙了一天老早都睡。对方一个老年人,同伴恶奴已走,一拳打倒便可由下面角门逃将出去,松绑时节心方一动,抬头望见对方一双老眼望着自己,殷勤劝慰,辞色诚恳,没有一点戒心,暗忖:人家好意,不应恩将仇报,譬如和恶奴一样,骂完一走,绑都不解,又当如何?立将前念停止,决计凭着自己力量设法脱身。心方寻思,张升落锁关门而去,走到梯子上面还在自言自语叹气,意似他也贫苦出身,受过许多不平之气,像今天的事怎样能怪人家,就是误伤,也不应要人性命。未两句相隔已远,听不真切。 风忽然转小,跟着便有雨点打下,晃眼之间越下越大。由门缝外望,雨势甚急,昏灯影里满台皆是雨水,朝下流去。正看之间,忽然一阵风过,暴雨随着狂风由门缝中朝里打进,打了一个寒战,猛然警觉,暗忖:这样狂风大雨正是逃走机会,怎还不打主意? 念头一转,因已吃饱,又不愿吃那残食,便不去看那食物,忙将尖刀拔出,朝外一试,外层木门竟未上闩,一推便开,借着外面那盏气死风灯的余光仔细一看,铁栅建得十分牢固,铁环均钉在外面,另外还有几层铁条,小刀决弄它不动,四面试探毫无办法。 估计天已夜深,幸而雨势甚大,所有园丁均被隔断园中,无人往来。忙了一阵,打不起主意,正在为难,忽然一声迅雷,电光照处,发现牢顶有一漏光之处,因其离地太高,看不真切,看过便罢。后听雷鸣电闪之声渐密,知雨快住,天已深夜,再不想法逃走,天明之后事更艰难。正在暗中摸索,用刀去掘铁门外面钉环,一不留神,用力稍猛,竟将刀尖掘断寸许。手中只此一点脱身之具,再如毁坏,只有等死。同时又探出外面铁环甚多,就能掘掉一两个并无用处。那锁更是重大,休想伤它分毫。 旺子正在情急无计,无意之中摸到腹间暗藏的宽皮带,猛触灵机,想起洞顶一角既漏天光,必可爬出。身边还有七枝钢镖,只要能通外面便有法想。随听园门开响,有人说笑和关园门之声,料是园丁回转,天时少说也在三更左右,再不逃走更无机会,便将腰问皮带中所藏钢镖取出几枝,走往洞角,刚一抬头,便有两个电闪接连打过,这才看出离地两丈左右洞壁靠外一面有一条两尺来长的石缝,电光照处估计不会太窄,侧耳静听,下面的人业已踏水回去,风狂雨大,谁也不曾留意上面。恐人看破,先伸手出去将外层木门轻轻关好,内里越发黑暗,伸手不辨五指,急于脱身,只得暗中乱摸。 总算机缘凑巧,当地原是一座石洞,改成囚牢,四面石壁多不平整,还有好些石包石角凸出,可以攀附。靠外一面有的地方并有大小裂缝,如换旁人自然无法上去,旺子力大身轻,人更强毅,不畏艰难,先用手把下半石壁形势摸过,想好主意,再将钢镖用力插向石缝之中,拿钢镖当梯子,手脚并用,一面攀着石角踏将上去,上下倒换,居然上了一半。后来试出那镖纯钢打就,便是无缝之处也可用刀柄打穿插将进去,主意想得又巧,上来便作之字形上援,中间还遇到两处石角,约有一二尺大小,尽可落脚,越往后越容易。不消片刻手便搭到石缝出口。一试宽窄,最宽之处竟有七八寸,深约三四尺,中间上下均有锐角,幸而身子瘦小,足可蛇行而出,心中狂喜。外面那盏昏灯还未熄灭,由暗入明自更容易,便把钢镖收起,由石缝中连挤带蹭钻了出去。外面便是木台,离地虽有两丈多高,估计还不艰难,仔细想好形势,正要下去,刚把身子调转,好容易把两只脚顺向外面,腿骨在石齿上擦得生疼,裤子也撕裂了一口。 脚正悬下,忽见白光一闪,电闪也似,耳听沧的一声,好似有人在铁锁上用铁器打了一下,心中一惊,知道缩退回去被敌人知道只更吃苦,事已至此,不如硬着头皮溜将下去,和他一拼死活,来人不多仍可逃走。心中寻思,终恐敌人看破,人由上面逃出,头在里面还未钻出,被他猛下毒手,连躲避都办不到,忙把手脚放轻,悄悄乘势把全身挂了下去,双手攀着上面崖石,头刚退出,一面把手缓缓放落,一面用脚试探壁上有无垫脚之处,忽想起铁栅在内木门已关,有人开锁,木门必已开放,正好就势垫脚,只是踏空不得。又想,这大风雨,来人手中应有灯火,如何未见,也无别的声息?偏头一看,昏灯残焰明灭之下,门果往外开了半扇,只不见人,觉着方才锁响之声甚重,怎只响了一下便罢?心中奇怪,猛觉脚底好似有一突出的石块,有了落脚之处,稍微一垫便可踏到门上,轻轻跳落。忙把双手一松,身子往下一沉,因那木门无故自开,铁锁又响,心疑人已入内,只管抢先逃走,全神贯注门缝以内,别的均未留意。惊慌忙乱中似觉脚踏之处比预计低得多,并似往下沉了一沉,目光到处,再隔两三尺便是木门的上面,照此形势无须再借木门势脚便可纵落。人本机警,一见离地不高,立时变计,身子往侧一偏,便即纵落台上。觉着风雨甚大,残焰荧荧,洞口那盏昏灯已快熄灭,木门以内静悄悄的,铁栅始终未听开动。忍不住探头往里一看,铁栅上那么重大的铁锁连那寸许粗的铁环竟会被人斩断,但未打开,断锁尚挂上面,人却不见。先疑王老汉来此解救,但又不应不和自己见面。忙往四外一看,到处黑沉沉的,果林和角门旁边所住人家早已入睡,不见一丝灯光,木台上面也是空无一人。 忽想起方才由上纵落,中间接脚的崖石好似随同下沉,不像石头。借着残灯余光一照,刚看出那片石壁上下如削,并朝里缩,崖顶上面的雨水正和瀑布长绳一般大大小小朝下飞坠,因那崖顶越往上越朝前突,大量积流多未落向台上,就有几根也在离身三丈以外,打得台板发发乱响,时断时续。狂风过处,电闪明灭之中,宛如一列大小银蛇凌空飞舞,蜿蜒而下。台下积水甚深,壁上又光又滑,从出口到底哪有丝毫落脚之处!正在惊奇,疑有神助,忽又想起那瘦长子曾有答应拜师便救他出去之言,想起前事和这两人的奸狡神情,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是我自家逃出,你虽将锁斩断,与我无干,说什么也不能拜你这样恶人为师!"话刚出口,隐闻黑暗中有人接口,笑说了一个"对" 字,听去不像日间所遇两人口音,忙即循声注视,昏灯已灭,天更黑暗,低呼了两声: "你是哪个?"未听回音,知其有心相避。暗忖:天已不早,赶紧逃走还来得及,寻到王老汉求教,必能问出来历。 旺子念头一转,刚由黑暗中顺梯而下,忽听园中隐隐哭喊之声随风传来。那一面本是大片灯光,连夜不断,哭喊之声听去愈远,心疑狗子伤重,家人担心,在彼哭喊。恐老贼夫妇派人拿他出气,慌不迭纵到下面,掩往角门一看,门竟大开,容容易易逃了出去。知道此时路上不会有人,回顾对头庄中灯光隐隐,吃雨中水气一映,直成了暗赤颜色。隐闻人语喧哗,十分热闹。暗忖,这些驴日的真会享受,天已深夜,还不肯睡,不知闹些什么。人家一年苦到头没吃没穿,辛辛苦苦种成的庄稼,要被你们拿去八九成,动不动还要打骂送官,私刑拷逼关入石牢受罪。你们一点气力不出,白拿人家那许多,天天享福,还不安分,这叫什么世界!等我学成本领专和你们这些人作对,非叫你们把重利盘剥多收来的租谷全吐出来救人不可。 旺子边想边走,所穿衣服虽然单薄,又被仇敌和自己前后撕碎,一条条一片片披在身上,到处水泥杂沓,路滑难行,好些地方积水深达一两尺,仗着年轻力健,逃命心切,地理又熟,一路跳高蹿矮加急奔驰,不消多时便冒着狂风大雨赶到山口。刚一走进,遥望前途风雨中露出一点灯光,一看地势正是王老汉酒店。暗忖:此时必已四更左近,他家向来俭省,睡得又早,此时怎会有灯,分明才赶往相救,见我业已脱险,故意现身。 心正寻思,忽想起逃时匆忙,内有两只钢镖钉在壁上,离手太远,不及拔取,此镖头上有他当年暗记,传我时再三嘱咐,此镖紧藏身旁,不要被外人看出,万一有人查问,可说爹爹二十年前山东好友所赠,死后无心寻出,用来打猎,不知原主姓名,也未见过。 可见此老隐居在此,怕人知道。昔年名望又大,如被对头手下得去,查问根底,生出枝节,如何对得起人?心想:离天明还有些时,王老汉尚不知道,不如及早赶回,乘着风雨夜深将镖取回,免得惹事。略一停顿,又想前面几步就到有灯之处,好似自己住的那一间,有灯定必有人,身上又冷,还是回去换好衣服,披上一件蓑衣,朝家人招呼几句,并托向隔壁老师送上一信,再往取镖,索性逃往山中,免得连累他家。匆匆赶到一看,灯光正是自己屋内,门也虚掩,里面静悄悄的。刚冲进门,目光到处,瞥见桌上正放着那两只钢镖,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上写"孺子可嘉"四字,底下并未具名,只斜横着一条像根短棍的黑道,房中一人皆无。 旺子虽受王老汉照应,事前却曾商计,作为旺子看中当地,自立家屋,用木板树干在酒铺旁边盖了一间小木板房,上铺茅草。旺子人缘好,当地土人都说他孤苦可怜,年轻能干,有志气,谁都乐意帮忙,七手八脚,只两三天便盖成功。王老汉只在暗中相助,对外丝毫不露,作为旺子以力自给,打猎采药之余抽空读书,只在王家搭伙食,以便风雨冰雪无法人山时有个方便,省钱省事。王家在当地又是第一个好人缘,肯帮人忙,不以为奇,均料旺子沾他的光。因是有人经管,樵采所得可获善价,不致吃亏。共总一个小人,只打到两件好皮,采得一些珍药,便可过上三两月。因此粗布衣服和铺盖用具逐渐增加起来。当地民风淳朴,最喜这类勤健有为而肯积蓄的人,何况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孤儿。立家之后人家见他日子过得渐好,越发同声称赞,连以前逞强欺他的药夫子在众口同声称赞之下也都另眼相看,谁也不知这老少二人的隐情。 旺子心怀大志,又得王老汉全家暗助,不是读书就是练武,真正打猎采药虽比以前减少,仗着年纪渐长,学会武功,人又聪明耐劳,不畏艰险,每出必有所获,从不空回。 王老汉再张大其词,不是旺子最恨人娶童养媳,和比丈夫年长讨来专供劳役的等夫嫂,连想娶亲都是一说即成,双方只管亲如家人,旺子日前并还背人拜了王老汉做义父,表面却是各归各,两不相干。 初意房中有人等候,及见室中只有失去的两只钢镖和一纸条,知王老汉写不出这好的字,心中奇怪。先疑瘦子所为,正拿着纸条出神,不知走好是不走好。张家哭喊喧哗之声,好似发生变故,是否与此有关也是难料。王家就在紧邻,探头一看,都是黑洞洞的,分明人已睡熟,打算换好衣服,打了包裹,喊醒王老汉,商量再走。心想今日之事义父不会不知,照他为人和本领,决不至于袖手。猛瞥见镖已插入皮带,纸条还在桌上,恐落别人手中,刚刚拿起,看那上面黑道是何用意,忽想起师父腰间铁笛子与此相似,当时醒悟,心中狂喜,脱口喊了声"师父",刚关好的房门忽然无故自开,跟着人影一闪,对面一看,不由大怒,原来那人正是玉泉崖上所遇叫老三的中年人,左手还用麻线穿了一串人耳走将进来。 旺子虽然料定当夜之事与这两个对头有关,因已悟出先失钢镖下面所压纸条所画黑道乃师父铁笛子所留暗记,心便有了把握。再见来人面带诡笑,神情鬼祟,手上人耳约有六七只,鲜血淋漓,还未被雨水冲净,点点下滴,分明这一会的功夫被这两个恶贼杀死多人。就算所杀乃是张家父子,自己的对头,这等残忍凶恶的行为也是头次看到。又料来人决无好意,忍不住气愤愤问道:"深更半夜,我共总这一问小屋,向不空留外人,素不相识,寻我作什?"旺子早看出对方本领比他高得多,真要有什恶意,非吃他亏不可。偏巧回来晚了一步,师父业已离去,途中未遇,不知走往何方。 先想王老汉全家均是极好武功,一呼即至,故意高声喝问,还有一点仗恃。话刚出口,瞥见来人一脸狞恶、狡诈神情,一双贼眼正望着自己的的放光,猛想起王老汉翁媳最是义气,新来伙计表面老实,实则是他义父老友之子,为避仇家来此隐身,本领也非弱者。就算日里被擒走过时他们不曾看见,见我到夜不归,也必寻人探询。山口内外居民十九眼见,到处传说,王家断无不知之理。照他为人和平日口气,不应置之度外,如何他里外两旁房舍这样又黑又静,不见一点灯光,若无其事,于理不合。这两个对头十分凶狡,日里相遇又曾探询过他翁媳的姓名来历,语多可疑,莫要这两人便他平日所说的那些对头,心有顾忌,虽在暗中相助,自家却不出面,也许师父就他请来都不一定。 事情哪有这样巧法,终日苦盼,渺无音信,刚被恶人擒去,快要打死,人便赶到。 再一想,由崖洞上面逃出时似有东西把脚托了一下,如是师父,崖壁又凹又滑,刀切也似,没有附身之处,师父人矮,其势不能凌空而立,决够不到。既来救我,定必见面,不会连喊不应。义父身材高大,定他所为。本意救我,因恐对头知道,又见人已出险,恐我泄漏机密,先自避去。照此形势,义父必有深意,连这盏灯都未必是他所点,否则我由外逃回不会不知,如何不来相见?本来对头还不知他来历,我一喊人,反而泄漏他的机密,怎么对得起人?本来人如非真个厉害,凭义父那样人,我这样高声说话,也必有人赶来,还是谨慎些好。心中一惊,生出顾忌,越发有些胆怯,无奈话已出口,只得把心沉隐,口中说话,一面留意对方动作,手叉腰问,看好房中地势,准备对方动武便先下手为强,与之一拼。 旺子正在暗中发慌,硬着头皮发话,来人乃是北直隶有名的恶贼李文玉,因其眉心有一黑痣,外号三眼花狼,人最凶狡,进得门来听旺子发话拒绝,直如未闻,先把那串人耳往桌上一甩,回手脱下身穿油绸子雨衣雨靠,还算客气,未在旺子房中糟蹋,自己拿向门口连抖两抖,把上面所积一点雨水抖去,拧了一拧再行抖开,呼呼两声便复原状,把雨帽歪带头上,雨衣靠往左腕上一搭,大模大洋走向桌前,把桌上茶壶拿起,用碗斟满,一饮而干,再回转身,一屁股坐在桌旁炕上,取出怀中一枝头尾都是上等翡翠镶金的象牙小烟袋,装上烟丝,就油灯上点燃,也不答理旺子,一口气连吸了两袋。旺子见他反客为主,目中无人,那等狂傲自大模样,越发有气,又知对方不是好惹,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问了两次全都不理,不敢伸手硬拉,估计先后两次大声说话,就义父未回,王家二嫂也必惊动,便新来伙计丁十二也应听见,怎会全无动静?自己由张家逃出已有不少时候,想和王家翁媳商量,探询师父人在何处,以便寻访,又在房中耽搁,幸而离明尚早,风雨未住,如在平日,若被仇敌发现,早就追来。天明以前不问寻到师父下落与否,均须逃往山中。这厮偏这样赖皮,不打发他先走决不放心,又不知他是何来意,不禁又气又急。想起王老汉平日警告,不敢发作。 正在无计可施,打算用话激将,试探来意,李文玉把两袋烟吃完,把金烟袋斗上烟灰磕去,从容放好,揣入怀中,望着旺子,嘻着一张贼口,冷冷地笑道:"你这孩子讨厌我么?如不是我和你五大爷,你虽逃回也难安身。天光一亮,你那张家对头必要寻来,这房子暂时虽是你的,你准住得成么?我们好心好意想要救你,怎的不知好歹?本来你这类野孩子我看不上,只为你五太爷爱才,见你小小年纪这样胆大机警,真有骨头,居然不要人帮忙,自家逃走出来,总算难得,彼时我正将张家父子连他手下那些王八蛋一齐制住,本不容他活命,五太爷心软,因张家狗种虽然得罪咱们弟兄,老的还好,以前并且帮过咱们的忙,被五太爷无心认出,这才由他出面做好。如今事还未完,正和张老头商计,因知你已逃走,风雨太大,恐你年轻胆小,逃命心慌,半夜入山遇见危险,托我先来把你喊住,就便问你几句。五太爷说,你果然自己脱身,没有靠人,虽然另外有人把铁锁斩断,你已由上面洞中逃出,这个忙并未帮上,你肯不肯拜他做师父由你的便,非但不会勉强,就你将来知道好歹,回心转意,想要拜师,他也未必容易答应,这都不提。我李三大爷一向看不起人,何况你这样一个又穷又脏的野孩子,全因你五大爷跟你不知哪世里的缘法,会看得你太好。我也觉着小小年纪,居然会这样有骨头,才活了心。 我问你话,这是格外赏脸,必须恭恭敬敬实话实说,再像方才那样口出不逊,你三太爷一有气,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旺子听出二贼果在张家大闹,那许多恶人爪牙均被制住,还割了好几个人耳带走,本领之高不言可知,照此口气似未存有什么恶意,素无仇怨,自己年小,本身或许无事,甚而连张家对头也被吓退,就是天明发现人已逃走,都不致赶来作对,才会这等说法。 不过所问的话决非寻常,必与师父和王家有关,一答不好便要使人受害,看神气既不会伤害自己,怕他作什?心中寻思,一面静想,一面静听,听完之后,因气愤对方无理,也把板凳往门旁一拉,对面坐下,一面把草鞋脱下,用手搓着脚指头,故示傲慢,冷笑答道:"你这人好无道理,素不相识,共只见过一面,还是我请的客,一不该,二不欠,大风大雨深更半夜无故闯入人家问三问四,仿佛你比主人还要随便。开口不是三太爷,就是五大爷,便你真个年高有德,也要人家自己对你恭敬才有意思,这等自言自语,自尊自大,我认得你是谁?不错,那叫老五的老汉曾叫两个小娃把我失去的鸡送还,并想收我为徒,我不愿意。后来他在外面崖上偷听,我已说好,逃不出去是我该死,与他无干,宁死也不要他帮助。无故派你来此是什意思?如说张家那些恶人被你们制住,不会再来害我,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又不曾托付,事前并还言明,真是这样也不承情,何况张家有财有势;当时打不过你们,明日报官,到底如何还拿不定,岂能以此居功?你两个既然自命英雄,比谁都高,想必不会倚仗凶威势力,欺负一个比你们年纪小两三倍的小娃。真要气我不过,是好的不必等我多久,只等个三年五载,我年纪稍长,学成本领,照你今夜所为,比那老五还要可恶,你不寻我,我也寻你,到时我打你不过,被你杀死,决不皱眉。如在此时欺人,只不怕脸皮厚,或杀或打也由你便。我旺子从小孤苦,能够长大全仗自己手脚和心思,你刀架在我头上也吓不退。我嘴太刻薄,你越发狂我越气你,这是何苦? "本来人在世上,原应彼此互助,不论穷富都是一样。有钱人仰仗我们苦人的地方只有更多。谁都有个不便时候,休说问问人,问什事情均应直言无隐,尽自己的力气去帮为难的人,那才叫是好汉。问几句话有什相干?换了别人,这样风雨深夜无处投奔,望见灯光寻来,人之常情。我旺子虽穷,向不小气。家中别的没有,多少还剩两块麦饼冷馍,一点盐菜,水更现成。这炕不大,睡上三四个人足能挤下。休说问话,便请你吃,请你住,也必好好待承。像这类半夜里望门来投的人,十九都是没有什么钱的出门人,光景就比我好也都有限。真有钱的老客早住店去了,怎会投我?算起来都是我的同等弟兄、叔伯大爷,我一个人独居无聊,来了外客只更高兴,请还请不到呢。像你们两个,老五虽是老奸巨猾,说话还极和气,居然看得起我,更是难得。像你第一次见面,我先恭恭敬敬当你好人叔伯看待,你先欺我人穷年幼,骂了我的师父,还要骂我,样样蛮不讲理。 "实不相瞒,日里玉泉崖上直到现在两次相见,如非人小力弱打你不过,早就和你一拼高下了。就你日里可恶,方才进门时稍微客气一点,来者是客,我也不会有气。照你这等行为口气,实看不惯,我已恨极。无奈我是小娃,你是大人,硬要赖在我的炕上不去,还闹了我一地的雨水烟灰,真太气人。我这叫恨在心里,无可如何。我这人虽不会说假话,但最恨你这样凶狂的人。随便问我什话,我决不高兴回答。再说,我又没有应该回答的道理。我做的事不问乱子多大,也有我自己抵挡,不必你们费心。算我怕你是个瘟神,你那一串人耳朵吓不倒我,看去只有讨厌,最好请走。你如走往门外不再扰我,有什话问也许凭我心愿回答一两句。再如扰闹不去,我拿你无法,看了你又心烦,情愿让你。总算你是英雄好汉,会以大欺小,把人家房子霸占了去,逼得主人这大雨天连自己家都不能住,你真要不怕人笑话我马上就走。要想倚老卖老,行凶逼人,休看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幼童,一句也不会听你的。" 旺子人甚聪明,早留心对方神色,见他始而浓眉倒竖,似要发火,眉心一粒黑痣也在颤动,以为要糟。因听隔壁没有丝毫动静,越料王家顾忌来人,不敢出面,对头所问的话也必与他有关。本就情急负气,见状不由激发刚直天性,怒火往上一撞,话更难听,满拟对方必要恼羞成怒,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又从心里起发生厌恨,怎么也忍不住,边说边在暗中准备,假装抓痒,手插腰袋夹缝之中,以防万一动手,乘着坐近门口,又有桌凳阻隔,稍见不妙,下面抬腿把桌子踢飞,朝炕上敌人打去,同时上面右手三枝连珠钢镖,左手抄起板凳横扫过去,再乘忙乱中出其不意身子一侧一挺便可夺门冲出,好逃向外面。敌人在张家杀伤多人,如能将其打死,正好以毒攻毒,非但本身可以无事,还可为民间除去一个大害。如其打他不到,这等下手多少也必负伤,等他追出必有一点耽搁。这大风雨,对方路径又生,黑暗之中多大本事也使不开。主意打定,话更刻薄。 正说得起劲,忽见敌人浓眉放平,二目凶光尽敛,回复原状,二次掏出镶金翡翠象牙烟袋,重又从容就灯点吸,面上笑容也与方才不同,目注自己,将头微点,身子靠在被褥上面,脚登炕沿,搭上一条二郎腿,神态比前更加安静,一任嘲骂,若无其事,看出不像激怒。前凶后和,用意难测,正觉奇怪,李文玉又连吸了两袋烟丝,口吊翡翠烟嘴,似想什事神气。先是一言不发,直到听完,略停了停,方始笑道:"我真作兴你一个小孩会有这大胆子,如说无知也还罢了,你偏什么都知道。从见面起一个大人未遇,也无一个指点,竟会看出我们本领。表面说话气人,句句先把我僵住,使我干生气,不能与你一般见识。我和五太爷曾向多人打听,均说你从小孤苦,独居在此,从未有什师父,也未见人教过武艺,只有一个教书的穷酸,你跟他学认点字,铁笛子三字更无一人晓得。这厮一向形踪隐秘,不知怎会被你看出,想拜他为师。据你说只见一面,所说也似不假,竟会断定他要收你做徒弟,不谈出一点意思不会这样拿稳,此已奇怪。最难得是你想拜他为师,以及平日背人学武,山口内外这许多人都夸你人好聪明,能干耐劳,有志气,你的心事竟无一人知道。 "我三太爷三眼花狼李文玉向来杀人不眨眼,竟会被你僵住,挖苦了我一大顿,无法出气。这样刁钻古怪、有心眼、还有主意、不大点年纪的孩子从未见过,无怪五太爷见了直说可惜来迟,事前不曾发现,被对头得去,此时连我三太爷也对了心思,何况别人!休看骂我,因你狡猾口巧,反觉对我脾气,我已决计不再伤你。照你这样人,我料铁笛子必肯收你为徒,可惜他至多活到重阳节前,也许就这几天便要送命,辜负你一番苦心罢了。我情愿向你认错,以前不该当你穷苦野小孩看待。你师父虽是咱们对头,我和你总算没有过节,借你这地方歇歇腿,喝碗茶,抽两袋烟。好在你那张家对头因五太爷一说,更不敢寻你晦气,无须逃避。咱们聊上几句,谈上一会,总可以吧。" 说时,旺子听那人忽改和王老汉差不多的北方口音,与日里所闻杂音不同,便留了心。先料十九翻脸,及见说完无事,反倒转了口风。因对方神态举动始终狂傲,头枕在自己所堆被褥上面,脚登炕沿,二郎腿跷起,辞色虽转平和,还是那么自高自大,旁若无人。心想,这厮头倚被褥,背朝窗-,此时无论何人,只由窗外一伸手便可要他性命,他却大模大样,口发狂言,说师父不久死他手内,照这样粗心骄狂决无此理。猛瞥见破窗格上有一人手微摇,定睛一看,正是义父王老汉,似在窗外窥听了好些时候,正朝自己摇手示意,立时警觉。暗忖,对头如无本领,怎会发此狂言?义父平日说得师父简直飞仙剑侠一流,这两贼却如此看轻,他翁媳那高本领,竟不肯出来相见,必有原因。我如何这样大意?因恐对方警觉,不敢多看,借着拔鞋把头微点。抬头再看,窗外人已不见,知道老汉意思,不令得罪来人,也不令逃入山内,心越放定,立转口风,笑道: "你这样说法,便算来客,我怎会说不好听的话?只我知道,你问好了。" ------------ 七 破窗逃巨寇 异地晤良朋 李文玉始终头都不曾偏过,闻言笑说:"你这小孩真灵,我只问你,你每日搭伙食的酒铺老头几时来此开这酒店?他家还有什人?你们相好,他平日又最肯帮你的忙,如何你今日闯了这大的祸,他若无其事。方才咱们争吵,他也不来看你,是何原故?"旺子假装有气道:"你这位客人怎么这样脾气,刚说得好好,又说怪话。你问这些事,日里相见我已说过。他在此开店虽只近二十年的事,如说住家,便我听说的也有祖孙三代。 张家多大势力,他们有家有业在此,自然要怕连累,帮我也在心里,怎敢露出?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能怪人。老汉全家全是好人,谁都知道。他和你们对头我的师父铁笛子素不相识,你也知我口紧。他这样忠厚老汉,你老打听他作什?"李文玉想了想笑道: "你一个小孩独居一屋,你刚由张家逃走,我便得信进来,共总好似没有多少时候,你到家作过什事没有?" 旺子本想不答,因见方才王老汉在窗外连打手势,动作轻而且慢,和那面上紧张神情,断定对方厉害非常,口风虽转,用意总是难测,想了想,抢笑答道:"我到家把灯点起,刚把衣服换好,你就来了,连门都未出过,也未见有人来。"李文玉又问:"可曾出门取什物事?"旺子心想,自己到家并无多时这厮便来,本未出进,做过什事无须瞒他,理直气壮地答道:"没有,谁还骗你么!"旺子原恐对方疑心又在房中耽搁了一阵对方才到,恐其因灯生疑,才说是自己所点,后想这厮人甚狡诈,莫要灯光早被发现,正在后悔,再要盘问如何回答,向不说谎,、心里有点发急。 文玉随问:"今日天凉,怎不生个炭炉烧点水吃?"旺子只当问的是闲话,没好气答道:"我逃命还来不及,准备回家取点衣物逃往山中,你便赶来麻烦,怎会想到生火烧水?再说天还不算真冷,乡邻又好,他开的是酒铺,茶水取用十分方便,我们穷人天黑就睡,点灯之时极少,要那热水何用?"文玉忽然目闪凶光,哈哈笑道:"到底是个小孩口嫩,自漏马脚。你说刚刚逃回,不曾出进做事,也无人帮你的忙,这盏灯擦得又明又亮,满满一碗灯油,算你回家自备,我来稍迟,不曾看见,壶里面的水却是热的,分明沏上没有多时。你未走往人家,又无人相助,这一壶热水哪里来的?"旺子闻言,才想起那把瓦壶乃王家所有,先放桌上,不曾理会。因见师父纸条,只顾寻思,也未伸手去摸。方才这厮进门连饮两碗,似见有热气冒起,一时粗心,不曾想到壶水来处,被这厮看出破绽,一假百假,这类凶人说翻就翻,刚一发怔,想要回答,还未出口。 李文玉见他脸红,已接口说道:"小孩子不要为难害怕,我三大爷说话算数,无论如何也不伤你。休看我不曾回顾,窗外那人和你闹鬼我全晓得。我料此人恐我看破,业已走去,所以没听他有走回来的声音。其实,你第一次伸手叉腰想摸暗器,一面打算把桌子踢飞乘机逃走时,这厮业已掩在窗外,必是见你口出不逊,恐吃我的亏,又知你那点毛手毛脚,在三太爷面前简直送死,稍微一动人便分了尸,急得无法,暗打手势警告。 你偏说得起劲,不曾看见,直到假装穿草鞋以前方始看出,改了口风。其实我并不承他的情,你就强做到底,我也满不在乎。本来抬手便可将他抓住,因想这样大风大雨,老家伙虽然是可恶,和我无仇,偌大年纪,提心吊胆站在大雨里头,好容易才将你提醒,怪可怜的。本已不想计较,但我恨他真人面前闹假,藏头缩尾,非要他现出原形不可,乖乖的叫老家伙滚来见我,看看是否昔年山东路上那人。只要知错服低,交代得过,便不与他一般见识。否则,我三大爷自己寻去,他就没有全尸了。你们暗中捣鬼,还当我不知道呢!" 旺子见对方二目凶光(目夹)(目夹),神态突转狞恶,最奇是人未回身,外面那大风雨,王老汉虽然年老,武功从未丢下,轻功更高,自己防他暗中掩来,也曾留神静听,风雨之下并无丝毫别的声息,所打手势又轻又慢,这厮竟和眼见一样。活虽凶狂,料无虚假,打是决打不过,老汉踪迹已被他看破,如是敌手不会这样害怕,不敢出面。 这等凶恶,逼人太甚,恐有别的顾忌,还不敢真个和他翻脸,心正发慌。 李文玉见旺子已被问得变脸变色,正在得意洋洋,说得起劲,末句话还未说完,便听窗外有人说道:"放你娘的屁,驴日的瞎了眼睛,没瞎了耳朵。近日和老鬼苏五口口声声要寻我老人家报仇,今日黄昏两次相遇,对面却不相识,我正好笑。因我徒儿有事,打算办完再寻你们两个老驴日的算那什三年前的旧账,不料都是那么死不要脸,一个强要收人为徒,一个倚势行凶,以大欺小,被一个小娃儿刻薄挖苦个够。未了还吹大气,仿佛你有后眼,不论窗外有什动作,你老祖宗连来带去都和眼见一样。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后,始终不曾离开,你晓得个屁!你是现在滚出来,或将老鬼苏五喊来,约好地方,分个存亡,还是想吃完月饼重阳糕再往鬼门关报到,也随你的便。无故打算欺负人家忠厚和平的老汉,你才是当时不得全尸呢。"旺子一听正是前遇铁笛子的口音,不禁大喜,不顾听完,早慌不迭纵身赶出。见雨中立着一人,窗前灯光映处正是师父,身上业已湿透,腰间所挂铁笛子却拿在手中,目注窗内发话,喜得连呼"师父",赶将过去便要跪拜,铁笛子把手一摆,就势拉住,往旁一指,同立王家酒馆屋檐之下,口中仍在发话未停。 旺子初意对头如此骄狂,决不甘休,哪知里面悄无声息,也未见人出来。直到铁笛子把话说完,又隔了一会,方听里面狞笑道:"铁老二,你真可以,日里撞我的人就是你么?方才窗下既然是你,算我耳目不济,眼力大差。不问这开酒店的是什来历,从此不提今日之事。不过我们的事不是这等了法,你也无须吹什大气。这样风雨黑夜,彼此都不免于取巧,显不出真实本领,何况正主人尚在张家,也还未来。你少骂大街,是好的第三日天晴以后同往玉泉崖一分高下好了。"铁笛子方骂:"这驴日的虎头蛇尾,真不要脸!"忽听喀嚓一响,窗门粉碎,旺子只当敌人破窗而出,刚要开口,吃铁笛子把手一拉,拖向身后。 旺子方觉师父令其躲避,说时迟,那时快,随同窗门响处,先由里面飞出一物,同时十几根寒光暴雨也似由门内迎面飞来,耳听丁丁丁丁银雨分飞一片响声中,一条黑影箭也似往斜刺里暗影中纵去,才知敌人声东击西,一面诡计暗算,一面乘机逃走,方喝: "师父快看!"铁笛子已怒喝道:"本来我不伤你,夹着尾巴逃走也罢,偏要这样阴险下作,不赔还我徒儿的窗户休想逃走!"边说边要追去。人却未动,刚把手一扬,忽听呼呼两声,好似两股急风撞在一起,紧跟着面前人影一闪,由斜刺里纵来一人,正是那瘦长子,还是那样诡笑嘻嘻,立在五六尺外破窗前面,笑说:"铁老二不要发急,老三就是这样,不管遇见什人,死爱占便宜的脾气。反正我们的事终要作一了断,这大风雨,何必大家都做落汤鸡,闹上一身泥水呢!令高足实在不差,听他口气还未正式拜师。窗户由我赔还,就拿他打赌,后日玉泉崖谁能得胜,谁便算他的师父,你看如何?" 旺子又想开口,被铁笛子拦住,笑道:"此时胜负未分,废话少说。你们如其得胜,尽可随便,打的什赌!好在我和你两个多少年的死对头,照例不见不散。这二十多年来哪一次都是你们自己滑脱,为寻你们踪迹真费了我不少心力,始终没个了断。今年春天听说你们合在一起,居然反要寻我,真是再妙没有。彼时我正有事,约你秋后相见,你们居然期前寻来,看去不像是假。因此你说哪一天都可,否则照你们那样狡猾,今夜便不放你过去。后日玉泉崖准定到场,但你同党李三卑鄙无耻,我已说好随他的便动手,还是作贼心虚,见你不在,恐一个人敌我不过,又想乘机暗算,把我徒弟窗户打碎,方才被你一挡他已逃走。如今算是落在你的身上,却非赔不可呢。"苏五笑道:"铁老鬼,你怎如此小气?五太爷从来不曾欠过人家,既说由我代赔,自无话说,谁还叫他小孩子吃亏不成?银子拿去,这一块有五两多重,想必够了吧。"说时,由囊中取出一把散碎银子,就着窗前灯光看了一看,双手合拢一搓一揉,七八块碎银立时合成一个圆珠,递将过来。旺子忍不住说道:"我这窗户稍微寻点木块树枝一钉一编就成,用不着这多。 我向不讹人,我不要他银子,也决不拜他做师父。不过这瘦长老汉没有老三讨厌,多少总算帮过我一点小忙,师父把银子还他吧。" 铁笛子正将银子接过,托在手上,好似察看成色,转脸喝道:"小鬼不许多口,这银子又非他自有。贼吃贼,吃更肥,凭什么不要?"随向苏五笑道:"你这老鬼假装大方,分量虽然不差,却将一些不够成色的杂银揉在一起,打算取巧。许久不见,怎么还是那么老不要脸?我眼里不揉沙子,这里面有两小块不够成色,被你揉成一团,挑出来还真费事呢。"边说边将手一搓,手中银子立和面条也似搓成一条,再用右手两指一捏一捻,银便成了粉屑,落向左手,挑了两小块出来,再用双手一搓一捻,一堆银屑又成了一团整的,随笑说道:"不够成色的虽然不多,共总不满二钱,这也不能便宜了你,快些换来,好放你走。"旺子这才醒悟双方是借题目暗中比斗各人功力,见师父刚把银子搓成一条,用手捏碎成屑,苏五便退了两步,一双三角眼却注在师父手上,正在留心,防他暗算。忽听苏五接口笑道:"你不用故意挑剔,再赏你师徒一块,有什相干?五太爷今日未穿雨衣,周身水湿,要回去换衣服,不耐烦和你多说。后日如其天晴,午后玉泉崖相见。如其落雨便往后推,不要失信。银子拿去,多余的赏你多灌一点黄汤,五大爷要失陪了。" 旺子见苏五边说边往后倒退。师父口虽说话,手中两块碎银只得豆大,却未交还人家,人也立在原处不动,神态甚是从容。跟着又见苏五往身边摸了一下,虽带着一脸诡笑,仿佛比前紧张,知这两个敌人均是能手,双方多年宿仇,恐其突然出手暗算。师父还是那么大意,眼看对头已快退往窗侧树下暗影之中,还是只顾斗口漫不经心神气,实忍不住,方想提醒。苏五说到末句,忽然把手一扬,暗影中立有大小两点白影一闪,同时又听丁夺两声,铁笛子双手一扬一伸,哈哈笑道:"你这没出息的老鬼老是这一套,"有什用处?莫要鬼头鬼脑,乘这三日功夫快点多请几个救兵,多少还可挨上一点时候,以免上场送命太不好看。你如还是昔年那样不长进,后日只有送死,早点想法子凑鸡毛壮胆子,多约几个帮手,我也就便为世人多除点害,省得到处寻找他们忙不过来。"旺子眼尖,看出敌人所发好似暗器,已被师父用两粒碎银打飞,撞向树上。那团大的白影乃是一块银子,已被师父接向手上,才知双方本领针锋相对。彼此还未动手以前均能料出敌人心意,有了准备。最奇是这样黑天雨夜,只有破窗里面映出来的一点灯光,双方动手时相隔已在丈许以外,黑暗之中竟打得这样准法,比王老汉平日所说似更厉害,心方惊奇。 遥闻前面暗影中笑道:"铁老二鬼休狂,你五太爷今日实是受人之托,有事未了。 明日又有一点小事。加上天还未晴,便宜你多活两天,到时就知厉害了。"随听低喝: "老三不要妄动,既然说好后日动手,在未交手以前便应两不相犯。我不过想试试老鬼近年的目力,就便赏他一点银子,你当是今夜便和他动手么?"铁笛子笑道:"你两个不必装腔作态,故意捣鬼。你们不过想将那一串人耳朵送往张家诈财,恐我作梗,先打招呼。其实张家父子老的贪官,小的恶霸,全家上下除却那些园丁花匠十九恶人,反正不义之财,假手你们给他吃一点亏,省我出面。等你到手,再转交我去送人,再好没有。 不是为了张家,我今夜还不会放松你们呢。否则,你们全用诡计暗算,未了冷箭不曾放成,又恐我看出那暗器的来历,一个故意说话逃往东面,一个暗中掩来,将树上所钉暗器拔去,我都看见。这等鬼头鬼脑先看不惯,就是约定后日动手,今夜也先叫你尝尝味道了,各自夹了尾巴快走,没的叫人恶心,连小娃儿看了也都好笑。"说罢不俟答言,便拉了旺子回转屋内。对方也没有声息。 旺子到了屋中又要跪拜,见师父将手连摇,令自己重换湿衣,不令开口,不时侧耳向外,似在静听。隔了一会方说:"驴日的果然逃时心慌,走了相反的路。如今已同赶往张家连享受带诈财去了。这一票捞得不少,等他到手我再取来救济苦人,省我许多手脚也是好的。"忽见破窗外有两人走过,定睛一看,正是王老汉翁媳,未等叫应,人已绕走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卷毛毡,先朝铁笛子礼见,一面忙代旺子将毛毡打开,钉在窗上,以御风雨,一面笑说经过,并向铁笛子请教。王媳跟着走往隔壁,又拿了大盘卤鸡野味、香肝煮花生之类酒菜,和大盘蒸馍,一小坛酒,连同杯筷放在桌上。还拿了一块红毡请铁笛子中坐,令旺子正式拜师。 铁笛子笑道:"我已决计收你为徒,不必拘什形式。既然主人诚意准备,也不应该辜负,就此行礼也好。不过当我徒弟不是容易,我与寻常号称侠义、专顾自己虚名、不求实际的人绝不相同,我那禁条你想必已听老汉说过,有好些话还无暇多言。此时天色快亮,张家父子被二贼今夜行凶大闹心胆已寒,老贼苏五虽极阴险狡猾,但极爱才,上来便将你看中,千方百计向你卖好,以为他这次为了寻仇准备三年,非但本身练有惊人武功和凶毒的暗器,并还约有两个比他还高的能手,到时暗助,断定我必死在他的手内,然后软硬兼施,强迫收你为徒。此贼外表阴柔,内里刚愎自用,一向任性。你虽是我徒弟,一则年幼,又知你还未拜师,只管对他二人无礼,反更看重,毫无恨意。曾向张家警告,说狗子自不小心,伤人不成反被撞倒,不该倚势行凶,不许他家再和你为难。 "彼时狗贼李文玉先到张家,仗着他那点穴法和一身本领,将为首教师点倒,再将老贼父子擒住,逼令把全家上下召集在大厅之内,由他处罚。照他平日凶杀和绑票规矩,已先将几个和他动手叫骂的教师、恶奴耳朵每人削去一个,不是小狗妻妾生得美貌,跪地哭求,并还任他调戏,答应献出大量金银赎命,几乎连张氏父子的耳朵也同削去。这两个恶贼做强盗行凶,只要有钱,向例不问是非善恶,往往极恶穷凶的恶霸,只要对他口味,话说得好听,多献金银,肯将美貌姬妾供他淫欲,照样无事,甚而因此打成交情,算他党羽,同恶相济都不一定。死伤的都是那些为了衣食、做人鹰大的饭桶教师,端的淫凶残忍,惨无人道,便无当年仇怨,我也放他不过。无奈二贼本领甚高,苏五老贼更是凶狡,我连费了多少心力,始终没有成功。内有两次业已大胜,仍被逃走。二贼对我更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次原是事前有约,订在中秋重阳之间来此决一存亡。前日我在途中得信,说二贼已来寻我,料其提前赶到,必有几分自信,我忙跟踪赶来,稍微探出一点虚实底细,还不深知,故方才放他一步。 "这二十多年来二贼本是形影不离。李贼在张家行凶之时,老贼苏五为想收你为徒,只在狗子出外坐堂时下手暗算,使其受伤倒地,不能打你,跟着赶往石牢威胁利诱,你都不肯,自觉无趣,重又回到张家。本助李贼下手,忽然认出老狗张锦元前在杭州府任上受过他的贿赂,卖放了两个老贼的内弟,事完之后看出苏贼本领惊人,便他两个内弟也因贪色大甚,病倒娼家,方始擒住。想要卖好结交,又有一点胆寒,知道这类人的钱用不得,非但盛宴相款,待若上宾,并将所收贿赂退还,送了好些礼物,一句一个侠客义士、英雄豪杰,足恭维了一阵,因此老贼对他留下好感。后往杭州寻他,人已告老回乡,一见是他,未免不好意思。一则李贼手狠心毒,业已伤了多人,连人耳割去好几只,又把人家妇女抱在怀中调戏,无法落场,再者张家财宝众多,到手肥肉也舍不得,只得一个做恶人,一个做好人,先用暗号将李贼引出,说了几句,再假装在房上动手喝骂,编上一套鬼话。二贼本领都高,打得十分热闹,最后才由李贼说了几句狠话,要张家明日黄昏以前献出所藏三万两黄金、二十万两银子,否则全家杀死,鸡犬不留。并说苏贼不该帮助外人,他党羽甚多,个个厉害,这人耳乃是他杀人记号,只有一只不赎回去决不甘休。说完大骂逃走。苏贼跳下房去安慰了张氏父子一阵,假装好人,代为说合。并说,李贼人多厉害,真要都来,他也不是对手,要张家看开一点。 "张氏父子好几代人的贪囊本来不止此数,又有大片田产,金银还不在心上。第一是他父子全家的性命财宝,第二是狗子妻妾,硬要献上两个与强盗,传将出去丢人太甚。 不料苏五突来解围,非但狗子妻妾可以保全,所索财物本来照着李贼的规矩一经出口分文不能减少,如今只要万两黄金,便可由他出面托人说和,并将李贼请回,以客礼相待,从此无事。连去冬传说天水附近深山中那几个看中他家钱多、想要来此抢劫烧杀的有名刀客大盗,也可由他打发回去,竟把老贼当成天上飞落的救星,奉若神明。 "李贼赶往石牢之先,我和老汉已经见面,本定由他用我短剑去斩断铁锁,救你出险,我跟随在二贼后面,不料你已自己逃出。我恐老汉踪迹被贼看破,抢在李贼前面赶去,令其速退,又纵到门上托了你一把,隐向一旁。你只顾看那断锁,不曾见我。老汉抢先赶回将灯点起,因不愿使二贼知道,避向房内,你回不久李贼赶到。老汉不知我早跟在李贼身后,听你口气太刚,挖苦刻薄,恐狗贼激怒翻脸,遭他毒手。翁媳二人冒了大雨、带了兵器掩往窗下窥探,暗中戒备,用手势向你警告。不料此贼真个机警,他翁媳虽极小心,仍被识破,可是事前他看出狗贼不会动手,已先离去。我恨他口出狂言,此贼没有苏贼阴险,但最卑鄙残忍,本想激怒,给他吃点苦头,被苏贼赶来挡住。照今夜形势,张家自顾不暇,近数日内自然不会寻你,久了仍是难说。苏、李二贼再要看出收徒无望,你话又难听,难免怀恨。自家话已出口,不好意思伤你,暗中支使张家和你作对却所不免。 "你一个人无妨,何况又有我在此,自更不会受欺,老汉全家隐居多年,方才狗贼叫阵便因安土不愿重迁,好些顾忌,格外忍耐。张家寻仇生事,难免使他连累,故此这里你已不可久居,天明之后便须准备起身。我另外也还有事,有好些话都顾不得多说。 你只记准人都一样,自己如有智力,必须尽量帮人,大家都是这样存心,结果帮了众人,众人也必帮了自己,照此做去,没有不成的事。你平日的心思志气与我十九相同,小小年纪真个难得,我破例收你为徒也由于此。如是和常人那样,只想侠义名高,学了本领便一意孤行,任性而为,自觉样样高出众人之上,谁都不如你,那就错了。" 旺子闻言恭谨谢诺,高兴非常。谈了一阵,王老汉去看门外烟雨溟滋,积水遍地,左近人家的炊烟业己升起,知天已亮。为了水雾迷-,看去昏暗,且喜大雨未止,忙告铁笛子师徒快些吃饱,乘此无人之际即速准备起身。王媳原和老汉一样全身披挂,准备迎敌,见天已亮,忙即赶回,把衣服换下,又将日前代旺子所制的几件夹棉衣连同昨夜准备好的小铺盖卷、两双新草鞋,以及两伞油布一同取来,仗着所居偏在王家屋旁树林之中,地势隐僻,常人极少走过,雨又未住,不会有人窥探。老汉翁媳交代完毕,又嘱咐了旺子几句,自往开店。 师徒二人在屋中吃饱之后,本定同行,铁笛子见雨老不止,时大时小,天空阴云密布,尚无晴意,想了一想,对旺子道:"我那住处就在玉泉崖底壑岸下面崖洞之中,里面虽极干净,离地也高,上有崖石遮避,雨水流不进去,一则路不好走,我昨日刚来,只到洞中匆匆转了一转便来此地,里面虽有一点粮食,乃去年所留,也许霉烂,无法再吃。我今日有事,急切间不能回去,你一个人住在里面非但寂寞,这样雨天也有好些不便。何况昨日连受惊恐,一夜未睡,我看你把门关上,暂时先睡他半日,好在张家对头不会寻你晦气。万一有事发生,我必先得信息,提前赶来,助你逃走。如其有人来问,可照我所说回答。"随教了一套应付的话便要走去。 旺子终日盼望师父,好容易遂了心愿,恨不能终日随在一起,先听带他同走,正在起劲,闻言只当师父疼他,听完忙道:"我见了师父只比平日精神,昨日虽受恶人欺凌,并未受到重伤,顶好师父走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多少跟着办一点事,还可学师父的样,长点见识,不更好么?" 铁笛子笑答:"你这娃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昨夜虽只见到苏、李二贼,但所约的几个凶人还未露面。我此时只得孤身一人,虽然到处都是帮手,总以小心为是。这里我又不常来,山口内外这些土人只有一半和我相识,多和王老汉一样,表面装不认得,暗中都和我是自己人一样。另一半还没有过交往。方才教你那些话便可对付他们,并非这班人的心不好,但恐无心传说,于你不利,故此先作打算。我一个人要对付好几个著名的恶贼凶人,休看人单势孤,因有许多相识的土人暗助,内有好些能干的我已暗中嘱咐,便是方才不曾与仇敌约定,也可应付一起。有你在旁反倒累赘。你本领如行也罢,偏又差得大远。还是照我所说,把精神养好,等我回来领你同去,省得那崖洞你不认得,在雨水地里乱找,就是找到不知下法,刚换一身干净衣服,何苦弄得水泥狼藉。真有志气,知道用功,以后随在我的身旁,用上一二年功,照你资质体力常人已非对手,再要苦练三年,便可得我所传十之八九,师徒合力到处扶危济困,照我心志而行了。这几天内非但不宜随我一起,连后日玉泉崖上拼斗最好都不要前往窥探,以免误伤,或使仇敌对你怀恨。将来也许学业未成便要出去走动,一旦狭路相逢,受他暗算,何苦来呢!因你年轻,我以前从未收徒,只苏、李二贼认得你的面貌,别的贼党尚未见过,再好没有。 虽然我有易容丸,此药难得,能不用更好。假使你在两三年内得了我的真传,外面无人知道,这用处就大了。" 旺子人最强项,想到便要做到,平日对谁都好,心中却有主见,不易摇动,不对他的心意也决不服从。自从一见铁笛子,谈了不多一阵,无形之中会生出一种亲切之感,后听王老汉背他说起乃师从十七岁起便在江湖走动,南北各省几被走遍,救的人不知多少,只二十多年前,不知何故,为了一事心灰意懒约有数年,隐居在秦岭深山之中,不轻出山走动。彼时仇敌甚多,一班土豪恶霸、恶贼大盗都恨之入骨。十五年前忽又出现,王老汉洗手之后方与相识,双方本有交情,又因外面仇敌太多,平日行踪隐秘,没有一定住址。地方甚多,玉泉崖便是一处,但也只知住在崖上。恐被旁人看破,从未去过,并不知道下面还有一洞,对他生平侠义行为却知道最多,与昔年大侠汤八同一路数。无论何处,只他住满三五月,或是常去之处,都有大批贫苦朋友和农夫土人之类与之交厚。 因其历年大久,救人太多,随便走到一个偏僻乡村,一推门进去,内里全家老少定必惊喜欢呼,仿佛来了一个最亲近的佳客,遇事群起相助,安危皆非所计。江湖上这多仇敌,连同多年来的官府搜捕,始终擒他不到,连真姓名也无一人知道便由于此。 以前化名甚多,专和贪官污吏、土豪恶贼作对,官私两面的恶人都是他的仇敌。有时为了擒他,并还互相勾结,用尽心思,都未成功。至多风声太紧,他将以前名字或是外号去掉不用,闹过一阵也就拉倒,可是他做的事始终如一,并不因为仇敌势盛便自收风敛迹吓退回去。不过另换新名,换上一个地方,照样救人,与恶贼贪官拼斗。去不多日,事情还没有冷,人已回来,不将对方除去不止。这多年来谁都不知他的真实底细,一半因他本领高强,机智绝伦,他那本相又和普通人一样,除目有英光不易十分遮掩而外,别无异处,只擅易容绝技,姓名年貌随时都可改变,宛如神龙见首,一闪即逝。本领差的人根本不能近身,本领高的又被他智计愚弄,所以始终没奈他何。 最重要还是能得人心,走到哪里都有成千成万的人明暗相助,故意造上许多奇迹。 明明人在东面,偏说人在西南两面出现,难得众口一词,不是暗中相助,便将他隐藏起来,做得活灵活现,使那公私两面的敌人全都疑神疑鬼,当他是个会法术的怪人,和飞行绝迹的剑仙一流,还未上前已为他先声所夺,再一对面,不是被他打倒,伤而不死算是便宜,便是被他用上种种方法巧计将人吓退,使那主谋的人自己收风,不敢为敌。对方真要太强,他早脱身而去,没有一次不是扑空。对方如是恶人,被他看中,无论是有多大财势、多高本领,或是请有多少帮手,他也决不肯放松,早晚除害而去,比起大侠汤八所做事业更多。只为姓名常变,有时只用一个暗号,这数十年中江湖上传说的异人何止十个,其实除以前汤八不算,这十来人都他一人化身,化名铁笛子还是近十几年的事。 不久许有仇敌寻来,内有数人和他拼斗多次,比较知道一点,也只近年方始醒悟昔年所遇对头便是现在的铁笛子,真的姓名来历仍是茫然,连老汉和他总算投机,常时还命代办一点小事,敬他的酒他尚肯吃,几次酒后高兴,说起当年经过,也只知道一个大概。他那改易形貌的本领得过高明传授,简直好得出奇,所戴面具其薄如纸,连老汉对面都认不出,何况外人!有时不戴面具,他那易容丸只一敷上,非但皮色全变,老少深浅各种颜色全不相同,并可在面上做出许多特殊的标记,如麻面、缺唇、黑痣、歪鼻之类,平日无事便是旺子上次所见那等形貌,但也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面说起平日为人之好和那虚心讲理、通达人情,简直没有一样不是高明到了极点。真年纪已有七十多岁,因其终日勤劳、武功又高人看那本来面目至多不过四十光景。从来不曾听他谈过徒弟,这次居然对你垂青,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志气,千万不可惜过良机等语。 人生世上,最难得是志同道合之交。旺子身世孤苦,人又聪明,耳目所及都是不公不平之事,思起愤恨,但又无计可施。本想长大为人做点事业,并为许多穷人解除痛苦,老想拜一高人为师,始终不曾遇上。第一次遇到这样异人,上来只是一种微妙感觉,心放此人不下,并未想到别的。及听王老汉一说,这位异人非但本领高强,平日所行所为更与自己一条心思,还有好些想不到的,加以从小孤苦,平日所受不是欺凌压榨,便是刻薄算计,那恶气也不知受过多少,还仗骨头硬,不肯卖身为奴,否则也和别的村童一样,所受还要惨酷。 算起来,只王老汉和村中几个老农对他较好,但是这些人多一半还是仗着自己终日勤敏、能耐劳苦交换而来。王老汉比较最好,但他隐居在此,惟恐人知,以前虽然相待颇厚,表面上并不十分显露。一个孤苦无依的村童,初次遇到这样一个对他鼓励,寄予温情,并还样样关切周到的异人和未来明师,自更感激到了极点。始而心心念念,好容易把师父盼来,满拟从此便上明路,永不离开,一听这等说法,非但近数日内不能常在一起,连玉泉崖比武恶斗都不令其窥探,想要借此长点见识、看场大热闹都办不到,心中老大失望。对方如换别人,早已抗声争论,便当面强不过,也必想尽方法非暗中跟去不可,无奈这前后两三个时辰光阴竟似变了脾气。 铁笛子平日对人本极温和,又因以前虽然收了不少同道,内中也有不少拜他为师的,都是所救苦人中选出来的年轻有力聪明才智之士。但这类同道和门人大都不是专为习武,相从不久,便照自己所说联合当地所救苦难人民,照自己所说方法,由这几个人领头,互相扶持,不是山中开荒,便是另谋生业,把许多人连成一片,专一防御恶人欺压,各安生业。为了领头的人大少,除在山中开荒的人,仗着山高路险,人都习于武勇,向来立法又好,遇事都经公众商计,公平合理,又能一心一德,不怕外人侵害,每一处垦地都是安居乐业,越过越好,算是从未发生变故,余者只离城市稍近,不论农工各种行业,日子一久,只要领头人稍微疏忽松懈,仍不免于发生事故。有时事闹太大,还要自己赶去,才能除害兴利,将对头恶人消灭。这班同道和门人为数虽多,散在各处,从来都是分别帮助各地土人,各有专责,无暇随同自己习武,在江湖上奔走。平日虽然断定越是出身穷苦人家的子弟越有好材料,为了各人心志不同,向不肯勉强人,必须经其自己愿意,还要合格才要。体力智慧固是缺一不可,最难得是他的经历必须经过磨折,见惯不平之事,明白道理,深知是非,而又具有毅力恒心,能够舍己从人,不愿自家名利成就、衣食享受,才能入选。因此看似容易,想觅一个全才却是艰难,连物色了多年,虽然遇上几个,均觉不够,最不合意是那自私之念不易去净,到了本身利害存亡关头便易摇动,经不起考验,因此一个也未入选。 近年为此着急,方觉以前成见太深,意欲降格以求,遇到好资质先收了来,再用苦心教练,不料无意之中在当地发现一个放羊娃,连经探询查考,虽然年轻,竟无一样不对自己心意。这日正想借故与之相见,因和王老汉有话说,就便去吃两杯。刚刚坐定,便见旺子寻来。当时一试,越对心思。因有要事在身,必须离开,匆匆托付王老汉照应,人便离去。三日前,因他仇敌就要寻来,忙即赶回,暗中查考旺子心志行为,竟比自己所料还好,已极高兴。后又发现旺子连受仇敌势迫利诱,到了性命关头均不为动,这样好的徒弟连考验都用不着,自更喜爱。虽然见面时候不久,真比多年师徒还要亲密,便是初拜师时所说的话也都辞色温和。旺子不知怎的格外生出一种敬爱之感,仿佛对方无形中具有一种奇怪威力,使人自然不敢违抗,并不因此发生怨望,只开不出口来,想了想答道:"我本想跟师父长点见识,不料不能同去。反正我听师父的话,叫我怎样便怎样。不过弟子醒来,少时也许天晴,师父不知何时回来,可有什事叫弟子去做么?" ------------ 八 会佳宾 茅屋惊黑老 敷妙药 转眼易妍媸 铁笛子知旺子依恋自己,年幼天真,贪功好奇,恨不能时时刻刻跟在身旁,此举大非所愿,温言笑说:"徒儿不必失望,以后随我练成本领,照你平日心志出去救人,应办的事不知多少,好些艰难困苦、惊险新奇的事都要你去经历,只恐你到时还顾不过来呢,此时忙它作什?你既说有恒心毅力,莫非两三年的光阴都忍耐不得?我实是人单势孤,虽有两三个好帮手,还未通知他们,把你带在身旁诸多可虑,一个不巧于你反有大害。我此去一半便为寻人,明知你不愿意,也只好如此了。"话未说完,忽听门外有人接口道:"这倒未必,铁老兄你也大怕事了。" 这时天明已有半个时辰,山村人家俱都早起,山口外镇上又当赶集之期,路上早有行人走动;因是雨大,秋粮业已收获,除却必须赶集的土人冒着大雨,踏着水泥急溜,肩挑背负贩往山口涌去而外,人家妇孺没有什么事的人都守在家中不肯出来。旺子昨日被擒,虽早哄动远近,左邻王家是自己人,右邻相隔尚远,人都怕事,见旺子破窗里面蒙有毛毡,房门紧闭,门前还隔着两片水塘,均恐连累,就避嫌绕路蹈水,尽管不平,无人敢于多事。王老汉早有防备,翁媳店伙三人轮流守望,见人一点头,就有几个最关心的也都去往王家酒铺打听,吃王老汉一敷衍便各走去。山口原没有多少人家,不消片刻全都走净,偶然也有一两人落后走过,师徒二人均知有老汉代为照料,见有外人必发暗号招呼,因此连铁笛子也未留意。 旺子所居地势颇高,门在王老汉旁边,相隔约有两三丈,中间一段地势较低,积有一两尺深的雨水,小溪也似流得正急,宽达四五尺。凭这师徒两人的耳比如真有人纵过,休说铁笛子,便是旺子也听得出几分,事前竟未丝毫警觉。一听门外有人接口,旺子方觉老汉走时说得好好,怎会来了外路人,没听他们招呼,同时声才入耳,门外已有两人走进,身上全都穿着一身油布雨衣,业已旧得褪了颜色,上面还补有巴,好似漆过几次。 头上各有一个帽套,连脸也被遮住,看不清面目。身材均不甚高,内中一个发话的人更瘦小。事出意外,待要询问,铁笛子业已上前,和矮的一个抱在一起,甚是亲热。另一人身材也颇瘦小,只比发话的略高半头,忽指旺子笑道:"师兄,你这位令高足真个机警,你要不起身招呼,也许还要拿镖打我们呢。"铁笛子笑道:"这娃儿倒还不差,就是喜欢螳臂当车,不管对方强弱,便和人家硬拼,我真代他担心呢。" 旺子闻言,面上一红,知道来人乃师父好友,心中惊喜,忙把手垂下,恭身行礼,方说:"旺子年幼无知,二位师叔不要见怪。"已被另一人拉住,笑说:"我是说笑,你不要多心,我们也不拘这些礼节。倒是我和你飞叔老远赶来,冒着风雨走了半夜,到一人家投宿,偏巧主人与我们三人相识,又是王老汉的好友,昨日夜里听老汉说过,知你被张家恶霸擒去,飞叔便要往救,是我将他拦住,说你师父在此,张家就是铜墙铁壁也早救出。本来不等天明就要赶来,又因那家苦苦挽留,又是一个穷苦土人,不便辜负他的好心,每人吃了一碗麦粥。天明上路,因正赶集,听人谈说昨夜张家好似出了点事,又一人说主人宽宏大量,所擒放羊娃业已逃走,老庄主怜他孤苦,已不再追究。我二人先料你师父所为,心正好笑,忽然发现两个贼党向一土人打听张家的事和你师父化装以后的形貌,不料那些土人当中有好些都你师父朋友,故意说了一个乱七八糟。那贼闻言将信将疑,自往酒店买点心吃。我们业已探出来历,恐被看出,没有跟去,为此耽搁。 "你飞叔此时腹中有点空虚,想吃点东西,可笑那老汉坐在席棚底下假装望雨,一别多年,竟未认出,我们只朝他打了一个暗号便走进来,也许还不知道呢。我看他店中正在烧鸡煮菜,酒客一个都无,必是想要款待你们。多年老友,无须客气。再说,此时他也不应显露形迹,你可到他那面把鸡要两只来,随便拿点吃的,让你飞叔解一解馋。 有你师父在此,他决不会要钱,无须和他客气。如问来了何人,可说你师父旧友,叫他不要过来。你去时也要留心,先看两头无人,再走过去。我已看好地势,你这扇门开得甚巧,有树遮避,雨下又大,不致被人看破,到底留心些好。我们不怕,老汉好容易洗手多年,无人得知,不要为了我们惹出事来,快去快回吧。" 旺子先就听出那人语音清柔,像个女子,正在连声应诺,来人已将背后小包放下,连雨衣雨套全数脱去,现出本来面目。看去二人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多光景,那带女音的一个年纪好似更轻,像个美少年。二人均穿着一身寻常布衣,但都那么匀称贴身,英姿飒爽,只管长途奔驰,面上不带丝毫风尘之色。内中一个包里甚是沉重,料是随身兵器和换洗衣服包在一起,但又不大,每人身上还有一口短剑。刚看出身材稍高的好似女扮男装,男子绝无这样美秀。暗忖:二位师叔这样打扮,走到路上,如是晴天,岂不容易被人看破?听完转身要走,铁笛子正和矮的一个说话,忽然喊住,笑说:"你真看不起老汉了,你两夫妇想吃东西转眼就到。外面雨大,何必罚他多跑一趟。再说,他头一天拜师父,还未给二位师弟师妹引见呢。"女的笑道:"我真糊涂,只图方便,以为相隔不远,忘了外面还在落雨。不过师兄也太心疼徒弟了。" 铁笛子方答:"落雨还在其次,本来我有事要走,不料你夫妻这样义气,老远得信便赶来了,我索性和你二位谈上些时再作计较吧。"说完,刚令旺子上前拜见,说: "这两位是你师叔,你已入门,本不应该隐瞒,到底年幼,如知底细,恐其走口,故此我的真实姓名未对你说。二位师叔却是无妨。我三人都是关中诸侠和侠尼花大师的门下,另外还有几位不在此地,平日彼此意志不大相同,也难得见到。只他二位和一位沈师叔连我四人久共患难,就是有事,每年也必见上一次。此是昔年你大师叔乐游子的门下,姓姜名飞,此是你姜二婶,也是你的师叔,乃昔年侠尼花明嫡传弟子,姓万名芳,早在三十年前便威震川湘和西南各省,夫妻双侠之称,快些上前见礼。" 旺子刚朝二人通名礼见,铁笛子忽笑道:"我说来了不是?"跟着便见房门被人推开。门外立着男女两人,正是王老汉的次子王万山夫妻,各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分捧大小两个木盘,内中放着刚出锅的鸡和牛肉。另外大盘蒸馍,还有一坛酒和各种用具。 旺子喜呼:"二哥几时回来的?"万山笑说:"你快将东西接过,免得我们周身水泥,闹得你屋里满地狼藉。我奉老爷子之命,还有话和三位伯父说呢。"铁笛子等三人早同上前相助,把木盘接到屋里,笑说:"难为你两夫妇了。" 旺子便问:"今朝外面可有形迹可疑之人来此窥探?"万山笑答:"爹爹今早回去,便命我往相识人家传话,山口内外的人家都是多年乡邻,和我父子极好情分,内有许多人家又都受过我大爷的好处,都代留心,因此无人寻你。张家传出来的谣言虽多,贼党似因大爷不好惹,业已订好约会,风雨又大,乐得在张家享福做上客,因此从早起不曾看到一个生脸。直到姜伯父伯母走来,初见面时还拿不准是谁,人去之后忽然想起,我大爷昔年武当山诸同门好友,只此三数人志同道合,往来亲密。二位伯父身材又比常人稍矮,非是二位伯父不可。因他奉有大爷之命不便离开,此时外面雨大,再要不停也许还要涨水,使三位伯父又多操心呢。当初盖这小房便用过心思,由我们旁门过来,就是有人也看不出。恰巧酒菜煮好,特地命我夫妻送点过来,拜见三位伯父,请安求教。" 说时,王氏夫妻已将斗笠蓑衣脱掉,挂在屋檐下面,脱去鞋钉,由怀中取出一块上刻虎头和金彪二字的竹板,竹色业已年久通红,到了屋中朝三人双手一举,正要拜倒,被三人拦住,笑说:"你爹爹真个太谦,如何把当年信符当了名帖,快些同坐讲话。" 旺子见人坐定,便去关门。万芳笑说:"既是外面无人,前窗又被遮没,多么气闷,开在那里无妨。"旺子应声走回,昨夜吃剩的酒菜食物已早收拾干净。王媳说尚有事,礼见之后谈不两句,便将昨夜用剩之物取走。 铁笛子便问:"外面还有什么消息?"万山答说:"此时山口内外多是我们耳目,稍有信息必来通知,俱都无关紧要。内有两家张家佃户,因是多年旧人,他们两个儿子早被张家要去,一做书童,一个做点杂事,比较别人有点照应,消息也颇灵通,但这两家大人受苦多年,心中怀恨,只管近两年来日子稍好,老觉张家是一群虎狼,常时劝告两个儿子,令其留意,不可学同事恶奴的样。仗着乃子勤谨能干,虽因听了父母之言不肯格外讨好,没有别的恶奴那样当道,也颇得宠,昨夜的事全都知道。方才假装看望儿子,背人打听,说张锦元真有本事,本定至少要送万两黄金与二恶贼,才保得全家无事,不知怎的,一夜功夫竟将苏、李二贼说动,又将两个收过房的美貌丫头假装姬妾出来陪酒,被二贼看中,美人计就此成功,结果连那最后所说的万两黄金也都免掉,并还用药将狗子的伤医好,只把两个丫头送与二贼了事。双方还结了干亲,并在花园中备了几间讲究房子,以供二贼子随时往来居住之用。 "天水那班号称侠盗的刀客早就看中了张家财多,不是相隔大远,双方又有防备,虚实不知,已早下手。可是从去年起风声越来越紧,这伙刀客本领颇高,隐藏深山之中,行踪无定,官府拿他无可如何。见他不在本乡打抢也就含糊过去,张家每日为此心神不安,曾用重礼请了好些武师保护,不料全是饭桶,昨夜被恶贼李文玉一个人全数制住,有三个武师的耳朵还被割去,恬不知耻,事后还拜李贼为师,算是挂名徒弟。张氏父子想起前事越发胆寒,本意就此拉拢,保全身家,没想到二贼为色所迷,自愿打消前念,结果只苦了那些削去耳朵、被打伤的武师恶奴,和被迫嫁与二老贼的两个女子。她们原有父母家人,被张家立契时买断,不许相见。本心收房得宠,或是日久生厌,改嫁出去,也许还能见到自己亲人,这一嫁与比她们年纪长两三倍的老贼巨盗,休说回家无望,将来事败也许同受连累,真个可怜已极。 "狗子妻妾贪生怕死,先仗着美貌,任凭恶贼调戏,事过之后,推说此是保全丈夫全家,并想暗中行刺,与来贼同归于尽。如今你们化仇为友,我们一是大家闺秀,另两个也是好好人家出身,被人搂抱,周身乱摸,索性和他拼命也罢,如今却是心迹难明,以后如何做人?二贼昨夜走后同声哭骂,寻死觅活好几次,最后连公婆带丈夫一齐苦劝,非但不怪她们淫贱无耻,反说她们是舍身保家,深明大义。当时如其只顾一时虚名虚节,骂贼而死,岂不害了全家性命?何况你们从来端庄稳重,孝顺翁婆,服侍丈夫,贤名在外,谁都知道。方才假装向贼讨好,我们早已看出,藏有深意。如非想要诈降行刺,当着全家上下那许多人,你们平日连丈夫当人说句笑话都要怕羞的人,怎会做得那样过火? 说出去人都不信。非但丈夫全家,以后对你只有感激,不会轻视,谁要再提方才之事便要他命。 "他们读书人编了些话,自己骗自己,装腔作态闹了一阵。二贼一回,又是全家上前,想尽方法讨好巴结,吃苦的是别人,就这三个女的仍是原样未动,仗着老的心思巧妙,拿做官那一套去应付两个恶贼,结果分文均未损失,二贼并还为他所用,答应这里事完,便往天水去寻刀客首领,说好便罢,说不好便由二贼为首,由张锦元出面,作为地方上的乡团义勇,帮助官兵将那伙刀客除去。看起来,多么厉害的恶贼还不如人家这些做过贪官的土豪劣绅有本事。休看人家手无缚鸡之力,手段真高等语。我们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爹爹因见恶贼已与恶霸豪绅合成一流,事更可虑,虽料天晴以前对头虽装大方,不会前来扰闹,也须防他一步。正想大爷人单,爹爹和小侄们本领又差,帮不了大忙,心中发愁,二位伯父忽然寻来,高兴得了不得。自己不便离开,为表敬意,特命小侄投帖,以代亲身拜见。现已藏好,外面无人,怎会泄漏?" 还待往下说时,铁笛子忽然把手一摇,万山人颇机警,立时住口,正要出探,被姜飞随手拉住,笑道:"我这里门户大开,雨水正大,外面那位朋友何不进来谈上两句再走?"说时,旺子听出口风不对,因师父摇手,不令出去,便由板墙缝中朝外窥探。刚瞥见王老汉坐在对面芦棚边上,面现怒容,刚刚立起,手中还拿有一物,面前黑影一闪,外面的人已应声纵进。旺子定睛一看,几乎吓了一跳。原来那人长得和旺子差不多高,生得又瘦又干,皮肤漆黑,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短装,身披一件又宽又短的皮斗篷,头上帽子也是皮制,连人带服装通体皆黑,又是一双天生红眼突出向外,滴溜溜乱转,走起路来跳跳蹦蹦,手舞足蹈,那皮斗篷只是一层单皮,与两臂相连,随同人手舞动起伏,油光水滑,形貌服装无不奇特,看去像个大蝙蝠,又像一个猴子,简直不像是人。刚一进门,便朝众人笑道:"听说铁笛子在此,是哪一个?" 话未说完,铁笛子已笑道:"你是昔年浙江天都峰冒充怪物,专门闹鬼,欺压善良的那个小野种么?这便是铁笛子,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小黑人闻言并不发怒,哈哈笑道:"我当昔年威震川湘的赛空空,现在改名铁笛子的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怪人,原来是个乡巴佬。凭你这样也敢横行江湖,专和我们作对?本来天明前苏、李二兄与你约定,后日在玉泉崖顶相见,我无须乎来此,只为你的名望太大,一班无知之徒说得你那么神奇,打算先来见识见识,谁知耳闻是虚,大失所望。我看像你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玩意,也用不着费什大事,不必再等后日,你说个时辰,今日我先和你分个高下。这几个无知后辈想必是你徒弟,如其不知厉害,同去送死,或是留在这里,全都听便,只叫那不知好歹的放羊顽童跟去好了。" 旺子见来人如此狂妄,早就激怒,因见师父坐在炕上,望着来人微笑,神态甚是从容,姜、万二人一个从一开头把来人叫破,便即起立,头向后窗望雨,万芳也凑了过去,夫妻二人并头低语,由侧面看去似在发笑,一任来人发狂,如无其事。只王万山和自己并坐板凳之上,来人才一进屋神情立显紧张,连在暗中两次拉手,意似对头厉害,不令妄动。旺子听到末句,实忍不住,刚开口喝得一个"你"字,猛瞥见小黑人一只鸟爪般的怪手已朝师父扬起,看去人小,那手却比常人要大得多,又瘦又薄,宛如一柄铁抓,大有用武之意。师父面容业已沉下,不禁恨到急处,手已伸入腰间,镖刚取出,第二个字还未出口,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耳听哈哈一笑,微觉一股急风飘过,姜、万二人同时回转身来。姜飞笑问道:"你这小黑鬼认得我这无知后辈么?" 话刚说完,来人本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不知怎的,见了姜飞面容立变,狞笑怒喝:"原来你两口子也在这里,怪不得这厮如此骄狂,大模大样。我自和你武夷山中一会,业已八年。本定三五年内寻你一分高下,先是有事耽搁,后又寻找你们不到,始终未见。今日巧遇,索性把昔年旧账并作一起,来个了断。姓铁的有了靠山,你们人多,只好容你们多活两天,后日天晴,再往玉泉崖拼个死活存亡便了。"姜飞刚冷笑了一声,没有开口,旺子已被万山拉住,来人未一句话,还未说完,铁笛子已笑道:"不要脸的杂种,在我铁二先生面前狂吹大气,就这么容易走么?"声随手出,忽将右掌往前隔空打去。 那小黑人自见姜、万二人,似知不妙,口中说话,人已退到门口,说完,刚两臂一挥,呼的一声身子立时扭转,往外面飞身纵去,没想到双方同时发作,势子都快,一个怕吃眼前亏,人大骄狂,不肯丢脸,只管脚底明白,想要下台,一面仍想交代两句过场再走,满拟练就一身绝顶轻功,身具异秉,动作如飞,说完一走便可了事,不料对方比他更快。他这里刚一转身,对方掌已发出,只听呼的一声,凌空打出老远,总算武功高强,虽中了一劈空掌,人却落在水沟对面,不曾跌倒。旺子毕竟功力太差,无什见识,不知敌人业已吃亏,见师父掌风又劲又急,敌人纵得甚快,业已起在空中,也不知打中没有,微闻哼的一声,人便轻悄悄落向对岸。想起来人可恶,心中有气,不假思索扬手就是一镖。小黑人也是该当晦气,只顾防备三个劲敌,怒火头上,为想回骂两句,阴沟里翻船,竟被打中。虽未受什大伤,但是旺子年纪虽轻,所用的镖也是高明传授,力猛势急,这一镖竟中在左肩肿硬骨之上,镖尖锋利,伤势不重,却将皮衣刺穿,划破一洞。 小黑人连番失利,越发急怒攻心,一看镖是旺子所发,刚骂得一声"无知小狗也敢欺人",伸手似想拾镖,紧跟着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冲门而出,正是铁笛子飞身追来,忙将身子往旁一闪,厉声大喝:"你们倚仗人多,此时便去玉泉崖顶一拼也可。"铁笛子也不理他,先将滚落泥水中的钢镖拾起,微笑说道:"二先生今日良友重逢,还要叙阔,天明前业与苏、李二贼约定,如何说了不算?此是你们卑鄙无耻,约好日期,以为你有点鬼门鬼道,又来试探强弱虚假,自找没趣,方才那一掌和这一镖只是我师徒愤你骄狂,给苏、李二贼带个信号回去,谁还与你一般见识?归告同党诸贼,说我二先生本定他来一千一万也是我一人和他相对,不料来了朋友,我虽不知底细,也许还不止他夫妻两位。我虽不是存心,事前原曾说过叫他约人的话,休说朋友好意,除暴安良也是我辈中人分内之事,无论是谁,遇上都决不肯放手。此是公众的事,其势自不能拒绝别人相助,但照眼前形势,凭你们几个毛贼狗盗后日一个打不过,再想说上许多无耻的话取巧逃走,便我答应,别人也办不到。 "我和你虽是初遇,苏、李二贼却在我手上逃生过好几次,再想逃走,就他脸厚如山,不怕丢人,我再放他逃走,也太不好意思了。这雨太大,就是日内天晴路也难走,再要发动山水,更有好些讨厌。发水之后也许我还有事,无暇与人私斗,最好叫他把日子推后一点,多约点狐群狗党,索性等雨住后再约日期,只不涨水,随便哪一天都可。 你们还无须乎费事,随便派上一人往玉泉崖顶洞中留下一信,当日我必有回复。这里虽是我徒弟所居,不久便要他去,莫要寻我师徒不到又说废话。如发山水,至少要过中秋才有准信,索性定在重阳节登高一会更是从容。他要不愿意改,只在张家门首挂上一盏红灯,不必再等后日,今夜我们便往寻他好了。" 小黑人闻言,停了一停,狞笑道:"听苏、李二兄说,当初本定重阳节前相会,因未约定准日,恰巧近日空闲,提前来此,没料刚到你便在此。心想,你只一个人,用不着再约别的朋友,你们既约有帮手,事情又当别论。本来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谁都有个高亲贵友,何况双方都是多年深仇,谁的情面宽,只管随便。我先因李三哥说你太狂,又听民间传说,你简直是个飞仙剑侠,早想见识见识。偏巧八年前离开武夷,一直隐居两广深山之中,始终没有机缘与你相遇,打算看看你到底是什人物,你却倚仗有了靠山,欺人太甚,这一掌一镖之仇,只有三寸气在,决不甘休!你的话说得倒也光棍,既是你们人多,无须再和苏、李二兄商计,我便代他做主,准定重阳节相见。我还给你一个便宜,用镖暗算我的小狗是你徒弟,我虽不曾被他打伤丝毫,我这件皮衣乃深海里鱼皮制成,最是珍贵,被小狗打穿一洞。照我平日规矩,无论何人,对我稍微无礼,必杀无赦。他倚仗是你的徒弟,这样猖狂,万容他不得,非我亲手将他撕裂不能消恨!他将张家儿子撞伤,被擒牢内,半夜逃走,不是苏、李二兄,对方决不甘休。他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实在可恨。因我对于仇敌向例亲自下手,从不要外人干预,在重阳节前你师徒只管放心,有我黑老做主,决不许张家和别人有什举动。听说玉泉崖太远,道路又被山水冲断,中间里许长一段水深丈许,不知何日才退。事情就此定准,万一苏、李二兄有什话说,信便送到此地,省得往远里跑,路不好走。那崖太高,常人也无法上去,你看如何?" 姜、万二人本来同立门口,望着小黑人发笑。姜飞几次想要上前,均被万芳拉住,直到对方把话说完,铁笛子刚答"由你"二字,万芳忽将姜飞一推,轻轻一纵便到小黑人所立大树之下,戟指笑道:"你这黑小鬼再发狂言,我没和你订什么约,那就不客气了。你八年前在武夷山顶被我夫妻打败,还死了两个同党,曾说至多三四年必要将我夫妇撕裂而死,隔了八年并无音信。今春才听人说,你因在武夷惨败,同党伤亡殆尽,立足不住,窜往两广,后又逃往五指山中,专一欺压那些黎人。正想这里事完前往寻你,没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只当助纣为虐,真有多大本领,原来仍是从前伎俩,就你这样也敢欺人?有本领先报当年之仇再说。方才那一掌如觉不够受用,可要我再找补一下?" 黑人好似胆怯,狞笑怒答:"贱婢废话少说,此时彼此不知深浅,你们人多,我以前是你败军之将,决不含糊。在未和你们正式交手以前,你黑老爷认输如何?"说罢回身要走。万芳听他口出不逊,大怒喝道:"野种休走!"说罢回手往腰间一拔,一枝三折钩连枪立时抖直。小黑人早防到这一着,业已接连几纵,蜡蜒点水晃眼就是好几丈,那连在身上的黑斗篷随同两臂颤动,宛如一只大鸟凌空飞翔,动作本极轻快,又因方才吃了一劈空掌,知道厉害,惟恐又受敌人打击,纵时不住回翔转折,将头回顾,黑翼凌空,分外显得轻巧好看。黑老纵到斜对面高坡之上,回顾敌人不曾出手,万芳已被铁笛子止住劝了回去,手指自己正在说笑,知被看轻,恶狠狠手指众人这面怒啸了两声,方始往山口外连纵带跳如飞驰去。 旺子笑道:"这野种长得活鬼一样,又像猴子,又像蝙蝠,他那吼声比狼嗥还难听,哪里像人?他叫什么名字?"姜飞正埋怨万芳不让他上前,自己却纵将出去,闹得一头雨水,这是何苦,闻言接口笑答:"你这小孩真不知深浅,如何不听招呼便先出手。没有我们在此,你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你师父劈空掌多么厉害,何况相隔这近,对头人又凌空,如换别人,早已脏腑皆裂,他却只往前冲了一冲,轻轻落在地上,连身子都未摇晃,这等功力岂是常人所能抵敌?你那一镖也真打得巧,他那最宝贵的鱼皮飞篷竟被打穿一洞。这厮名叫黑老,原是人与山中大猿交配而生,生具异禀,又拜在一个异派能手门下,本领甚高。自来没有名姓,其师先叫他小黑,后来年长,在外为恶,自家改称黑老。休看人小,年纪少说也在半百以上。天性凶残,杀人甚多,专讲手抓撕裂。年前在武夷山中,我二人与之相遇,还有两个同党,也都凶恶已极。我和你二婶不是仗有师传独门兵器如意锁心轮和一口宝剑,想要全胜,照着彼时功力都未必能有把握。 "为了这厮心狠手黑,特意为他寻一老前辈苦练了两年三元图解,准备等他上门送死。初意第三年终不免一场恶斗,这厮想是探知我二人的来历,知非敌手,二次相遇不胜必死,始终没有寻来。为了恶名远播,遭此惨败,自觉无颜立足,隐往海南五指山中,常在两广为恶,形迹均极隐秘,今年方始听人说起他的下落。既敢来此助纣为虐,必有几分自信。方才我听出门外树枝微响,同时瞥见老汉朝我打手势,料知来了劲敌,还没想到是他。后来看出,多年不见,还拿不准他深浅,故意避往后窗,暗中准备,先由你师父和他交谈。本意只想取笑,还不想当时相对。因其说话太狂,才忍不住,刚刚回身,不料这厮竟是知机,立时收风退缩。你师父自然容他不得,先给他尝了一点味道,看神气,这厮只是昔年受创太重,存有戒心,又见我弟兄三人在此,惟恐三打一,越发有些胆怯情虚,仓皇退去。这一掌未将他打倒,可见功力比前大进,已非昔年。他和老鬼苏五一样,阴狠歹毒,不是断定全胜,当时情愿吃点小亏,事后报复更加惨酷。你不该打他这一镖,他那鱼皮斗篷最是珍贵,本来刀斧不伤,不知怎会被你打穿一洞。此镖哪里来的,如此锋利?" 铁笛子接口笑道:"此镖乃老汉所赠,原是百炼精钢,并还杂有寒铁金精在内,能穿两三层铁板,上面还有老汉昔年仗以成名的标记,想是喜爱旺子太甚,送了几枝与他,要不是恐怕落在黑老手内,看出来历,我也不会抢先去拾了。"万山笑道:"此镖多年不用,爹爹恐兄弟胆大,山中遇险,赠了七枝,上面虽有昔年标记,话早教好,就被外人发现也不妨事。"姜飞笑道:"原来此是老汉昔年成名之物,这就莫怪了。旺子今日树此强敌,以后真要随时留意呢。"万芳气道:"这野种小黑鬼,莫非真不要脸。方才我问他八年前所发狂言还未做到,如何又要与一小孩结仇,动不动便说用他那双脚爪把人活活撕裂,真个无耻该死,我决容他不得!旺子不必在意,日内我就寻他,是好的,先把我夫妻这两个仇人撕裂再说。" 铁笛子笑道:"师妹何必和野种一般见识。旺子也实胆大无知,以后不奉师命不许随便出手。今日虽和这野种结仇,这厮向来自大,师妹方才的话虽未说完他便先逃,光棍一点就透,在未和我们交手以前,决不至于单寻旺子作对。我先还打算叫旺子独居玉泉崖山洞,你们二位一来我已变计,他虽无须随同出敌,除却动手那天,早晚都有人和他一起,不足为虑。倒是他昨日吃了一点苦头,一夜未睡,我们三人索性换了装束,把形貌变过,去往王家畅饮几杯,午后我再出去一趟,让旺子睡上半日,等我回来再打主意离开此地,就便试试对头如有人来,能否看出我们形迹,师妹你说可好?" 万芳笑道:"师兄如何专问我一人?我已半老的人,莫非还是当年爱好看的脾气,怕你把我变成丑八怪么?自从那年用了你的易容丸少却许多烦扰,你二弟童心未退,恨不能每次出门都变一个样子,一点不知爱惜。本已剩下不多,去年我们分手之后,沈大哥又寻了来,他向来不肯用这东西的人,为了一事不便露他本来形貌,剩下一点全被讨去,我们没有用的,才现本来面目,并非得已。这次寻你,一半为的是讨药,后听传言苏、李二贼公然到处声言要和师兄拼命,又由土人口中问出你的踪迹,方始连夜赶来。 以前两次相遇都在山中,故没有用,哪是怕难看呢。" 姜飞笑道:"你弟妹说我童心未退,她也五十二三岁的人,还是当年天真,每次出门用药最多。有一次还装成一个麻子,再加上白癜风,朋友相遇全认不出,多半笑得肚痛。她还得意非常,隔两三天变一副丑态,却专说我一人。"万芳嗔道:"我最恨你无论见了什人,老是把嫂子弟妹挂在口上,哪怕多年老友也改不掉,好像不这样说,人家便忘记我是你的老婆,特为提醒似的。我们师长都有极深渊源,虽不同师,无异同门,你更是我们的老大哥,又是先进师兄,至交至友,对你叫我师妹多么大方,为要一句一个弟妹,平日口口声声男女一样,对我尊重,说起话来我仿佛成了他一人所有,莫非那药他就没有糟蹋?" 旺子见二人生得那么年轻俊美,争论起来更和平常小夫妻拌嘴一样,及听年已五旬以外,方自惊奇。铁笛子已哈哈笑道:"你两夫妻年已半百,如何还是当年新婚不久情景?看你们这样亲密,我这一生未享家庭之乐的人真羡慕极了,闲话少说,我这次易容丸带得最多,并还各式皆备,照我方法,什么丑态都变得出,只要像你们这样好看办不到罢了。被小黑鬼一闹,酒菜一点未用,索性送到对面去吃,换了容貌过去,作为酒客方便得多。"万山在旁忙起应诺,端了先送来的酒菜,先往对面走去。 铁笛子随由腰间解下一个革囊,倒出二三十个小铁匣,内里放有各式各色大小丹丸,外面注明用法,令旺子取来清水,各取一粒,分别用小杯装上,加水化开,取出毛笔,照着姜、万二人心意涂向脸上。铁笛子再从头颈底下拈着一点薄皮往上一揭,先现出本来面目,也将药水涂上。旺子这才看出师父面上蒙有一片薄皮,那面具其薄如纸,不知何物所制,非但巧夺天工,竟连五官七窍一齐蒙住,一直套向头颈,连眼皮都是严丝合缝,不是眼见说也不信。再看师父本相,仍是貌不惊人,只是圆脸变成长方,眉毛口鼻好些不同,就这样一层薄皮简直把人变作两副形貌,决不相同。因听师父说,化装容易,只这副特制面具难戴,要费许多时候,格外细心,才不致被人看出。并说,这类面具共有好几副,有的还生着一部络腮胡子,颜色也各不同。正听得有趣,意欲一试,没敢出口,忽听身后笑声,回头一看,不禁惊奇,忍不住也笑将起来。原来就这一会功夫,姜飞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生有酒痣的老头,头发也被染成花白,看去不过年老,还不怎样。 万芳却被变成一个中年丑妇,脸上紫一块,黑一块,一双妙目也成了一大一小,面上还生看好些瘰疬,除一口皓齿未变外,人已丑怪到了极点,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便是方才一个容光照人的美妇。再看师父药涂得并不多,轻轻几笔人却大为改变,不是二人貌丑,如非亲眼得见决认不出。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 九 煮酒正谈心 霪雨连朝来异士 前文旺子由张家石牢逃出,刚回屋内,先是玉泉崖所遇飞贼大盗三眼花狼李文玉寻来,正受威逼,询问王老汉来历,师父铁笛子忽在门外应声,李贼深知厉害,破窗逃出。 师徒二人未及追赶,同党大盗苏五忽然赶到,始而解劝,情愿赔还所毁窗户。借着换银暗放冷箭,抽空逃去。二人回屋谈不几句,大侠姜飞、万芳夫妇忽同寻来。正谈得起劲,另一著名凶人独身大盗黑老忽又闯进。双方正斗口间,黑老忽然发现八年前旧仇姜飞夫妇也在屋内,大惊逃去。旺子因愤来人凶狂,由后面打了他一镖,竟将敌人一件极珍贵的鱼皮斗篷打穿一洞,由此结下深仇。 众人谈说完了前事,铁笛子因旺子一夜未睡,又因姜氏夫妇已来,变更初计,提议各人改换面容,索性装着外来酒客,去往隔壁老汉酒铺对饮。王万山首先应诺,将方才送来的酒食送还。跟着铁笛子取出易容丸,连姜、万二人一同化装,旺子这才看出师父面上带有极薄一层面具,敷药之后越发判若两人,对面都不相识。姜氏夫妇还是少年心情,姜飞化成一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貌相清癯,还不十分难看;万芳却变得又丑又怪,非但脸上黑一块,紫一块,还加上大片白癜风和好些疾病,人也老了一倍不止,休说放在外人眼里,便自己如非眼见也不相识。 旺子年幼好奇,心想试他一试,不敢出口。铁笛子看出他的心意,笑说:"你虽与黑老结仇,此时他和苏、李三贼已与张氏父子勾结一起,你年大小,照你资质不久即可学成,必要在外走动,黑老重阳一会如不伏诛,自是你未来一个大害。他们多坏,到底成名多年,先又约定,决不至于和你一个小娃寻仇。我们三人如其均遭毒手,照你那样刚烈性情,便没有方才一镖之仇,三贼也决放你不过,日内却可放心,用它不着,到了应用之时,我这些随身法宝都要传授与你,忙它作什?好好睡觉,补足精神,有你二位师叔来此,你早晚都有人一路,已不会孤身一人寂寞难耐了。"旺子连声应诺。 三人已各将衣服换好,全都装成药夫子打扮,估计敌人决不相识,便令旺子把门关好,同往对面王家酒铺走去。过时留意,雨势虽小了许多,因山外有集,山口内共只数十户人家,是赶集的已全走光,尚未回来。当地虽有一条小径通往两处山镇,平日都是一些步行抄近路的单身行贩和附近土人往来走动,大雨之后,山路被雨水冲塌,隔断了好几处,因此静悄悄的,看去甚是冷落。王老汉开这酒店一半为了隐身,看利最薄,平日还要周济穷苦,生意做不做并不相干。往日遇到这样大雨便不怎应客,也不备什酒菜,当日为了昨夜今朝发生事故,连来异人,又是多年相识的有名人物,为防贼党耳目灵警,张家势力太大,恐露破绽,日后无法安居,不便公然过去,心中却是渴望一见。又因酒铺建在山口里面,正当往来要道,贼党如来乃是必由之路,一望而知,恰好就便窥探,非但没有停火,反比往日还要做得起劲,添了许多酒菜,又杀了两只鸡鸭,炖上一锅清汤。虽是山家风味,居然也做出十好几样,见姜、万二侠清早赶来,恐其腹饥,不等齐备,先命次子万山夫妇把酒菜蒸馍送去。 正在招呼,准备一切停当,请新来三侠吃上一顿洗尘,再将万山喊回,代为照应,自己亲身赶往隔壁陪客,就便叙阔,忽见一个小黑人大模大样绕着酒铺芦棚外檐去往旺子门外窥探。虽因归隐年久,双方一南一北没有见过,不知那是昔年大名鼎鼎的飞贼大盗黑老,行家眼里看出来贼本领甚高,单那草上飞的轻功已是少见,尤其所穿连在两膀和肩背上面的黑皮披风,形制奇特。这时满地积水,黑老由山口外突然蹿出,一跃好几丈,落向对面土坡无水之处,再往自己这面侧身飞来,又是一身通体纯黑的奇怪装束,看去活像一只大鸟,落到身前,朝自己看了一眼,目射凶光,冷笑一声,便绕着芦棚底下走往隔壁门外张望,神态甚是骄狂,目中无人,知遇劲敌,又惊又怒。料知自己踪迹对方必已看破几分,否则不会这等神气,本就愤恨,再一回忆天明前淫贼李文玉所发狂言,为了洗手多年,不愿多事,连受狗贼讥笑,自己也是成名多年的前辈人物,竟被对方看得分文不值,新来小黑贼又是这等光景,不禁怒从心起,激发昔年刚烈之气。刚刚起立,一面朝门内斜坐向外的姜飞打手势,一面把昨夜准备贼党当真要欺人太甚便与反脸、多年未用的独门镖弩由怀中取出,正待发话动手,忽见姜飞把手一摆,说了两句话人便走开。因旺子屋中光景太暗,那贼初来,又有树枝挡住,并未看清里面,一听呼喊人便蹿进,身法快极。 老汉是老行家,定睛一看,见来贼起步之处是片斜坡,泥土松软,由相隔两丈之处朝对面门里纵进,中间还有两处树枝伸向头上,最低的一处枝叶又密又宽,人须俯身而过,那贼纵起时直似飞燕穿帘,由树下平穿过去,中间并还凌空转折,将斜对屋门的树干避开,连树叶也未碰着一片,立处泥里也无一点脚印,才知来人武功之高迥异寻常,无怪姜飞不令动手。心正惊奇气愤,自觉英雄迟暮,已无能为,平白受人欺负,只好忍受,两个儿子虽然也非庸手,休说对面屋中三位剑侠异人万比不过,便这形同鬼怪的黑衣贼也非人家对手,幸而早就知机,洗手多年,改作本分行业,如不急流勇退,照这样的敌人遇上一个,非身败名裂不可,岂不冤枉? 心正寻思,忽听对屋笑骂之声,黑衣小人已飞身纵出,还未落地,先被铁笛子打了一劈空掌,旺子冒失动手,又打中了他一镖,将那皮衣打破,也许人还受了点伤,看出对方并非软弱,乃是事情凑巧,否则似此好武功的人,决不致连这一镖都避不开。铁笛子的劈空掌何等厉害,敌人只在落地以前微微哼了一声,并未跌倒,连身法都未乱,本领之高可想而知。镖乃自己所赠、如被敌人拾去,平日还好,这时苏、李二贼业已生疑,再见此镖必更寻根究底,岂不讨厌?心念才动,铁笛子已跟踪纵出,将镖拾去,女侠万芳也由对屋相继纵到,因这两人来势疾如风雨,黑衣贼尽管本领高强,仍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似知不敌,交待了几句过场,便连纵带跳飞身冒雨而去,退时比方才身法更快。 跟着万山捧了方才送去的酒食回转,全都未用。 一问经过,才知那是昔年独霸武夷山。威震福广的飞贼大盗黑老。记得那贼出名才两三年,自己便即退隐本地。后来常听朋友谈起,此贼乃大猿所生,曾拜异派高人为师,猛恶已极,从无敌手。近七八年不知何故忽然失踪,他还有两个心腹同党与之同出同人,也均不知去向,所居一所花园也被人烧掉。这三恶贼自恃本领,向来手下没有徒党,所居园林因山傍水而建,形胜天然,富丽绝伦,地方却不甚大。所用的人都三贼频年掳来的美貌妇女,连应门浇花的都无一个男子。全园共有八十多名妇女,都在当日不知去向。 先疑三贼作恶多端,为正派中能手所杀,直到前年铁笛子来访,无心中谈起,才知三贼已死其二,剩他一人逃往海南五指山,所有姬妾和一些难妇难女均被姜、万二人分别遣送回家,贼巢花园用火烧去。 双方本来定有至多三四年必要再见,一分胜负之约,不料黑贼一去不来。新近风闻又在两广一带出现,照样横行为恶。此贼天性狂傲,因前仇未报,自觉不好意思,真名已隐,形踪甚是诡秘。大约姜、万二人已知此事,早晚必要除此一害。随说起此贼的本领如何厉害,形貌也极丑怪等语,"王老汉以为天南地北素昧平生,自己业已洗手,不会相遇,听完也就放开。此贼昔年虽有飞天夜叉之名,他那皮衣轻易不着,没想到会在此相遇,差一点没有冒失出手,为他所伤,惊奇了一阵。因听对面三侠还要化装来此小饮,忙和万山夫妇摆好杯筷和几样酒菜,一面添制热炒。 刚刚停当,三人已由对面贴着树林纵将过来;王氏父子早就留心,自从黑老去后从未有人走过,虽有几家邻人,不是相隔较远,便在家中避雨,闭门不出,又都忙煮午饭的时候,过来时没有一人看见。三人这等服装形貌、除非贼党眼见人由对屋走过,决想不到这便是前后所遇三个强敌。老汉虽是见多识广,又和三侠多年相识,知其善于易容,不是亲见对面走来,换一地方对面相遇也认不出。乘着无人之际,老汉先向三侠叙阔,又命子媳等人分别礼见,照铁笛子所说,由三侠并坐一桌,老汉父子装着天雨客少,自家小饮,坐在旁边桌上,一面留神窥探有无外人来此走动,一面和三侠说笑谈心,中间提起二子本领大差,欲请三侠指点。 姜飞笑说:"我们萍踪无定,这位大师兄人更古怪,不论私交多深,不是经他看中的人,想他传授师门心法决办不到,即使迫于情面,也只敷衍一时,或是出上一点难题,对方办不到,他也乘机下台。前日路上听人说我沈大哥在问中访友,相隔此间颇近,这里的事必能得胜,他比谁都好说话,并说我们取材不可太严,真正天才杰出之士并非没有,到底极少,除非大愚和疯人,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智慧能力,只肯用心下苦功,有志向上,便应成全等语。我料他日内必来,到时命二贤侄索性跟他学上两年,岂不比我们零零碎碎的教法好得多么?" 王氏父子还未及答,万芳笑道:"你近日哪里学来的这样滑头滑脑,人家金老大哥因觉昔年仇家还未死绝,改名易姓隐居在此已有多年,刚来几个贼党对他便生疑心,想起可虑,打算令二贤侄夫妇再学一点本领,我们当长辈的应该尽心指教才是道理。你自己终年东游西荡,至今未收一个徒弟,本身偷懒,山居时少,不愿带人在身旁也还罢了。 我们铁老大哥对于师门嫡传武功衣钵传人取材虽严,自他奉命下山,此数十年中到处帮人,量材使器,休说才智之士,便是寻常农人或是小工小匠,仗着他自己的博学多能和那江海一般的器量、佛菩萨一样的心肠,用尽方法救济贫苦,向来不拘一格。对方只有一技之长,必以全力扶持,使其安居乐业之余,再学他的样去扶助别人。别的不说,单是各行各业,以及领头开荒的记名弟子和口盟弟兄,便不知有多少,如何能以传授武艺取材太严的一件事情便说他不肯收徒呢?他以前原说得好,只要自家安分克己,对人谦和,肯帮人忙,到处都是朋友,哪有敌人对头为难。世界上不平之事太多,学了本领除暴安良原是好事,但是这类人材万千中选不出一个,资质禀赋差了不行,一个学不到家,救不了别人,还要连累自己身家性命受害。有了好的资质禀赋,还要有极好心胸志气、毅力恒心,连出身为人都有关系。 "他心目中的徒弟第一是要心志坚定,并还出身穷苦,经过磨练,才算上选。因其自来受人欺压,看惯不平之事,心中有了是非善恶之分,再经师长详细指教,不问本领大小,遇到事情先不至于铸成大错,也最经得起考验,不致遇到势迫利诱便受摇惑,第二才看对方资质如何。因为智力稍差可以设法补救,只不畏劳苦,一样能够训练出来,心志不定却是大害。有衣食人家的子弟,像沈大哥那样好的人材并非没有,因其出身境地与我们所想成就的人好些相反,平日还好,遇到事情往往为了本身以前处境与之相同,因而有意无意之中发生轻重偏激之弊,甚至原谅好恶之徒。对那贫苦的人即便同情,往往出于勉强,或是只顾自己虚名,不能细心体贴,做到尽善尽美地步。对苦人好,由于恻隐之心,也非真能重视,所以这多年来什么徒弟都收,独对本门武功宁缺勿滥,不轻传授。像万山贤侄这样已有家学根底的人,要他收徒,便照我说也不合格。如单传他一技一艺的防身本领,决无推辞之理,怎会敷衍一时,像你所说那样滑头呢? "你看大师兄多少年未收一个本门弟子,旺子只一未成年的牧羊孤儿,怎会这样看重?最难得是双方才见一两面都是那么亲热,可见同一气类心志相投的人如磁引针,一拍即合,分解不开,不是人力所能勉强,也无情面在内。他并非是门关太紧,有什成见,只是因人而施,量材相授,本门上乘武功不肯轻易传人罢了。如其稍微指点,休说多年老友,便是外人求他,看在人家这样恭敬礼待,他父子翁媳又这样好法,哪有不传之理? 你当大师兄和你一样,随便就吃人家白食么?" 王老汉听出万芳借话引话,暗中相助,方想开口,铁笛子已先笑道:"师妹,你这张嘴说话真个巧妙,明是你夫妻吃了人家不好意思,想叫我一人还情,-嗦了这一大套。 表面恭维我一阵,暗中却要我对万山贤侄夫妻尽心指点,其实明说也是一样。看苏、李二贼对他父子这样疑心,恐还不止眼前几个贼党,我三人又不能常年在此,就老汉不说,遇到此事我们也该为他想法,好在还有不少天才到重阳,等我少时探敌回来,大家商计,由明日起,连旺子带万山都去玉泉崖下石洞之中一同传授。学我本门上层内功虽办不到,多学两种防身本领和暗器,再转传侄媳,另外我再留点东西。我想重阳一会三贼不死必逃,不会再来,老汉两个仇家我都晓得,伽敢辗转寻仇,不是事前吓跑,也必送死,不足为虑。沈师弟日内如来,再将他那独门金钢豆传他夫妻,更万无一失了。"老汉父子闻言大喜,一同起谢,万山又要跪拜,三人拦道:"我们都不喜欢这样多礼,只要好好为人,便算谢我。我们所传虽非基本功夫,练成对敌也有不少用处,传授之后照样要守我们戒条,不能违背呢。"万山恭答:"那个自然。" 宾主六七人分成两桌,畅饮说笑了一阵,天已过午。赶集的人业已陆续走回,有的并朝老汉探询旺子是何光景,并把集上传闻所得告知,老汉父子分别应答,暗中嘱咐了几句,各自散去。天虽没有放晴,雨势已住,老汉见路上走的都是左近熟人,偶然夹上两个绕走山径小路的行贩采药人,也都熟脸,没有贼党和张家的人在内,也就无什避忌。 跟着又来两人,先由山口跑进,神态慌张,老汉父子认出那是昨夜所托的两个猎人,料有事故,恐三侠在侧对方疑虑,装看天色,走往棚外闲眺。 那两猎人一名钱启,一名伍少奎,都是精强力壮的少年。本往酒铺赶来,见老汉邻桌坐有三个生人,果不敢冒失走进,呆得一呆,老汉已自迎出,开口便说:"那是我远方新来的三位亲友,是自己人,想在这里采买一点药材,无须避讳。"来人闻言方始心定。伍少奎想了一想,忽然转身,立往对面树下,假装采折树枝,眼看来路山口,似防有人跟来神气。"钱启朝三侠看了两眼,便随老汉同坐一桌,密谈来意,面上也是带有紧张之容。铁笛子认出钱、伍二人都是老汉从小看大,世居本山,又是老汉暗中收下的记名徒弟,人尚忠实,自己也曾帮过他们的忙,因换了形貌,认不出来,说时语声极低。 静心一听,才知钱启人最和气,和谁都说得来,更善打猎,因与张家两个武师相识,所打的野味卖与张家时多,常往走动。昨夜因奉老汉探敌之命,恰巧落雨以前打到几只山鸡,还没有吃,今早便借送鸡为由,各自寻人前往探询。 到后一看,张家那些武师大都面有不快之容,恶奴仍是那么兴高采烈,忙进忙出。 细一询问,内一相识武师当他不知底细,拖往无人之处,暗中告知昨夜苏、李二贼大闹张家经过,并说天明后又来了一个不知姓名、身穿黑衣的贼党,本领更高。刚到和老贼苏五谈不几句便匆匆外出,神态甚是骄狂,谁也不放在他眼里,回时满面怒容,所着鱼皮披肩也被暗器打穿一洞。苏、李二贼业已睡熟,被他喊起,背人密谈了一阵,先不知说些什么,后才听出这三个飞贼大盗还有对头,本领比他更高,双方约定重阳节一分高下。因恐敌人厉害,只老贼苏五留在张家,他和李文玉饭后先去天水把那伙刀客说好,便去约人,走时似说要往阎中褒城等地寻一凶僧相助等语。随又谈起旺子半夜逃走之事,听对方口气,为了事情凑巧,苏、李二贼又有不令再寻旺子之言,因此张家上下人等全都疑心旺子乃苏、李二贼救走,业已不敢追究。 那武师因三贼太狂,有两个交情较深的同伴又被李贼每人削去一耳,后虽发还,敷了特制伤药,时候已久,便是医好也成残疾,不能复原。这类事丢人太大,以后不论走到何处都成话柄。三贼那样厉害,打是决打不过,报仇无力,再见主人无耻,吃了人家大亏,把自家所用武师恶奴伤了好些,并命宠姬爱妾出来陪酒,供贼调戏,结果和贼打成一片,奉若上宾,不为身边的人设法报仇,反说大家是饭桶废物,除几个脸厚心黑,为想保全饭碗认贼作父,想尽方法巴结讨好,做了二贼徒弟而外,稍微有点骨气的,不问受伤与否,全都心中悲愤。不是来贼太凶,恐遭杀身之祸,当时已自告退。便那迫于衣食,暂时无可投奔的也都恨在心里,准备稍有法想便即走去。目前除一向为虎作伥,专以做人鹰犬,欺压善良土人为业的恶奴而外,张氏父子已有众叛亲离之势。 钱启听出那武师心中怀恨,再拿话一引逗,已探得了好些虚实。出时遇见伍少奎,说往探望一个受伤的武师,因其曾经与贼动手,人颇机警,本领较高,最得主人宠信,心虽恨毒,自知不是来贼对手,当面服输,向苏、李二贼恭维,虽未当众拜师,做那丢人的事,因其设词巧妙,又是主人心腹武师,苏贼人虽好狡,不似李贼那样骄狂,知道对方跟随老主人多年,前在杭州任上便曾见过,昔年多少也有一点名望,无端受此大辱,觉着李贼下手太辣,有点不好意思。又因对方是个老人,全家在此,年已快老,不会有什他念,话更得体,竟被说动,便不瞒他,因此得闻机密。少奎平日和他投缘,一见房中无人,借话一激,对方怒火头上,竟把机密的事全都吐了出来,所知比钱启还要详细。 一听凶僧虎头陀那样厉害,日内还有几个恶贼也快赶到,都是黑老约来和他本领差不多的恶贼大盗,本意是因前月得信,有几位正派中长老剑侠要往五指山寻他晦气,想起上次武夷山伤亡同党丢人吃亏之事,有了戒心,既恐多年经营的老巢和上次一样为敌所毁,又因向来心狠手辣,阴险残忍,不摸清对方虚实深浅轻不动手,只要上场,一发必中。 由八年前大败之后从未遇见敌手,心想先下手为强,迎头赶上,不等敌人上门,抢前寻去探明虚实,立时下手。自己匿迹海南已八九年,敌人还当自己怕人知道,决想不到会先寻来,这样出其不意,十九成功,加上这多年的苦练,本领比前更高,越发有些自信。 但恐对方人多,还约有好些帮手。 刚入河南境内便得到苏、李二贼和铁笛子订约比斗的信息。双方相识多年,二贼三年前并还亲去五指山寻访,送了不少礼物,交情既深。又因上半年传闻,寻他晦气的几个老辈英侠只有一两人知道名姓,便疑有铁笛子在内,也许事因昔年武夷山之约而起。 姜、万二人因他失约,近年访出下落,约人同往寻仇,自知此举关系一生成败,表面只管骄狂,强敌当前,心中并未轻视,只想探明虚实,冷不防猛下毒手,杀一个是一个,万、姜二人是否有关并未拿准。因铁笛子闻名已久,不曾见过,到后和苏、李二贼谈不几句,听说对方只得一人,便匆匆赶去。行时虽知二贼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如非劲敌,不会这样情虚胆怯,未说什么大话,无奈天性凶横,见了敌人仍是那么狂傲自满,看人不起,未等出手便吃了亏,不是武功精纯,几受重伤,总算机警狡猾,口说大话,心中却在戒备,稍微一试,见势不佳,立时逃走。 因其向来阴鸷险狠,稍见不妙,不是自信必胜,或是万分情急,从不肯与人硬拼。 又见对方人多,姜、万两个死对头又不期而遇,越发胆怯,并未施展全力相拼。回到张家一说,二贼问知姜、万二侠也同赶到,别的能手还不知有多少,不由惊慌起来,均觉此是不能并立之局,就是自己能够应付,不将敌人全数杀死,早晚仍是大害。互相咒骂了一阵,便拿张家作接待之处,由苏贼坐镇,黑、李二贼去往各处约请能手,准备一拼。 钱、伍二人听出贼党人多厉害,忙同赶回送信。因恐后面有贼,故此张皇。 铁笛子听完,悄告姜、万二侠说:"狗贼李文玉最是淫凶万恶,昨夜被他破窗逃走,没有给他苦吃,想起有气。本来就要寻他,少时我想赶去给他一点苦吃,使知厉害,多约几个行踪隐秘的恶贼重阳赶来,同时除害,一劳永逸,就便办我的事。你两夫妇却不要跟去。等旺子起身,天如不雨,可带他和万山同往玉泉崖,寻好住处,准备应用之物,以免到时措手不及。那崖洞里外三间我们住在那面,要省好些枝节顾忌。现离重阳有不少天,万一发了山水,我们救人要紧,更须有个住宿安顿之处。这里至多为了雨大,住过今夜。张家父子本是恶霸豪绅,今和狗贼勾结,索性成了贼党窝主,他们对我仇怨越深,就是有话在先,这类狗贼有何信义?就许自不出面,却令地方上的狗腿来寻旺子和王家的麻烦。虽然我们不怕,大家正忙之时,何苦多事,和这类没有人心的猪狗怄气呢?"姜飞方要开口,吃万芳止住。铁笛子笑道:"你两夫妻不必瞒我,我料你们必有去处,你们偌大年纪,还是那么童心,去只管去,旺子不可带在身边,我说的事也要办好。这娃儿样样都好,就是胆子太大了。"万芳笑道:"还不是和大师兄昔年一样,这才是难师难弟呢。" 说时,钱启听老汉说邻桌是自己人,无须避讳,只要留神外面,因见无人走过,又有同伴立在对面朝山口外窥探,已将语声放高。说完,老汉便告钱启:"你们大惊小怪,反使贼党多疑。好在家住山口以内,莫非人还不该回来?此时张家午饭刚开,主人还要款待来贼,决想不到有人暗中打听,又在这里吃过人亏,没有十分自信决不会来。张家所用武师昨夜丢人太甚,见张氏父子卑鄙无耻、认贼作父,有点骨气的业已怀恨,便是几个平日助纣为虐的好恶之徒也是表面不说,心中难过,既恐打碎饭碗,又想勾结来贼,无心他顾。你方才所说我己听出,暂时不会有什外人来此闹鬼,可将少奎喊来,免得被那眼亮的人看破,反有不便。你两弟兄索性作为酒客,坐在那边桌上吃上几杯再作道理。 万一真有人来,你们装不知道,由我父子相机应付便了。" 钱启接口答道:"老汉你话不曾听完。本来我们在张家向那两个武师分别探听,各借看望熟人、送他野味为由,谁也不曾露什马脚。那些恶奴常往山中打猎,因想向小狗讨好争功,知道他们都是虚张声威,真会打猎的共只几个武师,本领虽高,打起猎来仍是外行,差一点的野兽不是被他吓跑便早藏起,往往费上许多事,连影子也见不着。梧桐冈那面又都是大东西,还有几只最凶恶的老虎和大群白脸狼。狗子胆小,上次尝过一次厉害,吓破了胆,又不敢往深里去,所得不多,偏要骂人饭桶。这些恶奴知他脾气,因我二人从小打猎,地理最熟,深知野兽习性,能辨风色,便知兽群多少,藏在何方,向不扑空。内有几个狡猾的,每往打猎必要偷偷送信,命我二人暗中相助,打来野味由他偷偷交与狗子,回去狂吹乱捧,因此对我二人最有情面,不摆奴才架子,并还几次想要引进,做他家的下人。我二人因张家小狗实在可恶,开头两次见我二人也在打猎,还要喝骂吊打,不许走近所走猎场五里方圆之内。后经恶奴偷偷告知,又高兴起来,这类反复无常驴日的狗娃,我们凭力气打猎为生,谁愿做他奴才? "又受你老人家指教,每次都用好话谢绝,平日卖有交情,多半相识。出门以前遇见几个,都谈得好好。我二人也未想到有事。少奎比我心细,眼睛最尖,刚由张家走出,便见对面溪旁大树下立着一个生人。这时雨下正大,那人穿得虽极平常,年纪至多三十来岁,身边好似带有兵器,身法甚快,手里拿着一柄雨伞,似向张家张望神气。少奎初发现时曾见那人在隔溪行走,那地方相隔少说也有五丈,先未留意。恰巧有一恶奴由内赶出,要我们代他多打几只山鸡,业已说完转身,外面无人,少奎想敷衍恶奴两句,回头答话,恶奴已走。共总一两句的功夫,再看门前那人已立在溪这面大树之下,照他估计,必是他回身答话转眼之间由对岸纵过,否则不会这样快法。心疑新来贼党,我二人恐其多心,特意避开他那一面往回绕走,好在溪那面大片水田,种田的都是张家佃户,全数相识,意欲假装寻人,往附近雷老爹和马家坐上一会,由他们后窗窥探那少年是否贼党,还是张家对头。则由侧面木桥绕过,离雷家还有半箭多路,忽然回顾,发现身后跟来两人,和树下少年一样,都是外路打扮的生人,前见少年背上一个小包,所带兵器好似叠在一起,不是你老人家平日指教,又看出他那包里沉重,极有分量,常人眼里还看不出,后面来这两个却太显眼,非但所带钢刀铁锏均插肩上,一望而知,所穿也是一身短装密扣的武家打扮,脚底一双牛皮快靴,各有一身雨披,也极考究。镖师不像镖师,刀客不像刀客的样儿,跟在我们后面交头接耳,神情也极鬼祟。 "先未看出是何来路,心方奇怪,及至赶到雷家,我们自然装呆,恰巧马六也在那里,谈论昨夜之事,我们一面和他两人说笑,一面留神窥探,忽又发现还有一贼和身后二贼一样打扮,业已走往张家门内。少奎假装拿碗,由后窗往隔溪一看,树下少年生人忽然失踪,进门以前还曾见他立在树下。似因雨下大大,雨伞已破,想在树下避上些时,望天发愁神气。那一带以张家隔得最近,但那中间一片广场,也有十多丈远,另外两头并无人家,只沿溪一条人行之路和一些树林。无论走往何方,就这转眼之间也不至于踪影皆无。如说去往张家,一则神气不像,再则这时正有一贼登门,与众恶奴还在问答,那人便飞也没有这快。我们原因地势回环,雷、马两家虽在溪边,相隔对岸张家和树下少年恰巧成一三角,离开最近,就是大雨,这两面有什动作全可看出。本是有意前往,身后四人无论走往哪一面去都不应该这样绕远。进门时我曾回顾,那两壮汉还在身后,相隔不过两三丈,途向相同,都沿着溪边田岸冒雨而行,料定有心跟踪,进门不久定必赶到,朝后窗看了两眼,似和主人说笑,正在猜想,这两个决不是什好路道,十九贼党跟踪窥探,少时见面说什话好,等了一阵,不听有人上门,对岸那贼已由恶奴引往里面,便装解手,出门一看,身后这两壮汉竟不知去向。 "附近还有两家佃户,男的赶集未归,只剩几个老弱在家磨麦,心疑来人走错了路,或是有什原故,往那两家打听,故未跟来。再装寻人,往那两家一问,竞说,方才只见我二人走过,从未见什带刀壮汉。此外全是水田,虽有几所人家,相隔均远,门前乃他必由之路,如说半途退回,工夫不大,断无不见之理,越想越奇怪。因知贼党耳目最灵,又见隔溪张家有五六个恶奴急匆匆分两三起冒雨赶出,仿佛有什急事神气。想起先前向众武师恶奴探听谈论的话,好些不妥,万一人去之后,对方想起生疑,岂不讨厌?不敢就来,便在雷家借避雨为由,打了一阵梭儿胡。见雨已止,张家门内虽有恶奴出进甚忙,不像疑心我们,这才起身来此报信,离山口只剩半里多路,均未见人。 "我方笑少奎胆小多疑,忽听路旁土坡上有人冷笑嘲骂,回头一看,正是方才身后跟踪的两个壮汉,同坐在一块水还未干的山石之上,这时树上还有积水,风稍一吹便和暴雨一般打下。那地方虽是斜坡,石旁泥水杂沓,烂草甚多,这两人有伞不用,穿着那么华丽讲究的衣服雨披,丝毫不知爱惜,同坐石上,也不知笑骂些什么。转角一带地较隐僻,来去两面均有石崖大树挡住,人不走近决看不出树下有人。我们防他生疑,回看了一眼,装不理会,正往前走,忽听内中一人笑骂道:'这两个也不像是老实土人,可要喊他回来问上两句,也许问出一点道理?,另一个笑说:。无须,我们光棍眼里不揉沙子,这类蠢猪狗理他作什,先在这里坐上一会,商量停当再走不迟。'底下相隔已远,虽不清楚,听那两贼口气不久恐要寻来。少奎更说,他几次留意察看,先后所遇四人,至少有一半是贼党,本领均非寻常。内中一贼生得獐头鼠目,短小精悍,二次相遇时,一面和同党说笑,一面糟蹋附近花树,也未看清用的什么东西,只见他把手一扬,人家种的那些枸杞便被整根打断,口气神情也以他为最恶,尤其那双贼眼的的放光,滴溜溜乱转,看去人不高大,偏显得那么凶狠,使人一见仿佛这驴日的脸上带有刀子,冷不防就要杀人神气。我们因料二贼必来,故此分出一人望风,也说不出什么原故,自见二贼心便不安,少奎更是厉害,素来胆大的人,不知怎会这样胆怯。你看他坐在树下,全副心神不都是在山口外么?" 老汉还未及答,姜飞已隔桌接口笑问:"那贼面上可有什么记认?"钱启方答: "这两人都是中等身材,一个鸳鸯眼,貌虽丑恶,还不怎样;另一个貌并不十分丑,左眉好似缺了一块,右颊斜着两寸来长一条刀瘢,并不甚宽,不知怎的,看去那么凶横讨厌,那双贼眼又黑又亮,从所未见,但与去年来的那位身边带着铁笛子的老先生不同,都是又黑又亮,这驴日的偏亮得怕人。"老汉插口道:"此事奇怪,莫非三凶两怪也来了么?他和苏、李二贼并不同道,听说还是冤家,怎会合在一起?"说完,见铁笛子看了他一眼,似知失言,钱启又在追问这五凶人的来历,想起二人虽是山中猎户,又是记名弟子,自家来历身世并未告知,不应该把江湖上的事泄漏出来,彼此都是有损无益,忙把话风收住,笑说:"老弟不要打听这类事,我也只听传说,以前曾对你们说过,自家本领不济,不知道倒好。我老汉先就无能,你们所学限于天资年岁,还未得到我的一半,更是不行,最好不要多问。你们先后所遇是否贼党虽不一定,听那口气必是另有原因。我们这些指身为业的人人家决不致照顾,便是张家那些贼党,他的对头业已他去,并还订好约会,只剩旺子一人在对屋睡觉,对方看他不上,决不会来。你弟兄辛苦了一早,想必饥渴,可将少奎喊来,往那边桌上吃点东西去吧。"钱启对于老汉最是敬佩,闻言料知无妨,才略放心,自将少奎喊来,往旁桌饮食谈论不提。 ------------ 一十 三凶两怪 万芳笑说:"老汉猜得正对,听那人所说,这两贼非是五六年前我夫妻苦寻未遇的五个凶人不可,那鸳鸯眼正是两怪中的钻天鹞子尤冲,另一个不是三凶中的老三黑心狼魏野猪,便是第二怪金钱手矮无常阴同,另一个去往张家的也是这五凶人之一,不是事前和黑老、苏、李三贼有什约会,便是访出张家富名,照他旧例,事前派人登门,狮子大开口,强要许多金银。主人如其心明眼亮,知他来历,当祖宗一样接进,瘟神恶鬼一般送出,样样巴结,供应周到,也许一高兴少要人家一半,或是不要,交成朋友,或是当时借用,如数取走,等抢来别家金银全数送还,再加利钱,都不一定。主人只不知趣,再见来贼只得一个,其貌不扬,话又无礼,稍微轻视,却倒了大霉。有那聪明一点的富豪婉言拒绝,好好送走,至多破财,或是加上几成,尚无大祸。可是这类土豪恶霸大都骄横强做,不把人看在眼里,一见来人勒索重金,口出不逊,自然难免发作。有那自恃财势、养有打手恶奴的,再一动武,不出三日便有家败人亡之忧。最可笑是,这几个凶人去到人家,照例先是好说,对方不听,直到将他绑起吊打均不还手,仗着他那一身本领,等对方打过一顿,方始说上几句狠话,挣断绑绳,狂笑纵身而去。这便算他有了大理,再来不是杀个鸡犬不留,也必将为首诸人和动手打他的武师恶奴全都杀光。五贼本领既高,又练就独门硬功,刀斧不伤,端的凶恶残忍到了极点。 "我们寻他不是一年,只为这五个凶人自从昔年华山吃了雁山六友石铁华等大亏,由此销声匿迹,多年不听说起。以前我们本没想起寻他,也是为了沈大嫂樊茵因有一次和沈大哥口角负气,孤身一人回转娘家。初意沈大哥必要追赶,听上两句好话也就下台。 他二人平日恩爱,这类事常有发生,不足为奇,每次都是沈大哥赔上几句小心拉倒。偏巧这次走得太急,前面有客,正谈得有兴头上,不曾理会。天又下雨,你那位大哥以为她发了小孩脾气,不会真走,准备客去之后再去赔礼,没想到客还未走,便奉师长之命令其连夜赶往京城办一要事,关系重大,急如星火,等往后面去取衣包,才知大嫂已走。 一则事大紧急,不宜迟延,二位师长已先起身,稍微疏忽关系好几千人死活。沈大哥虽是夫妻恩爱,不愿为了大嫂一人,耽误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又因大嫂娘家就在湘江上游洞庭湖边,相隔只有一二百里水程,起旱更近。虽然天雨难走,以大嫂的功力当日也可到达,何况还有一匹快马,沿途均是富庶之区,人烟不断,又是女中英侠,不须多虑。 就这样尚恐大嫂不快,匆匆写了一封恳切的书信,把事情推在师长身上。并说关系如何重要,必须当时起身,因此没有追她等语。双方道路恰巧一南一北,自然不曾遇上。 "大嫂一清早起身,并还骑了那匹爱马小花云豹,本想罚大哥走趟远路,不令半途追上,马乃汤八叔所赠,原是异种名驹花云豹所生,日行千里,并通水性。大嫂先不知有事发生,将马骑走,闹得沈大哥前段没有马骑尚在其次,她本身还遇了险。按说两三个时辰便可回到娘家,这二三百里途程沿途都是人烟稠密之地,本不致发生变故,一则大嫂生得太美,她和沈大哥结婚较迟,所以至今看去还只像个二十左右的少妇,人既美貌天真,始终童心未退,本领又高,好打不平,江湖上对头甚多,那马更是触目,和当年汤八叔所骑老花云豹生得一模一样。老马共只生了两匹小马,一匹现在八叔之子小师弟汤麟那里,这一匹刚生下地便被沈大嫂向八婶龙灵玉强讨了去,比老马还要机灵多力,连经八叔夫妇和我师父以及大嫂长期训练,最是勇猛灵巧,差一点的人休想近身,并能分辨善恶,目力更强,无论什么贼党和江湖中人,只见一面便能记住,人还未到,已向主人急嘶示意,骑它上路,比带两个保镖的还有用处。可是不因此马心太灵警也不会惹出事来。大嫂和大哥闹闲气,原是假的,一半想往娘家看望,恐大哥事忙,又和他惟一的过继兄弟心情不投,才借题目赌气先走,上来恐被大哥追上,马行极快,并还绕走了一段小路。中途忽然腹饥,见雨稍住,前面恰是大镇,近在江边,意欲打尖,吃饱之后再走,让马缓一缓气。到了镇店,照例卸下马鞍,命店家取来马料,看马吃饱,自己再吃。因对那马最是宝贵,马又常时相助御敌,能通人意,自一到手便未上过缰索,共只一副特制的马鞍,还有7身马衣,专备雨雪之用,自家也是一身油绸雨披,走到哪里都容易引人注目。她也向来不在心上,等马喂好,自家要的酒食已由店家做好送来,方始饮食,马也命人放走。 "如换别处,这等行径旁观的人早已围满,只为那日我们把岳州湘阴两处大恶霸除去之后,大哥大嫂虽仍住在武当山中,故乡还有一点墓田和一所老屋,不时回乡扫墓,偶然也在家中住上一年半载,近十余年因已尽得师传,大嫂又爱湘江洞庭风物,索性迁回故乡,并在洞庭湖边种了二三十亩水田,自耕自食。又学汤八叔夫妇的样,招些土人开垦沙洲荒地,由他夫妻和二子领头,供给农具,种出的田却算开的人所有,只将前借耕牛农具分期归还,再借与别的穷人,始终分文不取。农人们受到灾荒危害,必出大力相助,联合所有农人一同防御,这些开荒的人仗着当地水土之利,又有人出本钱,什么难关都可由他夫妇领头渡过,当然日子好过。不消两三年,是开荒的人都成了小康之家,因此引起左近豪绅恶人妒愤,群起为难,想了种种方法,官私两面百计寻仇,结果自然败在他夫妇和那许多农人手内,名望也就越传越远。 "自从二子渐长,平日无事,最喜往来川湘之间,专管人间不平之事,湘江一带认得她的人最多,打尖之处恰是熟店,伙计知她来历,乘着天雨,不等别人发现,便先引往后偏院无人之处,等马喂好,方说:'前面店房中住有两起镖车,准备由此转入水路,似因天雨,风向不对,打算天好起身,原是常事。方才听说,这两起镖车均颇贵重,保镖的也是长江路上西南诸省最有名的冯武灵镖局,他们江湖上情面最宽,这多年来从未出事。这次不知何故,到时僵旗息鼓,连镖趟子都未喊,一到便将镇西头第一家招商栈的后进上房包下。刚到没有半个时辰,便有两个镖行伙计骑了快马冒着大雨驰去,服侍商客的伙计说那两位商客往来镇上多年,一向手松,又喜作乐,每来等船必要招呼几个姑娘吃酒弹唱,闹个通宵,这次竟是垂头丧气,躲在房里步门不出,镖师们也都满面愁容。本来同行是冤家,这两起商客竟会合成一起,聚在上房里面低声商计,仿佛有什变故将要发生。 "'今朝西首另一客店接连来了两三起连行李都未带的江湖中人。我们这里水陆码头,来往人杂,早已看惯。后来几起客人虽没有什么言动,公买公卖,给起酒钱只有爽快,看那神气决不是好路道。最后来的两人所带兵器就插在肩上,一直不曾取下,看去颇有分量。我们这几家客酒店平日都有照应,老客投店,如有恶人跟踪,哪怕住在别家的,也必暗中通风,最护正经商客,与别处自扫门前雪的不同。自家店中来了怪人,对面商客镖师又是那样愁眉苦脸,觉着可疑。正要前往送信,对门镖师已有两人投帖请见,和后来两人在房中不知谈些什么,出时脸色甚是难看。想是这趟镖太贵重,随行镖师都是好手,内中一个还是冯武灵镖头的大徒弟,江湖上颇有名望,人更老练,对头共只六七人,只未了来这两个兵器奇怪,余者都是那么贼头狗脑,毫不威武。这些有名镖师竟似胆怯。店伙在外偷听,仿佛对头十分强横,至少要将车上货物送他一半才罢。冯武灵是西南五省的总镖头,如何肯丢这大人?再三好说无用,反吃对头挖苦了一顿,最后约定五日之内回信。如不讲江湖义气,情愿全数奉送等语。有好些话不曾听清,看那意思,镖师途中早有警觉,业已派人求救,日内必有一场恶斗。 "'本镇只有一个巡检和一个把总,带着十多个吃粮不上操的老弱残兵,这类事他管不了,再说也不敢管。镖师们知其无用,添了官差地保只有讨厌,向例不去报官。这先后八九个空身壮汉便住在对门店里,时去时来,镖师走后索性叫明,聚在上房之内,设下盛宴,叫了几个唱的大吃大喝,又说又笑,高兴非常。店家自不敢得罪他们,只在暗中通知几家相熟客酒店,遇见老客招呼两句,免得无意之中撞上这伙瘟神。这匹马大灵巧,常听人说江湖上人十九见了眼红,我也知道大爷大娘的本领,但是大爷今日不曾同来,大娘单人独骑,平日行侠仗义好打不平,这班吃没本钱饭的一提起便咬牙切齿。 那几个人虽未见过,许多对头在内也不一定。冯家镖局多年盛名,所用镖师都是有名人物,听说对头那么无理,说了许多难堪的话,竟不敢当面发作,强咽下去,可见不是好惹。人又那多,也许还有不少同党,假装过客,不曾露面。好鞋不沾臭狗屎,好汉打不过人多,大娘到底孤身妇女,此时不犯多管闲事。小人亲友多受过大爷大娘的好处,知道的不能不说,方才不听吩咐,特意引来偏院,便恐被贼党看出之故。最好不要将马放出店去,打尖之后,乘着雨天马跑又快,冷不防冲出镇去,省心得多。就要管这闲事,好在还有五天,也等把大爷寻到,先和镖师们见面,问明经过,下手不迟。'"大嫂闻言微笑答说:'多谢你的好意,你既认得我是谁,便应知我夫妻不问一人两人在外走动,向不怕事,并且这两起人素不相识,另一面虽是绿林中人,所劫只是几个有钱的富商和一伙有了武艺本领、不凭自己力量谋生、专给有钱人做护身符的镖师,只不伤害善良和穷苦百姓,没有欺到我的头上,便由他去,我走我的路,有什相干?这匹马贼党看了只管眼红;他有本领只管夺去。它平日喂饱之后必须遛上一遛,不能为了几个狗贼便不敢出去。依我本心,还想叫它往镇西野地里遛上一趟,因你好意相劝,我也不愿多事,就在来路树林中走上两圈,消一消食、我好上路。少时大爷还要寻来,可对他说,我老早由此经过,叫他少管闲事,见面再说便了。'说完,朝马说了几句,用手一挥。那马深知主人心意,并通好些人言,低嘶了两声,便由偏院后面角门缓步走出。 大嫂本爱饮两杯,那家镇店中人又都知他夫妻来历,虽因平日叮嘱,见面和对普通客人一样;暗地却极恭敬,所备酒菜均是上等,店伙又在一旁殷勤相劝。一面想起自己已过中年,二十多年夫妻,不应再闹小性,这样雨天,逼着丈夫前去追她,马又只得一匹,也不知此时上路没有,渐渐后悔起来。因料沈大哥必往店中探询,心想,多等一会也许寻来,就此下台,同往娘家,免得彼此都没有伴。夫妻恩爱太深,为此着急,哪知越等越没有信,不知丈夫奉命入京,身有要事,以为故意怄她,心方有点不快,又悔又气。 "忽听马嘶之声,忙往角门赶出一看,那匹爱马正与两贼恶斗,斜刺里忽又赶来三个壮士,像是镖师一流,始而上前解劝,说不两句便动了手。跟着又来两贼,镖师这面本非对手,幸而那马性猛灵警,能分敌友,从旁相助,出其不意,猛一张口将一贼小腿咬住,往上一扬,甩出好几丈,撞在一株大树之上,跌晕在地。余贼见马伤人,不由大怒,正发暗器想将马打死,大嫂人也赶到。动手喝问,才知这伙贼党虽只十来人,三凶两恶都在其内。先是镖师和贼党对面之后,越想越胆寒,分头往请救兵,看出那马在林中独行,甚是灵巧,开头也当无主野马,内有一人想拉马鬃,没有到手,几乎被马踢倒。 忽然想起马的来历,刚告同伴,由林中走出,想分一人回镇探问马主人的下落,不料有几个贼党跟踪走来,一见便认出那是花云豹,打算生擒回去。那马回抗,动起手来。镖师正往前走,耳听马嘶甚急,回顾与贼恶斗,却不肯退,料定马在当地,主人必在左近,闻声定要寻来,猛触灵机,想要借此讨好结交,立时上前相助。始而还用好言相劝,贼党不听,方始动手。那四个贼党只有一个是两怪中的尤冲,下余三个帮凶也非寻常人物,上来吃马踢死了一个。另两贼和镖师对敌,吃大嫂用本门明月弩打伤了一个,还有一贼想逃,大嫂本来独敌尤冲,因那贼口出恶言,心中有气,飞身追上,接连两弩一剑杀死在地。尤冲见同党三贼相继伏诛,看出大嫂明月弩厉害,自知寡不敌众,仗着一身轻功,当地离镇甚近,抽空逃走,晃眼纵上人家屋顶。大嫂见贼逃远,恐伤好人,镖师们又在一旁恭敬求教,便未再追。 "双方正在谈说前事,大嫂本就喜事,好打不平,再听五凶贼如此强横可恶,众镖师再三卑礼求助,不由激动义愤。正在商量,同去招商栈,到第五日镖行所约的人到齐一同应敌,一面派人去往对面店中查看,贼党已全不知去向。跟着又听人报,树林中所杀三贼也被人抬走。贼党多年凶名,料其不肯甘休,等到快要黄昏毫无音信,又未见大哥追来,心疑把路走岔,否则断无不来之理。贼党所约期限还有好几天,又不惯与镖师们应酬,再三推辞,意欲回家看望,以防大哥扑空悬念,就便约了大哥再寻一两个帮手同来。为首镖师先说敌人凶狠阴毒,向来不讲情面,就许半夜掩来暗算,坚留大嫂住在店里,另外派人去寻大哥,以防万一。大嫂归心大急,力言无妨,后又答应,当夜必回,就是贼党来犯也赶得上。众镖师明知事情凶险,因见贼党受创甚重,大嫂本领又高,心想自家所约的人最快也要三四天才能赶到,难得遇到这样好帮手,并可由她身上把大哥和别位英侠引去,以为镇上人多热闹。贼党就来,必在三更之后,彼时人早赶回,便未多说。大嫂既不放心大哥,恐其在雨地里往返跋涉,又见五贼可恶,业已答应镖师,好人应做到底。匆匆一说,连夜饭也没有吃,便自起身。 "走到路上,天已快黑,先见爱马泥水又多,不肯使其急驰。二次起身,赶路心急,当地离她娘家尚有八九十里,为想早去早回,正在催马加急飞驰,忽听道旁有人说笑,似说马快,人也不差。天雨阴黑,马行如飞,想起可疑,相隔已远,遥望身后来路大树下似有两个小人影子闪动,也未注意。再走不远,忽听那马低嘶报警,方料前有敌人,先发现那两小人忽由后面追来,最近的相隔马后不过数丈,心中一动。暗忖:这两人不知是什来路,看去还未成年,怎的这好轻功,比马还快?那两小黑影时隐时现,时远时近,紧随马后,已和箭一样追来,相隔只有两丈左右。刚要开口喝问,猛觉那马越发连声怒嘶,跑得更快,两旁林木飞也似往马后倒退下去,人似腾云驾雾,只听耳边风生,晃眼便是老远,与平日发现敌人必要回身等待情景不同,心疑前面还有敌人埋伏,否则不会如此。正在寻思,因马太快,那两黑影眼看追上,忽然失踪,口里的话没有说出已不再见人影,同时发现那马怒嘶更急,并往旁边浅坡之上蹿去,到后还颠了两颠,知道遇到强敌,要她下骑准备,人数还不在少,才会有此表示,天气又黑,如非多年练就的目力,三四丈以外来人便看不出。情知事已紧急,决非寻常,一算里程离家只三四十里,忙即纵身下马,正取兵器,向马发令,如见敌人势盛急速回家,与主人送信,并请来人相助。话还不曾说完,猛瞥见前途竹林之中有火星闪动,紧跟着便是一枝响箭横空而过,隐闻左右两面贼党喝骂之声。 "原来这五个凶贼狡诈无比、本身武功又好,尤冲败逃回去,先往店中送信,命众同党速退。起初当他夫妻二人一路,又因早来路上受了人家两次戏弄,吃了哑巴亏,却未寻见一个敌人,心疑还有别的异人劲敌。前途本有一处坐地分赃的同党住在竹林后面,便把人退往这同党家中,打算探明敌人虚实相机下手,一面选了两个轻功最好的飞贼假装客人,去往招商店里窥探。贼党用心颇深,想劫那两起镖车已非一日,老早便在招商店埋伏下儿个贼党,装着本分商客往来镇上,照样带有货物,外人不知他们抢劫而来。 住过几次,店家十九相识,以致连那久走江湖的镖师均被瞒过。双方所居只隔一墙,并还有门相通,新去三贼均装商客同伴,谁也不曾疑心。伙计因这几起客人手宽,贪得酒钱,有问必答,所以贼党容易探得虚实。日里四贼因为镖行中人胆怯,临时想起两位隐名英侠住在附近,意欲分人往请,被贼党得信,随后赶去,逞强拦阻,就便将镖师杀死一个示威,免得由那两人身上引出强敌。中途发现那马起了贪心,想要擒走,结果马未得到,反伤了三个同党,才看出厉害。始而急怒交加,既恐中途罢手,丢人太大,以后无法在外称雄,又防沈氏夫妇不是好惹,万一将昔年几个强敌激引出来,闹得身败名裂,更是冤枉,越想越恨,打算借口众镖师日里不该出手伤人,不守五日之约,等大嫂\走便往店中下手,连客人带镖师一齐杀死出气。 "所派二贼刚到店里,便由同党向店伙口中探出大嫂孤身一人,就要起身。因众镖师也颇机密,虽因多年往来的客店,伙计都是老人,有的话还是不令听去,以防走口。 二贼只知大嫂与镖师初次相识,无心出手,虽经苦留,仍要上路,别的全是猜想,并不全知。以为此是报仇泄恨的好机会,忙即分头寻人,互一商计;均觉沈氏夫妇乃绿林中的大对头,难得女的单人匹马,孤身上路,不问生擒杀死都是一件最有体面的事情,何况日里又被她杀了三人,无故为仇帮助镖师作梗,如不乘机将其除去,非但未来大害,传出去也太丢人。又听伙计所说,业已答应镖师出力相助,今明日必要回来。也许此去便是约人,如何可以放过?当时想好毒计,把人分成两起,由那坐地分赃的同党带了二十多个贼党三面埋伏,先把人马放过,等其入伏之后同时发难,三面包围。以为竹林旁边有一小沟,乃大嫂必由之路,上来先是前后夹攻。对方如真大强,便且战且退,到了沟中,再由上面埋伏的数十个喽-连发乱箭,天大本领也非死不可。因知马认主人,灵警忠义,外人无法骑上,索性一齐杀死,免得那马乱踏乱咬,比人还凶,无法近身。另由三凶两怪带上几个得力党羽,掩往招商店杀人劫财,仗着阴雨黄昏,路断行人,准备停当,立即分头下手,大嫂一点还不知道。 "幸而那马异种龙驹,耳目格外灵警,刚经过头一起贼党埋伏之处便自惊觉,前面伏得有人,连向主人急嘶警告,因贼党有心放过,再从后面掩来,不曾动手,走的又是小路捷径,沿途均有树林掩避,天又入夜,大嫂闻声回顾,不见有人,只发现马后追来两条小黑影,其行如飞。那快马竟被追上,心方惊奇。忽然听出那马怒嘶更急,仿佛前面有警,不是马后,还未及查看明白,马已看出前面伏有两处敌人。双方虽未对面,想是跟随主人久经大敌,多年经验,见这样阴雨黄昏的天气,那两起人都伏在沿途树石竹林之后,并有刀光火星隐现,一望而知怀有用意,地势又是那等险恶,一面怒嘶告警,竟不等主人招呼,先就看好地势,往道旁浅坡之上纵去。到了上面便要主人下来。这类事大嫂已遇过不止一次,看出那马已发暴性,料定贼党必多,刚把兵器取出。贼党知被看破,欺她人少,也就不再隐瞒,先是前侧两面二十来个贼党相继杀来,还未到达,便刀枪并举,喊杀示威,四面抢上。那马久经训练,等主人把肚带一紧,便连纵带跳往坡侧林中蹿去。贼党哪知厉害,以为马已先逃,正在呐喊:'此是汤八的花云豹,最是狡猾,莫要被它逃出求援,快些追上打死才好!'随有三贼往林中追去。 "大嫂本来练有上乘剑术,后和我们同在武当,看出如意锁心、轮的妙用,她也要学,大哥此时爱她如命,因三折钩连枪和判官笔还好打造,如意锁心轮本来只有一对,后因二弟要学,我们磨着汤八叔,费了许多事,才把数十斤精金寒铁寻到,托一老前辈又打了一对。如照原有材料,本可打一对半,也是汤八叔说,这类兵器应该成双,差一点的人又不能传授,于是多加功夫,只打了一对,工料比原有的一对更好。彼时忘了大哥还要娶妻,那位老前辈不久坐化,无人再能打造。虽有两个门人得到传授,也没有他老人家那样耐心,不能炼到炉火纯青地步,寒铁更找不到,结果闹得沈大哥和我哥哥都落了单。二弟想和我配一对,便把旧的一柄要来,把新的送与我哥哥,因此沈大哥这柄比原有的更好,也更灵巧,炼的人更因炼好这一对时刚满百岁,从此便要封炉洗手,把本领全数传于门人,永不再炼。因是未一次收场的东西,材料又多,格外求工,除原有机关之外,又在轮心轴内添了七粒钢丸,专打敌人穴道,灵巧非常。当初为了用的是单轮,另一手还拿一柄短剑,会剑术的人轮剑齐施,多高本领也休想占她上风。我们难得遇到敌手便由于此。 "大哥见大嫂爱极这件兵器,偏又无从打造,大嫂不肯要他的,彼时双方尚未结婚,情爱业已深到极点。最后托我和两位同门姊妹代向大嫂劝解,说大哥业已练成剑术,本来已有三件兵器,锁心轮虽然有用,人只双手,到底多余,送你轮剑并用再好没有。他有一枪一笔足可应付,不遇劲敌,连本门剑术都无须施展。你二人交深骨肉,何必这样客气?如不过意,可将师传天黄珠送他一粒,以为防御各种毒香毒气之用,不更好么? 大嫂不知我们有心作合,她那天黄珠能御百毒,带在身上,多么凶毒的虫蛇闻风逃窜。 因大哥吃过毒虫的亏,本想送他一粒,恐用锁心轮回敬,欲言又止已有两次。经大家一劝,也就答应。等到双方交换,我们才对她说,这两件东西正是抄我夫妻的文章,算是男女两家的聘礼,年轻姊妹难免取笑几句,气得她直要打我。隔了好几年还说我刁。由此轮便带在她的身旁。因为爱极这件兵器,遇敌时总是轮先出手。 "一见贼党杀来,问知三凶两怪不在其内,料是乘虚去往镇上杀人劫财,想起受人之托,想隔路远,惟恐不及往援,越发气愤。贼党见她年轻美貌,话再无理,恨到极处,便将全身本领施展出来。这时她身旁已有十多个贼党包围,内有几个手还拿有火把,可笑这班狗贼明明早就知她威名,只为初次相见,看不出深浅,三凶两怪又是专一取巧,欺软怕硬,既想把那两起镖车全数抢走,又知大嫂不是好欺,故意推说镖师人多,非亲往下手不可,却令群贼埋伏报仇,打算杀死商客镖师,抢到镖车,然后相机行事。贼党成功自然更好,否则镖已到手再来接应,得胜可以夸功逞能,惟他独尊,不胜也可相机进退。虽料他们人多,十九必胜,为了日里尤冲尝过味道,更防大嫂还有帮手,或是大哥赶来,存有戒心。这班无知贼党哪知五凶贼嫌他等坐地分赃,专享现成,打算叫他等看看敌人厉害,反觉对方孤身女子好欺,大嫂人又温柔天真,只管心中气愤,动手以前还是那么文静,向无疾声厉色,因此越发看轻。 "上来并不动手,先将人围住,正在耀武扬威,喝令投降免死,不料内中两贼话太难听,对方早被激怒,还不觉得,耳听一声娇叱,敌人只将手中兵器一扬,身还未动,骂人的二贼已先后倒地,这才知道厉害,一阵大乱,刀枪并举,一拥齐上。就这双方短兵相接之际,前面两贼刚一倒地,先是林中接连两声惨嗥,入林追马的三贼不知何故重伤了两个,跟着便见那马口中咬住一个死贼的腿纵将出来,一跃三四丈高远,纵向贼党丛中,一路乱甩乱踢,晃眼便有两贼被死尸打倒,被马踢伤。贼党前面本还设有一处埋伏,为首贼头见这一人一马这样厉害,只一照面便伤亡了好几个,急怒交加之下一面率众迎敌,一面连打呼哨,想将前面埋伏的贼党和山沟那面的噗呷全数喊来助战。紧跟着林中忽又纵出两条小黑影,这时有些贼党喽-看出敌人只得一个,不像要往沟里逃来,均想讨好,各自带了火把马灯赶来助威,照得当地一片亮光。 "大嫂因恐贼党乘黑逃走,专朝几个本领较高、未拿灯火的贼进攻,刚打倒了三四个,忽见马后两黑衣人由林中纵出。先还疑是敌党一面,还在戒备,及见来人身量都矮,一胖一瘦,一个还是和尚,空着左手,右手拿一把破芭蕉扇,由林中纵出,刚到便连笑带骂朝群贼扑去。另一个又小又瘦,手中拿着一对形似佛手的练子抓,一纵老高,却不开口,才一照面便各打倒了两贼。灯光影里认出这两个正是昔年常往武当来访我们,和二弟交情最深的那三个无名怪侠,一个小癞痢,一个小哑巴,还有一个人都称他佟二哥的少年。这师兄弟三人都是前辈异人天寒老人棘荆和丐侠王鹿子重开山门所收高徒,本领高得出奇,休说眼前这伙贼党,再多两倍也非其敌。又见来人一别多年,还是那么少年时的滑稽神气。贼党先后又赶来了好些,死伤不算,连后赶到的也有二十多人,他竟不使近身。大嫂还未动手,这两人已先纵上去,小癞痢边打边说疯话,口中笑骂,随手一抓人便被他甩出老远。小哑巴的练子抓更是撞上就倒,不死必伤。群贼先没看起这两人,因其抢先出场,无论那面来人均被纵身拦住,又因先后伤亡数贼,激怒暴跳,刀枪暗器全数施为。不料小癞痢任凭敌人刀斫枪刺都不理会,偶然刺向脸上,吃他顺手捞住,一拉一送,贼便脱手倒地,跟着便用敌人兵器回敬,当时打死,口中还骂:'蠢贼没有本事杀人,却将癞痢老爷的衣服斫破,不赔我不行,拿命来吧!'这句话只一出口,那贼便非死不可。晃眼之间倒了七八个。 "大嫂因癞痢直喊:'大嫂子,下面满地水泥,你穿得干干净净,不犯着和狗强盗怄气。我弟兄早已访问出这伙狗强盗的来历,他们作恶太多,一个也不能留。最好把你那匹马喊回,看完热闹走你的路,给沈大哥代问个好吧。'大嫂早被他二人引逗笑得肚痛,坡下到处水泥,也实污秽,便依了他。忽见贼党乱发暗器,恐马受伤,刚刚喊回,猛想起为首五贼已往镇上杀人劫财,天虽刚黑不久,动手必在夜间,事情到底难料,忙向二侠询问:'佟二哥如何未见,还有一起贼党以三凶两怪为首,现往杀人劫财,可曾遇上?'癞痢答说:'我弟兄三人专为前面苦竹沟这伙恶贼而来,未经镇上,先还不知此事。后见大嫂骑马走过,本想追上谈问几句,忽然发现树后有贼埋伏,忙往侧面绕去。 等将那几贼打倒拷问,才知大概,匆匆问了几句,只听说这里埋伏人多,恐你单人匹马受贼暗算,忙和哑巴师弟赶来:我一向看那些镖师不起,先觉他们虽不似狗强盗们残杀善良,抢劫别人钱财,平日专和有钱人做鹰犬,也不是什好玩意。这伙贼党又大可恶,早就预定除此一害,本没想顾他们。因佟二弟说,镖师胜败虽不相干,去的这伙贼党却是不能放过,照他这样明目张胆,在大镇店中杀人劫财,也难免于误伤好人。我说他不过,这才分头行事。哑巴照例跟我一起,佟师弟只好一人先走,约定这里事完我二人再去接应。你如愿意,不妨先走一步,赶往相助。这班狗强盗交我二人,包他一个也逃不脱。,大嫂闻言不暇多说,见场上贼党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人又倒了不少,除为首两贼外共只剩下五六人,可是都逃不脱,无论纵往何方,均被他二人纵身向前挡住去路。竹林那面还有十几个不知厉害,闻得告急警号拿了兵器纷纷赶来,看出都是废物,决非二侠之敌,只喊:'二位师兄只诛首恶,这般小喽-由他去吧。'人便飞身上马,往来路驰去。 "刚跑到镇口前面还有半里多路,便听人声呐喊,火把通明,接连几条黑影对面驰来,黑暗中也不知是否贼党,正在喝问,那六六条黑影忽然改道,一声呼哨,往两面暗影中蹿去。天上雨还不曾全住,镇口一带两面都是肢陀,乱石森立,骑马不便,来贼又太机警,相隔好几丈便自警觉,分头落荒而逃。山野崎岖,水泥杂沓,还有好些河沟水田纵横错落,大嫂道路不熟,看出贼党身法极快,逃得巧妙,不易追赶。又听镇上喊杀鸣锣之声甚急,并有许多人手持兵器迎面跑来,相隔尚远,尚拿不定是敌是友。心疑来迟一步,镖师商客已受贼党暗算,镖师这面只佟二哥一人是好帮手,是否赶到也料不准,至于镖行所请的人走时听说最快也要三日才能赶到,左近虽有几处武师,均不是为首五贼对手;不愿连累人家树敌,反正无用,并未往请。日里想请的两人又都他出,被自己拦住,没有往请。一见形势混乱,想起曾受对方重托,心中发急,明知那六七条黑影便非为首五贼也非庸手,心想救人要紧,稍微呆得一呆,正要催马赶去,那马自见贼影本在怒嘶,未等对面贼已逃走。因主人急切间没有打好主意,将它止住,脚步放慢,及至大嫂一拍马股刚往前纵,忽又一声怒嘶,往侧一闪。大嫂识得马性,料知受了贼党暗算,停马一看,马股上果被暗器连皮带肉打伤了三寸来长一条裂口,血流不止。自得此马,在江湖上往来多年,第一次吃此大亏。当时除官道外,四面都是乱石树林,野草甚深。 贼党原分几路逃走,马已受伤,恐再被人暗算,不便穷追,正气得手指暗器来路大骂,遥闻侧面有两处贼党回骂,语多不堪;正想不起往哪一面追,又有两枝暗器由斜刺里打到。大嫂已有防备,自打不中,心中痛恨,口中怒骂,一面留神暗器来路,想多少打伤一两个狗贼出气。 "就这转眼之间,前面人已追近,来人多半拿有灯火,刚看出来的多镖行中人,猛瞥见一条黑影当先驰到,端的比飞还快,由众人后面赶来,在灯光人影中连闪几闪便到马前,相隔三四丈,忽然凌空一跃,往侧面乱石丛中斜飞过去。因见来人与贼党同一途向,也是这等纵法,怒火头上,竟将轻易不用的连珠钢丸由锁心轮中发出。刚朝侧面打去,忽听那人大喝:'沈大嫂如何打我?'随听丁丁两响,钢丸被人打飞,黑影也自落地,正是暗器来路,仿佛和看见一样,知道自己看错了人,又愧又悔,方喊:'你是佟二哥么?那贼暗放冷箭,伤了我马,心中气极,才致这样粗心,二哥不要怪我。'"随听远远有人哈哈笑道:'你这不要脸的狗贼,仗着学了几枝丧门钉,到处现世,暗算伤人。沈大嫂这两粒钢丸差点没有把我打伤,都是你这狗贼闹出来的,今天说什么也要算在你的账上。'跟着又听草树丛中兵刃相触之声甚急,众镖师已早赶到,见大嫂赶回,正给马上伤药,又听出佟二哥是一路,只当大嫂请来,同声拜谢,感激非常。江湖中人本有穷寇勿追、逢林莫入的规矩,听说贼党分路逃走,当地一面通着江边,一面靠山,西镇口一带除官路外两旁形势险恶,天又黑暗,惟恐还有贼党乘虚而入,去往镇店伤人,留守镖师不是敌手,匆匆礼见之后,因佟二哥雨夜冒险往草树丛中追贼,身是主体,不便旁观,正在为难,打算分人接应,佟二哥已由下面纵上,并还生擒一个秃贼回来,业被夹个半死。说为首五贼已全逃走,受到这样重创,暂时决不会先寻商客镖师晦气,尽可放心等语。 ------------ 11 数千年来的大害 "佟二哥说完要走,经众镖师苦口挽留,大嫂也在一旁劝说,方将那贼绑起同回。 到了店中一谈,才知秃贼乃昔年妖僧三花头陀门下小花僧法宗,师徒二人淫凶万恶,到处横行。后来凶僧为天寒老人所杀,贼徒恰巧离开,因得漏网。本已匿迹销声,久无音信,近年方和三凶两怪勾结一起。方才来抢镖车,本定三更下手,也是法宗骄狂太甚,既想把这两起镖车全数抢去,连客人带镖师斩尽杀绝,又想早点得手,赶回贼巢生擒大嫂,报仇泄恨,丢我们的人。这类狗贼最无义气,凶僧来得最后,到了镇上才听隐伏招商店的贼党说起,天已人夜,想起以前杀师之仇便由大嫂身上引起,那一次所杀恶贼甚多,不止妖僧一个,共死了二十多个名头高大的恶贼,还有几个淫贱女贼,均与妖僧师徒有好。凶僧怀恨多年,一听大嫂单人独骑,自恃近年苦练丧门钉,本领越高,便追下来。还未出镇,遇见三凶两怪同了几个贼党,说起前情,合成一路,又往回赶。 "凶僧话大骄狂,行事任性,两怪首先不愤,当时虽都答应,心却忌恨,只未当面发作,这一提前,两起商客镖师本都不免,总算贼党恶贯满盈,黄昏前来了几位我辈中人,都是昆仑门下后起之秀,路过此地,往大嫂所去店中投宿。听店伙谈起前事,本就激动义愤,内中一人恰与镖头冯武灵是朋友,先没想到群贼发难这快,吃完夜饭才往访看,还未走到便遇见一个老趟子手,认得内中一人是镖头好友,本领极高,连忙拉向一旁,告以大嫂走后不久先来了一和尚,形迹可疑。后经仔细查探,才知客店中便伏有贼党,形势十分危急,求其相助,并请假装过客投宿,先不见面露出形迹。这班人比我们还要年轻,看在朋友情分,全都答应。刚搬往招商店,住在隔院,群贼也自赶到,打算里应外合,当时发难。凶僧性暴恃强,自居首领,刚在外面发话,要众人献镖纳命,来人突然出面,动起手来。贼党虽因上来大意骄敌,伤了几个同党,凶僧和三凶两怪却是厉害,双方打了一个难解难分。内一镖师和一副手还被凶僧丧门钉打成重伤,不是抢救得快,业已送命。 "群贼伤了几个同党,越发暴跳,非要把人杀光不走。正在发威,佟二哥忽由房上飞落。凶僧正用丧门钉抽空朝人乱打,不料房上飞落一人,将暗器全数打飞,刚一对面,便认出他的来历,知道还有一个癞痢、一个哑巴同在一起。这师弟兄三人照例形影不离,另两个也必赶来,以前尝过他们苦头,癞痢和尚和那哑巴更是古怪刁钻,机警手辣,这棘门三侠得过乃师和丐侠王鹿子的真传,周身刀箭不伤,手和钢抓也似,捞上一把休想活命。自知不敌,大惊先逃。三凶两怪比他更坏,见他一向目中无人,正发狂言,对方只多出一个帮手,连手也未交便先吓退,断定剑侠中人,否则不会如此,一声暗号,仗着轻功极高,相继纵起,逃出镇口。遥闻对面马嘶,凶僧也被迫上,忽生毒计,令其替死,一面暗打手势,分头逃窜,一面故意激将,说对面来的便是你杀师仇人沈鸿之妻樊茵,此女实在可恶,好在天雨阴黑,道路崎岖,乐得借着地形掩避,四散分开,各用暗器连人带马一齐打死。凶僧不知是计,又恨极大哥夫妇,立时答应。没想到五贼只是虚声诱敌,自顾自业已逃远,只他一人相隔最近。马虽被他打伤,去掉两三寸长一条皮肉,凶僧却被佟二哥擒来,拷问明白经过,当时处死。作为强盗明火打抢,被众镖师打杀几个,余均逃走,没有追上,由商客花了点钱,地方官照例装聋作哑。当地离城又远,常出盗案,好在事主是大商帮,多年往来,居民住客均可作证,就此糊涂了事。 "次日大嫂回到娘家,问知大哥未去,苦竹沟那伙坐地分赃的盗党恶霸所有庄园均被昨夜一场大火全数烧光,当地只此一处独庄,远近居民常受欺凌,畏之如虎,只当全家被火烧死,无人过问。大嫂回时,只见十几个老实土人在掘火坑,死尸一个不见,料被二侠杀光,再把死尸投入火内,田产分与附近土人,噗呷也被遣散。匆匆回到家中,发现大哥留书,方始消气。对于三凶两怪却是恨到极点。等了一个多月,大哥北京事完赶回,问明前事,自是大怒,夫妻二人立往寻贼。为防五贼狡猾,容易漏网,并向各地同门好友通知,到处搜寻,一连两年,才在开封左近相遇,可惜无人相助,只他夫妻二人动手,结果仍被逃走,五贼连伤也未受。又隔半年,我和二弟同往访看,恰巧撞上,五贼上次合斗他夫妻,并未占到上风,三凶中的神刀手朱子方还几乎被大嫂用锁心轮打伤。大凶恶狗星张洪泰又被大哥一判官笔几乎连腿筋挑断,仍不知道进退,一味记仇,约了几个有力贼党,欺他夫妻在家开荒,无人相助,欲用迷香前往暗算。不料湖边沙洲上那些农人在他夫妻领头之下成了一家,方圆两百多顷水田,好几千人成了一体,村规又好,平日守望相助,外来坏人休想钻得进去,诡计还未使上,人已全数惊动。来贼见土人太多,围住盘间,因上来答话前后不符,土人生疑,当时露出敌意。人是越来越多,如其动武,恐将对头惊动,事更无望,还须吃亏,本想敷衍退去;无奈对方先以客礼相待,后来看出歹人已不客气,口风越紧,连想脱身都办不到。 "来贼见势不佳,正要翻脸动武,我二人也正赶到。因听大哥大嫂说过,内有两怪面上又有记号,一个刀瘫,一个鸳鸯眼,极容易认,再看出来人分作两起人材,身边都带有兵刃,身法武功均非寻常,越料敌人上门。二弟淘气,因为去过几次,村人全都相识,假意解劝,令众让开,一面发话引逗,暗中嘲笑,想把来贼稳住,好使全数落网。 也是我们均未见过五贼,只看出内有两贼最是强横,领头发话,并有动武之意,心疑为首的贼,没想到五贼奸狡非常,照例支使别的笨贼上前发威,他们闪在一旁观看风色。 说不几句,贼党听出口风不对,两怪首先惊觉,发出暗号,正要动手,主人也得信赶来。 来贼虽有十个,我们只得四人,一则作贼心虚,又见那上千土人一听说是强盗来此寻仇生事,全都愤极。内有一些壮汉农闲时均经大哥指点,学过武艺,纷纷拿了刀枪棍棒,没有的便拿钉耙锄头当兵器,同声喝杀。我们惟恐误伤,故意发令分头堵截,暂时不令动手。他们最听大哥的话,立时依言行事,没有走的便用石块乱打。来贼多高本领也禁不住人多,想要回手,又被我们三柄锁心轮挡往,转眼打倒了两个,越发心慌意乱,又是两怪先逃,三凶紧随在后。五贼一逃,下余三贼见五贼一言不发,丢下他们被请来的帮手当先逃走,急怒交加。正在边逃边骂,被众土人迎头拦住一打,相继又死了两个,只有一贼带伤入水逃走。五贼也有两名负伤,仗着精通水性,当地近在湖边,竟被赴水逃去,仍是一个也未除掉。 "因料五贼仇恨越深,早晚还要上门生事,大家商计,决意除此一害,哪知由此起想尽方法到处打听,始终不曾得到一点信息。一晃三数年,我们已把他忘记,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大师兄平日形迹隐秘,姓名年貌常时更改,五贼也许不知铁笛子会是我们大师兄,更没想到我和二弟在此,沈大哥得信也必要前来。凑巧大嫂上月往游华山,也许便道来此,和大哥约好,同寻大师兄下落都不一定。去往张家的贼党必是三凶之一,还有两凶理应同来,并没有见。另一少年多半不是贼党,如我料得不差,不是大哥,也是我们朋友。他两夫妻近年本领越高,形迹也越隐秘。等饭吃完,我和二弟前往寻他一寻就知道了。"说时,酒已吃完,饭刚送上。 铁笛子笑道:"你们和三凶两怪这些过节我只知道一点,还不详细,真想不到这五个狗贼会如此胆大。你夫妻就不遇见此事,也必要走一趟,去留听便,但我有事必须一行,一个不巧便要明朝才回。旺子这娃儿胆子大大,去只管去,你们却要照我所说,将他带走才好呢。"姜飞见他说完起立,似有行意,笑说:"我知大师兄以酒为粮,不是想把旺子交我二人,二姊说这一大套,早不等听完就忙着走了。这娃儿连受惊恐苦痛,一夜未睡,我们去完回来再带他走,让他养点心神多好。" 铁笛子把怪眼一翻,笑道:"你两口子想图轻松,把他丢下却是不行。休看这娃儿胆大无知,不听师长教训,怎么好说,老是心心念念打算跟着淘气,早晚非吃上一点苦头,不会知道轻重利害。一则年纪大小,外面的事还不懂得,二则他盼望太切,知我行踪无定,恐又滑脱,寻找不到,心大依恋,想跟着长点见识,看个热闹,也是情有可原。 刚拜师不久,还不知道我的心情和师门规矩,不能一概而论。我轻不收徒,既然答应收他,他那出身为人和恒心毅力、远大的志气又无一样不对我的心思,暂时无暇管教,只能原谅他的短处,一切都要照顾。先想苏、李二贼业已订约,黑老来此窥探虚实又吃亏而去,料定贼党多不要脸,尚不至于乘我们大人不在家,欺他一个毫无本领的小娃。此时形势却有好些可虑,便你两口子也不比我向来孤身一人,一家一当全都带在身上,各人随身都有一点东西,如嫌累赘,放在他的屋内,人去之后贼党难免乘虚而入。老汉见有来贼自然不肯坐视,只和早晨一样,一发当年老脾气,当时便是乱子。如将旺子带走,你们那些零星东西都可交他背上。他年纪小,不遇敌人,为师长出点力气也不相干。遇见对头,你二人空身应敌轻便得多,他也决不致受害。这么一来,他可长点见识,你二人有他代背包裹,只不穿那雨衣,便不会被敌人看破。就有贼党来此,人都走光,老汉父子随便如何说法均可应付,不是好么?" 万芳笑答:"大师兄的意思我全明白,你向来不收徒弟,收了徒弟这样爱法却是少有。此时雨住,天有晴意,那雨衣实太显目,贼党只要以前遇过,一望而知,本不应再穿身上。可是旺子在这里是个熟脸,谁都认得。昨日先和狗子结仇,后又得罪了三个恶贼,这样同我们一路,岂不成了招牌?还有我二人的包裹虽然不大,并在一起也不算小,包中除换洗衣服、几件兵器之外,为想沿途接济苦朋友,内里还有好几百两银子,分量颇重,江湖人眼里一望而知。我们兵器折叠灵巧,不易看出,更使对方误会,以为内里藏有大量金银。他一个村童,何来许多财物,没有事也必惹出事来。就说我二人的钩连枪和判官笔可以分藏身上,银子也可分带一些,那一对锁心轮先不好带,照他原有形貌如何能行?依我之见,索性连他容貌一齐改变,包裹也分成三份,只将衣服交他,免他一人吃力。反正这两件兵器日内必定传他一件,不过锁心轮恩师亲传,不便送人,你如造得出同样的兵器,我连此轮也一齐传授如何?" 铁笛子笑说:"四妹,你当我钟爱此子,故意绕弯,代他求教么?依我三人交情,用不着说,我的徒弟便是你的徒弟,何必用什手段?就恐你们客气,尽可明言,用不着这一套。定要你们带他一路,当然有点用意,只为急于起身,无暇多说,并非如你所料。 旺子有了昨今两日的事,走到路上自然触目,但是无妨,一则你们装束已变,面目全非,有人询问,尽可作为你们采药相识,由此路过,见他孤苦可怜,又恐受害,收作徒弟,将他带走,有什相干?真要有什瞎了狗眼的强盗看中他包中金银,也是自找无趣,怕他作什?何况这娃儿又鬼又淘气,总算心眼还好,只经我两三年的管教,足可成一人才,你方才所虑,我料他自会想法。今夜不回,便须明后日,我走之后,你将他喊来,最好仍照预计,连万山一起先往玉泉崖准备好了食宿之处再作商计。能带他一路更好,真要不愿,有了地方就可安顿,不过常时必须和他见面便了。"姜、万二人刚点头答应,铁笛子说完前言已匆匆走去,隐闻隔墙王媳笑语之声,也未留意。 万芳先顾说话,尚未用饭,姜飞恐怕饭凉,方想叫她另换一碗,忽见里房走出一个貌相奇丑、和旺子差不多高的村童,手中托着一个木盘,中盛两碗刚出锅的热饭和一壶新泡好的热茶端了过来,放在桌上,恭恭敬敬侍立一旁。万芳见那村童嘴眼歪斜,面色花绿绿的十分难看,穿着一身新夹袄裤,脚底一双布的鞋袜也是刚刚上身,没有丝毫水泥污秽,只当老汉孙儿。方想,土人村童都穿草鞋藤鞋,大雨之后满地水泥,如何上下全新?如是老汉令其拜见,怎又没有称呼喊人,送上茶饭之后神态虽极恭敬,一言不发,是何原故?正觉幼童丑得奇怪,心中好笑,猛一抬头,瞥见先两猎人业已吃完走去,老汉父子同望自己这面,面有笑容,王媳也由里屋走出,似忍不住好笑神气,心方一动,有些醒悟,未及开口,姜飞手指村童也刚笑说得一个"你"字,村童已先恭身说道: "二位师叔,并非旺子无礼,实在是一时无知,做错了事。改不过来,不是怕师父生气早出来了,请二位师叔不要见怪,饶我初次吧。" 二人听出旺子口音,一问经过,原来旺子平日常听老汉全家说起师父行踪飘忽,不可捉摸,好容易拜了师父,又见到两位本领极高的师叔,心虽喜极,仍不放心,老恐师父忽然走去,又恐把他丢在一旁不管,恨不能寸步不离才对心思。无奈师命难违,勉强睡了个把时辰,兴奋过度,梦中惊醒。一看天色尚早,想起师长之言,不敢过去,便在对屋隔窗探看。因师父要他午后才起,正越等越心焦,偶一回顾,瞥见桌上酒杯中三位师长所用易容药水还剩有好些,不曾收起。先前留心察看,知道用法和药的多少,打算试它一试,照样用笔蘸药,如法描画,画成之后,没有镜子,无从照看。乘师长谈笑之际,光着个脚由后窗溜出,再由树林中纵往王家后屋,翻窗而进。王媳见他那样丑怪,几乎吓了一跳,问明之后,笑不可抑。旺子童心好奇,一照镜子,先颇惊奇得意,及听王媳警告,说此举不合,何况易容丸乃你师父珍药,未奉师命如何妄用,洗又洗不掉,才着了慌。后来王媳和他仔细商量,觉着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反正无法隐瞒,索性换好衣服,想好一套说词,出外请罪,也许无碍。 刚把衣履换好,走到门口,一听师父说他胆大淘气,又自害怕,不敢出去。似这样迟疑了一阵,见师父就要走,二位师叔吃完未一碗饭,也要起身,听口气还要去往小屋喊他,王媳又在一旁催促,方始端饭走出。见姜、万二人竟不认得他,又是高兴又是顾虑。恐二人怪他胆大淘气,立在一旁偷看眼色,正想心事。忽见老汉父子翁媳望他发笑,对方似已有些明白,心想再不禀告便成有心戏弄,忙即开口求饶。不料姜、万二人俱都童心未退,反觉这类易容之术并非容易,旺子只看了一会居然学会用法,虽然还有一些缺点,能够这样已是难得,笑说:"此药搽上,至少要过一个对时,还要用你师父的解药方能化去复原。如想继续不变,只不用热水洗脸,便可连经多日。你这神气颇好,不过小孩子家画得太丑,使人看了好笑,反易注目,眼皮吊得也颇难受。我们回到小屋代你再描两下,穿上这身衣服,便遇贼党也认不出。布鞋恐防水湿,换一双草鞋吧。"旺子喜诺,又问:"师父知道可要生气?"万芳笑道:"你师父如问,就说你姜师叔的主意便了。"旺子忙答:"这个不好,师父知道,不过怪我淘气,加点责罚,如何可以骗他?"万芳微嗔道:"你这也怕,那也怕,怎么好呢?" 姜飞见他发僵,笑说:"时已不早,我们还要去寻沈大哥的下落,这小孩果然不差,不要逗了。"随告旺子:"你那师父耳目灵敏,心细如发,你由后窗绕往王家易容改装,必已知道,所以走时那等口气。你这样刁钻古怪,却不肯欺瞒师长,正是你的好处。有我二人代说好话,想必不致见怪。本来应去玉泉崖,看好地方再去寻人,但是到处水泥甚深,往返也有不少的路,你沈师叔这时不见到来,树下少年是否是他还拿不定。如是外来剧贼,固应探他来意;要是沈师叔,他明知你师父在此,王老汉他也见过两面,怎会不来,内中必有用意。恐他人地生疏,必还不知我夫妻在此,也应先见一面。到了路上你只装傻,不间少开口为是。这几起恶贼凶人恐已合流,我们人少,再要一发山水,两头兼顾,事情还麻烦呢。"万芳随问旺子吃饭没有,万山夫妻见外面无人走过,已凑了过来,从旁笑答:"旺子先在里屋业已吃过。玉泉崖已听大爷说过地方,路虽难走,好在不是崖顶,只要知道地方便可寻到。二位叔父和旺子先走,小侄夫妇假装斫柴,觅取药草,将应用东西送去,就便安置可好?" 姜、万二人想了想,令其去时留意;便同起身。先往旺子屋内准备停当,把包裹中的衣物银两连同兵器分别带在身上。万芳笑对旺子道:"你师父想是知你练了大半年,扎有一点根基,昨夜见你由石牢中逃出时颇有功力,知我师传十八手锁心轮可以速成,这件兵器本身便有许多妙用,看他走时心意,似想我们把你带到玉泉崖传授几手,有此特制兵器,只要稍微有点力气的人便可用以防身。本应照他所说教上半日,把手法学会再走,一则你姜师叔急于寻人,大雨之后到处积水污泥,也实讨厌。事情不忙在这一半日光阴,今朝见你镖打黑老,手法甚准,不过镖有暗记,寻常打猎尚可,对敌不宜应用,以防惹事,连累主人。包中暗器甚多,内有十二支手箭、数十粒钢丸,你可拿去,手箭当镖用,无须传授;钢丸用手指弹出,也易学会,现就传你手法。照你那么机警灵巧,你师父说你身法也颇轻快,同走一路并不累赘,如遇敌人不动手最好,万一非打不可,你不要和他硬拼,只拿这两件暗器打他,一面纵跳闪避。如其一对一,多半不会吃亏。 这根三折钩连枪原有好些用处,你急切间自不能学会,遇敌时将它抖直,专当枪用,暂时借以仗胆吧。"二人边说边取钢丸、钩连枪分别指教,教的人固极尽心,旺子也真聪明,加以平日用功甚勤,常受王老汉指教,好些手法多半学会,当时一点就透。 姜、万二人见他这样灵慧,越发高兴。本定打好衣包就走,传了半个多时辰,竟忘起身,后来还是王媳送信,说山口外张家庄前广场上有人动手,苏、李二贼和黑老均未在场,双方均不知什么道路。先是一个少年独敌多人,那鸳鸯眼也在其内。少年这面后又来了一个帮手,打伤了两个,跟着连老带少先后又来了七八个,看去像是鸳鸯眼一面,不知何故,照面说不几句便各分开。那两少年自往新集村镇上走去,鸳鸯眼这面约有十余人,因内中两个是由张家相继赶出,如在往日,有人在张家门前打架,简直大逆不道,再要有他们的人在内,对方更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张家许多恶奴打手都在门前旁观,无一上前,也未开口发话。附近土人谁也不敢近前。因双方交手没有多少时候,铁大爷并未在内,我们得信时人已散光。最奇是只有两个老贼仍回张家,余人均未同去,各自扶了受伤的人一同走去,乃是去往新集的一条小路。爹爹恐那两少年是自己人,命她来此送信,请二位叔父走吧。姜、万二人闻言,忙带肚子匆匆起身,见外面已有土人来往,便照王媳所说由王家房后树林中绕出,到了山口石崖之上,乘人未见,一同纵落,往外赶去。这长幼三人都是采药行贩打扮,王媳惟恐不像,又代旺子寻了一柄药锄、一个药篮挑在肩上,布衣破旧,旺子虽是一身新衣,也是粗布,脚底一双草鞋,形貌又都变过,路上行人谁也不曾看出。 三人暗中留心,见张家广场上空荡荡的,低洼之处多有积水,当中倒断了一株半抱来粗的杨树,像是刀剑斩断。沿途土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均在议论前事。张家门前立着几个恶奴,另有十几个土人打扫水泥落叶。天色还是那么阴沉,当地连山口一面共有五条路径相通,张庄地势居中,但被两条溪流隔断,往来的人极少由他庄前经过,便有也是去往西面村庄贪走近路的过客。土人十九沿溪而行。相隔门前十好几丈,除那些打扫的土人外,从无一人随意走近。溪边这面大片田地甚是肥沃。天已申酉之交,人都忙着煮饭,洗晒衣服,各处土崖窑洞内已有炊烟冒起,许多一丝不挂的村童有的牧牛,帮助大人做事,收拾东西,年幼一点的便在泥水里打滚,无一个不是面黄肌瘦,污秽不堪。 好几十家土人分别挤在极小一片土坡之上,都是残破矮小的土墙茅屋。破房前后稍有一点空地都种满了庄稼,下余大半都住土窑之内。溪对岸却整整齐齐,立着一丛房舍,后面还有大片园林。遥望过去,园中花木锦绣也似。枫叶已红,桂花初放,时有桂花香味随风传来,雨后园林越发显得新鲜清丽,那掩映在花树丛中的楼台亭阁,少说也有二三十处。同时并立的几所有钱人家光景也差不多,估计这几家富豪所居房舍园林占地少说也有好几百亩,四外空着的地方更多。 庄前还有空出大片广场,只种着一圈杨柳,地上的草剪得和碧毡也似,虽是秋天,一眼望过去还是那么绿油油的,不是经过一日夜的大雨有了积水,数百亩膏腴之地决看不出一点高低。其实天色不算真晴,太阳未出,雨落不落尚看不准。因那广场专供狗子张兴保偶然高兴骑马试剑之用,狗子嗜好太多,虽养了几十匹快马,吃得又肥又壮,骑术不高,武艺更是外行,寻常一两个月难得用上一次,恶奴们却把它当成一桩大事。为了狗子喜恶无常,说要就要,明知不用也要备齐。当地三家富翁都是内亲,聚族而居。 张家财势最大,广场也是他家所有,照例不等天晴日出,雨稍一停,必要召集佃户土人将广场上的水泥杂草打扫干净。有时刚打扫好又下大雨,只得候雨稍住从头再来,所以一到雨天土人最是苦恼,自己家中败屋破墙,满地泥污,老少衣物全都湿透,看去已是心烦,不及收拾,还要踏着水泥去代田主人打扫不相干的空地,稍微老天作对,一直忙上两三次不得休息那是常事。 姜、万二人见那些土人放着家中一片狼藉污泥,男女幼童都成了泥人,丝毫不管,却代人家收拾这些无用的空地,分明迫于无奈,心大不平。暗忖这类富人如论表面,他那田地不是祖上所留,便是自家半生心力的积蓄。老的平日深居简出,向不多事,偶然还发善心,施点茶水棺材医药之类,并非恶人。小的强横霸道乃近两年的事,因其不大出来,被他打骂的人也极有限。土人生来穷苦的命,不是这几家有大量田地出租,连饭都没得吃。租佃出于双方自愿,轮流替他做工,也是惯例。他这不劳而获,尽情享受,乃是理所当然,并非抢劫而来,如何和他作对,省得那样罪大恶极;却不知这类由于从古以来的流弊所及,自然发生、逐年加增的无形罪恶,比那有形的盗贼杀人还要弱国病民厉害得多。因为这类拥有广大田产的田主人,一面倚仗他的财势淫威,侵占吞并,闹得穷者越穷,富者越富。人世上的财产都被少数入侵吞了去,闹得广大人民都成穷苦。 他们有财有势,官私勾结,任性妄为,做了大好大恶之事,可以相互遮盖原谅,在财可通神之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而这不知多少千万的黎民百姓日子越过越苦,越发不能自拔,敌又敌他不过,无论何事都是穷人该杀,富贵中人有理,任其宰割。于是强壮一点的便流为盗贼,闹得刀兵四起,人民越发苦难,受那正反两面的压榨掠夺,朝不保夕。善良老实一点的见自己终岁勤劳,难得温饱,稍多一点收割,便被田主人强夺了去,说他田好,出产得多,明年还要加租。自己白出血汗,以后添上一层盘剥,还使田主以此为例,叫别的同类农人照样加租,一个缴不上,便吃许多苦头,甚至家败人亡、卖儿卖女都在意中。照此情势,自然谁也不愿多卖苦力,来种下自己的祸根。既没有改进农作的心思,又没有反抗暴力的勇气,就这样墨守成规相沿下来。 农民这面历时千百年依然是乐岁终生苦,凶年不免于死亡,至多所受苦难太深,实在活不过去,一夫号召,众人揭竿而起,同举义旗,反抗暴政。经过一场大变乱,好容易乱平事息,以为可得安乐,无奈这类最关紧要的恶制度没有根本改革。人都自私,为首起义的人再为帝王将相、车马宫室、子女玉帛种种享受所诱惑,照样还是老调,只换了一批人,亿万人民并未得到真正益处,甚而苦难更深都不一定,于是每隔数十年必有一场变乱,每隔百年,到二三百年必换一次朝代。人民就这样世世代代痛苦下去。 其实天才智慧之士不是没有,但极少数,而这少数人的成功都是由于饱经忧患,深知民隐,能和大众合成一体,所行所为也都照着这无数大众人的心意才得成就。他本身先是个人,既不是神,也不是怪,生在众人之中,自不能离开众人而孤立,天才智慧只是他替众人领头发挥的工具而已。下余亿万人民也各有各的智能,为了这些少数人的压榨限制无从发挥,勤劳所得不是被人侵占了去,便是永远做人奴隶。除了逼得无法,起义造反,拼个你死我活而外,别无想法。休说田地出产不会增多,连百工技艺也必停滞不进,除却为图善价专供少数富贵中人玩好的奇技淫巧而外,关系民生食用之物自不会有多发明。可是地土有限,荒远之地无人开垦,苦人想开没有农具资力,便开出来也被贪官土豪夺去,只好任其荒废,大家都挤在原有这片现成土地上生活。人不能不生育,人是越生越多,可供衣食的土地本就越来越不够用,又被这班少数人用种种暴力和一些自命有理的说法盘剥强夺了去,人再自认命苦,听其自然,当然没有出头之日。退一步说,就算这少数人心地多好,他那制度和自然发生的行为已是这亿万人的大害,一面国家衰弱,人民苦痛,一面却在恒舞酣歌,酒色荒淫,园林车马,尽情享受,使许许多多世代苦难、历千百年不能翻身的人民受他有形无形的危害,即此一端千万要不得。 何况他们还要穷奢极欲,倚势横行,像张家这样,为了一个未成年的狗子偶然一时高兴,便荒废上大片土地,随时劳役许多苦难土人,放了家中田舍儿女不能照管,专一为他收拾水泥,打扫马场,别的罪恶不问而知。再听旺子说他买青放利,以及多进少出各种巧立名目的盘剥,土人常时为了青黄不接,饮鸩止渴,借他一点造孽钱,一个还不清,便掉在泥塘里面越陷越深,休想拔出腿来。年景不好固是要受重重剥削,有苦难伸;年景丰收,又要受到谷贱伤农之害,眼望着大量农产值不了多少钱,换不到平日必须的衣物,等到粮食被富家用贱价收光,过了季节,存粮吃完,照样还要借债度日。除非人口较少,全家男女都能耕种,一年忙到头,也只落个无债一身轻,吃碗苦饭了事。但这类深知利害、不轻举债的农人生活既苦,田主也并不甚欢迎。非但照例交租、甘受压榨之外,还要为对方多出劳役,三节两寿多送一点礼物,才能勉强敷衍下去,否则便不免于把田收去。 表面上有借有还,出于自愿,没有这些富人接济,当时先过不去,欠债还钱理所当然。实则农民所受这些苦痛哪一样不是制度不良所造成?在对方财势运用之下,自然而然就要走上穷困死亡的道路,而不自知张家本身就是贪官污吏和纨绔恶霸,小的不过倚仗财势和钱买来的功名,任性挥霍,荒淫为恶。因其年轻,刚出面不久,受害的人只是表面,还不甚多,老的更因做了多年官吏,由贪污积蓄了大量宦囊,再继承祖上遗留的大量田产,和这种根深蒂固、势所必然的万恶制度,加上许多心腹爪牙,终日想尽心思吃人肥己,借着显宦豪绅的招牌,不时花点小钱,用施茶、施药、施衣、施棺等善举假装善人,一面纵容手下欺压土人,无所不为。估计老贼由做官起直到退隐,做乡绅富翁,他这大半生所迫害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所居高房大屋、园林楼台哪一样不是许多民脂民膏和这些被害人的血汗结成。 万芳性情较刚,越想越有气,后再听旺子说张氏父子房中妾婢全是附近穷苦人家的女子,多因欠了他家重债,迫不得已,将亲生女儿折价送上门去,和霸占而来,就这样,姿色稍差的还不肯收,非逼得人家败人亡不止。内有三个少女家在天水附近,离此尚远,并不欠他的债,只为张家在天水买有一片山地,种了几千株果树,出产风景都好,听了下人小话,心疑管山的恶奴作弊,冷不防父子二人借游山为名,前往明查暗访。不料所用恶奴互相勾结,结党营私,各有照应。管山的是一老恶奴,得到信息,知道常年作弊太多,主人来势太急,不及遮掩,实在无法,想了一条美人计,仗着势迫利诱,连夜将那三个少女强接到家,作为义女,到时故意使其现身,果被张氏父子看中,前事不究,只令设法。恶奴一面用花言巧语,连吓带骗将三女逼送上路,对那三家父母先许上些好处,稍微违抗,便倚主人势力绑吊毒打,索性连那极有限的身价银子也都吞没,只有一家识得利害,又与恶奴有点交往,落个人去身安。下余两家,一个先上恶奴的当,认为对方年老,爱他女儿,想收义女,并无他意。平日又曾交往,不知口甜心苦,只说接去住上两天就回,没想到从此生离,不能再见。等到说出详情,稍微哭喊要人,便被打个半死,还几乎吃了官司。另一家只有一母,不敢反抗,活活气死。 这三个女子逼到张家,两个年轻的做了丫头,一个到家就被狗子收房,强纳为妾,乱子也就出在这上面。当地后山原伏有一伙刀客,以前虽常在外打抢,一向不在所居五百里内杀人劫财,为首两人甚是豪爽,与人交易公卖公买,从不欺凌弱小,土人多半认得。因不为害本乡,有时还肯帮人的忙,出手又松,谁也不肯叫破,彼此相安已有数年。 官府明知山中藏有刀客,惟恐激变,只求其不在本县生事,自来装不知道,因此势力越长越大。穷人都往相投,人也越多。这伙刀客向来打抢均在远处,不是值得下手,一举成功,从不轻发。早就听说张家富名,因拿不准对方虚实,又听说主人做过大官,家中养有不少武师打手,所居虽近山野,但邻近好几处往来要道人烟稠密,许多顾虑,几次要命人往探,都因好些难题而止。自从三女被张家强抢霸占风声传出,被为首刀客得知,业已气愤,那被恶奴毒打的一家夫妻二人均在中年,只此一女,被人抢去,遭了毒打,恶奴还要向官府告他一女两卖,亏欠不还,眼看就吃官司,心中悲愤,立志报仇,竟连所种的几亩山田弃掉,带伤逃往山里,向刀客们哭诉。 为首二人一名豹尾鞭花蝉,一名野马张三,先想本乡本土不'应作案,尚在迟疑,无奈手下众刀客同情苦主,全都激怒,非要主持公道不可。又见这两夫妇哭诉经过和所受鞭伤实在残酷,便对他说:"我们久居此山,不能改变旧观,不过恶奴实在该杀。好在你已无家可归,可先将伤养好,带着几个弟兄,半夜赶往前山,将恶奴全家杀死,不要动他财物,作为是你夫妻报仇,免得坏了我们1日日山规。事后我们打听好了张家虚实,就势大举,抢上一票,将你女儿救回便了。"过不几天便命人将那恶奴全家杀死。 正要探明对方虚实前往下手,不料张家听说管山的恶奴全家被人仇杀,一面报官,命人接替,为防万一,又派了两个得力武师前往查访,到不几天便探明经过详情,深知这伙刀客人多势盛,忙回送信。经此一来,连当地官府也被吓住,哪里还敢追究。张锦元老奸巨猾,身家念重,惟恐追紧结怨,发难更早,天水左近的山又多,刀客都藏在深山里面,仗着地利天险,便大动官兵也无法搜剿,暗中虽在聘请有名武师,专作保家之想,对于恶奴之死竟自丢开。官府见苦主不再追究,越发松懈,仗着偏僻小县,离省又远,就此把一场惨杀全家的人命大案敷衍过去。 张家因听武师回报刀客厉害,却是从此提心吊胆,本在到处约请能手,最好用上点钱,由所请的人出面,将这伙刀客除去。成功之后便与当地官府勾结,作为地方不靖,所练义勇乡团,帮助官军,官私合力扫平一处乱民,使官府升官发财,自己以在籍官绅深明大义,为朝廷出力,消灭隐患,就不东山再起,也可得点奖赏封赠,算是一举两得。 如其事败无成,不过糟蹋一点聘礼,死伤的是外人,也与他家无干。这一年多虽也辗转请过几个有名武师,一听要和这伙刀客为敌,都说山深路险,地理上先吃了许多亏,不如以逸待劳要强得多。只管夸口说刀客来两个必死一双,并在两条来路上设下几处耳目,窥探动静,谁也不肯犯险前往。有两个胆大气粗,新来不好意思,想要贪功的,虽想一试,对方人多,别的武师打手不肯附和,只得罢了。 事隔经年,因那为首刀客一向谨慎,探出对方有了防备,均想等待时机,不肯妄发。 这伙武师见刀客始终未来,都说大话,认为自家威名远震,不敢来犯,张兴保再一吹他文武双全,区区刀客不值一提,他便不敢来,我早晚也必带人寻他。老的到底有点经历,正在半信半疑,昨夜忽然来贼,只李文玉一贼动手,便将所有武师打手制住,全家忘魂丧胆,以为大祸临身,不料老贼苏五与他杭州任上相识,有过交情,只受了一场虚惊,便化敌为友。老的诡计多端,觉着此真天赐良机,正好以毒攻毒,于是卑词厚礼,把莎、李二贼奉如天神,后来美人计成功,越发得意。苏、李二贼和黑老那样凶险狡猾,竟上了老狗的圈套,非但所索金银分文不要,并因对方激将,打算就着寻人之便,给这些刀客一个厉害。可见张氏父子表面从未亲手杀人,实比手持刀枪的强盗还要凶恶。 ------------ 12 桂子飘香 秋山如画 山民报警 客馆惊心 三人原是边走边说,万芳听完,忽把秀眉一皱,气道:"二弟,我们这些年来和大哥各位师兄师姊也曾到处除暴安良,打抱不平,常觉好些号称恶霸的豪绅富户罪不至此,除却一些穷凶极恶之徒不算,事后想起往往后悔,觉着他们虽是重利盘剥,压榨农民,当初一主一客也均出于自愿,何致说得那么罪恶深重?尤其这些人只要犯在大师兄手里,每使人觉得处置大过,心中不安。直到今日听旺子一说,他一幼童,并不知道多少道理,所说全是实事,不知怎的我会恍然大悟。活了好几十岁,才知这类极少数的富豪劣绅便不天性凶残,公然作恶,但他本身制度先是一个历代相传的大害。他便多么善良,因其专做剥夺他人以为己有、劳役众人供他一家一族享受的事,自然而然也必走上这条害人的道路。方才我曾想到,人都爱他自己所有,多想日子过得好些。如今到处都是大量苦人,却又无人与之休养生息,也无谋生之道,全是为了没有恒产恒业之故。好的土地已被少数人霸占巧取,边荒之区没有资力前往开垦,即便千辛万苦开垦出来,又被这些少数人侵吞强夺了去,所以大众百姓永无安生之日。人是越生越多,自然越过越苦。 "假使有大权力,使其分田而耕,量力而得,人人均有恒产,人人自然均知向上,没有穷人,也无大富,具有智能而又勤劳的人享受就比别人稍高,是他自己心力所获,也不为过。常人除非懒惰自弃,也都能安度生活,这样互相勉励、各尽心力做去,原有土地的出产先不止此,新开垦出的地利也必逐年增加。人口只管加多,这大一片山河世界也不愁没有衣食之处。我们暂时无此权力,只好看到就做,救一点是一点。天下事随着年月改进,没有一成不变之理。假使永远停滞,我们此时仍和上古茹毛饮血一样生活了,哪有今日?照我看法,如今富吞贫,贵压贱,为了有限的人巧取豪夺,使广大人民沉沦水火,落在终身穷苦之中不能自拔,危害业已到了极点。就是我们看不见全部改革,过上一二百年自来物极必反,早晚也必有这一天,使所有的人没有贵贱贫富之分,大家都能安居乐业,各以智力取其所得,人间永无争杀,天下也必从此太平,多么好呢。" 三人一路低声谈论,不觉走往新集村的路上。这条路在张庄的西南角上,相隔半里是个二岔路口,前段都是山沟野地,走出七八里才到集上,乃是本县一个大镇,附近各县药材山货集散转运之处,就不是集期,照样来往人多,好些东西部卖得出,与别的山镇不同。全镇共有数百户人家,分为前后两街。前街多是各业行商的货栈,"后街人烟稠密,居民较多,开有二三十家商店,出卖农具和食用之物,还有两家酒楼、几家客店,西北路上的客店大都院落宽广,备有牛马棚,最大的能容数十辆两三套的大车。内中一家悦来店最大,共有五座院落,能容二十多辆大车。店主人也是一个老江湖,与王万山最有交情。三人去时还带有万山一封信。另一条路由三岔路口往西便走上通往天水的驿路官道,沿途村镇颇多,这且不提。姜、万二人因老汉听说方才动手的两少年和那一伙贼党多半去往新集一面,只时间有先后。贼党等少年走后,隔有半顿饭时方始起身,所行虽是另一条山路,前面并无大的村镇,就有村落也是种着张庄这几家富户田地的穷苦土人,不会停留,到头仍要绕到三岔路口。虽拿不准这伙贼党是否走往天水,看那行径颇似跟在两少年的后面。二人急于寻访沈鸿下落,看两少年是谁,因何与贼党争斗,又不到山口里去。再想,今朝遇见两贼便在新集一家店房门口,决计先往当地一探。因悦来店主柳六眼皮甚杂,多少必能打听出点线索,往返又只二十来里,所以上来便往新集赶去。 先见雨住之后,路上往来人多,不便施展轻功,只得且谈且行,进了山沟一看,前后无人,路又宽大,左面还有一条小溪,地多砂石,雨水早已流入溪中,激流滚滚,飞驰乱窜。当中地面微微凸起,路极好走。两崖野花盛开,崖上下又有好些槐柳杂树,新雨之后树上积有不少雨水,鲜翠欲流,吃风一吹,变成大小水点洒到脸上,凉阴阴的。 斜阳始终不曾露面,到处烟笼雾约,枝头小鸟剔羽梳翎,呜声上下。虽然时近中秋,连日依然秋热未消,刚显出一点秋意,时有残蝉曳声而过,一阵接一阵的山风迎面吹来,中间还夹着各种野花香味。三人迎风而行,觉着心身轻快,凉爽非凡,沿途风景也别有一种天然的情趣,比起来路满地水泥狼藉要好得多。那沟又长又阔,当时一高兴,便把脚步加快,朝前飞驰。姜飞见旺子竟能追上,自己虽未施展全力,小小年纪不满一年有此成就已非容易。正在连声夸奖,令其量力而行,如觉吃力不要勉强,忽见隔溪山崖较低,还有一片斜坡可以走上,树木甚多,许多野生的菊花已在含苞欲吐,并有桂花香味随风吹来,想起爱妻最喜桂香,笑说:"二姊,崖上有桂花树,我们由上面走,就便采它两枝如何?"话未说完,人先一跃过溪,轻轻两个起落便到崖上。旺子幼童心性,见师叔夸他,自然心喜,也想逞能,口中应是,跟踪纵过。 万芳本想拦阻,见这两人已先纵过,只得跟踪追去,相继到了崖顶树林之中,忽然一阵风来,树枝上的积水便和暴雨一般当头泼下,闹得三人满头皆湿。万芳刚埋怨姜飞不晓事:"这类地方晴天顺路游玩自然是好,此时树上积有许多雨水,一个不巧周身被它打湿,岂不讨厌?方才两少年已去了好些时候,也不知是否有沈大哥在内,大嫂跟来也未。三凶两怪已极凶险狡猾,又加上张家这起狗贼,黑老业已寻来,大师兄本领虽高,我们到底人少,你如何还是这样小孩脾气,强敌当前一点不在心上。" 说时旺子眼尖,瞥见相隔丈许一株大槐树后有人影一闪,旁边正有一株桂花树,便装采花,赶将过去,留神一看,那人业已走开,乃是一个身背斗笠、脚穿草鞋、形似土人的壮汉,同时发现附近树后还有四个,都是一色打扮,穿着一身土布短装。因其不像贼党装束,姜、万二人虽也看见,也因那几个都像土人,贼党不似这等神气,旺子人地皆熟,又未开口,只当对方也在崖上行走,无心相遇,不愿再露形迹。刚在暗中示意,不要跑得太快,使人生疑,忽然想起,这五个土人如何一样打扮,衣服一色干净,没有一个补巴,草鞋斗笠全是新的,都那么年轻力壮。崖上树林甚多,时有大蓬水点吹落,现成斗笠怎不取用,全数背在背上,心方一动。忽见旺子手持一技桂花凑近身旁,低声悄说:"这五个人好些可疑,背上全都带有兵器,用斗笠盖住,不留心看不出来。又跟在我们身后。二位师叔留意一点。" 万芳忍不住回头一看,见那五人业已跟来,相去不过两丈,表面装着说笑,目光却注定自己这面,所背斗笠也比常见的大,内中一个身材矮小的,笠边还露出两三寸长一角刀尖。说他绿林中人,不应这样装柬,手脚又是这样粗大,皮肤晒得那么黑中透紫;说是上人,貌相神情又不应这样雄壮强悍,身法步法也与常人不同,一望而知练过武功,与寻常土人躬腰驼背,不是面容愁苦便是举动迟钝,毫不活泼的大不相同,急切间看不出什么路道。本想回身借话探询,姜飞早听旺子说,从八九岁起与人牧牛放羊,在附近村落中流浪往来,相隔二三十里的土人便不相熟也都熟脸,这五人从未见过,又都暗带兵器,所以生疑,料有原因,忙将万芳拉住,悄说:"此时寻找大哥要紧,不必多事。 万一这五个是对头也不在我们心上。前途都是山野,不见什人,既被看破,索性走快一点,他不逞强行凶,便由他去,寻到大哥再说,你看如何?" 这两夫妻,一个急于想见沈鸿,一个又极想念沈鸿之妻女侠樊茵,旺子也急于拜见这两位师叔,都恨不得当时赶到新集。万芳先就不愿走慢,。又看出这五人的本领全都现在外面,并非强敌,无须放在心上,闻言笑诺,一声招呼,各把脚步放快,施展轻功,飞也似顺着崖边无树之处往前驰去。姜、万二人老恐旺子功夫不到家,追赶不上,不肯施展全力,后见旺子并不气喘,神态自然,力说:"从小爬山飞驰,善走长路,又经老汉翁媳指点,学了多半年轻功,虽不敢比二位师叔,真走起来还可快上好些。"先不甚信,二次由崖上起身,旺子又在连声催快,并还当先前驰,细一察看,果比方才要快得多,虽然年幼好胜,格外讨好,并不十分勉强,心中一喜,便加急前进,追上旺子,三人一路,照他快慢往前同驰。 三人这里越走越快,途中回顾,身后五人也在加急追来,看神气未必能够追上,暗骂:"笨贼,这点本领也敢出来追人!"万芳一赌气,又见旺子走得毫不吃力,索性催快,等旺子长力不继再行停歇缓气,看这五人还追不追。经此一来当然更快。初发步时,微闻身后好似喊了两声,双方相去已有十丈以外,山风正大,不曾听清。姜飞又在暗中嘱咐说:"这五个决非我们对手,此时既不打算多事,索性不要理他。"于是三人头也未回,等将那条山崖跑完,一晃两三里转入平地,路上已有行人往来,现出田地人家和一些零星小村落,三人也由上而下,转向去往新集的大路。回头一看,那五人已没有影子,心中好笑。旺子随同急驰,一口气三四里路,虽未显出吃力还有一点脸红,便把脚步放慢。正往前走,迎面又来两人,也与方才五人同一装束神情,背后斗笠中也全藏有兵刃,均用粗布套包住,走得甚急,对面走过,头都未抬。跟着又遇见两个肩挑小筐做小生意的土人,装束虽然不同,斗笠却是一样,这类背戴斗笠的土人本来甚多,不易分辨,如非来路五人形迹可疑,所背斗笠较大,看出暗藏兵器,先就留心,一点也看不出来。 当日是镇上赶集的正日子,接连三天,又当中秋将近,土人都用秋粮和各种田产山货去往集上交易,往来甚忙。雨停之后,原有好些人去而复转,新集往来要道水陆皆便,四通八达,来路大半段因是华家岭一面,村庄较少。所有山地田土都在一些土豪富绅手里,土人均极穷苦,赶集的人有限,早来冒着大雨往赶头集的人业已回转,天又不早,所以沿途无什人迹。等走到人村路上,相隔只剩两里,便见各路田野中肩挑背负和推着手车、赶有牲口牛车的上人往来不断,内中还有好些常往镇上交易,有往来相识人家的,隔夜先把货物运去,准备明朝再交易出卖的,途中互相吆喝,笑语喧哗,甚是热闹。 一轮斜阳刚在西方天边阴云层中透出红光,附近云层都被映成金、红、墨、紫各色异彩,天空中还横着一条长虹,大有放晴之意。越往前人越多,像方才自背斗笠的人倒有一多半,好些土人为了方便,都戴在头上。细一分辨,由村前起直到镇上,前后所遇背大斗笠装成各式土人打扮的同党少说也遇见十五六个,十有八九是由镇中赶出,往华家岭一面走去。有几个装成行贩的,都挑着一副空担,里面随便放上一点极少的菜蔬果品,装成赶集回去。内中两人所挑扁担狭而沉重,两头中间均有铁箍,三人料知有事,本来就想打听此是哪路贼党,忽见前面便是悦来店,恰有一个身背斗笠、身材高大的壮汉拿了一根扁担匆匆走出,门口立着一个短装老头,像是店主,朝那人还打了一个手势,虽未开口,神态甚是恭敬。过去一请教,正是店主柳六。心想,此老必知这伙贼党来历,忙照万山所说把信交上。 三人装束神情均极平常,又是那样貌丑,柳六先未看在眼里。一听万山好友,忙赔笑容往里让进,敷衍了两句,及至到了无人房内,把信一看,不禁大惊,连说:"老汉该死,以前也在江湖上跑过些年,竟会瞎眼,连平日最仰慕的几位侠客都认不出,说出去都丢人,还望三位不要见怪!"跟着便忙命人准备酒饭。姜飞连忙劝住,说:"刚刚吃饱,无须客气,只在这里歇一歇脚,打听点事。久闻老汉各路朋友都有来往,开店多年,外人到此必能看出一点来历,我想打听点事,能见告么?" 柳六连声应诺。一听姜飞打听两少年可曾来过,途中所见十几个背斗笠的壮汉是哪一路贼党,为何这等打扮,忙笑答道:"你先说这两人看似少年,实则年已不小,非但来过,内中一位便住在店里。昨夜到此,好似等人,将近中午未来。因我看出这位不是常人,对他恭敬,蒙他老先生也看我得起,交我一张纸条,说有一男一女也许随后寻来,这两人虽不同路,都是他的姊妹兄弟,如其相遇,可将纸条交他,说在附近有点事,至迟黄昏以前必回,请这两人在后院房中等候,千万不可离开,以防相左。不料他刚走不多时,门前便有一人走过,正与内中一人身材形貌相仿。我因受人之托,特意守在门前,以防错过,忙照所说,冒喊了一声'洪相公',果然回身,问我喊他作什。我说有一阴相公是否相识,留有纸条在此。他刚看完,便问人往何方走去,前途什么地方,我刚分别说完,便将纸条揣起,说他此时必须寻见此人,要往张庄赶去,怎么劝说也留不住,纸条又被带走。心想还有一位女客,想把纸条讨回,他说无须,只说阴相公如回,令在店中等候,他也至迟黄昏以前必要赶到,尚有事情商量。那位女客是他妹子,虽然日内必到,大约今日这样大雨决不会来,说完便走。这时雨大,往来人多,这位身上穿着一身旧雨衣,转眼不见。先还当他混入人丛之中,后来我们伙计朱义由村口回来,说是曾见一人冒雨急驰,手中拿有一把雨伞,那大风雨动都不动,一算时光,就这转身之间人已出村,这等神速从所未见。 "守到下午,那位先住店的阴相公忽然赶回,还骑了一匹花马,说那两人已全遇到,特意回店取他先留的包裹,准备三人一路,还要去往别处寻人。此后有人来访,只一个腰间挂着一根铁笛的中年人可对他说实话,余者不要多言。他说这位异人铁笛子我也晓得,这位老前辈是苦人的福星,二十年前便听说起,近年才知他常时改换外号,与化名王老汉的金家父子相识,为想拜见他老人家,去年还特意到华家岭万山老弟酒铺中守了好几天,才得见到一面,得了许多指教。这三位男女英侠是他好友,当然有大来历,我便对他说了。阴相公听我相识,越发高兴,因不肯要他店钱,还给了伙计几两银子。 "事也真巧,阴相公刚走,不过顿饭光景,天水那伙刀客的首领二当家野马张三忽然带了几个人来,进门便把我喊在无人之处,说起张氏父子为富不仁,作恶多端,他弟兄本要寻他,不料这厮竟在暗中约人,请了许多武师打手,准备勾结官家大举搜山,将他弟兄当乱民反叛全数消灭。他素来性暴,不听大当家的劝,选了三十多个有本领的弟兄赶来,打算乘着这几天的秋集,窥探对方虚实,一面买通内线,索性先下手为强,抢他一个精光,并将张氏父子掳回山去,然后相机行事。中途忽遇大雨,他们出外抢劫都在远处,照例装成行商小贩各色人等,轻易不出,平日仍在山中开垦山地,按时耕种,所劫的人也是有钱的贪官恶绅之类,偶抢商客,也只要他财物,不伤人命,不是吃亏得起的人决不下手。偶然抢错了人,只要问出真情,到手之后照样发还。可是不看中则已,只要被他们看中,将来踪去迹、强弱虚实以及本身底子厚薄访查清楚决不放过,不问对方人有多少,防备多严,有力使力,力不敌使智,不到手决不甘休。所得一半周济穷苦,一半留作自己弟兄公平分配,再抽出一些积蓄,作为扶持新来弟兄之用。而被抢的人差不多均经打听仔细,深知对方阴私,甚而还把把柄盗在手内,用以挟制,向不妄杀一人,又不轻出,藏伏深山之中,地势奇险,树林又多,谁也奈何他不得。 "因此不满十年光阴,声威远震,一班土豪恶霸闻名胆寒,都想他早晚是个大害,互相暗中勾结,到处约人想要除他,结果都因山深路险,人少无用,人多也办不了事,就能寻到当地,只看到东一片、西一片长满庄稼的山田,休说人寻不到一个,因其隐藏巧妙,所居不是山洞便在地底,逃时只把出入洞口堵塞封闭,急切间连门户都寻不到。 即便发现入口,内里黑暗已极,并有预先埋伏的猛兽毒蛇,谁也不敢走进。仿佛许多田地庄稼天然生就,寻不到一所人家。他们对敌第一是要保全实力,不伤自己一人,避实击虚,专用奇兵去胜。一见敌人太多,全数隐起,却在暗中作怪,使去的人心生恐怖,觉着四方八面都是敌人,草木皆兵。就此退还,不去惹他,至多归途吃点小亏,受点警告了事。如将他庄稼烧掉,再毁坏一点未收完的农具,不是吃他跟踪追击,打个落花流水,便是从此结下深仇,主谋的土豪恶霸更是休想活命。官府自然束手无策,好在踪迹隐秘,天水境内向不生事,也就听之。几次过去,邻县的富翁土豪只管夜不安枕,提起咒骂,但都拿他无可如何,只好耗费些造孽钱,多请一些保家武师,有的地方并还设有联庄会。因其形迹飘忽,出没无常,谁也拿不准他们何时光降,防备的人越多越好,天水周围远近州县大户人家全都养有不少武师打手便由于此。 "我们这一县虽然比较富足,因附近山中盛产药材和别的山货,多是外来商帮药客。 全县真正大富的豪绅只张庄两三家最出名,靠近华家岭山地田亩方圆百里之内,有一多半是这两三家的财产,内以张家最多,要占十之六七。虽是附近十多县的第一家首富,因其地势占得好,所养武师打手甚多,父子都有功名,大当家豹尾鞭花蝉人最谨细,觉着自己力量不够,决不轻举妄动。虽早将他看中,还在等候时机,尚未发难,因此一向安静。这次实是激将出来,他们弟兄虽未在本县出手,常时却要路过。因我比较明白知趣,向不隐瞒,便是地方上的穷人也有好些认得他们,有的井还得过好处,见面装不认得。他们又都那样打扮,休说张家那些饭桶武师,便是别的绿林中人也未必能够分辨。 初进门时见他那样气盛,还吓了我一跳。后来问明经过才知他因不听大当家之劝冒失赶来,没想到下手晚了数日。早来也好,就这一夜张家和几个有名大盗勾结一起,非但不怕他抢,还要寻上门去作对。如非途中遇到一位异人赶到前面将对头打败,凭他们的本领去时稍露形迹便吃了大亏。虽被别人劝住,只作旁观,看出厉害,没有冒失上前,事情并没有完。同时探出对方除却三个最负盛名的老贼外,昔年名震江湖的三凶两怪也在其内,还有十来个贼党也都不是弱者。 "山中除他弟兄二人本领最高,只有限二十几个开始结义的弟兄,经过多年熬练出来的体力和所学武艺,虽也不算庸手,别的都是远近投来的穷苦农民,上起阵来虽极勇猛,无一怕死,毕竟这些人都是半途出家,来时业已年长,至少也是二十多岁,山中的人虽以这两个当家的为首,实则大家同甘共苦,躬耕自给,真正出外抢劫之时极少,耕作时多。听说前年还有一位高人暗中指教,近来山规越发严整,好像这一两年来就没听说他们出山闹事。他的法子虽极巧妙,真有本领能够对付强敌的连新带旧人并不多。他们战无不胜全仗众心如一,机警细密,人又勇敢,方始成功。遇到三凶两怪这样强敌,各凭真实本领对面动手,便是败多胜少。他们又最爱惜同党,不愿伤亡一人,只管恨到极点,明见贼党以多为胜,向两少年围攻,激动义愤,一经异人警告便全退了回来。那两少年不知是谁,方才这两位客人至少必有一个在内。听二当家的口气业已怒极,决不为了敌人大强就此罢手,到我这里稍微歇腿,商计了一阵,便即相继走去。来时他还只有好些弟兄窥探对方虚实和地理形势,只等回到山中,和大当家商计停当,想好计策,便即带人下手。 "我便告他,方才有一阴相公来此,骑着一匹花马,可曾看见?在张家门前动手的两少年是否有他在内?他仔细问完年貌装束,连说奇怪。原来动手两人事前便有一人与他们途中相识,未说姓名,好些事均听那人指教,本领甚高,年纪比阴相公轻得多,是个美貌少年,正骑着这匹花马,但决不是阴相公。另外还有一位异人从旁警告,不曾动手,也不肯说名姓。本来素不相识,先未看重,后见那人身后背着一个包裹,竟和前遇少年一样,也是那么俊美,并还笑说,动手两人都是他的好友,本来他想上前相助,因在来路遇到一个老怪物,和双方都有一点情面,这场架打不起来,就要与贼一拼,也不定在今天。又因为首诸贼不曾到齐,他向来不愿做白费力气的事,乐得先不出面,免得对方警觉,多了防备,反而不便。另有一起贼党和那老怪物已快赶到,他们都是三凶两怪约来,本想抢张家一票,曾照他们规矩登门拜访,不知何故会被主人留住,看神气业已勾结一起,还不曾探出底细等语。二当家闻言,又见后来数贼向内中一人发暗器,那人身都未动,相隔老远把手一抬,只见两线寸多长的银光和针一样一闪,那贼的手立受重伤,抬不起来。后才看出用的是两根绣花针,不是就在他的身旁亲眼看见他用三指发出,那么细小的暗器出手比电还快,谁也不会发现,这才心生敬佩。又将张家昨夜与贼勾结之事告知。那人笑说:'原来如此,我来迟了一步,所以还不知道。他们就快打完,我们最好先走,莫被对头相了面去。'说完人便走开。跟着,果有一手持拐杖的驼背瘦贼同了一伙贼党先后赶到,将双方喊住,和两少年说了几句,便各走开。他们立处虽比别的土人要近得多,离战场也有七八丈,语声太低,仿佛有重阳登高的话,别的都不晓得。 "本还想和两少年见上一面,那骑花马的一个业由身旁走过,暗使眼色,并怪他们不应在旁观战,催其快走。二当家见他面有怒容,不敢当着敌人跟踪,只得另走一路,退到无人之处,忙朝他们去路急追,一面命人四路追赶,意欲再见一面,与之结交,请其指教。哪知到处搜寻,登高四望,明明只此两条路,无论走得多快,共总不大一会,虽未一路,彼此同一方向,并还分人追赶,并无一人见到这两少年的影子。先说那位更不必提。后来那起贼党和先动手的一伙退将回来,走的是条小路,中途都是穷苦土人的村落。张三料他们应往新集赶来,中途据尾随的弟兄回报,那伙贼党业已中途改道翻山而去,前途已无人烟。山崖那面除却绕往华家岭外别无道路。 "最奇是那老怪物先帮群贼说话,走到路上不知何故与群贼争论了两句,忽然一怒而去,不是有人劝住,几乎动手,独个儿往新集这面跑来,其行如飞。去的人恐再跟过去被贼党看破,又见老怪物老远朝他挥手,也似有些警觉,不敢再追,忙赶回来。这前后三位异人始终竟无一人看见他的影子,只得留下十余人,在这条路上往来查看,就便探敌。没想到还有一人将他那匹比人还灵的花马骑去,遇时看出此马外人不能近身,性猛心灵,力大无穷,料定这前后四人必是一路,急于回山送信;又因先遇骑马少年曾令其急速回山,他寻到同伴,也许抽空前往之言,听口气好似山里的事他全知道,越想越怪,急于回山,又在途中往来寻人,耽搁了些时才到;心疑这几位异人业已赶往天水,匆匆走去。他们的人刚相继走完,二当家才离店门,三位便到,想不到一二日内遇见好几位闻名多年的英侠,这位老弟年纪虽轻,既和二位一路,他的师长想也是位有名人物了。" 旺子忙道:"我名旺子,你老人家前去义父酒店,彼时我还不曾和他住在一起,没有遇上,所以都不相识。"柳六闻言惊喜,方说:"我早听说老弟要拜在铁笛子门下,果然如愿,真太好了。"万芳已朝姜飞笑道:"照此说来,非但沈大哥大嫂业已寻来,和贼党动手的就是沈大哥夫妇,连我哥哥也会同时到达。最可喜是我这位嫂嫂比沈大嫂还要任性,老是独往独来,不愿和我哥哥一路。这还不说,她由前年起便奉师命往云贵一带有事,预计至少今冬才得办完。哥哥两次找她,同在一起,没有几天便被赶回,还说大家年已半百,应该多做点事业,再像少年时那样形影不离,岂不叫人笑话,自家也不好意思。哥哥更比沈大哥还要听话,心虽不愿离开,但不敢强,又说她不过,只好生着闷气回来。看见沈大哥和我们老是夫妻一路,常发牢骚,说他是个孤鬼,一个人在外游荡已快两年,许多恶贼凶人均遭了晦气,我们均料嫂嫂不会就回,就回也不会到这里来,想不到他两夫妻会在此相遇。 "听柳老汉所说,分明我哥哥先来住店,今朝沈大哥寻来,想是途中得到信息,以为我哥哥已往张家窥探,又防沈大嫂来此跟踪赶去,不料沈大嫂也在此时赶到,并在途中遇见天水这伙刀客,不知怎会晓得山中虚实,也许近年刀客们所遇、指教他们的那位异人便是我们好友都不一定。因知张家贼党厉害,将其劝住。那匹小花云豹自从前数年被贼党暗算受伤之后,沈大嫂永不许其出场,对敌以前必要将它遣开。我哥哥还未赶到,他夫妻已先会面,与贼动手。我嫂嫂必是故弄玄虚,未和哥哥见面,哥哥到得最后,途中遇见沈大嫂,才问出我嫂嫂的去处,借了她的花云豹赶回店房,拿了衣包追去,连和贼党动手的事都是后来得知。这两姊妹本极貌美,看去比我还年轻。她们一向胆大,不轻肯改男装的人,竟会不约而同改了装束,不是敌人厉害,耳目太多,便是别有深意。 她们明知大师兄必往华家岭,如何相隔这近,连山口都未走人,必有原因。如今沈大哥夫妇不知何往,我哥哥又慢了一步,不曾追上,到底往何处去寻他们呢。" 姜飞方答:"可笑方才崖上所遇五人从后跟踪,差一点没有发生误会。照他们所说口气,共总两条路,这里没有见人,莫要都去天水了吧?"柳六插口方说:"不会,就往天水,至多也只未动手的那一位女侠一人前去。"忽听门外有人咳嗽,忙即追出,一会回转,笑道:"三位途中所遇五个弟兄追赶你们并非恶意。先奉他首领之命,假装土人沿途窥探,就便留心先那四位英侠踪迹,无意之中遇到一位异人,说你们两位与那四位是一路,此去张庄如与相遇,请其速回玉泉崖。未等回问人便走去,形态甚是滑稽。 正想起好笑,三位便纵上崖来,因所说年貌不符,又是两个男子只说这两人必往张家门前窥探,一见便要将话送到,如不见人,可分一人去往华家岭山口内窥探,再如不见,可托开酒店的王老汉带话,即速回转。闲话少说,以防被人泄漏。 "那人说时,还取出他们本山最重要的令牌为证,料是首领好友,当然照办。没想到还未走出多远,便遇见姜、万二位,又多了一个小孩,心中惊疑,正跟在后面商计,对方脚底忽然加快,同时想起方才所遇那人曾说,这两人身后各有一个小圆包袱,内藏兵器,甚是沉重,比较易认,免得他们摇身一变,变上一副怪相,看不出来,而这三人的貌相又都丑怪,方始有点醒悟,连喊两声,人已走远,追赶不上,也拿不准是否。正在为难,忽有同伴赶去,说这三人已往新集一面走去,跟着又遇方才那个头戴毡帽、手持芭蕉扇的矮胖,怪他五人误事,说狗强盗们已同赶往华家岭玉泉崖,想住崖顶山洞之中,群贼来意是向张家强讨恶要,勒索重金,中了老贼苏五以毒攻毒之计,事出无心。 可是他说这两人带着一个大孩、一个小孩,今夜也要住在那里,只有一人落单,遇上贼党,便是凶多吉少,命他五人速往报信,如有失闪回山必受重罚等语,吓得这五个弟兄急慌慌沿途打听跑来,问出三位人在这里,不敢冒失入见,叫店伙把我请去,托我转告,井问见他不见。"三人闻言,想起王万山此时正往玉泉崖送饮食用具,扫崖洞,方才又听野马张三途中得报,说先和沈氏夫妻动手的群贼翻山往华家岭走去,放着山口的路不走,故意绕远,必有阴谋诡计,不禁着起急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 13 戏群贼 癞和尚赤手剪凶顽 前文姜飞、万芳、旺子三人赶到新集村悦来店,寻到店主柳六,沈、万两对夫妇业已先后寻来,沈鸿、樊茵二人并和群贼动手,被一瘦长驼背老人劝住,双方约在重阳登高一分上下。这伙贼党乃三凶两怪约来,与苏、李二贼不是一起,天水刀客野马张三不听豹尾鞭花蝉的劝。往探张家虚实,先与樊茵相遇,知道许多机宜,在旁观战。万英之妻乃昔年黑衣女侠明月光双剑夏南莺的爱徒夜游仙杜霜虹,也是女扮男装,万里寻夫,由南疆野人山中辗转寻来,但未露面。等万英由新集赶去,敌我双方业已停手,只遇见沈氏夫妇,互谈经过,问知爱妻杜霜虹同情那伙刀客,又在途中遇一好友,约在刀客那里相见,业已当先起身赶去。万英夫妻情厚,一听爱妻先期赶回,好生高兴,知这两位女侠连妹子万芳虽然都是半百以上的人,但因骨肉至交,兄弟姊妹又是配成三对,多年夫妻恩爱,又都生得年轻,最长的看去不过三十左右,连妹子三姊妹都是童心未退,看这形势,分明故意闪避引逗,又好气又好笑,急于往见,便借了樊茵的小花云豹匆匆追去,以致姜、万等三人一个也未见到。 姜、万三人正谈说间,忽听途中所遇刀客赶来报信,说三凶两怪本是自成一路,专寻张家强讨恶要,勒索重金,如不遂意便要下手抢劫,杀人放火。因有老贼苏五从中劝解,双方还未破脸,在未讲好价钱以前,除派去的一贼外,照例不受主人款待,本意去往新集住店,老贼苏五诡计多端,意欲借刀杀人,以毒攻毒,故意用话激将,使这起贼党往玉泉崖顶洞居住。初意并没想到当日便有对头要往下面崖洞寻来,只想铁笛子和姜、万二人天晴之后必往玉泉崖走动,或在当地下棋饮酒,吹那铁笛。如发现贼党在彼,便不误认有意寻他作对,照三凶两怪为人也必不肯放过。这伙贼党享受已惯,苏贼话虽激将,口气含糊,并未明说何人在彼,先还心意不定,已快走到中途,不料所约贼党中有两人受了苏贼暗中嘱咐,令代诱激,深知老贼凶险,不敢不听,拿话一激,临时改道。 那老怪物和这几面的人多半相识,对于三凶两怪也非有心袒护,只为后来这起贼党内有两个刚出道的少年,乃他故人之于,自家本性又极古怪,想保全这两个小贼,但又不肯明言,打算叫这两人尝点味道,知难而退,这才出面劝阻,订约比斗。群贼对他自是恭维到了极点,无意之中上来恰又成了一路,后见二贼激将,想引群贼往玉泉崖上去住,知是苏贼诡计,当时叫破。二贼惟恐两面不讨好,答话甚是尖酸,群贼越发激怒,非去不可,小贼更是口发狂言,老怪物当时大怒而去。 姜、万等三人闻言一算时刻,万山夫妇必已早到玉泉崖,非与这伙贼党撞上不可,想起王老汉父子全家好心好意,如何累他受害,深悔来时未照铁笛子所说,先往玉泉崖去,方有此事发生。如今沈、万诸侠一个也未寻见,先前想往附近访友,准备约了那人同往张家,先给苏贼一个厉害,也未如愿,万山夫妻反有危险,不禁情急起来,忙告柳六,将五刀客喊来一个匆匆问了几句,便即告辞起身。因中途翻山,由这面去要近得多,也未再走张庄前面的山口回路,出门便即飞驰,往华家岭玉泉崖赶去。 本来相隔时久,群贼动身在前,追赶不上,仗着旺子从小孤苦,流浪远近村落之中,华家岭这几条山路极熟,大雨之后哪一条路好走,有无山洪泥泞,也都知道,能够抄近,三人又是极轻快的脚步,不消多时便离玉泉崖不远。因下面山沟中水深过膝,正由半山坡上取路往前绕去,途中留意,一个贼党影子也未发现,均疑贼已早到,万山夫妇非吃大亏不可,心中愁急。旺子想起老汉全家恩义,更是悲愤,恨不能插翅飞去,由新集这面赶往玉泉崖,与山口那条路又是三角斜对,途中均是山崖险径,除却乱山便是树林,就在平日也难得遇到一个采樵的人,大雨之后到处水泥杂沓,山洪阻路,更不会有人迹,人也无法往来,无法探询前面消息。如其赶往王家酒铺,更绕不少的路,均恐万山夫妇遇害,情急万分,走得更快。万芳也说:"他夫妇休说遇害,只要稍微受伤,不把这些贼党当时除去我不是人。"及至赶离玉泉崖将近,登高遥望,前面崖上下静荡荡的,崖下水势甚深,各处顺山沟涌来的雨水万流归壑,宛如大小数十百条银蛇,乱闪乱窜齐往壑中急驰,倾泻下去,水声轰轰,震撼空山,到处都是飞瀑流泉,比起来路所见还要雄壮得多。原有那条玉泉瀑布也比平日长大了好几倍,满崖上下都是虹飞电掣,玉龙飞舞,珠喷雪洒,气象万千,稍微眼睛一花,仿佛整座玉泉崖都要随流涌去,顿成奇观,好看已极,人却始终不见一个。 姜飞见崖下水势猛急,好些地方为了水面太宽,对面没有落脚之处,就是武功真好的人也难随意飞渡,估计贼党虽然早走了个多时辰,但听旺子说,初来的人决不致这样抄近走法,脚底又快,算他先到,也不过顿饭光景,万山夫妇都有家传武功,女的本领更高,就算贼党人多,不是敌手,也不应毫无动静,何况一路都在登高遥望,路才走了三分之二,玉泉崖顶业已在望,非但未见双方拼斗,人影皆无,于理不合。再往不好的想,万山夫妇如已遇害,贼党不问去留,走哪条路也应看见,怎会一直望到底始终不见一人?看神气,也许群贼见崖下雨水太多,往来不便,平日享受又好,崖洞之中空无所有,虽有张家供应,往返不便,贼党多喜女色,山居寂寞荒凉,自非所愿,多半匆匆赶来,看了一眼便自走去,因见归途难走,苏五老贼老想就势拉拢,使双方合流,代张家求情,专和自己这面作对,本来暗中托得有人,就势一劝,于是改走山口,甚而回到张家都不一定,万山夫妇不曾遇上,才会这样清静。 万芳笑答:"这班穷凶极恶之徒对于我们早就咬牙切齿,心中痛恨,明知玉泉崖乃大师兄闲时吹笛下棋、与良友饮酒谈心之地,又知他有一副金棋子,乃平日积蓄,准备防荒救灾,事起仓猝,救济难民之用,每次用完照例随时设法将它补上,虽然时多时少,也值不少银子。这类沉重之物,大师兄平日孤身一人往来江湖,遍地亲人,到处为家,最怕累赘,决不会带在身旁。照旺子昨日初遇苏、李二贼时所见情景,分明是想看相这几百两黄金,因寻不到,料被大师兄取走,心疑人已先来,才会那等说法。贼党不来也罢,既已到此,哪有不往崖上窥探查看之理,这深雨水,常人自难飞渡,如何挡得住他们?我由来路这面远望,仿佛水宽崖险,难于纵过,走近一看,中间还有落脚之处,并非难事。三凶两怪全会水性,以我猜想,非但崖顶上贼党业已去过,连崖下隐藏的石洞均被发现都在意中,如何说得这等轻松?此地我未来过,听大师兄说,今夜所居崖洞隐在壑旁石崖之下,内里甚是宽大,沿途不见人影,就许贼党和我们一样,抄了近路当先赶来,万山夫妇已被擒住,正在崖洞之中拷问,受苦受难呢。" 一句话把二人提醒,都着了急。二人也赶到崖对面石坡之上,中间隔着一片水洼匆匆跃了过去。旺子当头领路,早将兵刃取出,万芳见他情急,又恐抢前遇敌,受了暗算,一看那崖形势,凭自己的轻功并不难上,方在低喝:"旺子不可大意,由我在前,你只说出地方,紧防敌人居高临下暗放冷箭,吃他暗亏。"边说边往前纵。刚抢到崖脚,下半本是一片坡地,再上两三丈变成峭壁,虽比另一面还要险峻,一则先易后难,不必到顶便可望见上面敌人动作,又可借着地形隐避,偷偷掩上。 万、姜二人早和旺子商定,问好形势,到时虽然时近黄昏,天色已转清明,崖是石质,无什草木,水已流尽,轻功稍好便可随意上下。万芳刚抢往前面,把如意锁心轮打开,忽听崖那面有了响动,旺子便要绕将过去,姜飞忙把他拉住,低喝:"你怎如此冒失,贼党明用诱敌之计,此去正好上当,快跟万师叔抢到上面,我在这里断后,相机行事,以防你受贼党误伤。"话未说完,万芳已带旺子悄悄往上赶去。还未到达崖顶,忽听隔崖临壑一面有人急呼:"是二位师叔么?请由下面过来,崖顶无人,不要再上去了。"说时姜飞已先赶过,二人也同赶到离崖顶不远的危崖角上,闻言听出万山口音,心中惊喜。 正要转身,猛瞥见一条人影在斜对面山坡树林之中闪了两闪,看去像个矮胖子,头戴一顶斗笠,似非本人所有,又宽又大,扣在头上,面目全被遮住,又是居高临下,中间隔着一大片水,沿途都是山石林木掩蔽,没有看清,只觉那人装束奇特,穿着一件宽袍大袖,像僧衣不像僧衣的粗葛衫,短只齐膝,下面赤脚,穿着一双草鞋,背后似有一圆白影子,密林阴暗,略现即隐,俯视姜飞闻得万山呼声,已沿着崖脚石坡陡峻之地飞驰绕去。那人身法绝快,也似不曾看见自己,急切间不知是敌是友,料知追赶不上,又不知万山吉凶,隔着后山崖这大一片地方,怎会知道自己前来,为何不来相见,一味急喊,心疑有什急事,也未纵下,见侧面有一天然厌径,虽然险滑,旺子还能走过,忙同赶去,到后一看,果是万山,身上衣服虽破了两片,人却满面喜容,立在壑旁,正朝姜飞挥手急喊:"师叔快来!"一面连向壑旁脚底张望,神情甚是紧张。 三人已相继赶过,未容问答,便听壑底女子呼叱之声,正是万山之妻葵花针唐文燕在下面洞中喝骂。万山见三人业已赶到,不顾多说,当先便往壑岸崖洞中翻落,口中喝骂:"狗贼鼠辈找死,可知武当山卧眉峰姜、万二位师叔都来了么?"三人见万山周身泥污狼藉,人已纵落,隐闻扑斗之声由崖洞中往上传来,料知下面洞中已有贼党被擒,或是被围在内,万山夫妇在彼防守,想是贼党乘隙欲逃,和王妻拼斗起来,方才来贼甚多,凭他夫妻本领决非敌手,分明另有异人相助才得成功,只不知三凶两怪是否全数落网。当时惊喜交集,不顾崖口水草泥污,姜飞在前,刚刚往下翻落,想往洞口浅岸之上纵下,目光到处,猛瞥见一个短小精悍的贼党由洞中冲出,看那意思是想援着崖旁山藤往上逃走,无奈下面崖势内凹,近顶一段乍看是片上突下缩的峭壁,共只洞前两尺来宽一条浅崖,不是事前知道,只当是片藤蔓丛生的崖壁,决看不出内里藏有一座山洞。 那贼正是三凶中的大凶恶狗星张洪泰,被擒时自己受伤,仗着凶狡诡诈,假装伤重,毫不抗拒,等对头强敌一走,便打主意,暗用缩骨法,刚把手上绑绳褪掉,悄悄解去死结,乘着另一同党和万山夫妇相对争吵喝骂之际,本来就想冷不防将余下绑绳弃掉,乘隙逃走。但因万山夫妇也是能手,一开头就奉有异人暗示,防守甚紧,兵刃暗器全未离手,人都把住洞口,无一离开。同党虽有六个,俱都被擒,绑了一个结实,内有两个还受有重伤,转动皆难,正在破口大骂,表示好汉,一面激怒敌人,以求速死,以免少时人来现眼,并想自己人抽空逃脱。不料这两个敌人心明眼亮,只管相对喝骂,人却不离原处。心正发急,刚把裤腿插的一把小快刀偷偷握在手里,借着伤重不能起立,横卧洞角,暗中准备。 忽听方才强敌去而复转,探头往下发话,大意是说,姜、万二人同一幼童就要赶到。 这些恶贼虽极厉害,均是初来,有一凶一怪均会缩骨法,但是平日酒色荒淫,功夫没练到家,还受有伤,怎么也逃走不脱,只管放心,崖顶空无一人,四面大水,我现在不愿先见他们,又有要事去往赴约,必须离开,防你姜师叔他们误会贼党不曾来此却是讨厌。 你两夫妇可分出一人去引他们来此,照我所说处置,除那两个极恶穷凶的一凶一怪之外,下余四贼只要乖乖服输,从此洗心革面,由你姜师叔破去他的气功,便可暂时饶他狗命等语。话刚说完,万山似因责任重大,万一强敌走后,六贼挣断绑索群起反抗抵敌不住,想请来人等上一会,人来再走,急喊了几声。上面来人先骂万山这大个子,没有出息,看守几个现成绑好的狗贼都不放心。万山听出对方非走不可,一时情急,以为此人如在上面便不怕被擒的贼党逃走,匆匆和女的嘱咐了两句,人便纵将上去。 贼党先听二人争论,说不几句强敌便自走去,随听万山喊人,好似姜、万二人业已赶到。张洪泰暗忖,这两个对头多年仇敌,如被寻来休想活命。一时情急,便朝对面那两个受重伤的同党暗中示意,令其故意挣扎,王妻唐文燕得知六贼无一善良,自己孤身一人决看守他不住。正在持刀喝骂,一面拿着葵花针,准备贼党一逃立时下手。张贼见她心神已分,目光专注对面,悄没声先用手中尖刀把邻近一贼的绑索割断,那贼乃是青海有名大盗多宝蜈蚣韩素,天性凶暴,第一次吃此大亏,心中恨毒,怒发如狂,几次想要喝骂挣扎,均被张贼示意止住,跌坐地上,暗中却在用力挣扎,准备冷不防挣断绑索,纵起逃走,或与敌人拼个死活。二贼相隔又近,经此一来脱绑而起。 事有凑巧、对面一贼受伤虽重,生来力大,性如烈火,被擒时受气最多,又因绑索用完,临时取了一些山藤将他绑上。这类山藤虽极坚韧,绑得又紧,不易挣断,但那贼狡猾,仗着会点气功,先把气绷住。万山夫妇绑时稍一疏忽,见那贼伤重,不曾在意,自从被擒一直领头咒骂,本就打着拼命主意,一见张贼和另一同党连使眼色,一个已将双手解脱,拔出尖刀,又听上面双方问答之声越来越近,自觉时机瞬息,稍纵即逝,如其拼舍一命,也须死中求活,还有一线生机,否则,这两个强仇大敌一到,照自己平日所行所为,一个也休想活命。念头一转,顿犯凶野之性,一声怒吼,先将背上绑索挣脱,连脚底绑藤均未及去掉,冷不防就地纵起,猛伸双手连人朝前扑去。 唐文燕虽是将门之女,娘婆二家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因是洗手多年不曾应敌,方才动手又深知这六贼的厉害,料定一贼暴起,余贼也必同时蠢动,心中一慌,一面喝骂,急喊"万山快来",左手葵花针刚刚发出,准备横刀斫去。不料来贼有名的冲天炮,向不怕死,来势又猛又急,就将他一刀杀死,或是斫翻在地,人也必要闪开,否则必被扑中,闹上一身鲜血。这还不说,最厉害是左壁二贼也在暴动,恶狗星张洪泰更是阴险狡诈,先令受重伤的贼喝骂拼命,吸住敌人目光,再寻上一个替死鬼代将绑索割断,激令出手,又是一个性暴的恶贼,刚一脱身,便随对面同党左右夹攻。幸而万山听出情势紧急,纵将下来,目光到处,瞥见二贼同向乃妻夹攻,虽是一双空手,来势只更猛恶,当头一贼面上业已中了两枝葵花针,竟毫不畏惧,纵时反将腿上绑藤挣脱,带着一身的伤,恶狠狠迎面扑来,心中一惊,忙即上前。正待夫妻二人各敌一面,张贼支使别人暴起拼命,他却假装伤重,旁观不动。等到万山夫妻一对一由洞口打到当中,下余三贼除两怪中的鸳鸯眼钻天鹞子尤冲受伤太重,软筋被别人毁掉,实在无法脱身而外,下余两贼见此情景也都乘机挣扎,想用全力脱绑而起,内中一个已将手上绑索脱去,并还顺手抢到一柄钢刀,洞中当时一阵大乱。 张贼早就听出上面有人要来,本还存有戒心,不敢妄动,见状大喜,上面的人又无动静,最厉害的强敌业已走去,以为天赐良机,更不怠慢,立时乘隙冲将出去,因被擒时早就看好形势,正想援着藤蔓翻上崖顶,姜飞恰由上面轻悄悄赶纵下来。一见有贼冲出,看去眼熟,料是三凶两怪之一,更不怠慢,本意就势一脚踢翻,不料旺子性急,竟由另一面翻将下来,瞥见有贼逃出,扬手就一钢丸。不料张贼手疾眼快,武功甚高,旺子人还不曾纵落,先在崖上探头,喝骂"有贼"!刚一扬手便被接去。正待回击,一面援藤抢上,猛听头上风生,一条人影当头飞落,心里一慌,就势把那个钢丸改朝姜飞打去,业已无及,先是接连三粒钢丸连珠打到,肩臂等处伤已不轻,最厉害是未了一下竟打中在先前被人打伤的背肋骨上,伤上加伤,竟将那根肋骨打断,奇痛攻心。刚怒吼得一声,铮的一响眼前一暗,左肩窝又受了一下猛击,穿皮透肉,深嵌入骨,便是铁人也禁不住。本就不能活命,再吃姜飞凌空当头一脚,那崖又浅,一声惨嗥,就这一眨眼的当儿,连受重创又吃姜飞用锁心轮把钢丸反击回来,刚挨了一下重的,同时再吃了一脚,当时翻身仰跌,直落壑底。 洞中五贼就这先后几句话的功夫,已有四贼同时脱身纵起。当头一个本来受伤甚重,再一空手拼命,吃唐文燕连打中了两葵花针,还不知进退,反更情急暴跳,仗着一身硬功,妄想空手夺刀,与敌拼命。文燕看出来势猛恶,人怕拼命,一面侧身纵避,右手挥刀,左手接连又是三枝葵花针,全钉在那贼脸上,竟将左眼打瞎,奇痛攻心,暴怒慌乱中微一疏神,文燕看出那贼太凶,不敢再用刀背,乘其手忙脚乱之际,用力一刀将腿斩断,就势一脚踢翻在地。还有三贼相继发难,一个也是空手,到底吃亏,万山又非弱者,接连几刀,刚将那贼逼往中心,另二贼同时暴起,一个抢了一把钢刀,一个身边暗器甚多,被擒时有一串月牙金钱毒刀缠在腰间,未被收去,乘机取出乱打,三贼武功都比他夫妇高,眼看危急,贼党金钱刀刚一扬手,化为两蓬寒光,分朝二人打去。忽听铮、铮、铮、铮一串响声过处,紧跟着又是两三声怒吼,三贼相继倒地,同时两大一小三条人影已相继由洞外飞纵进来。 原来万山独敌空手的一贼,情急势猛,上来虽颇得势,并未将人斫伤。文燕敌那持刀的一个更非对手,连发几枝葵花针均被打落,心正发慌,又有一贼纵起,一声呼喝,对面二贼便各往旁纵避,立有两蓬银光分头打来。万山夫妻瞥见敌人暗器上下飞舞而来,知道厉害,方觉不妙,心念才动,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一股急风带着两团寒光圆如满月飞将进来,刚一照面,还未看清,那两蓬银雨已被姜、万二人的锁心轮反击回去,其势更急。后面跟着旺子,一手拿着三折钩连枪,一手连发钢丸,甚是勇猛。万山因见贼党怒吼惨嗥,相继倒地,忙喊:"师叔、旺弟且慢,还有好些话未问呢!"三人也自停手。分别上前一看,因姜、万二人知道那贼来历,夫妻二人恰巧同时纵进洞内。迎头瞥见所发暗器,认出此是最凶毒的月牙金钱刀,一发十五柄,旋转飞舞而来,难于闪避,并有奇毒,中人必死,一时情急,不约而同抢到万山夫妇前面,用如意锁心轮网中捞鱼,用力一挥,无意之中各奔一面,变成一正一反,全洞地方又只三四丈方圆,没有内里山腹高大,救人心切,用力太猛,那两套三十柄毒药金钱刀全被打飞,满洞激射。动手三贼骤出意外,没想到敌人兵器这等厉害,相继打中见血,内中两贼并还深嵌入骨,当时身死。另一贼也被打中面门,伤虽不重,却连中了三刀,当然也是无救。 最妙是那大怪尤冲自知罪恶深重,敌人决不放手,有意要他好看,动手时先给他吃了许多苦头,戏侮个够,绑时又将软筋捏断,四肢不能用力,便是放开也逃不脱,无如天性凶险,还想阴谋害人。躺在地上正想主意,见五贼先后暴起,正在幸灾乐祸,最好由五贼合力把万山夫妇杀死,敌人跟踪赶到,再将这五个同党除去,免得丢他一人受敌人宰割,还要把方才对敌丢人现眼之事当笑话去向江湖上人传说,送了性命再落骂名。 旁观者清;刚看出来那是和沈鸿夫妇一起的积年深仇,命中克星,暗中叫苦。心念才动,接连两柄月牙毒刀已相继激射过来,一中左眼,一中脑门,只惨嗥得半声便自死去。等到万山夫妇提醒一看,五贼已各尸横就地,皆断了气息。 一问前情,才知三人走后,万山夫妇拿了许多食用之物刚往玉泉崖走来,中途遇见一位异人。先并不知他是棘门三侠中的癞和尚,总算这两夫妇常受老汉指教,眼皮较杂,见那人虽然貌不惊人,生得那么矮胖,赤脚草鞋,下面露出半条泥腿,头戴一顶斗笠,看去像个外路来的农人,身上所穿却是一件宽袍大袖、形似僧衣的葛衫,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已与常人不同。最妙是他那斗笠又大又宽、内里还藏有插鞘,与天水那伙刀客所戴一样,并还是个特号的,比寻常的大得多。他人生得矮短,一颗圆头差一点遮去半截,只露眼睛在外,大小还不相称,这样累赘的东西顶在头上,走到空处自还无妨,遇到草木较多,或是密林之中,到处都是阻碍。原是新近刀客出外背在身后、隐藏兵刃暗器之物,真下大雨也不去管它。遇时业已天晴,对方仿佛娃儿脾气,不知用什方法,也未见他动手,这顶斗笠竟和转风车一般,在他头上滴溜溜乱转,永没见停。 初发现时,万山夫妇刚抄小路无水之处翻将过来,先还当是一个顽童,不曾理会,相隔较远,对方也似不曾看见二人。彼此途向相同,二人跟了一路,王妻刚说他头上斗笠转得又匀又快,手却始终未动,实在奇怪。万山也看出他身法步法与众不同,正要赶上,矮胖子回头望见二人追来,停步相待。刚一见面,便取笑说了许多疯话。万山夫妇虽看出他是异人,因未听铁笛子和姜、万二人说过,分不出是敌是友,不敢冒失,并还存有戒心。对方好似嫌他二人不说真话,始而一路讥嘲。万山没有计较,只装不知,总算二人小心谨慎,任他取笑,没有回答,心自不免怀疑。后刚听出所说的话含有深意,矮胖子忽然一怒而去。二人才知自己眼拙,上来没有认出他的来历,以致失之交臂,忙即高呼,请其留步,一面在后追赶,一时疏忽,见他年纪至多三十来岁,虽是怪相,人并不老,又是那么滑稽神态,毫不庄重,上来只喊他"朋友"、"尊兄",不知是位老前辈,对方均未回答。追了一阵没有追上,却将应走的路避开。 后见对方穿入树林之中,相隔老是两三丈,也不理人,自知追赶不上,二人又挑着一副担,颇有分量,心想,少时还要赶回家去取物,那地方虽离玉泉崖不远,到底要多耽搁,同时发现对方戴着那大斗笠穿行密林之中,本应到处都是阻碍,他却若无其事,眼看前面树枝快要撞上,不知怎的竟会穿过,身法那么灵巧,头都未抬,竟会连树叶也未碰到一片,这才想起近来人才太少,后起人物像这样高的本领还是初次见到,不由醒悟了几分。方想改口,矮胖子忽然回头笑骂道:"玉泉崖有人在等你们,还不快挨打去,只管追我作什?"说罢脚便加快,只见前面斗笠影子在树林深处接连闪了几闪,人便失踪,林中光景比外面昏暗,追赶不上,二人只得罢了。 刚想起所说可疑,探头一看,才知这片树林就在玉泉崖的侧面,出林越过一片浅坡便到崖下,看似追了好些冤枉路,算起来反而抄近,还未遇什水泥阻隔,仿佛有心引来此地。万山原知敌我双方业已约定日期,重阳节前不致这等无耻寻来作对,毕竟这类凶人恶贼素无信义,自家本领又差,不得不加小心。好在相隔不远,正打算把担放下,先往崖石下装着采药人往寻药草,查看明白有人便不过去。本意所遇异人虽是那等说法,他父子全家与这几起贼党均无仇怨,与铁大爷交厚外人并不知道,装束打扮又与采樵的人一般无二,就是撞上,至多受点闲气,被他盘问几句了事,估计不会有什大害,只恐贼党不讲理。见他二人挑着许多东西,生疑盘问,欺人太甚,乃妻年轻性刚,一个忍耐不住便吃眼前亏。最重要是这崖后石洞恐被看破,期前来此扰闹,有万、姜二人在内也还不怕,可虑是诸位师长他去之时,他和旺子在洞中练功,被仇敌寻到既极危险,这些食用之物也必难于保全,为此想看清无人再搬进去,别的并未想到。 二人拿着采药的东西刚往外走,便听林外人语喧哗,探头一看,来人竟有一二十个之多,非但其势汹汹,无一善良,口气更是可恶,并有住居玉泉崖洞之言。因未听出所居是上洞还是下洞,正想抽身回家送信,不料贼党耳目甚灵,已被发现:知道一逃反使生疑,索性装不知道,拿了药筐药锄故意说笑往玉泉崖那面走过,为想就势窥探来贼动静,明明可以纵过,还在泥洼当中涉水过去。贼党先因他夫妻装得像,神态又极从容,业已灭了疑心。万山更装本地土人,发现大雨之后来这许多生客,心中奇怪,向内一老贼询问来意,双方问答居然投机。贼党见他夫妻本地土人,又常来此采药,谈起铁笛子居然知道,万山更故意表示无知,说得此老神出鬼没,手下的人甚多,加上好些不三不四的话,对方不信并与争论,说是有人见过。本来可以无事,也是玉妻在旁听群贼说话无理,忍不住说了两句话,一时疏忽,竟被听出破绽,内中一贼忽然变脸,朝二人威吓喝问。二人看出对方人多,无一弱者,前遇异人又有挨打的话,情知厉害,不敢硬来,只得忍气吞声,想装糊涂到底。 那贼正是两怪中的大怪鸳鸯眼钻天鹞子尤冲,青海大盗两马一虎三蜈蚣也在旁边发威,要将他夫妇绑起。二人也自情急,想要拼命,一面还在勉强忍耐。忽听哈哈一笑,面前人影一晃,方才所遇异人矮胖子当着许多人的眼睛不知怎会突然出现,由一株小树旁边,随同那顶斗笠滴溜溜一转,便到了群贼丛中。笑声才住,开口便骂:"狗强盗,死不要脸,你有本领只管去寻你说的那几个对头,欺侮他两个假老实有什用处!人家无非见你人多势盛,自认晦气,当是真怕你们么?"话未说完,叭、叭、叭接连三四响,尤冲和大凶恶狗星张洪泰,还有青海三蜈蚣中的火蜈蚣沙三爸和三个为首恶贼,每人先挨了一个大嘴巴,内中恶狗星张洪泰打得最重,那好功夫的人竟吃不住,被这一掌把牙齿打碎了两三个,连颧骨都几被打碎,痛得哇呀呀怪叫。 来人本领之高实在惊人,那么多的恶贼,他只孤身一人应敌,连万山夫妻都不叫动,一个人舞动那两只大袖子,穿花蝴蝶也似在人丛中纵横飞舞,绕身而转,头上还戴着那大斗笠,一二十个恶贼围攻一人,竟会捞他不住,"连衣服也未沾上一点,可是动手的贼没一个不是吃了大亏。最妙是边打边说,头上斗笠始终滴溜溜转个不停,人本矮胖,从未见他纵跃一次,一言一动无不滑稽可笑到了极点。万山夫妻二入党着不应旁观,两次想要动手,均被喝骂止住,并向群贼笑骂,真有本事将他打倒,再寻别人晦气,才算好汉等语。群贼本就恨极了他,再吃一激,便全向他一人围攻。始而双方都是空手,眼看七手八脚将他围住,下的都是死手,他又从未纵跳,情势危急,不知怎的滴溜溜一转,敌人便自打空,妙在人越多越糟,常时被他乘机用那巧妙手法以敌制敌,群贼打入不成,反误伤了自己人。明明相差只有分毫,竟会错过,吃他稍微一闪便自避开,到了贼党身后,上来他也不曾用什重手,除开头几个嘴巴打得又爽又脆而外,以后他是轻描淡写专开玩笑,不是朝人屁股上抓上一把,便朝腰间捅上一下,闹得被打的人又痛又痒,啼笑皆非,空自怒发如狂,切齿暴跳,骂不绝口,终是无可如何。有两个脾气暴的咒骂太凶,被他在腰胁间各抓了一把,不知抓中什么穴道,竟忍不住哈哈大笑,避向一旁,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一场架打得真叫又热闹又好看,哭的哭,笑的笑,喊的喊,骂的骂,乱成一片,从来无人见过,可笑到了极点。后来还是为首诸贼见不是路,人多反而吃亏,也真恨毒,又知敌人厉害,竟不怕丢人,那多的人群殴一个不算,还将兵刃取出,改由四五个贼党上前动手,一面将王氏夫妻看住,想用车轮战法将敌人累死。内有两贼并将暗器取出,连放冷箭。矮胖子笑骂:"狗贼无耻,休看你们人多,刀枪齐上,车轮战法,还要暗放冷箭,我的法宝如其取出,吓也把你吓死。我还有两个朋友未回,想等他一会,乐得拿你们开开心,多混点时候,并叫那小玩意见识见识。你们怎不知趣,这些破铜烂铁伤我不了,这件新衣服却是好友所送,蒙他老婆亲手代制,你们如敢勾破一洞休想活命。不是怕把你们吓跑,无法开心,我那法宝早就取出来了。为防你们看破,特意将它藏好,你们偏逼我取出,那是何苦来呢?"边骂边打,这群贼党只三凶两怪中的黑心狼魏野猪在张家作客未来,余均在场,先吃了点亏,看出厉害,推说敌人扎手,由他四人和青海两马最后收功,在旁观看风色,却用巧语激使别的同党轮流上前拼斗,内中两个乖巧的忽然醒悟,恰巧受了点伤,立时乘机抽身,纵出圈外。 群贼一面添人合攻,因见万山夫妻在旁忍不住好笑,身旁暗藏的兵刃暗器也自取出,气极迁怒,尤、张二贼竟暗命同党冷不防冲上前来,想将二人打倒,稍遮羞脸。万山夫妻正看得热闹头上,微一疏忽,几乎吃了大亏。矮胖子见状大怒,方骂:"狗贼,死不要脸,要我取出法宝那也容易!"边骂,刚把身子一闪,绕向敌人身后,就势将那件短葛衫脱下,由身后拿出一把形如破芭蕉叶的铁扇子,还未舞动,忽由玉泉崖顶凌空飞落下一个瘦小枯干的异人。万山原听铁笛子说过,一见那柄扇子恍然大悟,知道此是棘门三侠中的铁蕉僧癞和尚,后来这位生得那么瘦小,那大年纪还像是个幼童,由那么高的崖顶飞身直下,一纵就是好几丈高远,人还不曾落地,只凭一双空手便将对面那贼抓住,甩出老远,始终一言不发,分明是他三师弟小哑巴无疑,不禁大喜。和他夫妇动手的三贼一照面已打伤了两个,还有一个已早见机,和那甩往对坡的两贼一同逃走。和癞和尚动手的一群也看出敌人来历,当时一阵大乱,先又吃过苦头,知道棘门三侠向例同在一起,专管人间不平之事,佟二侠是个白衣少年,更精剑术,三侠来了两位,另一位也必隐在一旁,还未现身,全都胆寒,一声呼哨,为首诸贼当先逃走。 癞和尚知道哑师弟手狠心慈,不是眼见群贼为恶,向不轻易杀人,练就神力和绝顶轻功,表面上比他还要厉害,纵身上前,抓起就甩,实则知他疾恶太甚,不愿全杀,特意甩出老远,东一个西一个,好使乘机逃走。这些贼党武功又好,除非深知他的恶迹,有意要他性命,甩得越高越远越可无事,凌空打挺,一个转侧便落在地上,乘机逃去。 恐几个为首凶贼均被逃光,他又只得一人,一面招呼,连打手势,一面连用擒拿手打死了三贼,又擒到了六贼,便那逃走的十多个也有一多半受伤,内有两个脓包并还哭喊求饶才被放走。后将所擒六贼用贼党身边套索加上山藤一同绑起,交与万山夫妻看守,放在洞内。说已有人往喊姜、万、旺子三人,不久就会寻来。等人到后,拷问明白,再行发落。自己尚有要紧约会,必须前往,说完便走。 二人知道六贼个个厉害,并且三凶两怪占了三个,虽有二贼重伤,到底可虑;无奈留他不住,只得回转。等了一会,看出六贼多想蠢动,心正愁急,想杀伤个最凶的,又恐异人见怪,正在为难,癞和尚忽在上面发话,说:"你姜、万二位师叔和旺子马上就到。"恐其误会贼党未来,赶往山口探询,空走一趟,分出一人去往隔崖迎接。万山知这二位老侠如不离开,六贼决不敢逃,想请稍等些时,偏是不肯,并说:"重阳会前不想与姜、万二人相见。"也不说出是什原故,说完人便走去。下面六贼听出强敌已走,越发猖狂,万山进退两难,说了几句诈语,想要恐吓一时,忽听隔崖有人言动,出声一喊,果是姜、万等三人赶到,心方惊喜。六贼业已暴动,无意之中全被自家暗器反击打死。长幼五人互谈经过,见此形势业已无法,只好和方才那几个死贼一样,抛入壑底了事。 ------------ 14 小哑巴孤身歼巨寇 万山随说:"癞老前辈既请二位师叔拷问,必有原因,如今不留一个活口,贼党有无阴谋也不知道。"姜飞闻言,笑说:"无妨,今有棘门三侠相助,一任贼党阴谋多么厉害,也伤害不了我们,随他去吧。倒是你夫妻真相被群贼看出,令尊归隐多年,重阳一会不将群贼除去,必留后患,非但以后时刻都要小心,在重阳恶斗以前,你夫妻乘我二人和铁大爷在此,还要多用点功才行呢。"万山夫妇巴不能多得一点传授,闻言高兴已极,再三拜谢。二人间知癞、哑二侠甚是精细,擒到六贼之后,先命万山将林中所藏的担挑来,放人后洞,方始抽身,还有好些东西不曾取来。虽料贼党胆寒,双侠走前又有随后跟踪之言,到底可虑,惟恐归途撞上,便由万芳、王妻唐文燕和旺子三人留守,姜飞同了万山去取未拿完的食用诸物。 二人脚程迅速,赶到王家酒铺天刚黄昏,一问老汉,才知棘门三侠真个高明,早就防到他父子要为此吃亏,将来要受贼党忌恨,为了今日之事树敌结怨,不知用什方法,由二三两侠分头堵截,把四散逃亡的贼党连受伤带未受伤的逼成一路,快要逃到山口,大侠癞和尚突由后面追来,抢向前面,把路挡住。因这两起贼党无一庸手,内中两个少年人道不久,颇有来历,是方才所说老怪物好友之于,一个业已受伤,共总二十人,倒伤了十九个,除黑心狼魏野猪外,下余两凶两怪两个重伤被擒,另两个朱、阴二贼非但重伤,并还残废。未受伤的几个虽然胆怯,不能不讲同党义气,又恐为首诸贼怀恨记仇,不敢弃之而去,棘门三侠又极厉害,无论如何逃法,都是追上便被拦住。除佟二侠外,癞、哑二侠最是古怪刁钻,逼得这伙贼党啼笑皆非,实在无法,只得合成一路,六个未受伤的要照料十三个同党,虽有几个能够咬牙支持,不须扶抱,到底讨厌。总算逃命心切,看出敌人此隐彼现,出没无常,一味恶作剧,不像都要杀死他们,好似赶走了事,稍微一停,当时便要吃亏,因此走得不甚慢。 好容易逃到王家酒铺面前打麦场上,这位癞侠突然赶到,三侠相继现身,把路拦住,说三凶两怪和青海这六个为首恶贼,还有几个凶人,本意一个也不容其活命,只为近年格外从宽,除擒到的几个决不能留而外,内中十来个罪恶昭彰的凶人恶贼均经癞侠用重手法破了真气,或是打成残废,此后便想为恶也办不到。又因另外有事,姑且容他暂活些时。女口今三凶两怪连死带重伤已去其四,只三凶中的黑心狼魏野猪尚在张家享福,如不给他带点记号大不公平,便教了一套话,立逼内中一贼赶往张家将魏贼引来,并说事由群贼无故欺侮两个山中打猎采樵的土人夫妇而起,只是路见不平,双方并不认得。 你们如与苏、李二贼合流,和人家铁笛子往玉泉崖上拼命,我决不间。要是在此欺侮老实上人,休说动手,只在山口左近五里方圆之内稍微走动休想活命。 那贼一则迫于无奈,又因为首群贼和他暗中商计,想起当日吃此大亏,身败名裂,并还伤亡许多党羽,都是苏、李二贼帮着外人代张家土豪出头,借着讲和作梗,才有此事,也许事前知道棘门三侠在此,特意引来上当,越想越恨。敌人如此厉害,打是打他不过,稍微违抗更加吃亏受辱,于是想出诡计,也打算以毒攻毒,暗令去的人转告苏、李二贼,今朝向张家勒索金银之事作为罢论,但是目前吃了人亏,必须请他二人代约黑老等能手相助,念在江湖上义气,多年老友,劝告主人乘机结纳,将他们抬往张家调养,并还想借张家之力勾通官府来和敌人作对。三侠一向喜事疾恶,明明看出贼党诡计,正装不知,连声喝问:"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再如迟延,我弟兄还有约会,就不客气了。" 并告那贼:"群贼都是押头,魏野猪如其怕死贪生,不敢前来,一个也休想全身回去。" 不料双方相持时久,群贼始而觉着丢人太甚,先恐魏贼来必无幸,再三服低好说,癞侠偏是不肯,后才勉强答应,把话商量好了再去,前后耽搁了顿饭光景。 山口一带居民见由山内跑出一伙穿着华丽、周身泥污、身带兵器、多半血污狼藉、受伤颇重的生人,先当他们是别处走过的刀客,虽不怕抢,也都不敢走近。只王老汉一人明白几分。又听两土人说,这伙生人便是先在张家门前向两少年围攻的恶贼,料知是在玉泉崖被诸侠打伤,方觉这面人并不多,贼党势盛,三凶两怪之多,还有好些都是传说中的有名大盗,如何这等大胜,心还奇怪。后见三侠相继现身,把十九个贼党的路拦住,对方竟不敢强。棘门三侠虽只平日听说,并未见过,但那装束神情、貌相身材,内中还有一个形如幼童的哑巴均极易认,当然一望而知。众土人看了稀奇,也都远远围住旁观,聚了不少的人。老汉何等机警,听出三侠口气想将魏贼引来,不等话完,这里群贼还未开始商量,他早命早晨去往张家窥探的两个猎人假装讨好,教了一套话,赶往张家报信。 三凶两怪个个骄狂,魏野猪更是性如烈火,报信的人设词甚巧,只说他们同党与敌人在山口内争斗,双方的人一多一少,敌人口气甚狂,故意说了一个乱七八糟。魏贼本因事前探知,张家为附近各县中第一首富,因防对方财大名高,又做过官,养有不少武师,不是易与。反正张家金银甚多,银子都存地库以内,熔成一大块,人少也拿他不动,特意约了许多党羽,以为不论文讨武劫,都是手到拿来。刚照旧例,上来先用卖打的方法,狮子大开口,一借就是十万两银子,二万两黄金。如换平日,张家这伙打手恶奴见对方孤身一人,如此狂妄,目中无人,必是同声喝骂,抢上前去,连几个教师也不会通知,先将来人绑吊起来,毒打一个半死,再送衙门当强盗办,好在名帖现成,个把人的死活不必惊动主人。别的不说,就这登门强讨,口出不逊,便是死有余辜。也许官府看到名帖,照财主豪绅的心意,把那人再治一个半死,主人还不知道都在意中。只为昨夜碰过大钉子,知道厉害,那两个明火执仗、夜入人家的大盗现便养在家中,奉若上宾。 再想起昨夜与贼拼斗。平白受伤丢人,还被主人骂成饭桶,做奴才的苦楚,谁都有了戒心,非但没有行凶打骂,反而和颜悦色,把来人请往客厅,送上烟茶,先向苏五老贼禀告,问其是否同道之交,再去通知主人。 魏贼在五贼中硬功最好,周身刀枪不入,每次打抢都是由他出场,先礼后兵,激怒事主,上来随便对方打骂,决不还手还口,等到对方打骂上一阵,再用硬功,断绑而去,这一来事主却遭了大殃。本来只有金银献上,满了他的欲望便可无事。再要聪明知机,把恶煞瘟神当作祖宗看待,远接高迎,样样巴结,一旦投机,五贼一高兴,就不全免也好得多,甚而有借有还都是常有的事;否则,休说喝骂毒打,礼貌稍差都不得了,打骂越凶受害越大,重则家败人亡,无一幸免,轻则主人因是送有大量金银,还可照着原数倾家赎命。最可怜是那些帮凶的奴才,不问是打手是教师,只要当时在场,稍微开口动手,经他认出,等把金银勒索到手,必将这些奴才用强力相迫聚在一起,任其辱骂残杀。 当时如能保得性命,即便残废也是万幸,否则为祸更大,无论逃往何方,本人早晚必遭群贼惨杀,连妻子也同受害,一动便要杀人全家,死在五贼手下的人真不知有多少。 先当张氏父子土豪劣绅,家有大群武师打手,决不容其善取,不料这等恭敬客气,下人如此,主人可想而知。这等神气,照着平时旧规,对方只以客礼相待,便应与之好商量,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笑脸人。如其所得不多,劳师动众未免冤枉,一个逞强威逼,又坏了自家规矩,怕人议论,表面收风,心中气闷。方想连日打听张氏父子倚仗官私两方势力,一向骄狂,老的暗中盘剥苦人还不甚显,小的横行乡间,胆大任性,仗着养了一群打手,从不把入放在眼里,怎会这等神气?照此形势,必有高明指教。忽见苏五陪了主人父子一同走进,非但满面春风,连主人也说的是江湖上的过场话,苏五更倚老卖老,一句一个老弟,并说黑老和许多弟兄均是主人好友,请众位高抬贵手,主人必有一番敬意等语。 魏贼是个粗人,又最贪财,当不住苏贼老奸巨猾,一开头便用情面套住,闹得进退两难。本来还想自己人多,近年因有强敌追逼,为防稍一疏忽身败名裂,大家议定不轻出手,出手便要值得,至少每人要能坐吃几年才算。好容易打听到这么一个有实财的大户,无端被苏五插在中间作梗,最可气是自一开口便处处帮着外人,这块到手肥肉为了几句话断送,越想越舍不得。正在暗打主意,借故翻脸,主人业已摆上盛宴,礼貌殷勤,苏五更是满脸笑容,显得那么心热诚恳。朋友交厚,明知他口是心非,偏是无法挑眼,想起同党诸兄弟因觉事主官私两面均有势力,照例旧规自来明做,从不半夜三更明火打抢,准备突出不意,对方一不忍痛,当时下手,此时定在外面等候回信,一个不巧,事办不成,还受大家埋怨。 魏贼正在暗生闷气,一面索性把脸拉长,转托苏五做中间人,说现在大家穷得厉害,要他帮忙向事主明讨价钱。忽听门外有人动手,赶出一看,正是强敌寻来,自己这面只管人多,丝毫未占上风,反而先后伤了数人。后来被人劝开,回到张家,正照恶狗星张洪泰所说,借口苏五得信不出相助,有失江湖义气,口风转紧,苏贼始终笑嘻嘻,也不分辩,一面暗令主人格外优礼相待,渐渐露出他并不是请来,和主人乃是多年至交,真要不服,不妨等李、黑二贼转来,双方再约上几个朋友,分个曲直再说。意思便是好说还可令主人送上几个了事,如其不听,当时便成仇敌,有他在此,决不能使主人受此损失。双方针锋相对,魏贼刚想起方才劝架的老怪物也是苏贼好友,比他弟兄交情深得多,暗中叫苦;急怒交加。忽听下人来报,说起前事,怒火头上,又想乘机和同党相见,商量应付之策,以为苏贼逞强出头,欺人太甚,索性破脸,先和苏、李二贼一分高下,能当时杀死更好成名,否则拼树强敌,倚仗人多,将其打败,一面托人向黑老去说好话,许以重利,令其旁观,准备来个大举,强迫主人把多年积蓄的金银库打开,抢他一个干净,多捞一点油水也是好的。刚一得报,连话也未听完便往外赶。 苏贼终是细心,一听便知事有蹊跷,生了疑心,忙命喊那两猎人来问。来人早受老汉指教,见了苏贼又是一种说法,听去大同小异,却将群贼受伤,被三个生人拦住,神态甚窘说了出来。再问,便推这伙人先在门前打过一架,甚是凶恶,又都带有兵器,只见争吵,像要动手,谁也不敢过去。因恐与这里的人有关,特来送信等语。苏贼一听,对方只有三人,又非先动手的两少年,这等厉害,越发惊疑,偷偷赶去,老远便看出这三个不是好相与,自己人单势孤,仗着隔远,对头还未发现,当时溜走。就这样,还恐对头追往张家,一个不敌,丢人现世,两个好帮手又都走开,所约同党尚还未来,于是连张家也未回,只令下人传话,说五贼决不敢要张家一草一木,只管放心。他还有事,今夜明朝必回,在此期内,上下人等准也不许多事。并说魏贼已不会再来,如有外人上门,只说重阳必到,无论来势善恶,千万不可得罪,说罢走去。 魏贼却是一个冒失鬼,匆匆忙忙赶进山口,一见自己的人各坐在土坡山石树根之上,只有四个同党在和敌人说话,神情狼狈,另有两人在和两个同盟弟兄交头接耳,神气也极紧张。一个刚要走开,又被喊回。尤、张二贼和另几个同党竟不在内,急切间没有看出群贼惨败,是坐的人都受有重伤。因见对方只得三人,内一戴斗笠的矮胖子摇头晃脑,十分气盛,不由怒火上撞。刚大喝一声,飞奔赶上。群贼见他自来,所想阴谋业已无用,心刚发慌,暗中叫苦,想要出声警告已自无及。魏贼还未赶到群贼面前,小哑巴已轻轻一跃三丈高远,落在他的面前,一言不发,伸手便抓。群贼当此危难关头,虽然各有各的打算,到底多年同党,先还想利用魏贼代为约人,并不愿其一人置身事外捡这便宜。 及至见他冒失赶来,由玉泉崖起连受敌人欺侮戏弄,深知厉害,恐其无知,为敌人所杀,送了性命,心里一急,有两个一引头,余党也由不得同声大喝:"我们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早晚终有算账之日,此时甘拜下风,魏兄不可和人动手!"那离得最近的两个恰和魏贼交情最深,更在一旁大声疾呼,说:"众人业已大败,不可冒失!" 这里群贼同声呐喊话未完,魏贼虽是粗人,到底在江湖上多年,久经大敌,这等场面并非没有遇过,刚听出口风不妙,心中一惊,还未打起主意,一条人影已由相隔好几丈处凌空飞来,落在面前。别的不说,那身法之灵巧神速简直还是第一次见到,竟比前在洞庭湖边所遇男女诸侠的轻巧好似还要高明,心怒交加,心中一慌,想要喝问,因见来人形似未成年的幼童,年纪却似不小,刚想起此人与传闻中所说的小哑巴相似,未容开口,对方已一爪抓来。 双方初见,魏贼虽因来势大快,为敌人先声所辱,一则平日骄狂大甚,仗着练有一身极好硬功,一向心雄胆壮,力大气粗,从没把人放在眼里,除在洞庭湖沙洲之上为沈、姜、樊、万诸侠所败,以及近年奔走逃亡,偶然狭路相逢,吃过以上诸侠一两次大亏而外,对于别的敌人仍是狂傲凶横,难得看起,心中本有一种自满的成见和习惯,明知对方不是易与,又听同党大声警告,仍未十分在意,妄以为众同党中他那独门硬功最好,敌人虽是厉害,凭这一双钢拳铁臂也奈何他不得;加上小哑巴那双枯瘦如柴的手臂和他一比,相形之下简直相去天渊。一见敌人抓到,非但不想闪躲,反将两膀运足全力,左手一掌朝敌人斫去,右手当胸又是一掌,满拟对方武功多好,到底人大矮小,体力先差得多,这一掌只要斫中,纵不将他膀臂斩断,也比斫上一刀还凶,无论如何禁受不住。 照此用力猛斫,如在平日,便是一根粗铁条和差一点的石桩也必斫断,何况这么又瘦又干一条手膀?只要斫中,跟手一一拳,必把敌人打飞出三丈以外。 魏贼心正打着如意算盘,念头才动,百忙中忽然觉出敌人本似一个十三四岁的幼童,自己又生得特别高大,本来双方高低悬殊,相差快有两头,不知怎的,敌人竟会和他成了面对面一般高短,只是身材瘦小得多。双方对面动手,事前竟未看出对方如何纵起,这等打法身子凌空,下三路全都发飘,如非轻功好到极点,并还十分自信,故意卖弄,决不敢于施展。方疑对头人小身轻,来势那等神速,这一掌也许打他不中。哪知所料恰巧相反,这一掌斫将下去,敌人非但没有架隔闪避,借劲纵退,并还照样抓来,身法手法一毫未变,魏贼本人却吃了大亏。那么好的铁砂掌,和多年苦练的硬功,斫在敌人手臂之上毫无用处,仿佛一段朽木遇见硬钢,敌人照样抓到,动都不动。对方那条手臂本是皮包骨头,瘦小枯干,看去一点也不起眼,不知怎的,这带有好几百斤力量的铁砂掌斫将上去,竟和没事人一般。百忙中只觉对方手臂微微一颤,再往上微微一震,当时便觉那力量大得出奇,比平日苦练功夫斫在石头铁块上面更硬得多,痛得半身酸麻。 魏贼暗道不妙,想要纵退,无奈平日手狠心黑,动起手来又快又猛,右手一拳业已同时打出,再想收回怎来得及?吃敌人右膀一格,右手便朝他的右腕横斫过来。这一下来势更重,奇痛彻骨,平日自负两条比钢赛铁的手臂,只这一个照面便成了废物,痛得眼前发黑,好似被那重有千斤的钢闸,左右两膀各挨了一下重的,如何支持得住、说时迟,那时快,这原是连念头都不容转的眨眼间事,魏贼连受两伤,胸前自然也被哑巴抓上。这个更是厉害,仿佛中了一把钢抓,连皮带肉几乎深嵌入骨,实在忍受不住,刚"哇"的一声怒吼惊呼,随同敌人顺手一带之势,身不由己略微往前一冲,便整个凌空斜飞出去两丈多高远。因是周身痛麻,四肢无力,连想凌空打挺落向地上都办不到,竟倒栽葱跌将下来。落处恰是一片泥塘,积有两三尺深的雨水,魏贼身材高大,人太沉重,扑通一声,大半个身子钻入泥里,双脚朝天,竟种了荷花。身受重伤,急怒攻心,上半身再插向水泥深处,如何禁受得住,就此一口气不透闷死过去。 旁观诸人见小哑巴生得和旺子差不多高大,好似一个未成年的幼童,才一照面,便将一个比他身材大出一两倍、高过两头的壮汉凌空抓起,甩出老远,纵跃动作那等神速巧妙,又知此是张家奉若上宾的强盗恶人,越发快心,连老汉也由不得随同众人喝起彩来。群贼自是愧愤难当,还不敢冒失抢救。后来还是癞、佟二侠发话,骂了几句,方将魏贼由泥潭中拉将上来,费了许多事方始救醒,可是双膀全废,各将筋骨打断,便是医好也成了残疾,无法再去行凶害人了。中间王老汉当然做足好人,把群贼让到酒铺之内,又是茶水,又是伤药,逐一敷衍,并还不要分文酬谢。 贼党因有癞、佟二侠先后警告,此后不许一人再进山口,和往玉泉崖一带走动,又觉当地土人善良厚道,张家虽然相隔甚近,但一想起早来还在耀武扬威,去向人家勒索金银,未到黄昏遭此惨败,同党非死即伤,保得全身的没有几个,还是敌人开恩,要他照应受伤的人,否则一样不免。魏贼又和苏五老贼互用冷语讥刺,说过不少大话,不满一日便转过脸来向其求助,也实无法开口。别的村镇相隔太远,不是有人仗义,样样出力,还真无计可施,受苦更甚,不知有人暗中指教。对于王老汉因蒙人家相助,更感激到了极点。棘门三侠知道群贼胆寒,不敢再闹花样,已自走开。群贼知这三个异人出没无常,也极小心,哪里还敢妄动! 隔不一会,倒是张氏父子得到信息,内有两个老武师恨极苏、李二贼,又想卖好,同向主人献计,就势结纳,派了许多长工,抬了藤兜,赶往山口里面,想将群贼迎进庄去。群贼先还有点不好意思,恐遭苏、李、黑老诸贼轻视,对方随便说一句话便吃不住。 无奈来时太骄,样样拿稳,满拟手到擒来,就是途中用钱,随便何处均可明抢暗盗,毫不费事,因此谁也不曾多带。三凶两怪和几个领头号召的人因是主体,身边带的银子虽然较多,偏又都归尤冲一人保管,已在玉泉崖被人擒去,听仇敌口气凶多吉少,衣包内的银子当然也保不住,经此一来,非但无力打抢,便是张家放着大量金银,也没有这厚的脸前往取用。 群贼连残废带轻重伤有十余人之多,此去医药车马样样须钱,带着这许多受伤的同党上路,自顾不暇,能保得官私两面的对头不来为难,不使看破,已非容易,如何还敢轻举妄动?各人的老巢相隔又远,并还不在一处,连个告贷之处都没有,越想越难,实在无法。来人又是辞色诚恳,礼貌恭敬,如往张家居住,非但衣食医药都有着落,主人这等外场,去时必有程仪相赠,并且他是附近各县中第一家首富,本人做过大官,官私两方均有极大势力,也不怕人议论,只苏、李二贼可虑,且喜相继离开,一个不在,时机真个巧极。互一商量,那几个未受伤的首党空身逃走多半无事,如其护送这多受伤的同党回去,走到路上,就仇敌说话算数,不犯他恶,不再作对,仍不免于被官府衙役看破。虎落平阳被犬欺,晦气头上最易生事,其势又不能袖手而去,本在愁急无计,想不到一个做过官的土豪这样会烧冷灶,真个求之不得,再好没有,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只不好意思出口。 那些受伤太重的都是为首凶贼,看出这几人的意思,也觉受伤的人数太多,如由这有限几个未受伤的同党分头护送,照自己平日所行所为,此去无论水陆车马,到处都是危机。仇敌作对固是无幸,便官家那些狗腿子想打落水狗贪功也极讨厌,实是连累旁人受害,自己反有危险的事,难怪人家不愿。去请贼的两个老武师话说又巧,十分得体,乐得老了脸皮,装着情不可却,前往张家渡此难关。好在对方虽是豪富,金银财货堆积如山,但有苏、李、黑老三个前辈凶人为他撑腰,另外还约请了不少有本领的同党相助,随便由人家送点程仪还可无害,真要动手强抢,这些人立时翻脸成仇,反正无望的事。 当此势穷力竭之际,乐得放大方些,接受人家好意,既免去许多险难困苦,由此勾结,交上一家大财主,借他势力暗中相助,以为将来报仇之计,并还可与苏、李、黑老诸能手合流,同仇敌忾,真乃一举三得。先由真变假推辞了几句,等到对方婉言力请,再故意做些过场,互相劝说,同往张家作客。 刚一到达,张氏父子明知这班都是虎狼,无奈身家性命关系太重,以为江湖上人都讲义气,在他危难之中用心结纳,从此便可永不相犯,遇上事这班人也必为出力,众武师又异口同声说得好处太多,于是连这班比苏、李二贼还要下作的盗贼,也都奉若上宾,设下盛宴,优礼相待,群贼自是感激高兴。苏五老贼先恐棘门三侠放他不过,在李、黑二贼和另外约请的几个得力死党未到以前,往寻他的晦气,仗着昨夜收有一个小武师做徒弟,恰在途中相遇,便编了几句话,假装看中对方是个人才,意欲暗中传授一点真功夫,乘此无事背人指教。那小武师当然喜出望外,同到家中,把老贼当祖宗一样奉承起来。老贼本是几句谎话,对方这么一来,反倒不好意思,不能不敷衍几手,又想借此收买心腹党羽。正在传授,忽然得信,说群贼在玉泉崖和山口一带被三个貌不惊人的对头打了一个落花流水,为首的三凶两怪两个最厉害的被人擒去,命已不保,下余三弟兄都被人打成残废。青海来的两马一虎三蜈蚣成名多年,威震甘凉西青一带,何等厉害,被敌人消灭了一半,下余只剩三个,和三凶两怪一样,也是打成残废,即便将来医好,功夫已破,休说动手伤人,内中两个伤势最轻的恐连行动皆难,余者越是成名年久、本领越高的受伤越重。十余人中只有两个伤势较轻,可是真气全破,再想用力对敌均非容易。 如今人已全数被张氏父子请去,以客礼相待,留在园中养伤等语。 老贼闻言,始而又急又气,既看不起这班贼党,觉着主人此举无聊,没有等他回去商量,做得冒失,又恐敌人不肯甘休,引鬼上门,万一这三个怪人专和恶人作对,照他们平日所说,只知除暴安良,扶危济困,对于凶人恶贼遇上就不放松,无须和他讲什情理的口吻,跟踪寻上门去,像张氏父子这样人本来又是他们这班老少英侠最厌恨的人,对方虽不像自己这班同党残忍凶恶,随便杀人,又有许多顾忌,恐怕连累善良受害,平日多半暗做,或是假手别人,非到时机不肯轻举妄动,心中仍是一样痛恨,有时对那罪大恶极的只有恨得更凶。以前听说这三个敌人的踪迹均在川湘一带,突然在此发现,许多可疑。如非铁笛子约来,便是另有作为,也许此来便是为了张家都说不定。方才不肯回去,一半由于防备对头寻往张家生事,李、黑两个得力党羽如在,还能应付一气,偏都他往,孤身一人如何对敌?虽然今朝已和仇敌约定,重阳节前两不相犯,彼时天还未亮,第一黑老不该骄狂任性,自己也太大意,以为当时能胜,将铁笛子除去更好,不能也可推托不知,共总和敌人订约不过两个时辰,自家便先违反。对方本来有话可说,何况这三个怪物一向各做各,师兄弟三人合在一起,自往自来,从不与人合流,始终也未败过。只一成仇,或是被他看中,除和他拼命外无理可讲,说什么他也不听。 张家把自己当成祖宗和保全身家的福星,要是有人上门来寻晦气,不问对付主人或是对付自己,均无袖手旁观之理。自己如不在场,那班饭桶武师只要事前嘱咐,样样退让,没有自己这个目标要好得多。如在张家,被对头知道,事便难料。只一叫阵,不出去不行。如与对敌,凭自己的本领一对一,虽占不到上风,还不至于像三凶两怪那样惨败。像这样本领高强的强敌,休说以一敌三,只有两个轮流交手,还无须乎两三个打一个,十九便非吃亏不可。这次虽说还报昔年人情,帮了张家大忙,其实当时也得到许多好处和一个心爱的女人,便是将来利用之处也不在少,金钱上的通融先就有求必应,真比抢人还要方便。先朝主人说过许多大话,前后相隔不满一日,如真被人打败,如何有脸再住下去,因此才在附近人家暂避,没料到主人这等荒唐,竟将这些最著名的凶贼当成上客,接到家中款待。对头均有惊人本领,照他前后所为,这二十五六个凶人在玉泉崖全数除去并非难事,他将为首最厉害的几个凶人杀死,有的打成残废,偏又留下六个本领较差和刚出道不久的,用心实是难测。方才索性走远也好,偏又贪图近便,一旦发生变故,断无装-之理。 老贼先悔平日性懒,专贪舒服,遇事巧使别人,不是万不得已决不轻动,才有此失。 表面上还不能露出,正在发愁,跟着连听两次人报,那三个怪人在请客的武师未到以前早就失踪,一直无人再见。最后忽有一土人由新集赶来,说在途中与这三人相遇,内一戴大斗笠的矮胖子将其喊住,令往张家带话,说他弟兄本是无心路过,因恨群贼欺侮土人,玉泉崖洞又是他师侄和好友铁笛子常时往来之所,不愿被这伙狗强盗占据,这才动手,给群贼一个教训,与苏、李二贼无干,不必害怕,藏头缩尾。并说,凭苏、李二贼和黑老恐非铁笛子的对手,最好多约几个老狗强盗帮忙,不管胜败,到底打起来热闹一点,旁观的人看了也有趣味。你们双方既已订好约会,他三人看打架的心盛,本就不便多管闲事,何况铁笛子是他们老大哥,群贼无异网中之鱼,当然越多越好。如因他弟兄三人吓退,便是破人买卖,对不起朋友,再要漏掉几个,这类狗贼都和狐狸一样,比兔崽子还灵,再想除他岂不麻烦?如此非到重阳节决不和他们为难,就是到了动手之日,他们也只看个笑话,人不犯他,他也不会犯人。再说一个铁笛子便够群贼受的,也用不着他们再出手。人家朋友多,赶来凑趣的人多少总有几个,打落水狗的事一向不做,转告苏贼只管放心等语。 那土人年纪颇轻,家在新集,常往张庄交易土产,不是张家长工,年轻气壮,又经对方指教,急匆匆赶来,进门说了一大套,非但照实奉上,直言无隐,并还照对方所教口气,强盗狗贼不离口,一句也未走样。张家这班看门的恶奴虽因对方是个土人,心存轻视,方要喝骂,不料来人早已料到,几句话便将恶奴唬住,想起苏贼行时警告,业已气馁,不敢发作。旁边恰有一武师得信赶来,一听便知有异人能手在暗中主使,否则区区一个土人,不会这样大胆,稍一倚势欺人,马上便是一场大的乱子,好在事不关己,骂的是别人,竟任其畅所欲言,从容而去。苏贼闻言,虽觉对头欺人太甚,但照此情势,回去决可无事,反而心定许多,表面装着气愤,借口回去查问,以防对头来此扰闹,无人能敌。立时起身回到张家,先想挖苦群贼,后想自家前途胜败吉凶也自难料,多不好也是自己一面的朋友,终比仇敌要好得多,何况内中两人与老怪物林飕有交,丢此大人,定必恨毒,正好乘机利用,由这两个无知少年身上,将那洗手多年的老怪物激引出来,增加自家实力,再由这班贼党身上引出别的能手,到时既可助威,又免为了几句刻薄话树敌结怨,岂非两全其美?念头一转,便在同病相怜之下与群贼结成一党,互相密计,多请能人相助不提。 ------------ 15 溪山真如画 月夜舞金轮 这一面,姜飞和万山听老汉说完经过,天色业已黄昏。因各种用具饮食之物早由万山夫妇运往玉泉崖,来时王妻、旺子正在打扫后洞,准备觅地生火,万山回家,一半是取那些未运完的东西,一半想向老父禀告前事。老汉见一切齐备,自己特意做的几样熟菜鸡肉之类均早制好,连酒制成一担,万芳、旺子没有同回,姜飞忙着回去,方才又来一土人,说棘门三侠令其转告,今夜也许有客来访,须备一点食物,免得临时无法接待等语,心疑沈鸿、樊茵,万英、杜霜虹两对夫妇中有人寻去。姜飞说:"玉泉崖形势险恶,群贼虽被棘门三侠惨败,避往张家养伤,是否另约能手前往扰闹却是难料。万芳等三人势单,旺子本领更差,急于赶回。"老汉便未强留,仍由万山以后辈之礼坚持挑担,还多了一份铺盖,同往玉泉崖赶去。 到时天已入夜,万芳和王妻唐文燕也颇投机,早就在崖下寻好地方,将火生起,打扫干净,共收拾出三间石室,就山石上铺好被褥,只等二人回来同吃夜饭,老汉父子所备酒食甚是丰盛,万芳、文燕均善烹调,除原有菜肴外,又在当地采了两样野菜炒好,味甚鲜美。姜氏夫妻虽然也饮几杯,并非特嗜,有无均可。因是一路风尘,从昨夜起便在雨中跋涉,未免劳顿,见瀑布旁有一水潭,水甚清深,天气也还不冷,又有点饿,便把酒全留给铁笛子,饱餐之后稍微歇息,轮流往瀑布旁边洗了个澡,同往崖顶赏月。 万芳见月色甚好,一时乘兴,想要传授万山等三人武艺。姜飞笑说:"这地方不好,这几件兵器都是明光耀眼,映着月华老远都能望见,我们虽然不怕贼党寻来,终是讨厌。 我们又不一定终日在家,休看地势隐僻,人家只要拿定我们住在这里,仍可寻到,何苦多事!再说今日大家业已劳累,不如在此坐上一会,早点安眠,明日早起多用点功也是一样,何苦把这大好的清风明月错过,还要惹事呢!"万芳笑道:"照你这样胆小,寸步难行了。我们所居崖洞深藏壑岸之下,外有藤蔓、苔藓遮蔽,由上望下,连洞前那一厌条落脚之处都看不出。别的尚可将就,每日饭总不能不吃,方才我们生火时,那炊烟袅袅上升,怎么也无法消灭,敌人如由山口走来,有崖角挡住,还看不见,要是由梧桐冈侧面山径走过,老远便可看出,人家只照炊烟来处一寻便可寻到,哪里怕得了这许多呢!" 万山夫妇同说:"桐梧冈旁边山路虽通着两处山村,都是荒凉穷苦之地,有一大市集,相隔有五十里,除却偶然有几个抄近路的土人空身往来而外,外人走不到这里,并且洞在下面,炊烟升到上面不会甚高,这一带山风甚大,不等冒出地面早被吹散。方才乃是事情凑巧,一则大雨之后,那些柴枝业已湿透,烧的又是本山特产的油桐,这类树枝虽极经烧,油性甚重,烟子最多,稍微粗点的新枝发烟更浓,风吹不散。天气一晴,我们专寻那些无烟的枯枝来烧,炊烟决不会冒到上面,二位师叔不必在意。"万芳笑道: "我才不怕呢,本来闲得无事,如有贼党来此讨厌,再好没有。方才那土人说,今夜有人来寻我们,也不知是敌是友,你看碧霄万里,明月当空,照得这雨后山林清明如昼,这好风月佳景乐得享受,谁耐烦老早钻进那暗无天日的崖洞里面去睡,正好多赏玩些时,就便传点武功多好。你姜师叔就是这个脾气,他要睡只管请,我来传授你们便了。" 万山夫妇到底年长,不知这一双患难恩爱夫妻虽然年已半百,情感仍是那么亲密,人又长得年轻,都有一点童心,争论拌嘴乃是常事,惟恐姜飞长路劳倦,想要早睡,方说:"二位师叔连日不曾睡好,坐上一会回洞安息,明早传授也是一样。"旺子一心一意想学本领,年幼天真,心直口快,出时早将兵刃暗器全数带上,不等万山说完,便抢口说道:"我看二位师叔精神甚好,内功真高的人不会疲倦,我照日里所传练上一会,先请万师叔指教,看对不对如何?"万芳笑道:"我早知你这小猴儿心急,要学都学,不能专教你一个。先不要忙,眼前用不着你们迎敌,冒失上场只有吃亏受害,于事无补。 最好乘此机会先传你们内家功夫,把根基扎好,再学别的容易得多,省得我们停留日子不多,他夫妻不能跟去,学上一些皮毛并无用处,你也可以长点功力,日里所传口诀你已记得,到了无事之时自家练习好了。" 旺子立时乘机求道:"好师叔,你那两柄如意锁心轮实在爱人,方才杀贼时我看出它的妙用,心爱已极。我也明知这类兵器没处寻找,但是既有此物,终可仿造,并且双轮合用好处更多,想求二位师叔连三折钩连枪一同传授,再画一张图样,将来长大,遇到机会再托好手打造,就寻不到精金寒铁,没有二位师叔的好,如用纯钢打造,一样也能运用,好在二位师叔暂时不走,你老人家多开点恩,传授我吧。"万芳还未开口,姜飞笑说:"此子真个勇于上进,所说也颇有理,花明恩师虽有遗命,这件兵器十分厉害,不许轻易传人,好在旺子乃铁师兄的得意门人,他既这等喜爱,姑且传授,将来遇见良工,用纯钢打造一副,虽比原来要差得多,比别的兵器总要强些。"万芳方想说:"纯钢打造并非不可,此是恩师秘传独门兵器,多厉害的宝刀宝剑不能损伤分毫,如用纯钢打造,一个不巧,遇见强敌将它斩断,岂不损失这兵器的多年威望?"话到口边,还未出口,旺子一听姜飞口风甚好,早就心花怒放,笑说:"我去拿来。"便连纵带跳往崖下赶去。 姜、万二侠自离师门从未落过下风,本领也实真高,因嫌身带兵器累赘,一到洞中,便连包裹相继解下,放在一旁,出时见那崖洞地势隐僻,崖顶居高临下,环着山脚又有一圈空地,最近的树林相隔也有多半里,外人来此隔老远便可看出他的动静,身边只带着一口宝剑,除旺子学武心切,是他所有全数带上而外,余均放在洞内。万芳见旺子这等情热,忽然心中一动,便未开口,立在崖上四面一看,月华如水,到处光明,满地清阴,静荡荡的,休说是人,连野兽也见不到一个,看了一圈重又归坐。 姜、王两对夫妇本坐在松下盘石之上,虽是崖顶高处,因其面对瀑布,左右两面看出老远,身后一面却被那两株老松和一块崖石遮住。万芳原因当夜有人要来,不知是敌是友,棘门三侠一是哑巴,一是性情谨厚,静如处女,轻易不大开口,只大侠铁蕉僧癞和尚对友情热,欢喜多事,也最刁钻古怪,喜开玩笑。就许来者是个强敌都不一定,自家虽然不怕,好些应用之物均未带在身旁,崖洞虽极隐僻,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真是沈氏夫妻和哥哥嫂嫂有人来此,事前业已得信,无须派人先来通知,越想越觉来人未必是什么至交好友,想起那对锁心轮关系重要,不应如此疏忽,心念一动,由不得又起身转了两圈,看出到处清静,旺子业已往取锁心轮,恐姜飞笑她多疑,也未向众明言。 刚一归坐,忽听鸦群飞鸣之声,相隔颇远,崖上四人何等机警,姜氏夫妇更是久经大敌的剑侠中人,知道此时空山寂寥,风声水声之外别无动静,忽有乌鸦飞呜,立生疑心,同时起立。赶往崖口一看,一群乌鸦刚由侧面树林中飞鸣而起,往另一面树林中投去,料有原因,否则这等幽静月夜,山中禽鸟业已归巢,决不会突然惊起。姜飞方问万山,得知鸦飞之处在梧桐冈侧面,有一小径与来路山口相通,但不好走,大雨之后越加险滑难行,忽然想起锁心轮忘了带上,心中一动,"噫"了一声。正要转身,旺子已满面笑容如飞跑上,姜、万二人见他双手拿着锁心轮,笑容满面急驰而来,一面将他止住,悄告万山夫妇:"鸦鸣可疑,我们在此望月,容易被人看破,还是隐身暗处,多留点神,且看这位癞师兄所说来人是谁。如见生人,就是遇上也作不知,暗中打一招呼好了。" 万山夫妇本觉那鸦群飞鸣奇怪,忙即应诺,分头隐向崖旁暗中窥探。旺子满腹高兴,想学锁心轮,不料下面鸦呜可疑,有了动静,暂时还不能学,只得把双轮交过。 万芳见丈夫全副心神注定侧面,知其近年格外谨细,因见惊鸦生疑,正在暗中戒备,笑说:"二弟,你近来怎的比前些年还要胆怯多疑,这有什么相干,贼党如来,只有送死,要是朋友来访,月下谈心再好没有。方才还说锁心轮没在身边,万一敌人知道这里地理,偷偷掩来许多可虑,恐有失落,如今业已取来,下余全不相于,要你这样小心作什?上下相隔这高,又只两面可上,不等近前早已看破,人影还未见到,你先紧张起来,多么小气?人家旺子热心热肠想学本领,也不教他几句。" 姜飞答道:"芳姊,你不知道,我先听说癞师兄命人带信,也只当是二位大哥大嫂,没想到别的。后来被你提醒,这才想起先在新集听说,大哥大嫂们多半赶往天水,共总这点时候,当夜决赶不回来。就算是他四位之中有人要来,自家弟兄,也用不着特为此事派人通知,何况老汉父子款待我们,食用之物全都齐备,癞师兄他们不会不知,无须再多准备。你哥哥和大哥都不大吃酒,二位大嫂酒量更小,备酒作什?可是我们这几个至交好友差不多都来此地,有的虽未见面,彼此踪迹也都知道,别位同门兄弟姊妹有交情的好友并非没有,为了彼此心志不同,他们都在山中清修,独善其身的居多,尤其近十多年见面极少,无形中业已疏远,决不会在此时特地寻来。如我料得不差,今夜来客多半不是我辈中人,本领也必甚高,以敌人一面居多,否则癞师兄不会这样看重。"万芳笑说:"我方才也是这等想法,癞师兄好似有意警告,就便取笑,防备我们无意之中丢人,只奇怪来者如是敌人,还备什么酒食呢?既这等说,你和万山夫妇可借石树掩避,留心察看下面动静,我先传授旺子锁心轮的用法便了。"说完,姜飞便去另一崖角朝下窥探。 万芳因那锁心轮当中一圈可缺可圆的轮心又明又亮,舞动起来寒光闪闪,耀月生辉,又在高处,老远望去宛如两轮明月纵横飞舞,舞到急时更是奇观,恐惊敌人耳目,旺子心又太热,不忍辜负,只得在老松阴下,先把轮的用法连同师傅口诀分别传授,满拟当夜只记这一套口诀,明朝再行传授,哪知旺子聪明绝顶,一点就透,记性又好,不消片刻,非但把那一百多句口诀背诵如流,并能把双轮随意拆卸回原,随意收发。万芳见他灵慧,用心更专,越发心喜,觉着松下黑暗,又在崖顶中心,只将轮上寒光隐去,便不至于被人看出,随命旺子采了一些树叶将轮包没,就在树下传授、练习起来。 旺子没想到自己有此天资,居然一学就会,照此情势,不到重阳便可学全应敌,万芳再一夸奖,越发兴高采烈,恨不能当时全部学会,除却刚学不久,只知照本画符,不会变化分解而外,非但传一招学会一招,把手法学了一小半,有的地方并还能够照着口诀自行领会,万芳越传授越高兴,见他不到半个时辰竟有这样悟性,以后便不亲加传授,只口诀不要忘记、多用点功,也能无师自通,真比自家兄妹在侠尼花明门下初拜师时所学还要容易,不由连声夸奖,直喊:"二弟,快看这小孩有多聪明,难怪大师兄看重,连我也爱,这等美质真还难得见到呢!"这时,姜飞等三人业已看出当地形势,断定方才鸦鸣有人惊动,可是隔了这些时尚无动静,无人便罢,如有敌人决非庸手,并且明月已上中天,癞和尚所说那人理应寻来,如是自家人,来势不应如此诡秘,越想越觉可疑。 万山夫妇因听姜飞夫妇口风尚且如此看重,自己本领有限,怎敢大意,一人看住一面,更丝毫不肯放松。 姜飞看他夫妻遇事这等老练谨细,正在暗中夸好,并代可惜,忽听爱妻笑语呼喊,回头一看,这老少二人正练得高兴头上,先觉爱妻还是那么天真胆大,无论遇见什么强敌,和大嫂一样,从未见她放在心上,全不想来人如是平常,棘门三侠怎会专人送信? 就算来人介在敌友之间,甚而没有敌意,细想所说口气,也决不是什同道之交,微一疏忽,被人暗中掩来,人已对面,还不知他怎么来的,面上也是无光。当此紧张时节,偏有这样闲心,明日再传不是一样,有心说她几句,无奈多年恩爱夫妻,又不好意思和她争论,口中答应,欲言又止。后在无意之中连看了几眼,才知旺子虽是一个贫苦孤儿,但那聪明智慧竟是从来少见,又因学过几个月的基本功夫,小小年纪竟有兼人之力,两柄锁心轮也有不少分量,共总半个多时辰功夫,居然学会了一半手法,拿在手上同时舞动,无怪爱妻这样高兴,便自己遇到这样美质也必加以成全,可见大师兄真有知人之明。 他平日常说,为了贫富悬殊,不知埋没多少有智慧能力的美质,要寻人才,非从大群苦人当中物色不可。第一,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们天资之好还在其次,无论贫富人都一样,哪一等人也有才智之士,不算希奇;但是生长富贵人家的多了好些享受,和声色犬马种种嗜好,心志先就不坚,容易摇惑,不像他们聪明才智之外,无论何事,只一有了信心便知发奋,能够一心一意努力向前,极少后退之日。困苦艰难本是他们以前家常便饭,在进取途中偶然遇到艰险困苦决不在意,哪怕前面是片铁墙,只要墙那面是条光明大道,也必拼了性命穿将过去,受到挫折反更好加他的毅力胆勇,决不至于样样说得好听,慷慨激昂,不可一世,事到临头,不是逢硬就转弯,稍微吃苦先皱眉头,便是志气消沉,怕难怕险,停步不进,所以自来英雄豪杰之士都由险阻艰难之中长大等语。照此看来,所说真有道理,自己当初也是孤儿出身,后来从师发奋用功,才有今日成就,这些年来虽收了几个门人,都是一时机缘凑巧,没有仔细考察他的出身,所以成就不大,看去都是极好天资,但像旺子这样好法却是一个都无,以后真非像大师兄这样钻进苦人堆里留心物色不可。 姜飞心正寻思,忽听万芳哈哈笑道:"主人就在这里,阁下既做不速之客,业已升堂入室,怎的不晤而去?我们因见今夜月白风清,来此观看瀑布。方才见有佳客来访,正要下去,不见主人就走,好意思么?"话未说完,人已随同语声飞堕,箭一般往下驰去。姜飞知道爱妻本领比他更高,业已发现敌人,循声二看,目光到处,瞥见一条白衣人影似由下面崖洞中飞驰而出,身法绝快,发现时业已纵过下面洼地,快要窜入林中,年纪仿佛不大,急切间也看不出是男是女,穿着一身短装,背插双剑,貌相神情似颇英秀,不知怎会被万芳看破,当先追下,转眼业已窜入林内,料非自己人。见旺子拿了一柄锁心轮正要追下,万山夫妻刚刚闻声回顾,忽然想起一事,因见来人只得一个,估计万芳能够应付,忙将三人止住,说:"你们对敌尚差,不如留在这里,使敌人不知深浅,做一疑兵,我去看看就来。"说罢接过旺子手中锁心轮飞驰而下,也不追赶万芳,先往下面洞中赶去。入洞仔细一看,前点灯光业被来人剔亮,那当作桌案的山石之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压着那两根判官笔,情知有异,拿起一看,来人业在洞中停了些时,并还酒足饭饱,留谢而去,不禁又惊又怒,料知来人不止一个,匆匆回身又往上赶。刚刚纵上崖去,便听隔崖有人老声老气地喝道:"我当作是块老姜,原来还是一块嫩姜,明知客人要来拜访,故意避开,偏又没有眼力,我们扰了你一顿,早晚还情,何须这等小家子气?如觉心痛,你只将我追上,我便认输算还如何?" 崖脚一带原有数十丈方圆,那人口音时东时西,听不准人在何方。姜飞断定那是一个劲敌,有这大片山崖挡住,就此追赶必和捉迷藏一样,不能一举追上,反被对方取笑,照他这等口气,轻功定必好到极点,并还深知自家底细。心想,自离师门从未丢脸,此人不知是何来历,休看故意取闹,洞中一物未失,只将留到明日吃的酒菜吃去一些,并还把杯筷残肴收拾干净才走,也许有什不曾见过的高明人物故意取笑,否则癞和尚不会这样口气,来人也不是这样做法。于是格外郑重,并未出什恶言,一面留神查听人在何处,一面察看形势高低,如何才可把人追上,口中笑道:"朋友,区区薄酒粗肴,本为待客而设,何值一提?听你声口也是一个年高有德的人了,如何对人这等矫情?我姜飞虽然年纪不大,也是半百的人,早已没有火气,尤其自从恩师远去海外,始终守着他老人家不把事情弄清楚决不倚仗师门传授盛气凌人的话,除非真个遇到穷凶极恶之徒,便受点闲气,吃他一点亏,也都付之一笑,决不放在心上。听你说话不像相识,双方素昧平生,无冤无仇,至多看我夫妻不得,或是受了小人播弄,都可当面明言,只你有理,随便叫我怎么样都行。真要有什仇恨,这样藏头缩尾也不是事。我夫妻寄居在此,并未和人动手,也未有什事情发生,只今朝在一师侄家中遇到当年武夷山在我手下漏网的恶贼黑老,未等相对他便逃去,此外虽然还有两个对头,也都不曾交手。天明前并经双方议定,要到重阳那天来此玉泉崖顶一决胜负,你如是他约来,不等约期,和黑老一样,装不知道,先试一下,那也由你,否则明人不做暗事,便请过来见面一谈如何?" 说时,姜飞本在暗中倾听对方动静,为想万山夫妇知道,好有戒备,语声甚高;后又觉着那崖兀立壑旁,三面均是空地,对方除却仗着身法轻快,不等绕往前面便先逃走,决难逃脱自己目光。正准备对方再一答话,立时绕纵过去,只看出人在何处,自信内外功均得师门真传,从小到老功夫没有断过,无论如何也能追上。说完不听回音,话已出口,其势不能显出情急之状,心方奇怪,万山夫妇均在上面,有人在彼发话,断无不见之理,何况还有一个旺子,更是胆大疾恶、耳目灵警的小孩,怎会一言不发,是何原故? 略微一停,忍不住笑道:"朋友,你真个要我寻你请教不成?"边说边往前走。 刚刚绕到崖的中部,打算冷不防斜纵过去,看出人在何处,是什来路,相机应付,微闻崖顶上面万山夫妇低声说笑,大意是说,人已走远,姜师叔怎还不知?同时又听万芳遥呼:"二弟快来!"回头一看,正是爱妻和方才白衣人并肩携手由林中走出,双方说笑甚是亲热,正沿着林外浅坡往梧桐冈那面走去,料有原因。心想,芳姊怎会和生人这等亲密,照此情势,崖。那面发话的老人就非自己人,也非存有恶意,且喜方才答话没有伤他,这老少两人明是一路,此老必有惊人的轻功,与其追他不上,相形见绌,不如先见这少年,问明来意再作打算,免得疏忽只有更好。念头一转,立朝万芳追去。 姜飞刚一举步,白衣人已和万芳分手,如飞往梧桐冈那面驰去,月光之下宛如一枝银箭,端的快到极点。小的如此,老的可知。忙喊:"芳姊,快请这位尊兄留步,容我一见!"万芳已回身迎来,见面笑说:"你当他是男子么,这等急法,也不怕人笑话。 他父女三人早就来此,方才乌鸦便她妹子归途不知何事惊起,其实旺子刚把锁心轮取走,他们便到洞中。这位老先生虽有神偷之名,性情也极古怪,但比昔年怪侠七指神偷葛鹰做人还要干净,从不专为自己衣食偷盗,偷起来,一出手就是大的。今年业已八九十岁,以前本未娶妻,直到六十岁上,无意之中救了一个强盗婆,业已四十多岁,不知怎的非嫁他不可。他先不肯,后因人家连在暗中帮他几次大忙,又服侍他一场重病,最后当面明言,问其是否嫌她再嫁,老头子不好意思,方始答应。婚后光阴却极美满,老两口恩爱已极,又隔十年连生三女。到他大女儿二十岁上忽然洗手,由此江湖上才无什人见到。 此老眼皮最杂,什么人他都认得,和铁大哥也有交情,只和我夫妻同门有限数人不曾见过。此老一向偷富济贫,虽做得没有铁大哥道地,只会施舍,没有别的方法,但他平生所得不知多少,只管挥金如土,自家夫妻仍能以力自给,决不把偷来的不义之财供他私人享受,平日生活十分清苦。直到近十来年洗手期中,仗着全家老少五人都是极好功夫,比常人多出好大人力,心思又巧,除读书做官而外,士农工商他倒占了三门。所生三女大的已嫁,这两个都是男装,从小便未穿耳缠足,什么行业都做,日子过得反比以前舒服。只为天性慷慨,辛苦所得的钱遇到苦人仍是随手散尽。 "这次他为昔年有一老友临终以前托他照看后人,说过几句托孤的话,特由川东辗转寻来,并非与贼同流合污,只想将这两个故人之子引走。不料这两个小贼刚刚出道便与下流为伍,仗着一点家传本领,竞不肯听他良言相劝。此老明知这两小贼再要执迷不悟难免身败名裂,当时负气走开,心仍放他不下。他父女本来带有路费,足够应用,只为棘门三侠形踪隐秘,和我夫妻一样,他父女不曾见过。癞师兄却深知他的来历底细。 昨夜大雨同住一店,父女闲谈,无意之中一句戏言引出事来。癞师兄自知他那怪相江湖上到处传说,恐被对方认出,不曾露面,又想试试此老为人是否与所闻相符,先令哑师兄将他盘缠骗去一半,他父女还不知道,随听人说,那两个故人之子和三凶两怪一起要抢张家,事前业已得到一点风声,知道苏、李二贼和铁师兄寻仇,约在这里拼斗,但不详细,也不知这两起凶贼并非一路。因其对友热心,惟恐延误时机,匆匆赶去,连早饭都未吃。不料行至中途,癞师兄两次与他作闹,又将他钱包偷去,闹得分文皆无。先想寻到两个小贼再作打算,劝开之后中途口角,一怒而去。 "事有凑巧,由店中起身时,她两姊妹所带的钱先被哑巴师兄骗去,老的再一失盗,父女三人分文皆无。先不肯偷,后来实在无法,她两姊妹再三劝说,这里大户只有张庄这两三家,本可手到取来,无奈最大的一家已与贼党勾结,我们又是洗手多年,偷他少的不值得,如偷大的违背前言,不如寻一小康之家,索性明言相借,将来加利送还,何必受饿,吃饱再寻开玩笑的对头。刚商量好,快要起身,忽有土人送来一张纸条,激了他几句,底下却又恭维,说他父女人好,果然不愧神偷侠盗,名实相符,并说日里连骗带偷,两次借他的钱,天明以前必可奉还,不少分毫。可惜事前疏忽,不知他父女身边只此十多两银子,全数偷光,分文不留,累他三位连买锅盔的钱都没有,当时又无法送还,真正抱歉。幸而玉泉崖下面洞中还有不少吃的,并有两坛好酒,正对他的心思,可以奉敬,为此奉请光降,先吃一个酒足饭饱,再将偷骗去的银子送还,千万赏光,不要看他不起等语。此老孤身一人往来江湖,数十年盛名,从未遇到敌手,想不到年已八九十岁,第一次被人戏弄了个啼笑皆非,那封信的口气说得又极隐晦,非但此举像我夫妻所为,并还写上我二人和旺子的名字。他父女始而又好气又好笑,素昧平生,何以如此,又想不出个道理。 "群贼被棘门三侠打伤之事,他父女业已得信,因未见过三侠,哑师兄骗钱之事,又是一个相识土人出面,他只在旁装病,一言未发。癞师兄偷钱时杂在人丛之中,并未戴那斗笠,故此当时不曾想起对头来历。因信上说洞中空空,我夫妇和旺子要到半夜方始带了酒肉搬来,如去太早,无人接待,休怪无礼。只得强忍气愤,等到月上东山,方始寻来。先也疑是我们所为,到后觉着不似。来信又说,到时必须直赴下洞,不可使人看出,洞中如有酒食,便是为他父女准备,无须客气。此时主人也许不在洞内,终要回来等语。如在未赏光以前先和别人相见,便非朋友之道。好些话均将他套住,他本知我夫妻来历,快到以前便越想越不像,到后望见上面有人窥探,心疑对头还想戏弄,重又勾动怒火,索性照着来信所说,由那旁壑底取路,顺着崖腰削壁,施展他那独门轻功,寻到洞中一看,果然酒肉杯筷陈设整齐,准备待客神气,山石上并有一张纸条,上写'如其怕他,不吃是狗'八字,前后一想,忽然醒悟。同时,他那第三个女儿贴崖偷听,得知我们只是防贼,与他无干,下去一说,更明白了几分。此老真个机警,久经大敌,料事如见,居然识破癞师兄的巧计,是想借此点醒,不愿他被贼党勾引了去,把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并还跟在他的身旁,一面分人抢先赶来,算定我们不耐洞中黑暗,这等月白风清之夜必要出来赏月,他却乘机去往洞内代我布置,把酒菜杯筷一齐摆好,使其无缘无故先吃我们一顿,又受三侠这等戏弄,以后不好意思出场助贼为敌。看似故意恶闹,实则有心保全。 "我听她所说时候,大约旺子刚取锁心轮上来,癞师兄他们便到,匆匆摆好酒菜,他父女也随后赶来,差一步也非撞上不可。此老天性强傲,先还有气,打算显点颜色再走,省得日后被人说嘴,连他女儿也是这等心意。不料这两姊妹竟和我投缘,说是冤有头,债有主,就算对方不该无故取笑,也应去寻棘门三侠作对,不应迁怒旁人。老的还是不听,她两姊妹一个奉命警告两个小贼,业已先走,和我相见的是他二女,名叫赛飞琼林玉峦,又在崖旁窥听了些时方始走开。他父女原因我们不知此事,连那杯筷酒肉也是棘门三侠所为,无故登门吃了一顿,还不知道何人暗中捉弄,快要吃完方始醒悟。又听出我们不曾同谋,不告而取与理不合,更防人说他父女偷嘴吃,公然相见也难为情,只得照着乃父所说,先打算假装敌人,故意引我追他,就便试试平日所闻如意锁心轮的威力。等我追到林中,对面之后忽又面软起来,只两三照面便即停手,说明来意,向我道扰致歉,一面取出她家特制的夜行灯朝崖那面闪了两闪,跟着便说,她父亲觉着棘门三侠有话不妨明言,他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莫非活了八九十岁连善恶都分不清,何必这样恶作剧丢他的人?此事决不甘休,因此还令三妹小公孙林玉男拿了他的铁手令去往张家,喊那两个小贼明日一早去往新集悦来店中与他相见。他这铁手令昔年在江湖上比圣旨还要厉害,所到之处,绿林中人谁也不敢违背,已有十多年不曾用过,准备将他两个好友之子喊去,不令加入贼党,助纣为虐,表示他与张家之事无关,然后指名与棘门三侠约期相见,一分高下。因你是棘门三侠好友,并有同门之谊,算计三侠隐在一旁,想和你先斗一斗,好将对头引出。我夫妻如真一点不知,人又极好,便可作罢。她那灯筒便是信号。看你神气必还未与此老相见,我想留她一谈,她说有事,坚持要走,我又留她不住。不是我说,这位癞师兄太淘气了,此举虽是好意,此老多年盛名,按照敬老之礼,也觉做得大过。据她说,棘门三侠至少也有一两人时前时后跟定他们,我方才虽传授旺子的锁心轮,表面大意,实则早料今夜有事,随时都在留神察看,所以此女刚一出洞,我便警觉。人家来了多时,事前一点不知,我总算未了多少还看出一点动静,你们和万山夫妇全副心神注定下面,莫非一点影子也未看出来么?" 姜飞闻言,忽然笑道:"你说这位老先生就是昔年所闻那位先叫小神偷赛葛鹰,后又号称无形叟的那位林老英雄林飕么?方才我和他隔崖发话,彼此都有一点敌意,万山夫妇和旺子均在上面,非但句句听出,崖那面的敌人也必看见,不知怎会一言不发。先还奇怪,照此说来,莫要癞师兄他们已到上面将他三人止住不成?"万芳也觉崖顶上面静得可疑,闻言立被提醒,笑说:"你料得对,我们快走,分路上去。我由林中走出,便留神这面,并未见人。也许这位癞痢头师兄还没有走呢。"二人边说边往上跑,到顶一看,旺子好似被人点了穴道,立在树下呆如木鸡,作出往前跑走之势,木偶一样不能言动,脸上带着气愤之容。万山夫妇正在旁边低声劝慰,见二人赶上方转笑容,迎面走来。二人先疑对头所为,及听万山夫妇一说经过,不禁好笑,忙将旺子解开,重谈前事。 原来姜、万二人还未追敌以前,癞和尚便在万山脚底,贴着危崖连打手势,不令开口。后来二人相继追下,旺子胆大好胜,又要跟去,小哑巴突然出现,将其拦住。旺子也是一时疏忽,因未见过,一照面便误认敌人,万山夫妇又因癞和尚悬身危崖之上和他说话,没有看见,旺子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举拳就打,被对方连跌两交,始终没有想到此是师执至交棘门三侠。一时情急,刚将初学会的三折钩连枪取出,左手还发了两粒钢丸。 万山夫妇也自警觉,先因癞和尚说:"这娃儿胆子大大,必须叫他多少吃点苦头,稍微磨练,免得临敌冒失。这是为好,戒他下次,你不要管。"万山终恐旺子吃亏,实忍不住,刚喊得一声,癞和尚便发怒纵上,说了几句,吩咐"不问何事不许开口",说完,便往崖下纵去。同时旺子也被小哑巴点倒,并将兵刃暗器取下,交与万山,打了两个手势,意似姜、万二人回来自会解开,跟踪纵落。 刚到下面,一个瘦长驼背的短衣老人突在侧面崖下出现,正朝姜飞发话,不知何故忽又回身,朝相隔十来丈的树林中赶去;其行如飞,轻功之好从所少见。跟着便见癞和尚在他身后出现,相继追去,这才看出先是小哑巴不知用什方法引逗,等他回身一追,癞和尚又追在他的身后,于是高矮三人和走马灯一般此隐彼现,在前面树林中追逐了两圈,忽然一同失踪。因那树林虽稀,叶多黄落,但这三人身法都快,相隔又远,只见两三条人影闪了几闪便不知去向。姜、万二人因林氏父女各走一面,途向不同,还想追去,万山忙说:"癞老前辈行时有话,请二位师叔不要追赶。并说林氏父女均是好人,休看开他玩笑,结果必能言归于好,再如相见便是朋友。此老人最热心义气,朋友又多,平日留有极深交情,此举非但保全一个成名多年的异人奇士,并还免去许多枝节,益处甚多。不过此老天性奇特,软硬不吃,非此不可。"姜、万二人闻言只得罢了。随向旺子劝勉了几句,时已半夜,又坐了一会,无什动静,便各回洞安卧。 ------------ 16 洪水暴发 大家忙累了一两天,头一夜又多失眠,石洞幽静,睡得甚香。到了天明将近,旺子心中有事,老想多练一点功夫,昨夜被小哑巴制住,先颇愤恨,后经姜、万二人解释,知是有心成全,加以警戒,免得以后螳臂当车,冒失出手,惹出杀身之祸,对方又是师门至交,虽然不再怀恨,向上之心更切,立意想将那对锁心轮学会。洞中光景昏黑,不知早晚,惟恐睡迟,又想初次求师长传授,理应勤谨,如等人家喊起,非但失礼,也太懒惰。睡了些时,梦中惊醒,侧耳一听,洞外松涛四起,水声如雷,空洞回音,比起昨夜睡前势更雄烈,洞内却是静悄悄、黑沉沉的,人都高卧未醒。 旺子睡在外洞,那盏油灯已早熄灭,洞口一带已有白色光影透进,心疑天亮,以为众人连经劳倦,昨夜睡得大迟,还未起身,意欲轻悄悄起来,先将火生起,把水烧开,再看天色行事。掩往洞口一看,疏星荧荧,残月尚挂天边,天还未亮,知起太早,越恐惊动众人,好在昨日已在洞旁一块五六尺方圆的崖石之上建有一座行灶,锅炉现成,上有大蓬藤蔓遮避,用完之后也未取进,泉水更是现成,意欲先把热水烧开,把昨夜吃剩的馍饭蒸好再说别的。刚往外走,忽听身后有人低语道:"你已两夜不曾睡好,怎不多睡一会?这瀑布的声音好像比昨夜大得多,本来后洞那两间石室都能避音,睡时听去只略微有点水声,没想到这样吵人。二位师叔后半夜里还在谈天,想必刚睡不久,最好放轻一点,不要惊动他们。"旺子见是王妻轻脚轻手悄悄掩来,知其人最能干聪明,公公,丈夫都看重她,与别家媳妇不同。人也豪爽大方,平日承她热心爱护,帮忙甚多,低声答了两句,便同走到外面。 壑底黑暗,生火之处偏在洞旁脚底,相隔虽只六七尺,并无路径,一面绝壑,一面苍苔削壁,无可攀援,上下均要纵跃,头上还有大丛藤蔓、悬松倒挂遮蔽,地极隐秘,由上望下决看不出。王妻昨日见那地方虽好,形势奇险,旺子胆子又大,万一黑暗之中失足滑坠,命都不保,特运巧思,利用那片平崖上面的锐角,先用寸许粗细山藤,结成一条八尺来长、两尺多宽的索桥,中间再用极坚韧的细藤编成密网,两头绷紧,成一斜坡兜在下面,再将膀臂粗细的树枝同样用细藤绳索扎成一排作为跳板,上面还扎上许多草花。崖势前倾,又有一段往外突出,由上望下决看不出,不用时还可取走,即便失脚也被藤网兜住,心思极巧,做工也极坚实。桥在洞左,瀑布偏在洞右转角之上,隔开好几丈,又有崖角挡住,暗影中看去,只见一条笔直的水柱一插到底,轰轰发发之声震得山摇地动,甚是惊人。当时只觉水势比昨日雨后还要浩大,因只见到一小半,二人均忙着做事,不曾理会。 到了下面,正在生火,隔夜水已打好,无须往取。正谈起昨日所遇的奇事,先是旺子偶一低头,瞥见下面白影闪动,定睛一看,壑底的水业已涨上,幼童不知厉害,仗着会点水性,还在笑说:"这场而下得真大,大嫂昨日白忙了好些时,连手也被山藤刺破,早知下面的水会涨上来,这两条悬桥,我会水性,便不做也不相干了。"王妻以前曾和丈夫往玉泉崖采药,去过几次,看出那壑又阔又深,由上望下只是水汽蒸腾,常年雾影溟-,一眼望不到底。两头虽不甚长,通体像个十来丈大小长方形的天井,形势险恶已极。便昨日来此,借着夕阳斜照俯视下面,也是暗沉沉的不知多深,更看不见丝毫水光,怎会一夜功夫水涨这高,虽然离开脚底崖石还有丈许,照此涨法,不消多时便可平岸,非但全洞被水灌进,再要往上漫出,附近大片田野也非淹没不可。听说山口一带地势比此较低,自己身家也极可虑,心方一惊。忽听上面洞口万山低声急呼说:"蛟水发了,你们怎还不知厉害?看这形势山洪必已大发,虽然你们脚底有两处大缺口,水还不会淹上岸来,我想山口田野必已成了一片汪洋,爹爹不知防到没有?"一句话把二人提醒,忙即抢了行灶赶上。 天已亮透,姜、万二人也早惊醒走出,一问经过,料知水灾就要发生,又要伤害许多生命财产,正在相对愁急,万山说:"小侄生长山中,这二十多年来共发生两次洪水,听说也是由玉泉崖开头发难,所以我家地势建得较高,便山口那些人家,每次建房以前均经我爹苦口劝告,虽然往来不便,也都移向高处。这年春雨连绵,我父子惟恐发水,特意备了酒食,约请全村的人开了两条河沟,以防万一泄水之用。他们平日都喜听天安命,见那十几天都是小雨,还笑我父子胆小多虑,只为平日情面人缘,又请他们吃酒吃肉,不好意思不来。我父子全家五人始终领头当先,连生意都不做,还贴了许多酒肉粮食,闹得那些说闲话的人都不好意思,争先下手。刚刚开好不满两日,天也有了晴意,所开河沟,休说照我父子心意,把大害变成大利,避过水灾,两岸还可添出二百亩良田作为公产,耕种所得,到了年终,按人力多少平均分配的活没有影子,忙了三数日,还是两条烂泥沟,连一寸水都没有,天倒有了晴意。哪知刚吃完了午饭,几个刻薄嘴正说便宜话,笑我父子吃力不讨好,又贴力气又贴钱,开这两条死水沟毫无用处,忽听水响,那来势真快,不到半个时辰狂流便自涌到,比第一次发水更凶,死水沟立时成了大河,并还冲开一条水道,因上流水路被洪水冲开,至今无论多么天干水旱,都有两三尺深的水足够人用,才知我父子看得远,感激非常。 "张庄一带方圆数百里内到处都是这三家富豪的田地,张庄最多,种田人都是他的长工佃户,生活苦到极点。这还是老的读书做官,比别的土豪恶霸温和,只管长年压榨,随便打人囚人,和别的绅粮一样为恶,平心而论,表面上无缘无故任意行凶、横行不法、伤害人命之事并不甚多,他们的田最肥,土人生活却是苦到极点。我们山口一带都是山田,开河之后才多了不到两百亩水田,出产甚少,人们多以打猎樵采做副业。因均自耕自吃,虽然石多土少,山地硗薄,日子反比口外的人好过得多。如非官粮太重,每年还有富余。这两条河关系最大,就这样,仍因这年水势太大,平地水深丈许数尺不等,总算那两条河沟底深岸高,地势极好,没被洪水冲毁,留存至今。加以事前告诫,水来之时人都住在高地,只有一家贪图离田近便,怎么劝也不听,那种土墙茅顶的小屋当然一扫而光,仗着全村只他一家受害,容易救助,只毁了几间房子,人并未伤一个,所以山口的人彼此情厚,对我父子更为亲热便由于此。所种田地也都分散各处,离家较远,外人看不出来,连那三家土豪也因田地分散,不知内情,看不上眼,否则他们早已眼红,侵吞过去了。" 还待往下说时,王妻见万芳同了旺子不等话完已先上崖,方说:"你怎这多闲话,爹爹昨日虽已想到,这次雨势太大,从来少见,前上半月又接连下了几次大雨,恐发山洪,本意请人准备,不料连遇贼党扰闹,无暇及此,也不知道准备没有。还不上去查看形势,乘水未到以前赶回家中送信,守在这里作什?"话来说完,便听旺子在上急呼: "姜师叔快来,万师叔请你把包裹兵器带上,最好把洞中食用之物也搬上来,水势大得吓人呢!"三人一听,料知洪水成灾,姜飞正要转身去取包裹,万山笑说:"师叔莫忙,你看下面水势虽大,那条瀑布宛如一条大河朝下倒灌,水却不再上涨,业已顺着那两处缺口朝野地里流去。昨日我曾仔细查看,洞中井无被水淹过之迹,这些零碎东西暂时不用搬了。"边说边往里走。姜飞也看出洞旁那两条缺口宽约三丈,离生火之处还有七八尺水便不再上涨,知道万芳初次见到这样大水,格外忧疑,只将兵刃暗器和随身必须的衣银带在身旁,匆匆赶上。 到顶一看,所居山洞虽然隐藏壑岸之下,因玉泉崖一带地势特高,算起来离那最低之处还有三四丈,并还往前倾斜,越往前越低。这时山脚一带水势只到山脚,再往前去水却大得出奇,平日所见肢陀和稍低一点的冈峦多半失踪,或是只剩一些树林带着上半顶尖浮在水上,东一片,西一堆,到处水光闪动,大片汪洋,除却几座大的山林峰崖,远近群山都和海中岛屿一般兀立水中。高地不是没有,都被大水隔断,极少相连。看那形势,必是众人睡后不久,山洪突然暴发,业已经过不少时候,否则水势决无如此浩大。 只见狂流滚滚,由高就下,往山口和昨日新集来路分两三面涌去,到处波涛澎湃,浪花如雪,稍小一点的土堆吃狂流恶浪接连几个冲击,竟会整座冲坍,连同上面许多草木同时卷走,大一点的树木不时连根拔起,冲出不远遇到阻隔,被崖石将其挡住,不能流动,吃后面洪水猛冲上去,激动起千层浪花,看去分外猛恶。有的根深蒂固,虽未离土,也经不住山洪的打击,多半横倒歪斜,随同惊涛骇浪起伏摇摆。那水也不知哪里来的,这等浩大猛恶,共总夜里不多几个时辰功夫,竟将山中低地全数淹没。 万芳连说:"怪事,也许地底藏有蛟龙之类作怪。"姜飞笑说:"蛟水山中常有发生,龙这样东西只是传闻。我小时也当真有其事,这多年来我也常时留心,访问查看,从来不曾遇上。前和沈大哥在黄河暗助汤八叔放赈,所谓龙神大王只是两条仿佛受过教练的小蛇,我只说了一个蛇字,那些无知愚民说我得罪龙神,群起和我为难,竟动公愤,要把我打死。幸而八叔八婶最得他们敬仰,他在附近山中又开有大片田地,见两岸居民平日不知作堤防水,一味听天由命,将辛苦血汗换来的金钱交与几个流氓土棍、无知绅富搭台唱戏,去巴结从来无人见过的水神,明明一条小蛇,偏说是龙,以他夫妻为人,众人那样敬爱,别的都是言听计从,如劝他们不要迷信却是不听,每年不知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水灾照样还是隔两三年仍要发生。最气人的是,水灾如小,非但说是神灵保佑,并因邻已为壑,灾荒不在当地,幸灾乐祸;水灾如大,便说天老爷要收人,龙王做不了主,虽在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之际,还要编上许多鬼话互相传说,骗人骗己。于是闹得越迷信,越穷苦,是离河较近的人没有一家不是苦到极点,真个又可怜又可恨,而又可笑。早想把他们这种有力不用、信天而不信人的心思,乘着众人和我弟兄争论,群情愤激、其势汹汹之际,乘机上前,登高一呼,先将众人止住,再朝我和沈大哥故意喝骂,当众评理,等被我们问得理屈词穷,无话可答,一面拦住众人不令乱吵乱动,再装赌气,用他十来年所积和这次救灾未用完的公粮作保,由我出头,先把小蛇打上记号,放到水中,省得众人说龙离水受欺,然后跟踪人水,将蛇捉回,当众打死,万一因此发生水灾,便由我弟兄赔偿他们损失,否则,一年之内如无事故发生,便将龙王庙拆去,免得害人。 "众人先还不肯,后经八叔极力担保,说我和大哥是湖南大财主,万一出了乱子,由他先把粮食包垫出来,样样照赔,这才将信将疑,勉强答应。因我三人故意争论时,道理说得明白,龙如有灵,就算岸上不能施展,水里是它世界,照我这样无礼,休说将它擒回,一到水中早被抓杀,吞吃了去,怎会这等废物?众人方始没有话说,只有两个好恶的会首和庙中道士见我断了他的衣食生路,硬说此是龙王试验人心,再不犯了天刑,命数难逃,为我所害,早晚必有一场大祸。我还未及开口,人心又在浮动,沈大嫂杂在人丛之中激动义愤,将那三人和捉小鸡一般甩倒地上,说事情是我三人所为,就算触怒神灵,也与别人无干,他如有灵,不妨三日之内显点报应。实不相瞒,我们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这次放赈,便是我们所为,龙神算他有灵,也是害了你们不管,救你们的还是生人,因看你们正事不办,专向邪神献媚,每年辛苦血汗都为敬神唱戏用去,心中不平,这才出头,改变风俗,像这三人对神这样好法,神应帮他,怎会由我打骂,不加保佑,三日之内如无变故,便是他们借神敛财,欺骗你们;如有变故,我们弟兄情愿听神处罚,或由你们处置。神恨的是我们弟兄,自然消气,那时你们再卖儿卖女去巴结小蛇,以表诚心便了。说完,仍由汤八叔将我三人关在庙内,看神是否显灵,以释群疑。 "沈大哥人最谨细,本不赞成此举,觉着黄河水性无常,现虽水远,但还拿它不定,万一日内水稍一涨,或是冲倒一点堤岸,非但土人不能改变成见,连汤八叔夫妇威信也有损失。八叔却说,他为此事操了好几年的心,始终不能生效,好容易有此机会,难得我自那年三凶两怪赴水逃走,勤练水性,刚刚学会,正好用上。天下事顾虑不了许多,大哥终觉可虑,此时你和杜霜虹嫂嫂正往泰山访友,没有同去,有用的人太少。先因八叔乃当地人望,功德甚多,一时疏忽,以为当地水势和那一条的河道均经他常时用心观察,断定秋汛已过,决口业已合拢,水势每日都在减退,照他经验断无再涨之理。哪知还是大哥小心得对,由当日起便在暗中日夜查看,初意准备一有乱子发生,便由汤八叔发动人力抢救,只不成灾便有话说。没想到第二日夜里,两个土棍竟买通了几个水鬼暗中扒堤,打算造成水灾,作为龙王显圣,被大哥擒住,连夜召集沿河居民,当众问明罪状,并还问出以前借神害人许多恶迹。如非八婶见彼时官贪吏酷,恐事闹大,这几个恶人几被众人打死,我由此对于龙神便不相信。 "后又遇到两次龙斗,经人指说,仔细一看,乃是空中两条水汽,随着狂风在暗云中飞驰,果然蜿蜒生动,但决不是真龙。如其是龙,照我眼见,其长真不知有几千百丈,那头也比这座山崖要大好几十倍,这样庞然大物飞舞空中,不应随风乱转,不能自主。 因离太高,身上鳞甲虽看不见,那一对龙目照比例少说也有山崖般大,理应明如电炬,怎会全无光华?就这样,我还疑心龙身被云裹住,跟着急追了好几里,刚看出那水汽时粗时细,忽然中断,跟着散成碎片,随风卷走,白闹了一身水泥回来,你不是还笑我么? 龙这东西,就有,也和蛇蟒一类,地上爬的东西,但它身太长大,洪荒世界之中地大人稀,还能容它水陆两栖,自在游行。后来人烟越多,连经自然灾变,这东西身太长大,种种不便,逐渐绝迹。前古人们因其生相凶猛,用作旗号上的标帜,由此传出许多神话,现在并无此物,也许深山大海之中还有来死绝的,年深月久想已易形变质,与前不甚相同了。便是藏蛟,也是随水而出,因其长大,水中急驰,容易兴风作浪,于是人也当它怪物。论它本身,未必真能发水,真要出现,只会水性,当时便可杀死,怕它作什!" 万芳气道:"我只随便一说,你仗着近年学了水性,便要夸口,只是害人的东西,管它是蛟是龙,都要除去,谁说是怕它呢!不过这水来得奇怪,壑底积水至今不曾上岸,玉泉崖地势最高,水势好似由此发动,分三面流去,越往前水势越猛,眼前一带只见水涨,并无大浪,是何原故?"万山手指二人说:"崖旁不远有一枯潭,与下面洞旁缺口相通,壑中的水到此不再上涨,变成伏流,狂涌而上,潭口地势甚低,业已被水淹没,所以不易看出。照此水势,山口的路已断,小侄就此赶回已办不到,爹爹不知事前防备没有,我正打回去的主意呢。"姜、万二人刚看出四面崖脚有一处地方水和开了锅一样,不时往上冒起,满耳涛声中忽听轰轰发发之声,宛如万马奔腾喊杀而来。旺子在旁急呼: "师叔快看!"同时又听远远猿啼、虎啸、狼嗥之声隐隐传来,回头一看,梧桐冈坡上忽然现出一线白光,先在树林中闪动,耳听万山夫妇急呼:"雨路山洪同时暴发,如何是好!" 二人未及发问,就这两三句话的功夫,轰隆一声大震过处,一片树木折断之声,万山怒鸣中,那白光竟是一股丈许高的恶浪,由梧桐冈高地上倒灌下来,侧面流过去的山洪正往上涌,吃那大片浪头雪山崩倒也似往下一压,立时激起好几丈高的浪花满山遍野狂涌而来。因那来势十分猛恶,这面流过去的山洪禁不起那水力重压,几个冲击排荡合成一体,涌起比水面高一两丈的浪头,一路奔腾澎湃,急逾奔马,电射雷轰,就着地势化成大小数十股惊涛骇浪,狂涌而驰。 崖前地势较宽,乱石土坡棋布星罗,吃浪头一打,显得山洪猛恶,分外惊人。后面的狂流滚滚,还在来之不已,下面水势立时继长增高,转眼加深丈许,估计最低之处水深已过四丈,有几处高一点的上堆顶尖还未淹没,上面大小丛生着二三十株多少不等的树木。本来岛屿也似挺出水上,有的虽已经秋黄落,有那耐寒不调的经雨之后反倒肥润,显出新绿,青枝碧叶,与丹枫黄菊相映,看去更觉天趣盎然,生机活泼,清风萧萧,摇曳生姿。正觉倒影凌波,清丽入画,吃那排山倒海的恶浪突然涌到,转眼之间,先是前面泥上相继松落,坍倒水中,水还不曾漫过坡顶,倏地全体塌坍,只见上面大小树木,东倒西歪,在狂流中略一舞动,水色一浑,土花乱冒,相继连根拔起,有的随流乱转,有的被山石挡住,那大一片土地树木转眼一扫而光,随流以去,差一点的山石都被洪水冲倒。为了山多石多,衬得水势分外险恶,但比姜、万二人昔年所见黄河水灾又自不同,妙在那大水势,天气却是好极,下面只管惊波浩渺,狂流乱窜,上面却是万里晴霄,天清云白。又当中秋将近,枫叶初染,满山秋花含苞初放之际,如非众人看出水灾甚大,念切民生,触目心惊,别有愁念,简直从来未见的奇观美景,置身其中耳目应接不暇,哪里还舍离开? 姜、万二人听万山夫妇说,这次洪水恐比昔年两次还要厉害,中间被水隔断的山地,最远的竟达里许,最近也有好几丈,连想回去都办不到。昨日虽然带了不少食物,看那形势,急切间水还不会侵入下面崖洞,但不知何日水退,好些可虑。王妻为防万一,已把下洞食用之物搬上崖顶,一面商计,想什方法回家一行,就便多取一点粮食。姜飞说: "我带有水衣水靠,可以代你前往一探,只东西没法子拿。"万芳笑说:"你只要有点机会便想卖弄水性,三凶两怪水性都好,虽然死了几个,还有不少贼党,你孤身一人,狭路相逢才讨厌呢。"姜飞笑答:"看这水势,张庄必已水淹,群贼本就胆怯,我这铁老大哥一向救人要紧,水灾一成,我们都要大起忙头,无心再和群贼对敌。苏、李二贼本来心慌,正好乘机下台,也许就此拉倒,或是改期,打不成了呢。" 王妻接口道:"万师叔此言有理,那年大水张庄全数水淹,第二年特把地基添高一丈,好些楼房重新加工建造,花费了许多钱财。他那房基坚固,地势较高,虽不至于坍塌,这次水势比那年更大,怎么也不免于水淹,至少庄前四围必被大水隔断,贼党昨日惨败,哪里还敢出什花样。我看姜师叔不必劳动,这里有的是树木竹竿,斫些下来扎一木排便可往来,也许水来太急,张家赶造不及,我们多扎两副,顺流驰往山口,还可卖他一点好价钱。我们不是他家长年佃户,愿者上钩,如嫌价贵,转送别人也是好的。" 众人都说有理,仗着刀剑锋利,容易斫伐,老少五人同时下手,转眼斫了一大堆,就着昨日绑贼的套索,取些山藤,削上一些竹钉,不消两个时辰便扎成了两副。大家忙于扎排,连饭也忘了吃,还是王妻提醒,就着现成冷馍匆匆吃饱。 万山夫妇急于回家看望,姜、万二人也是少年心性,既想山中行舟,就便游玩,又觉水灾已成,困守崖上无什意思,不如乘了木排去和老汉商计救灾之法。又料大水起后铁笛子必要回转,昨日分手时他便防到水灾可虑,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以他平日为人,必有预计,这类救济灾荒的事不知办过多少,经验丰富不算,并有一笔专门救急的钱财和好些存粮,许多有钱的人都经他说动,无论何地都有同道,召集人力物力均极方便。 听说昔年华家岭山洪成灾,便有一次被他无心撞上,暗中出力,救了许多苦人,也许昨日看出雨水太大,形势不妙,去往别处准备,此去正好与之相见,学他一点手法,长些见识,以为将来遇灾救人之用,省得空抱一番好心,遇到事变暴发,便不免于手忙脚乱。 旺子自不肯一人独留,互一商量,全都不愿守在当地,好在这样大水,不会有人前来,洞中所留均系铺盖食用之物,除两个小衣包不愿带走,重要一点的都在师徒三人身边,匆匆议定,便同起身。 为了山路宽厌不等,水流太急,有深有浅,也许前途还有无水之处,这两副木排扎得十分灵巧,长只七尺,宽还不到三尺,刚巧老少五人分成两起。万山夫妇在前,各拿着一根竹竿,业已走;姜飞独立船头,手执竹竿,又将三折钩连枪抖直,以防转侧之用,万芳先拿着一根竹竿在后撑船,后见旺子因听二人招呼,锁心轮业已收好,手持一柄三折钩连枪,立中心,水流太急,人又矮小,用它不着,便将钩连枪要过,准备万一遇见横里冲来的激流,用它勾搭石树,以防翻侧。这时水势越大,骇波电射,木排顺流而驰,其急如箭,只见两面山石草木、峭壁危峰一排接一排比马还快,往后面倒退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山口业已临近。遥望前面惊波滚滚,恶浪奔腾,平地水高丈许,由来路起已成一条大河,一轮秋阳已近天心。前面人家都是三两为群分列两岸,虽有两处地势较低,水也只淹到门前不远而止,相隔还有三数尺,不曾进屋,田地却均淹没,只稀落落显出几片高地。昨日不曾留心,大水起后,这才看出老汉父子设想周密,山回零零落落约有好几十户人家,没有一处房舍不当高地,当中只管波翻浪滚,汹涌奔腾,两岸人畜房舍毫未波及,鸡犬牛羊仍在上面起伏走动,悠然自得,不过所有土人均立门外,对着面前洪水面现愁容。 老汉酒铺在一平坡之上,形势更好,晴天看去和平地差不多,门外就是人行道路,洪水起后,只昨日所见当中积水的洼地展宽了好几倍,成一大河,他这一面水虽高涨,离门还有两三丈宽一列斜坡,万山夫妇业已先到,芦棚内聚着二三十个壮汉,正在赶制蒸馍锅盔,门前坡上做一排建了十几行灶,水烧正开,锅和蒸笼均是特号,有好几层,看去里面蒸有不少食物。方想这老汉也算是个异人,共总半日之间,哪里弄来这多特大的蒸笼锅灶?万山业已挥手招呼,代将木排系好,姜、万等三人刚一走进,老汉便由内迎出,低声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无须避讳,他们均经招呼,不会多说多问。听说贼党昨夜有人连吃大亏,心胆已寒,只恐我们寻他,加以这场大水,张家连花园中头层房舍均被水淹,暂时决不会来。万一有什生人来此窥探,不问便罢,如问我们,只说路过遇水,来此暂避便了。" 万芳便问:"我们铁老大哥可有信息?"老汉眉头一皱,发愁道:"这真奇怪,这次大水从来所无,被害的人不知多少,方才有人去向口外看水,说水势浩大,那几条溪河已看不见,由此起到处一片汪洋,远近数十处村庄都被淹没,虽有以前两次大水教训,又经我父子这些年来逢人劝告,随时相助,近处土人十九改住高坡,或是崖洞之中居住,伤人不多,田地却被淹没。最可气是今年本应丰收,收割刚刚开头,照此大水,好些庄稼还未完全成熟,如今全被大水淹掉,那些收割得早的至多十之一二,并还不曾收齐,视此颗粒无收,这三家田主都有势力,又是至亲,连成一起,他们平日坐享现成,今年庄稼长得好,早就知道,决不轻易放过。这类人只顾自己享受,哪管旁人死活。他们有时还欢喜装好人,手下恶奴都和狼虎一样,越是遇到这样年景,越是他们发财机会,一面假装好心,去向主人求恩,说这类天灾不能避免,本年租谷只好看事行事,收一点是一点,以免激出民变;一面仗着主人官私两面的威势,去向佃户催租,逼得人家卖儿卖女,荡产倾家,闹出人命,那是常事。官府要田主人纳粮,照例帮他欺压穷人,有理也无处诉。 "这些财主就这样纵容恶奴搜刮,已是死有余辜,有时在他吃饱山珍海味、登高一望之下,看见四野哀鸿,哭声震天,忽然一高兴,或经旁人一吹一捧,发动了狗良心,也肯拿出点钱来作救济,单是放赈,博取善名,不过是雷大雨小,中间层层剥削,闹了一天星斗,救不活几个大人,落到灾民手中,所发的东西非馊即霉,不堪入口。不论如何,他多少总花了钱,灾民根本知道他们假仁假意,除却情急号呼、无可如何而外,并未真个有什指望。就是好名心盛,并非真想救人,能有这种念头,比那一毛不拔的总好一些。最可怕是借他的救灾粮,表面说是三月之后起息,但是在此三月之内田里哪有出息,就算水退,种上麦子,到明年夏收还有七八个月,他们又都家无余粮,衣食均靠田主借贷,三月之内如何有力归还?由第四月起,便是二三分行息,利上生利,名为滚汤团,又叫种元宝,到了明年夏收,算他年景好,连租带粮赋先就去掉一大半,剩个两三成,以后几个月的吃都不够,如何还债?经过对方打骂追迫,受尽凌辱,好容易哀求哭诉,把日期改在秋收之后,或是推到明年,但那借契必要重写,当时免去一难,从此堕入阿鼻地狱,越陷越深,永无宁日。那惨痛的情景一时也说他不完,我们看了痛心,偏是无力解救。 "第二次水灾,幸而铁大爷来此,我对他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并未去寻田主人的晦气,总算灾民在他大力救济之下没有欠债,那一年张锦元又刚告老回乡,不知怎的免了一年的租,并还放了一仓粮的赈,人才缓了口气,此是从来未有之事,我还奇怪,说他难得。不料只好了两三年,由第四年起狗子渐长,所用武师恶奴越多,人也变了嘴甜心苦,说他如何心好,但是轻不与人见面,纵容恶奴压榨土人,只装不知。近年狗子有了功名,凶焰更甚,这类恶人铁大爷连来几次,一字不提,昨日走时,还说怕要成灾,他至迟今日午前必要回转。他那快脚程,又精水性,水已淹出好几十里,不会不知,如何人信皆无?这大一片灾民,他如不回,人真不知要糟蹋多少呢。天明以前,我便听出外面水声有异,赶紧起身喊人,这时水还不满一尺,幸而人多手快,铁大爷昔年所备铁锅蒸笼均经我仔细保存,共只坏了两口,忙即取出。等将行灶搭好,水已大涨,总算发觉得早,水头未到,我便带人鸣锣报警,由近而远传将下去,大约伤人决不会多,就是这多人吃的是件大事。近处还好,远方村落地势住得较低的人,虽保住人,那房舍牲畜、衣食用具定必冲去。地方这大,非有大量银钱粮食不可,铁大爷再不回来就讨厌了。" 万芳说:"我这位铁老大哥聪明机警,料事如神,生平没有为难之事,心思更是细察,此时不来必有原因。也许早就料到,已在准备,因知这里粮食太少,空手前来无济干事,此时正在大镇集上采办粮食呢。"老汉答道:"此言料得不差,我想也是如此,但是此去两处大镇,虽都是米粮集散之地,一则相隔甚远,最近的也有二三十里,这水不知涨到何处,别的不说,就是新集比较最近,又是往来要道,镇上也开有几家粮栈,这条路先就高高低低,除却那条山沟而外未必都可行船,假使新集被淹,这些粮商有什天良,价要高出好些,还不好买。铁老先生孤身一人,虽然到处都是朋友,真正得用的帮手却少,他一个人怎忙得过来?依我之见,张庄这几家土豪大户所存粮食最多,真要打他主意,只铁大爷和诸侠英侠肯出头,并非难事。我老头子活了这大年纪,有什不值之处,方才我已想开,反正踪迹已泄,除非重阳一会将这伙贼党全数除去,稍微漏网两个,互相传说,我昔年几个强敌就是老死,必有徒党子孙留下,早晚不免寻来生事,难于安居。再等半日如无音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由我父子为首,召集远近灾民去向张家讨吃。内里虽有不少贼党,经过昨日惨败,心胆已寒,我们只说棘门三侠主持,再由二位英侠相助,软硬兼施,不怕他们不依。先将他们粮仓打开,顾了眼前再打主意,不知可好?" 姜飞笑道:"老汉,你虽热心好义,但这类吃大户的方法,稍微处置不善,非但被吃的人心中不服,编上许多说词,摇惑人心,便是这些土人心思做法先不一样,善良的顾忌太多,不敢上前,狡猾的借此兴风作浪,暗中取巧多得,发生许多不公不平之事,使那许多善良人民所得无多,因见分配不公,心中还有不平之感,别的弊病尚多还不要去说他。所以这类事必须通盘算计,先要深人民间,把那公正勇敢、不畏劳怨而又聪明机警的人才多多益善,先物色上一批,作为中心,下手之时也和行军一样,要有纪律,不可行凶动武,样样都要讲礼,以身作则,领头指示的人还要时刻留意,察看他们一言一动有无过分,或是不及之弊,随时改正,才能使得人各有获。被吃的人在众怒难犯与理屈词穷之下,想起他多年盘剥所得,此时还与别人,就是不舍不愿,也是自然低头,无话可说,才算成功。事前没有准备,当此人心悲愤之际,号召虽极容易,一经发难便不可收拾,本心救人,结果生出许多弊害,忠厚点的照样不能救穷,狡猾点的再一兴风作浪,以穷为荣,专一领头去吃大户,他也变成不劳而获,大好园林房舍以及许多合用之物均被分散毁坏,大多穷苦人民并未得到真的好处,反而养成骄情强横之风,为害甚大。 "故此办这类事决不是匆匆一说、冒冒失失便可发动。第一所得之物要善于运用,一面救灾,一面还要使它变成一种生养的力量,生生不已,循环下去,于暂救一时之中培养扶助这大群苦人,使其从此能安生业,以力自给,一天比一天好过,才是道理。第二要明白人不好,东西好,哪一样成物都花费了许多人力物力才能制成,只应尽量利用,不应毁损糟蹋,白便宜几个狡猾的人,大众苦人并无所得。更主要是救急而不救穷,只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转入安乐,前半救急不算,底下便须运用他们自有的无限人力自救救人,这样效力才大,否则赈粮放完,人民不事生产,照样还是穷苦,甚而游手好闲,一味依赖,养成情风,生出许多事来,都在意中。再说,无论多么大的力量,要养活无数穷人,任他多么富有,也是坐吃山空,难以为继。别的细节尚多,一时也说它不完。 "我们化名铁笛子的大师兄对于此事最有经验,办得最好,无论何事都要想前想后,先把未来结果仔细想妥方始下手。他因这数千年来的田主制度虽是万恶,早晚终须改革,但自清兵入关以来,异族势力尚在强盛之际,想要全数改革尚非时机。为此他另有一种作法,这些年来,他用种种方法赈济灾荒,扶助穷苦,比昔年汤八叔所救的人不在以下,从未发生事故,使那刚得救济的苦人受到祸害,也从未吃过大户,但那许多为富不仁的土豪恶霸更从未轻易放过一个。休说张庄这几家富豪多行不义,张氏父子更是罪魁,他决不会放过,便是县城里面我们听说的那两家,连同贪官,他也必有处置。我料他昨日走得那么匆忙,必有原因,至于卖粮食的好商遇见他更倒霉,不是想好主意,先由别地运来大批粮食,暗中再加阻止,使他卖又卖不出,运又运不走,无法居奇垄断,非公平交易不可,使其得不到暴利,自愿卖出。还要感激我们,这还算是好的。否则,便是表面由他要多少给多少,只有东西,不怕花钱,另外却用一种巧妙方法把所用的钱取回,好了使他保个本钱,一个不好,暴利得不到,连本钱也因他贪狡太甚全数断送。 "听说因他救人太多,所识粮商各地皆有,他并不斩尽杀绝,只要对方低头服输,从此改过,不再剥削穷人,他便与人为善,非但把本钱还他,并还随时加以扶助,只在事前说好,平日由你做生意,只要公平卖买,良心不黑,决不过问。我出的股子虽然取自别人,也是人民血汗,和我自己托人经商所得,散放各地,专作救急之用。我至今还是一个穷人,从不用他分文,也不要你什么利息,可是遇到灾荒,一旦须用粮食,必须尽其所有平价卖出,由我就近运往灾区分发,作为救灾扶穷之用,却不许隐藏欺骗。你们虽然少得利益,但可永远兴隆,遇到困难必已全力相助,岂非两全其美?这班经他警告说服和他一条心的商人各处都有,尤其西北中原诸省到处都是,各地穷苦人民又多和他亲如弟兄,办起事来端的又快又好。我和沈、万四位兄嫂一共六人,加上各入子女,人比他多,老想学他的样,时刻也在留心,竟不能像他那样恰到好处,平平稳稳便把一场灾荒渡过,真个手法妙到极点。他对张家这几家早晚必有下文,必是目前还有顾虑,时机未至,他那金棋子只有二三百两黄金,这大水灾决不够用。他虽与人合股开米店,本钱大半不多,至多暂欠,不是白拿,这许多的赈粮如不在事前想好主意,便难善后。 他来得越晚越有办法。我看今日非回不可,放心好了。" 老汉虽和铁笛子相识多年,不算深交,有好些事都出传闻,并不深知,闻言才放了心。自从发水,老汉便约附近土人相助,赶蒸各种食物,这时业已蒸好许多,由土人用新造好的船排相继送往灾区芦棚内外。本有好些人在帮忙,加上本村和山口外撑船涉水、赶来探看水势的也有十好几个,有的立在棚外张望,有的见新出笼的馒头,老汉昨日防备铁笛子等朋友人多,备有不少酒菜,匆匆不及收藏,被其看见,便要了两样对饮起来,这样酒客共有三桌,都是张庄三家富户的家人恶奴、教师之类。老汉心中不愿,表面却不肯得罪,只说今日酒菜特多,乃是万山友人所托办喜事用,少时便要命人坐船送走,不能多卖,每桌吃了一些,就此藏过,一面和姜、万二人议论,说这大水势,他们还有心肠看水饮酒,说笑高兴,真有天良。 忽听有人老声老气连呼酒保,回头一看,乃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貌相清秀,微微有点驼背。老汉先想不卖,继一想此人从未见过,另外三桌正在饮食,不能有什分别,一看架上还留有一点酒菜,一面应声,命伙计送过,并说:"酒和各种蒸食都有,就是菜少,请他包涵一点。"一面悄问万山说:"我们这许多眼睛,此人何时走来如何未见,身上又无水泥,一向不曾见过,你看可与昨夜驼背老者长得一样?"万山答道:"昨夜所见比这个还要驼背,又是前朝山人打扮,月亮底下,相隔太高,虽未看清,但与此人好些不像。"均觉奇怪。 老汉见那人头上只有稀落落一缕头发,挽着鸭蛋大的发髻,身穿葛衣,扭作一团,搭在臂上,只穿着一身葛布短装,下面高统布袜,长及膝头,脚下踏着一双藤鞋却极精细,除鞋底水湿外,周身干干净净,照那坐处,明是由山里走来,断无不见之理,不知怎会突然出现。最奇怪是头上还插着一根翠簪,色作深碧,通体晶莹,映着日华,宛如一条碧光,闪闪生辉,明似一件价值千金之宝。孤身一人,这等灾荒年月来此饮酒,又是那等老气横秋神气,越看越疑心。想起昨日山口外双方争论,曾有驼背老人从旁解劝之事,又喊两个当时在场的土人来问,均说昨日因惧张家恶奴凶威,不敢隔近,双方打得正凶时,驼背老人突然赶到,稍微说了几句,便和群贼起身,没有看清面目,好似比这老人背驼得多,人还要瘦一点,装束像个道士,脚底所穿也非藤鞋,并非这等打扮,来时也无一人看见,大家均觉面生可疑等语。 老汉闻言,又见旁坐三桌有张家两个教师、恶奴在内,均向老头注视,低声谈论,似不相识,虽料不是昨日所说的老怪物,形迹终是可疑,侧顾姜、万二人也在低声谈论。 正想商量查探那人是何来历,姜飞忽朝那人相对一笑,便走了过去,老头那一桌与前三桌酒客恰是东西斜对,各在一旁,中间还有不少人在做事。旺子好奇,早由伙计手上抢过酒菜,送到那人桌上。正在谈论,不知说些什么,同时玉泉崖来路上,贴着水面凌波顺流飞也似驰来一人,因是水大流急,来势特快,远望过去来的是个白衣少年,腰间佩有宝剑革囊,挺立水上,身子极少转动,并未坐船,仿佛踏波飞行而来,众人全都惊奇,纷纷呐喊、议论起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 17 林玉峦酒肆做凶顽 癞和尚旋身诛恶霸 前文铁笛子走后,姜、万二人先听棘门三侠命人送信,说半夜有人来访,忙即赶回玉泉崖。夜饭之后正在崖顶赏月,忽然发现有人由洞中逃出,另有一老人隔崖发话,甚是狂傲,后被棘门三侠引走,不知去向。女侠万芳往追白衣少女,两三个照面打成相识,才知那是父女三人,昔年江湖上有名怪侠,先称赛葛鹰侠道神偷,后称无形叟的林飕,同来白衣少年是他二女赛飞琼林玉峦,和第三爱女小公孙林玉男。和癞和尚见面之后,问知棘门三侠恐其为了帮助两个故人之子去与贼党合流,故意戏弄,将他银钱愉走,引来洞中吃上一顿,再行引走等情,心虽有气,无奈对方嘻皮笑脸,已赔不是,仔细一想也就罢了。这时林飕已命乃女玉男去往张家,用昔年名震江湖的信符铁手令命那两个小贼明朝赶往悦来店相见。姜、万二人追他父女不上,也各回洞安卧。 天明前,旺子和王妻唐文燕先后被水声惊醒,才知山洪暴发,水灾已成,老少五人匆匆扎好木排,赶往山口,王老汉业已搭上许多锅灶,蒸制救荒的食物,陆续命人派船送走。因沈鸿、樊茵、万英、杜霜虹四侠听悦来店主柳六说,似往天水赶去,铁笛子遇到这样大水理应赶回,也是渺无音信。老汉正和姜、万二人商量,心中愁虑,先是张庄三家富豪的恶奴、教师人山看水,正在铺中饮酒说笑,忽又来了一个头挽抓髻、上插翠簪、身穿葛布短装、下穿长统布袜、脚登藤鞋尚未湿透、面容十分清秀的白须老人,众人见他形迹可疑,背又微驼,先还当是昨日沈、樊诸侠与群贼动手时赶来解劝的驼背老怪物无形叟林飕,一问万山和昨日旁观诸人,均说此人形貌与无形叟好些不像。旺子因见来人可疑,早装端菜,先走过去,和老人在说话,相隔颇远,也未听出说些什么。姜飞正朝那人窥看,忽见对方朝他点头微笑,旺子手伸背后又在连招,不禁心动,定睛一看,忽然醒悟。 正要走过,猛又瞥见玉泉崖来路上流头驰来一人,远望过去,那人是个白衣少年,左佩宝剑,右挂革囊,貌相身材十分英秀,仿佛凌空挺立水上,踏波乱流,随同前面涌来的惊涛骇浪奔腾起伏,急驰而来。相隔尚远,旁观诸人因见那人不曾坐船,只当凌波飞渡,大为惊奇。正在同声呐喊"快看",互相指点惊疑,波流如箭,来人相隔已只三四丈远近。万芳"噫"了一声,正要迎上,就这转眼之间,来人已驰到坡前,脱去脚底木板走将上来,朝万芳使二眼色,暗中将手一摆,便朝老人旁边一桌坐下。这才看出来人脚底绑着两条木板,长约二尺,厚约半尺,人立其上,随流而来,动作极快。坐定之后嘴皮微动,似向老人说了几句,便喊:"店家大哥,有什么吃的没有?"老汉看出来者又是一位异人,忙即赶上。 姜飞也走到这老少二人面前,因是起身在前,不曾留意万芳神色,方觉那少年一双俊目黑白分明,英姿飒爽,年轻秀气,是个从来少见的美少年。老头业已起立,哈哈笑道:"我老头子在江湖上不算太老,也不算小了。这次一时乘兴出游,见两个故人之子日趋下流,想起亡友之托,欲加告诫,不料被小秃驴戏弄,登门拜访,扰了主人一顿,做了不速之客,还几乎发生误会。虽然天寒老前辈不是外人,我和他见面时年纪甚轻,棘门三侠也许还未出世,这玩笑却真开得气人。本想和他计较,他两弟兄偏是涎皮赖脸,一味软缠,拿他无法。老大刁钻,老三更是阴坏,叫人干生气,无可如何。这等事在我一生还是初次遇到,后听小女说,才知贤梁孟都是好人,我最对不起的是姜老弟,好些无礼。今朝山洪暴发,连新集也进了水,如今数十里方圆之内已是一片汪洋,我见他们都忙于御水,新集总算一处热闹村镇,竟买不出什么酒食。听说这里有一酒铺,酒菜均好,先还想此地是一山村,大水刚起,人都忙于防水,也许比新集还要显得忙乱,能买到酒食更好,否则就便看看水势,向贤梁孟道歉也好。来了才知主人这样急公好义,菜虽不多,酒却极醇。我料姜老弟多半在此避水,也竟料中,真乃快事,不嫌冒昧,请到这边桌上同饮如何?" 姜飞听他声音甚高,那三桌教师、恶奴似已听见,各朝对面张望,暗忖:我夫妻为避贼党耳目,方始变换容貌,想不到此老如此计快,连姓也喊将出来。方才自己曾和老汉父子密谈,十分亲切,只为穿得破旧,面目全非,外人眼里认不出来,他这么一说,被张庄这几个爪牙听去,岂非与王老汉父子不利?无奈初次相见,对方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刚把眉头微皱,赔了笑容想要回答,老头似已觉察,忽又转向新来少年道:"二娃,无须这样掩饰,快坐到我这一桌来,说话方便一点。"少年也似觉着乃父口敞,但又不能不听,低声说了两句,不知说的什么。 姜飞业已听出这老少二人来历,只不知昨日看见此老的人,连万山夫妇和旺子也一个不曾认出,是何原故。刚低声笑说:"林老先生,昨夜光降,事前只听说有佳客要来,不知底细,正在崖顶眺望,有失迎迓,未得领教,不料今日幸会,自当奉陪,不过对面角上都是恶霸鹰犬,王家父子隐居多年,他们本分山民,敌不过恶霸凶威……"底下的话还未说完,老头二次哈哈大笑道:"姜老弟太多虑了,小女久仰弟夫人英名,和昔年白莲三奇女长春不老的佳话,昨夜匆匆一见,虽然芳容已改,言动之间仍能看出几分。 方才特意踏水赶来,专诚拜望,三小女也快寻来,怎不请来一谈?这里的事休说我全知道,便是张庄那些狐群狗党和为首恶贼也都经人密告,尽知这里主人来历,此时想要隐饰已无用处。不过我可断言,这类行尸走肉迟早灭亡。经此一场大水,除非他父子真个大觉大悟,悬崖勒马,把所有每年搜刮、以旧换新、越存越多、累积下来的十几座大粮仓,和那地窖中的金银全数献出,或能保得一点身家外,在引鬼上门、强敌当前和众怒难犯、人天共愤之下,已成了烈日当头的一堆残雪,转眼便要全数消灭。那些为了养家做人奴才、平日无什恶迹的饭桶教师打手许能保得性命,回家抱娃儿,那是便宜,几个罪恶深重的再也休想保得性命。你当他们此时自顾不暇,还敢张牙舞爪,出来害人么? 别位不说,我老头子虽已退隐,不大好管闲事,但看山口这些人的义气,已早打算,从今以后有人敢动这里一草一木,便是我老头子的对头,贤梁孟只管放心便了。" 那旁万芳因常往来东西南北诸省,各处口音都听得懂,先已看出后来少年便是昨夜所遇、老怪物无形叟林飕之女玉峦,正要走过,一听先来老头正是乃父林飕,越发高兴。 因其声高口快,虽是满口川西土音,话说大急,左侧三桌上的几个武师、恶奴也似听出,已在低声密议,神情鬼祟,面有怒容。恐给王家父子留下后患,忙将老汉止住,低声悄嘱说:"那三桌对头和林氏父女东西相对,相隔颇远,林飕话说得急,土音又多,看神色只是生疑有气,觉着话不好听,还未十分明白,可装不知,前往三桌敷衍,就便查探他们动静。林氏父女由我夫妇和旺子款待,再将方才藏起的酒菜命文燕切上一点,暗中送上,省得被人看出你和我们关系,将来又生枝节。"老汉方答"无妨,我已不在心上",见万芳说完人已转身,略一寻思,便朝旁边三桌走去。 事有凑巧,那三桌上人只有两个武师和一恶奴是张家的人,余均另两家土豪的打手和亲属,均是一些少年任性、强横已惯的小人。第一夜闹贼时,那两武师一个生病刚好,尚在调养,一个同另一恶奴去往县城办事,昨夜刚回。早起听发大水,便赶了来,虽听同伴说了一个大概,并不知道详情。昨日双方动手,老怪物赶来劝解的事更一点也不知道。如非出门时有一在张家多年的老武师看出形势不妙,觉着内忧外患一齐都来,再三叮嘱,说过日常有可疑生人来往山口内外,内中也有主人的老友新知,也有对头一面,此去看水,无论遇见什么人,均不可以得罪,便对本地人也要和气一点,免被外人见了不平,生出事来等语。当王老汉推托酒菜不多,余均人家代定专办喜事之用,不肯出卖时,如在平日,已早出事。只为另两家土豪派来的人,只要张家有人在场,一向以对方为主,随声附和,虽然不快,因这三人平日那样强横,均未挑眼,尤其大水之后,成千累万的灾民都是对头,一个激怒,就许勾动旧仇,惹出事来。何况张家连日又有许多奇事,发生好些谣言,也有一点顾虑,只低声骂了两句,均未发作。 先对林飕之来并未重视,后见白衣少年踏水飞驰,心中惊奇,未免多看了几眼,只觉老头语声甚高,神态狂傲,因不愿惹事,又正谈论少年不知是何来历,没有十分在意,只有一人越听越不像话,对方好似在骂自己,等到招呼众人静听,不要多说分神,恰巧听到老头未了骂他的话。那两武师名叫蝎子钩朱彰、双头夜叉黎锦文和恶奴马三宝,一向骄横,初次挨骂,已然有气。另外一个名叫刘子贵的,恰是另一土豪的堂弟,管着大片田庄,外号黑算盘,又会一点武艺,和两武师是把兄弟,平日对于佃户最是凶横,种他家田的土人无不畏之如虎。虽不似张氏父子挟有官家势力,家中设有公堂石牢,表面上所为只比张家还要横暴,稍不遂意,随意绑吊毒打。幸而好酒贪杯,喜怒无常,终日常在醉乡,否则种他家田的土人身受苦难比张家佃户还要加重。 都是几个罪恶昭彰的小人,无事尚且生风,哪再经得起人引逗,当时激怒,刚骂得一声"老驴日的,你说啥呢!"人还不曾起立,蝎子钩朱彰比较奸滑,虽在怒火头上,见这老少二人竟是父子,与店家相识的两个中年男女已走过去,老少五人同坐一桌,正在问答说笑,猛想起来时老武师的警告,林飕后半说的话虽因人多杂乱,大家都在蒸馍,忙于送往灾区,此呼彼应,语声喧哗,芦棚地方甚大,作一长条,双方东西相隔好几丈,全未听清,只知对方在骂他的衣食父母和同党同事,别的都为人声所乱。但那少年只凭两块长还不满两尺的木板踏波而渡,顺流飞驰,那么猛急的浪头,和木偶人一样挺立水上,随波起伏,一动不动,来势和箭一般快,不是武功真好,决不能到此境地。别的不说,单那脚底水力也就无法平衡。要是自己,休说顺着急流走这远路,身子先立不稳,他却和没事人一般,小的如此,老的本领想必更高。既敢说此大话,当面骂人,决不是什好吃的果子。邻桌上又有两个昨日看过双方恶斗的人,虽因林飕身子挺起,面貌越发清瘦,衣服不对,也不像昨日那样驼背,因比别的土人立得要近得多,觉那貌相神情仍有两处相似,不过今日未戴高檐帽,露出头髻,乍看好像两人,所带翠簪更是一件价值数千金的珍贵之物,既疑昨日所见异人,心中又生贪念,一直都在留意对方言动,时候一久,不由越看越像,只不十分驼背,均觉前后两个老人是一兄一弟。 正和同伴议论,一听刘子贵骂人,想起昨日双方打得那么厉害,驼背老人一到,稍微说了几句,便即停手之事,惟恐前后所见是兄弟同党,否则无此大胆,心中一动,随即赶过,将刘子贵止住,告以前事。朱彰闻言越发心惊,忙告众人暂时安静,好在老狗还未听见,不如看清形势弱强再作计较。众人也因后来少年和对方坐了一桌,想起方才少年来势,全被提醒,料非易与,有两个性暴气粗的便低声谈论:"这老狗素不相识,无故出口伤人,实在可恨。少时就不当场出彩,赏他一个下马威,也要打听清楚他的来历,给他一个厉害才能消恨。"刘子贵和恶奴马三保也是越想越有气,正商量回去约上几个好手,再把昨夜来的客人请上一位,来此问明来历,好歹也要将他打个半死。忽然一眼望见王老汉在旁边桌上温酒,收拾碗碟,不知有心在旁偷听,以为方才两个中年男女与老汉相识,后和对头父子同饮说笑,必知来历,便将老汉喊过,低声喝问:"这四个驴日的哪里来的,快说实话!" 老汉当日一早见山洪大发,水灾已成,本就有气,想起这几家土豪只知自己享受,不顾别人死活,那样大的家财,从不肯做一点好事,几次设法结交他们手下恶奴,令代忠言劝告,说华家岭的山洪至多三五年必发一次,要淹没大片田地,这里许多土人固是生死呼吸,平空增加许多苦难,便你们田主人多大财势,枯骨头榨不出油来,除却多害些人,照样也有损失,不如一劳永逸,将由山口起这条河沟开出两条渠道,非但从此没有灾害,还可兴出许多水利,受益无穷。哪知头一个张、刘两家先不愿意,说多花点钱还是小事,这两条河渠一通山外,由山内流出,自己地里虽然终年水旺,可多两三成的出产,另外一条由山内绕山而出,流往别处,白便宜山内外十几处村庄的下力脚板和一些小田主,已是气人。最可恨是他们多产粮食,势必导致谷价低落,减少好些收入,倒不如听其自然,虽然每隔些年必要发生一次水灾,但受害的是那些生来命苦的下力脚板,此是前生造孽,今世受罪,命中该死,天不容他,又不是田主人害他的,有什相干?为了水灾欠收,自然我们也有害处,但是表面吃亏,算起来还是便宜。一则我们远在多年以前早就防到,三家十几座大粮仓全放出来,少说可抵五年收成,可供全县百姓两三年的吃用,在新陈代替累积之下,每年都有不少增加,到了荒年谷价必要飞涨,我们放出一两成,便是一本两三利。机会如好,邻县再有灾荒,所得更不可数计。等到粮食换成银子,到了谷贱丰收之时再行大量收买,将其补足,还要增加许多,结果名为一年荒,我们倒添了好几年的收成。粮食照样堆满仓中,库里面的银子平空又增加了许多。至于买青放荒,逼收欠租所得尚未计算在内。 这些该死的下力脚板天要收他,不关我们屁事,就是全家死光,至多损失欠租,吃亏之处并还可从转租的佃户身上陆续设法取回,一点不会丢掉。他们无产无业,天生拿力气换饭吃的东西,无论过得多苦,那是命该如此。他们要吃饭,便不怕他不来租我的田,人总不会死绝,死了一批又来一批,用不着这样操心。每次水灾均要死伤许多人畜,虽然有益无损,又是发财机会,但是我们全都敬天信佛,从未求神许愿,望他成灾。再说所得虽多,四面大水,出入也不方便。可是天老爷要收人,给我们添财,此是定数,我们如何反抗?要想用人力去抵抗天灾,便是违天逆数而行,自己出了许多钱,却便宜了人家。便拿收成来说,虽因水利开成,增加一点年景,但是每年粮价定必平稳,不能干中取利,更不能为了灾荒发财,白堆着成千累万的粮食,不遇到灾荒设法出脱,便算每年翻粮,掉换新粮,都是佃户长工效劳,不要出钱,至少一顿粗粮和每半月四两肉的牙祭,也是多出来的耗费。尽管越积越多,实际上库里银子却不能大量增加,粮更不易卖得善价,太不合算。天底下没有这样呆子。我们坐在高房大屋之内,吃饱山珍海味,稍微用点心思,遇到丰年增加食粮,遇到荒年增加库银,就是当年把我粮食搬空,不过隔上一年半载照样装得满满实实,库里银子却添出了好许多。每一件事都有精明强干的人专管,几句话一说出口,没有几天银子和水一般流将进来,一点事不费,这是多好福气。你们偏要劝我做这油蒙了心、糊涂混账的事,哪有此理。非但不肯出钱出力,领头动工开那河渠,反将那几个连经自己劝说有点良心的恶奴大骂一顿,回来听些埋怨了事。 自己在用了多少年的心思,前两次的大水灾不算,便这三两年一次的寻常山洪只一发难,心要把儿子喊回,由梧桐冈玉泉崖发源之处起,亲身实地查看地形和山洪来势,以及水道去处。不知受了多年辛苦艰难,好容易查出利弊,无奈财力太薄,明是一件最有利的事无法下手,而这几家富豪反倒幸灾乐祸,把它当成发财良机。即便联合山内外土人轮流分工,建此百年水利,听对方口气,也必以官私两方的势力淫威出头作梗。休说对方人多势盛,敌他不过,事办不成还要惹出乱子,连累善良,伤害许多人命。就是对方温和一点,不以暴力强制,山外大片田土都是他们所有,只要一声令下,不许土人出力相助,谁也不敢违抗。单凭山口内数十家耕农樵采的人,去掉老弱,能有几人?就对方不来阻止,也是办不成功。 那年铁笛子变易形貌来此救灾,曾与他谈起此事,先也十分动念,几经寻思,仍觉时机未至,好些顾虑,以致迟到今天,发生这场从来未有的大洪水,新集业已被淹,水还在涨,被害的生命财产不知多少。当初只要他们稍有一些天良,休说不曾发生这次洪水,便前两次的水灾也不致发生。幸而前些年把山口内小河开通,人家都搬在高地居住,否则也是一样受害。铁笛子对于此事最是关切,去年便说,人力物力用得大大,就是公众有利的事,叫人家出力气,也不能不顾他的衣食。目前正在准备,不久必办,偏又有事他往,来迟了数月。昨日先还恐贼党警觉,不该心存顾忌,虽恐雨后山洪突然发动,有好些话均未得仔细商量,他便走去。听口气,好似此来对敌收徒还在其次,最重要是治水防荒,兴修水利,一劳永逸。心想话说太长,至迟明早即回,等他归来再与密谈也是一样,不料水势来得这快。不过这条河渠不是三数日可以开成,有他在此,急赈救灾到底好办得多。本就悲愤愁急,再一想到踪迹已泄,反正不免传扬出去,不如放光棍些,索性拿出本来面目,救完水灾,去和这几家恶人一拼存亡,免得虚生一世。不是姜飞劝阻,方才恶奴强要酒菜,业已发作。这时一听对方口出不逊,又是几个作恶多端的小人,不由气往上撞,因是素来老成持重,又不愿打那不如他的人,还在强忍怒火,勉强答说: "姜、万二人是往来山地采药的老客人,不知他的底细。这父子两人更从未见过。"刘子贵哪知方才骂那一句已被林飕父女听去,业已种下祸根,只为双方初见,忙于谈心,无暇及此,尚未发作。老汉人又刚直,表面谦和,心中最恨这类恶人,正当追原祸始怒火头上,辞色终是勉强。 刘、马二人看出老汉神情冷淡,面有愤容,相识多年,一向当他是个开小酒铺的山民,哪还放在眼里,强暴已惯,初次遇到这等神情,加上方才的气,竟把那老少二人忘记,当时触怒。刚把桌子一拍,满桌杯筷盘碗震得叮当乱响,同声怒喝:"你这老驴日的也敢无礼,将他吊起来打!"朱彰也看出老汉辞色不逊,心中有气,本要随同发作,忽想起对面那两个对头,心中一动。目光到处,后来白衣少年业已不知去向,略一寻思,还未开口,先是刘、马二人起立要抓,老汉身子一闪,也未见怎纵跃,人已往旁避出一丈远近。马三宝一手抓空,去势大猛,差一点扑到对面蒸笼架上。刘子贵酒后气粗,自恃会点武功,口中怒喝:"驴日的,你敢逃走,大爷今天要你狗……"底下一个"命" 字还未说出,棚内忙着蒸馍的二三十个土人连同旁观的人都和老汉相好,又都知道这三家土豪的罪恶,平日气愤,见他们这三桌十余人遇到这样灾荒若无其事,乘着人家急于救灾之际不住呼喝,要酒要菜,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已是有气,无缘无故还要打入,当时激动公愤。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两三人喝骂动手转眼之间,刚听老汉碟碟一声怪笑,说得"好呀"二字,对方末句话还未说完,猛觉一条白影和箭一般斜飞过来。蝎子钩朱彰到底内行,看出老汉那大年纪,身法如此轻快,一声怪笑,目射英光,万山夫妇本在帮同做事,闻声惊顾,也相继纵到,一看便知不是好相与;同时又觉急风扑面,白影飞到棚内,外面的人同声怒吼,料知不妙,刚刚大声疾呼:"大家有话好说,老汉多年乡邻,忠厚老实,不要动手!"话还不曾说完,先听一声惊叫,刘子贵首被斜飞过来的白衣少年一掌横打出去两丈来远,顺山坡滚落水中。马三保不知厉害,也未看清来人是谁,刚骂"该死驴日的,你们想要造反!"声出人到,被少年一脚踢翻地上,爬不起来。 万山夫妇早就恨极这班恶奴,只为乃父当时告诫,不得不忍气吞声,恨在心里;一见老父受人欺侮,越发激怒,双双奔过。本就引满待发,再见老汉已先发作,林玉峦飞身过来,一照面就打倒了两个,反正不能善罢,耳听蝎子钩大声劝解,人却不肯上前,面有惊惧之容,想起他平日的可恶,立时双双回身,朝朱,黎二人扑去,同声怒吼: "今日你们还敢上门欺人,我先饶不了你!各位叔伯弟兄把来船收住,一个也不要放他逃走。诸位不必动手,多大乱子都有我夫妻承当!"口中发活,人早上前。 朱、黎二人颇有本领,早就见势不佳,又为敌人先声所夺,一见王氏夫妇扑到,心里一寒,好汉不吃眼前亏,口中急呼:"王二哥,我们并未得罪,为何这样?"边说边往后纵。后面便是芦棚外面土坡,水已涨高丈许,到了中部这一段通往山口一面流得最急,二人本意对方追逼太甚,仗着会点水性,打算入水逃回,再去请人报仇。心正发慌,黄龙转身,同时身子一扭,只等稍微沾地,便往水中窜去,忽听脑后笑道:"外面水大,留神湿了衣服,你两个回去吧!"说才入耳,猛觉后颈上好似中了一把钢抓,痛嵌入骨。 二人也真听话,只"哎呀"一声,便往棚内倒甩进去。 王氏夫妻知道这三桌先后来的十余人都是些只会狐假虎威、见不得真章的饭桶,只此两人本领较高,下余虽有两个横眉竖目、挺胸凸肚的打手,也都不堪一击,上来如将这两个武师打倒,余人全被镇住。一见逃走,正往前赶,没想到逃得快,回得更急,差一点没有撞上。夫妻二人不约而同,一个相隔最近,就势一掌,凌空横滚出去,跌在一堆木柴之上,惊慌忙乱中敌人手法又快,连经两个打击,只急呼得半声,连念头都不容转便仰跌下去,哗啦啦一片响声过处,把那一小堆枯枝乱柴压坍,人也闹了一身硬伤。 另一个朱彰平日仗以自豪的颠倒连环腿蝎子钩也是丝毫不曾使上,吃王妻唐文燕一挡掌横打出去,正落向方才客桌之上。同座的人因见双方动手,对头人多势盛,又见自己人上场就倒,动手的正是方才踏浪飞驰的白衣少年,业已胆怯,朱、黎二人一逃,越发惊慌害怕。这班恶奴照例虎头蛇尾,见势不佳,立时收风,一面离座,想要逃避,一面急口分辩,不关他事,座上已无一人。朱彰也是仰面朝天,元宝形打跌桌上,叭喳连声,满桌盘碗杯碟打成粉碎。为了文燕这一掌打得稍重,去势太急,到了桌上又随同许多破碗破碟残汤剩菜一齐扫落地上,背脊受伤自不必说,人由桌子滚下,负痛情急,再一打挺,人没纵起,又撞在另一桌板凳角上,连人带板凳一同翻倒。内一同党闪避不及,还被那号称蝎子钩的左腿撞了一下,身受误伤。当时一阵大乱。 王老汉业已听出白衣少年是老怪物林飕的二女林玉峦,曾听万芳说过,见她忽然纵过,将对头打倒,同时瞥见棚外来人正是铁笛子,这两个助纣为虐的武师已和鹰捉小鸡一般被他一手一个掐住头颈,抛将进来,被儿子媳妇打跌在地。众土人也都动了公愤,齐声喊打,拥上前去。心想,我此时虽已横心,毕竟事尚难料,何必为我父子牵动大家? 再说凭这十多个狐群狗党,一个女扮男装的林玉峦已够他受的,何况还有他父林飕和姜、万二侠俱都在场,又来了一个铁笛子,再加十倍的人也不是对手。本用不着人多,忙将众土人止住,大喝:"诸位高邻弟兄请退一旁,凭这几个鼠辈决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一个也跑不脱,请大家各做各事,由我和这两位外来的好汉子对付他们吧。"众人只知王氏父子打猎打得最好,会点武艺,因其为人谦和,不肯炫露,还不知道这样厉害,连张家请的两个名武师均被打倒。新来这位少年英雄看去本领更高。平日专以欺压善良倚势横行,稍不顺眼便要动手毒打的一些打手恶奴,和土豪家中的二老爷、三庄主之类,以前见人何等威风势力,此时全都惊慌失色,连那始终不曾开口的几个也都离座而起,欲逃无路。再见逃的人吃了大亏,也自不敢,一个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有两个胆大一点的在唱三花脸,装成一脸丑笑,连分辩带说好话,主人这面理都未理。 刘子贵业已滚入水中,连灌了几口浑汤,在水中挣命,刚被土人用竹竿捞了起来。 因是事出意料,仓猝之中尚还不知厉害,土人救了他的性命,一个"谢"字都无,反倒跳脚大骂,急呼:"反了!哪里还有王法!我回去非请老亲翁张知府大人亲笔和县太爷写信,把这些驴日的当成反叛,用站笼站死,打他三千板子,办成死罪不可!"正骂得热闹头上,口里连喷带呛,满肚皮的浊水还未吐完,鼻涕眼泪同时交流。因相隔较远,初次吃此大亏,认为奇耻大辱,怒火攻心,也未细看棚内是何光景。那两土人气他不过,刚要动手,一个"你"字才出口,猛觉身前一挤,一条半大人影晃处,也未见怎动手,竟被来人倒推出去好几步。旁立本有几个土人,因听刘子贵一骂,均说这类奴才不该救他,又见棚内老汉父子已占上风,对头全都呆若木鸡,人心大快,一面埋怨同伴,相继赶去。 那两土人无故被来人推出老远,当是对头一面,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正要发作,目光到处,见先后出现两人,定睛一看,当时转怒为喜。原来这两人正是昨日黄昏前将群贼打伤多半,后就失踪的那个癞和尚和小哑巴,头上那顶大斗笠业已不见,露出一颗小时长满癞疤、滴溜滚圆的光头,秃得一根头发都没有,真像一个矮胖和尚,立在对头面前摇头晃脑,神态更是滑稽。张庄先后来人,原有两条小船停在坡旁,土人虽听王氏父子吩咐,将船扣住,不令一人逃走,因见对头全都吓倒,呆立未动,贪看热闹,加以平日受气太多,虽非张庄佃户,遇上他家爪牙,不是硬讨,便是强买,稍微争论,吃了亏还受人家打骂,耳目所及全是不平之事。近年受了老汉之教,专用软功假赔笑脸,虽好一点,亏仍非吃不可,全都怀恨在心,提起咒骂,难得有此快心之事,都想看个明白。 内中两个恶奴听出对头口风不妙,又见王氏父子和前后两个外来的对头正在招呼,相继发话,宣示他们的罪恶,侧顾小船无人看守,妄想乘机溜回庄去求救报仇。刚由人堆后面背了同党轻悄悄绕将出来,打算冷不防跳上船去,撑了就逃,不知对头早有算计,故意不问,见未追来,还在暗中心喜,只一上船,便可顺流逃回,转眼带了多人,来此报仇泄恨。走到船旁,拿起竹竿,快要纵上船去,两土人一肚皮闷气无从发泄,刚骂得一句"驴日的,敢逃!"想要追扑过去,忽听嚓嗒两声,竹竿忽然断落地上,二恶奴也全跌倒。原来小哑巴已赶将过去,不知用什方法将竹竿打断,人也被他打倒。 最妙是刘子贵一点不知利害,正骂之间,忽见面前滴溜溜一转,多出一个矮胖秃子,形貌丑怪,满头癞疤,怒火头上,以为不知哪庙小和尚逃荒来此,未容开口,癞和尚已笑嘻嘻骂道:"小恶霸,你骂谁呢!"刘子贵一听对方口出不逊,越发怒火上撞,喘吁吁伸手便抓。癞和尚把两只怪眼一翻,笑骂道:"你这乌龟爪子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么?"边说往旁一闪。刘子贵不知遇见异人,对方已早听人说他万恶,有心戏弄,给他苦吃,一手抓空,二次回身,连骂带打扑上前去。耳听有人急呼:"癞师叔和哑师叔正耍泥乌龟,你们快看热闹!"同时瞥见对方送酒菜的村童,同了那中年夫妇和白衣少年,还有几个土人,正由棚内赶出,猛想起同来还有多人,内中还有两名好手武师,怎不管我死活?正要回头去看,癞和尚连闪了两次,忽然笑道:"你这小恶霸,怎的讨厌? 我想等你呕完狗肚皮里苦水泥汤,再给你尝点味道,偏不知趣,非要我把手弄脏,那也说不得了。" 刘子贵本是怒发如狂,神智已昏,因棚内人已围满,虽听喝骂之声好似对头所发,自己人无一开口,心中惊疑,急怒大甚,立意毒打癞和尚一顿,对方又是连骂带躲不曾回手,越发胆壮。只管两次侧顾,始终不曾停手,等话听完,业已追了几个照面,情急暴怒,正悔出时未带兵器,猛觉面前秃头一晃,以为这次必可将人擒到,正准备将其抓住连踢带打,心念才动,双手照样抓空,叭的一声面上早中了一掌,打得又爽又脆,左半边脸立时肿起老高,奇痛难忍,面前人已不见。刚怒吼得一声,屁股上又被敌人拧了一把,这一下来得更是厉害,好似被钢钳夹紧,拧了一下重的,人又长得肥胖,从小娇生惯养,酒色荒淫,专讲享受的人,几时吃过这样苦头,直痛得哇呀呀怪叫,心都要抖,连气带急,急呼人来将这贼秃驴抓往县衙门办他死罪。忽然听出自己人在棚内同声哀号,哭求饶命,猛想起方才那条打他的白影好似白衣少年,如何被水冲昏了头,不曾想到,吃这许多眼前亏。心中一惊,仍以为自家有财有势,最有势力的绅士又是他家内亲,土人决不敢拿他怎样,照眼前形势,决非敌人对手,最好威迫利诱,责成这些土人将对头稳住,回去喊人,将他擒往县衙,连这小秃驴全当刀客杀死报仇。 刘子贵心中正想坏主意,因敌人未再动手,正打算忍气吞声逃进棚内,抬出官家势力恐吓对方,凭着这一张巧嘴软硬兼施,将这几个仇敌稳住再说。刚往前走,耳听身后笑骂道:"小恶霸,慢点走,你好好一张狗脸,只高起了半边,到了人前多不好看,还是我费点事给你再补上一片,多么妙呢!"刘子贵业已尝到对头味道,再听棚内求告之声越来越响,又见船也被人夺去,二恶奴已被打落水中,还未举步业已胆怯。也不知自己平日所练拳脚,怎会今日打人全无用处,敌人衣服都沾不到一点,挨这两下却是痛到钻心。后退无路,前面又是劲敌,闻言心正发慌,不知如何是好,人影滴溜一转,癞和尚已到了面前。连受重创,心胆已寒,哪里还敢动手,慌不迭想往后面纵退。满拟敌人又矮又胖,此次闪避得早,当不至于受伤,谁知全无用处,敌人并未纵跳,偏和影子一样沾在身上,随同倒纵之势,方觉一颗滚圆的癞和尚头仍在面前,似还隔近了些。心方一寒,一手护脸,打算招架,一手还想乘机反击,猛觉软胁上被人轻轻抓了一下,奇痒难禁,再也忍耐不住笑将起来,双手一松,只顾护痒,一个哈哈不曾打完,叭的一声,右半边脸上又中了一下重的,牙齿当时打活了两三只,满嘴鲜血直流,眼前发黑,两太阳直冒金星,脚底又是斜坡,再被石块一绊,脚底一滑,当时仰跌在地,负痛惨嗥,一声怒吼,恰巧一粒断牙齿滑向喉中,嵌到气管里面,一口急气不曾缓过,就此送命。 癞和尚因对方有点武功,平日为恶又多,想多给他吃点苦头,没想到死得这么容易。 又见旺子在旁连声夸好,姜、万二人和昨日所见女扮男装的林氏姊妹相继赶出,在旁好笑,越发有兴,还想引逗一阵,口中笑骂:"小恶霸装死么?我不随便打你,快滚起来!"连喊两声未应。旺子当是气厥过去,上前一摸,人已送命,笑呼:"癞师叔,小恶霸死了!"癞和尚方喝:"放屁,共只打了两个嘴已,这大个子,哪里会死!"旁立土人喜事,以为癞和尚不愿把人打死,上去解救,已无回生之望。癞和尚亲往查看,果然气断,还未开口,旺子过去接连两脚踢向水中,连同先两恶奴随波而去,转问癞和尚: "癞师叔,我真想见你三位师叔。哑师叔方才在此,如何不见?还有佟师叔呢?"癞和尚笑骂:"你这小孩,怎的这样心狠,人已死了,还踢他两脚作什?我师兄弟三人暂时本不想见你们,被你师父途中拖来,少时自会相见,你忙什么。" ------------ 18 茅屋聚群英 杯酒言欢谈大业 姜、万二人刚刚走近,想和癞和尚招呼叙阔,林玉男用一个木盆由山口外逆流撑将进来,刚和乃姊玉峦相见,一听棘门三侠人在外面,随同追出,抢前手指癞和尚笑道: "算起来你们还是我的长辈,照你和那位哑巴师叔所做的事真叫气人,不是我爹爹先和你做了朋友,今日相遇,你便多大本领,我不和你拼命才奇怪呢。"癞和尚笑道:"姑娘不要生气,这事怪我不好,将来必有补报。你没见小哑巴看见你来,不好意思避开了么?休看我们比你长了一辈,我脸皮最厚,自知不该这样开玩笑,偷你们的银包,情愿认罚,只不真个拼命,叫我转世投胎,要打要骂随你的便如何?"林氏姊妹见他摇头晃脑滑稽神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万芳插口笑道:"这是我们同门好友当中第一位厚脸皮,一向油皮赖脸,不做好事,这神气哪里像个长辈?你两姊妹不要上他的当,你只叫他说话算数便了。"随喊:"癞师兄,她两姊妹当你尊长,你已说了补报的话,不要忘记啊!"癞和尚方说:"那个自然。哑师弟已先想到,她爹真个嘴巧,我弟兄三人竟被绕住,只我脸皮厚,不在心上,老二老三都几乎不好意思再见他们。到底姜是老的辣,这样不行那样行,比我们厉害得多。本心开个玩笑,忘了她两姊妹年轻后辈,又是女子,反倒自找麻烦,你说多妙!" 万芳方说:"这是你的报应。"忽见万山夫妇由人群中抢进,朝癞和尚、玉男分别见礼,笑说:"事情已完,我们全占上风,铁大爷请诸位伯叔姊妹到里面去商量正事呢。" 众人同到里面一看,对面十余对头,受伤落水死了三个,两个重伤的武师,下余还有八人,均被铁笛子等制住,不敢妄动。互一商计,依了上氏父子和众土人,这些人中只有两个平日稍好,余者均非善类,想欲全数绑起,等到救灾除害事定之后再行发落。 铁笛子先说不可,林飕本和铁笛子不相识,见他一到,跟踪赶过,插口说道:"老汉,你只恐走漏风声,不知此事好些不妥,既然罪有轻重,人有好坏,不能全杀,放他回去固是走漏风声,留在这里请问作何处置?如今四面大水,里外隔绝,官府无能,照例敷衍,不是隐匿灾情,便是夸大其词,请来赈粮,他却暗中侵吞,并不发放,哪怕灾民死上千万,只能保住他那狗官决不过问。今朝我已得信,昨日庄中虽然来了几个有名恶贼,但是我们这面能手更多,那两个故人之子少年好胜,虽然看出厉害,还顾一点虚情和江湖义气,先还不肯脱离贼党,后见小女拿有我昔年的铁手令,和他先人临终以前交我的一枚金环,知道再如抗令,我先放他不过,这才勉强溜走。 "可恨老贼苏五,为恐泄漏贼党机密,刚走不久,恰巧所约贼党赶到了几个,竟命两个鼠辈暗中追赶下来。刚到中途,正想暗下毒手,棘门三侠中的佟老二突然现身,将追来二贼打伤逃去。我不料他二人当夜便往新集等候,归途恰巧追上,由佟老二口中间知底细,休说贼党万无幸理,便张庄这几家土豪恶霸本就恶贯满盈,无端又把这些凶煞引进门来,不问胜败,都不免于家败人亡。我们正好乘此时机,把这许多土人救离苦海,天明前山洪暴发,下手更是容易,好在我们人多,只把几处出口要道堵住,不令他们过去,便都成了瓮中之鳖。等到除去首恶,然后分别罪情轻重发落,岂不是好?方才放他八人回去,正可使其摇动人心,莫非这样大水,官兵还敢发动不成?真要贪官恶霸互相勾结,假公济私危害人民,索性反他的娘,闹个大的。再说这类饭桶官军,来上一万也不是我们对手,这样胆小顾虑作什?" 铁笛子等他说完,从容笑道:"老兄,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实不相瞒,我为此事业已筹思了三四年,现在才样样有了一点准备。这次赶来,最重要便为的是这里土人太苦,想把他们救出苦海之故。不过当这皇帝老儿家天下的制度没有推翻,未到时机以前,亿万人民十九听天由命,有力不用,无什知识。我费尽心力,连用了三十多年苦心,虽也帮助过不少的人,都是东一片,西一片,零零碎碎,尤其东西南北风俗习惯各不相同,地方太大,必须因地制宜,不能一概而论。穷苦人民还易结合,那些得天独厚、生在膏腴之区的百姓,一样也受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压榨侵害,因其出产较多,日子比较能过,加以这些交通要道,鱼米之乡,民智比较开通,官绅豪富不敢逼得太紧,算起来所受压榨较轻,也稍有一点活路。大众人民原极善良,不到山穷水尽,逼得他喘不过气来,眼看妻离子散、家败人亡,还要大家都是一样受害,才肯铤而走险,勉强能够挨过,便想勉强苦挨过去。人心决不一律,最难号召,那些住在通都大邑城市的商民谋生之计较多,更成了自了汉,各顾各,偶然说动几个,济得什么? "我已想过,杀官造反,把眼前所见土豪恶霸杀个鸡犬不留,以我们的本领,和这许多忠实勇敢的穷苦百姓,下起手来真比什么都容易,只是事情终有结果,并非凭借一隅一县之地和有限几人血气之勇,杀掉几个土豪恶霸便可了事。几千年来,当政的人利用父子之亲、夫妻之情,与兄弟、朋友平常接触较久,容易情投意合的心理,假托伦常,先将父母子女这一伦巧妙运用,把母女二字略过,只提父子,一面提高夫权,压迫妇女,再将'夫为妻纲'四字推进到'君为臣纲',把'忠'字抬到'孝'字之上,于是变成五伦,用作千古帝王愚民之策,全不想这几句号称干秋正气的至理名言内中含有多少矛盾,不能自圆其说呢。他们既说古先圣王以孝治天下,并还历述父母抚养生育之劳,与身从何来之义,可见没有父母生他不出,尤其母亲的十月怀胎,疾病痛养的关怀,寒暖衣食的照料,种种温情慈爱,真个说之无尽,当然应以母子为重。孝字当先,不提母而提父,虽然轻重倒置,在几千年礼教制度、妇女不能自谋生活以前,从小长大,以至成人,只管内中好些事出于习惯自然的虚伪,到底没有父母养家,不是难于生存,便是多受苦难。朋友相处较久,尚且依恋关切,互相照应,何况从小养大,衣我食我,抚我育我,教养关切,无微不至的骨肉之亲。专事游荡,为非作歹,不管子女教养的又当别论。 只是一个能尽父道的老人,小时受他抚养恩惠,等他老而无用、精力衰颓之时,对他敬爱扶助,他只是个好的父亲,便是应该。不说别的,只当还情,也是来而有往、理所当然,讲起情分,自比皇帝重得多。 "休说寻常百姓用劳力谋生,只有献出血汗劳力所得,向皇帝纳粮、当差应役,这类专制帝王在他治下,根本得不到皇帝一点好处,硬要叫他忠君效死,已是不合情理,便是那些吃粮当差的官吏,不问官职大小,人品好坏,不过凭着心力换饭吃,和人家商店雇用的人伙差不多,只更增加许多礼节麻烦和宦海风险,收了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去供他们衣食享受。奉公守法,为人民多做一点好事,那是应该,凭什么一样被雇用的人,对于皇帝老儿不问善恶邪正,都要听命效忠,死而无怨;不问官民,稍有违侮,便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这不讲情理的制度纲常把人们害得真苦,无奈这一套愚民政策做得十二万分的巧妙,使各层各种的人能够互相利用,受了人家愚弄,再去愚弄别人,在民智闭塞、只知盲从之中,为害数千年,业已根深蒂固。在这万恶制度之下,民智自然极难开通,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本来希望人民越蠢越好,以免向他讲理反抗。你越无知,他越可以垂拱而治,为所欲为。 "就有好些明白事理的人心中不服、恰巧遇到时机,乘着人民苦痛太深,一声号召,揭竿而起,上来原是起义想把天下穷苦人民救出水火,及至成功之后,或快成功以前,看了前人所有大权大利和那无穷的享受,自己本身又有几千年相传的余毒深印心中,只为立在被害的一面,与之对敌,一旦大权在握,私心一起,立受摇动。因是此中过来的人,为想保全他家天下,子孙相传千秋万世之业,所想出来的法子只有比前更精,也比以前善于作伪,做的是坏事,说的却无一句不是轸念苍生,视民如子,准备如何如何,使亿万百姓同登乐土的好话,利用人民乱极思治、只图目前苟安喘息的心理,侥幸成功,他也当了皇帝。单说'视民如子'四字先就狗屁不通,叫他们凭良心讲,真要这些衣不蔽体、面有菜色的穷苦百姓到他身前,休说当作亲生子女加以热爱关切决无此事,人也见他不到,稍微在他宫门前面徘徊逗留,被御用爪牙捉住,不杀头也必打个半死,下到囚牢里面去了。为了父母子女最亲,所以才将这四个字硬配上去,以便行那愚民之策,无知人民往往信以为真,想起来简直是个笑话。 "虽然历代人民一代比一代苦,但是物极必反,将来终有一天把这专制帝王全部推翻,改由全体人民推选才德之士出掌国家大计,贤能者进,不肖者黜,非有益于民者不用。经过一番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然后转入全体康乐富强之域,从此太平,快活下去,永无不公不平之事发生,但是目前还不到时候。与其凭着一时意气,只在山僻小县发难,不能举国一心,事便无法善后,就算本领多高,一班心志体力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想要成此千秋伟业,岂非难于登天?即便由小而大,而以恒心毅力排除万难坚持下去,地方越大,领头的人越多,休说势力分散、旧的余毒未净以前,人的看法不能一样,先是一个极大难题。说又当此胡儿刚刚得势、兵力强盛之际,他那本族大量的坚甲利兵,我们一团散沙,只当中夹着几块顽石,先就敌他不住。许多假借明室皇族起义的人连遭败亡,一半固由于朱家三百年暴政这面不得人心的丑招牌,不为天下人所共谅,只凭种族间的一点仇恨,自然不能成事,最重要还是历代得天下的都由于民力已尽,人心厌乱,他恰巧赶来,未了收功,并非有什么大了不起。 "我们想做的事,乃是惊天动地,扭转乾坤,一举而使千秋万世均蒙其利的空前大业,与那希图帝王卿相的富贵因而举事者迥不相同,稍微设想疏忽,休说起义期中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命财产,就是大业成功,还要把这几千年的旧有的制度、风俗习惯一举推翻,好像一所聚族而居的大破落户,在有许多田地财产,不知开辟运用,却任三五小人把持专断,他们穷极奢侈,日常搜刮,众人所有供他无穷享受,内里许多人却是衣食不周,朝不保夕,他那把持专断的制度更万恶到了极点。治重病要用猛药,非全部革新不可,少数恶人既要除去,所居大片房舍也要全部拆掉,所有田产也要重行清理分配,还要与利除害,打下永久安乐之计。一面是千头万绪,劳心焦思,日夜辛勤,不得休息,而内里还有许多的人连暂时的衣食俱都难得,以前的破屋烂墙今已拆光,眼看将来就有华屋连云供他居住,在此短短的兴建岁月中,苦无茅屋可避风雨。人心十九自私,专顾眼前,目光短的自难免于怨恨,必须想好方法下手,使其心悦诚服,还要先搭一些芦棚草舍,使其暂可栖身,藜藿野菜暂可充食,才免许多枝节,为建业之梗。这类事几个人自办不来,事业太大,必须先把人才找上许多,加以教练,使其看法相同,样样均能实践,才能成功。单这一件先非容易。 "现在大乱刚平,对方挟着战胜淫威与假仁假义、小恩小惠并行之下,虽然以暴易暴,换汤不换药,比起明末天下荒乱,连想卖苦力气都没有地方,终日忧危虑害景象,终要稍微好一点。杀掉几个恶霸小官极容易,在时机未到以前,这一村一县的人力物力如何能敌倾国之势?至多做上几年流寇一般的义民,迟早必被敌人消灭。大业不成,还要害上许多善良百姓,万办不得。此时既谈不到大举,只好釜底抽薪,在大家合力之下相机行事,巧妙运用,救一片是一片,比较稳妥。所以这多年来,我到处均与穷苦百姓联合,做过不少事情,从未出什大乱子,便由于此。这次原定用这几家土豪财力,逼他兴修水利,不料发生水灾,贼党又来寻仇,正好利用时机双管齐下。昨夜我已防到要发洪水,果然应验。本来计策已有好些改变,非但这几个恶奴无须杀绑,连方才死那三个也可不必。好在死这三人都是有咎应得,又可借他吓人,已过之事不必再提。这八个打手就是放回,好些巨贼住在张家,均知官府无用,又都骄狂好胜,便主人想要报官,也必不肯做此丢人之事,至多派人来此扰闹,有我们在也不相干,何况事由得罪林老兄而起,他们还有好些顾忌。以我之见,他们既已哀告悔过,方才也曾加以警戒,真假由他去,我自有道理,仍令各坐原船,放回去吧。" 当众人密议时,那八恶徒均在芦棚一角待命,一个也不敢逃,全都胆战心惊,等铁笛子喊进众人,说完前言,下令放回,并向群贼带一口信,不由喜出望外,自称眼瞎,再三称谢,互相扶持,分坐原船驶去。人刚一走,铁笛子便说:"如今形势已变,救灾第一,我因想开这两条河渠,原在邻县和附近村镇中存有一些粮食,今已移作救灾之用,开渠钱米另外想法,至迟黄昏前后便可运到。至于张庄这几个豪绅恶霸,暂时不宜妄杀,留在那里还有大用,尤其张氏父子引鬼上门,一面想借群贼之力保全身家,一面却知此事关系重大,无穷后患,终日都在心神不安,我们因势利用再妙没有。天水那伙刀客经我数年管教,他们本是良民,逼而出此,并非得已,如今更成了一伙急公好义、勇于为善之士,便他平日也并非专以抢劫为业,这次出力颇多,存粮也有不少,沈、万两对夫妇业已赶去,不久同来。此事我已有了通盘打算,只请林老兄父女代办一事就更妙了。" 林飕接口笑问:"你说的话我已醒悟,真个名不虚传,高明已极。可是要我去做反问么?"活未说完,铁笛子笑道:"林老兄真个口直心快,有好些话少时再和你密谈吧。" 林飕便未再说。 老汉问知铁笛子由昨日走后忙到现在,休说酒瘾未过,饭都未吃,忙命万山夫妇连作准备,一面笑说:"铁老先生为了灾民和穷苦土人,这样出力,理应吃饱才好做事。 我备了些薄酒、粗肴,诸位英侠稍微小饮谈心如何?"铁笛子笑道:"灾区情形我已看过大概,粮船未来以前大家吃饱也好。我们又要救灾,又要和贼拼斗,防他捣乱,事情尚多,我素不做那矫情之事,主人盛意殷殷,业已准备现成,正好享受,谁也不说那些好听话吧。"万芳笑说:"还是我们大师兄爽快,他这大半生的光阴全都用在贫苦百姓身上,无日无夜不是用心,便是用力。自从出山以来,共只数得出的每一两年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弟兄姊妹聚上几天,连那偶然来访的良晤,我想得起的次数也极有限。就这样,他还多是抽空顺便来寻他们,便头年定好约会,前往赴约,也都在事前经过盘算,就便之举,始终仍以救人为重。专为同门聚会,真正快乐,遇上三五日酒瘾,和大家作长日长夜之谈的快活日子,算将起来先后才只囚次,余者没有一次能算真正空闲。他那事情之烦,和相识苦人之多,听了都叫人心里紧张,他却始终老是那么从容不迫,若无其事。 我们如与那事无关,他还提都不提。事过之后,除却直接受他好处的人们,极少有人知道。他把救助善良苦人当作终身事业,年月一久,自然不免传说开去,等到名声越大,官私两面的对头越来越多。他为不愿招摇,显露形迹,换上一个外号,或是改了姓名,人都当他失踪,不再提起,可是这成千累万的贫苦百姓仍都知道是他。最难得是都是那么守口如瓶,无论对头势迫利诱,竟会人心如一,非但不肯泄露一字,甚而编上一些假话愚弄对方,使其上当,一面想尽方法送信,只管行踪无定,他们自有方法把信传到,并还快极。 "开头我们虽也在外做些义举,也以救人为乐,一则没有他的细心体贴,周密机警,智勇绝伦;二则我们救济苦人,虽抱着一种扶危济困的心意,对于他们也极同情,但是事情一过便即丢开,他们虽极感激,双方终不亲切。大师兄却和他们亲如家人,救人之后,过些时候还要与之来往,一面明查暗访,看出渡过难关之后能否上进,以力谋生,不再依赖别人,稍微懒惰,固要好言劝告,鼓励他的勇气,真个有什困难,过不在他,更要设法帮忙,当然双方情感越来越深。我们事过便完,不特好人未做到底,事后极少关心,便是偶然走过,为了不愿人知,怕人报恩耗费,连面都不肯见,如何还会亲密? 我们的饮食起居好些习惯也与这些人大不相同,似此一时一地的小恩小惠,当然人救不多,并还觉着这类贫苦的人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结交无用,上来先有轻视之心,因此我们对他救助无多。像大师兄那样,常能得到他们出力帮助,常在强敌之下孤身脱险不算,并还加以反击,无一次不占足上风,更是从所未有。每听人说起大师兄的种种奇迹,和救人之多,双方打成一片,没有办不到的事,心还奇怪;后来经我和姜师弟、沈大哥大嫂仔细查访,并向大师兄请教,得知他那做法与我们大不相同,非但深入民间,终日都在尽心尽力,便是平日和这些苦人一起,无论饮食言劝种种习惯,也能与之同化合流。 对方先受了他的恩惠,并还照顾到底,遇事扶助,好了夸奖,不好劝善悔过,加以教导勉励,无异严师益友,当然比他父子家人还亲,于是年代越久,救的人越多,到处都是他的耳目亲信了。 "我们男女夫妇同门六人,近十年来虽然照他方法去做,相差仍远,第一智慧本领也不及他,又没有他那样有耐心,比起以前,多少总算救了点人,否则,做了一世义侠之士,结果徒拥虚名,一问学成下山之后救过多少苦难中人,却是数得出来不多几个,岂非笑话、大师兄无论何事,均要合乎人情,从不偏激矫在,终日不眠不休,饿着肚皮苦干,冒了危险出入虎穴,那是家常便饭,不以为奇,也从未皱过眉头。遇到同门好友,知己重逢,或是以前受过他恩的人办上好酒好菜请他欢聚,他也照样大吃大嚼,兴高采烈,口到杯干,言笑无忌。除同门同道外,只请他的人真有力量,不是勉强,从不拒绝,反更喜慰。听方才口气,除害救灾之事不知用了多少心力,如今必已样样准备停当,也许除一些江湖上的元凶首恶外,不会多伤什人,更不会出什乱子,至于这几十里内的灾民也必遇救无疑。以我平日所知,他只用心在前,多么凶险艰难的事也必轻而易举。他又海量,理应陪他畅饮一顿,办起事来更有精神。老汉不是外人,这一席酒备得真好,我们每人敬他三大杯,预祝成功如何?" 说时,众人业已分别坐下,只铁笛子把林飕拉向一旁,低声密谈了一阵。话刚说完,王氏父子情知踪迹已泄,激于义愤,也不再有避忌。因觉人多,沈鸿、万英两对夫妇,也许连那刀客首领都要前来,锅灶蒸笼连大带小只有十几副,不能蒸出过分多的食物,人手尽够,忙也无用,夜来还要犒劳,索性托人杀了两条猪和十几只鸡鸭,采些菜蔬,一面防备人来太多时,可以足用,一面叫媳妇多做一些酒饭菜待客,自己也来陪坐。旺子所居木房本来不大,老汉恐众人谈话不便,内人多大闹,自己家中铁笛子首嫌闷气,旺子所居三面门窗,天又晴朗,只把破窗上面毯子揭去,便成里外通明,十分爽快。房子虽然稍小,用两张桌子一拼,连王老汉共是十人,恰巧够坐。 小哑巴本在一旁看水,没有走远,早被请来,只佟二侠未到。铁笛子问知人已他往,眉头一皱,笑道:"二弟那好一个人,偏有这样怪脾气,三十年前几句戏言,便会这样认真。昨夜今朝两次相遇,那等劝说,他已答应,还是不来。大家年已半百,还要固执成见,好好同门弟兄姊妹,尹邢避面,不能同时相聚,你师弟兄三人照例形影不离,闹得癞、哑二位师弟有时只好和他另做一路,何苦来呢?"癞和尚笑道:"这次大师兄不曾料到。据我平日观察,二弟早已后悔,当初不该认真,尤其是对沈师弟不起,心常内疚,只是无法出口。话已说出,收不转来,这类事情我最不善说词,又无机会,以致因循至今,闹得同门知己之交生分多年,好些不便,实在冤枉。老二人最随和,独对此事十分固执,恐我说他,稍露口风立即设法避开,或将活头岔过。我知他这多年来心中烦恼,也就不忍多说。昨日大师兄那一席人情入理的话,已问得他心服口服,今朝再遇。 又将樊师妹的意思和沈大哥所说告知,越发感动,如我料得不差,也许借此为由,朝天水那面迎去都不一定呢。"(事详拙作《独手丐》第八、九、十三集,可以参看。诸侠出身均在其内。原文太长,恕不多赘。) 姜、万二人闻言方要开口,忽见万山跑进,笑说:"沈、樊、万、杜四位伯叔和佟二侠一路,还有天水大头领豹尾鞭花蝉、二头领野马张三,押了九条大小粮船,逆流而来,业已开进山口。经过张庄时,还遇见两个新到的贼党迎头喝问,几乎动起手来,后被佟二侠上前吓退。据探报人说,如今张庄那面必已得信,不知山口里面的人都是一条心,把我们这面两个猎人设法喊去,许以重利,想收作他们的内应,随时报告我们这里虚实,岂非笑话?如今头一条大船已快靠岸,听说粮食甚多,后面还有好些竹排要来,沈师叔他们此时改在未了一条船上,以防万一。方才命人传话,问这许多粮食放在何处? 如放船上并非不可,只恐忽然水退搁浅,无法开回。" 旺子和林氏姊妹闻言先往外跑,姜、万二人也要迎去,铁笛子先将五人拦住,笑说: "大家先不要忙,这一带地势我都看过,头两条大船粮食如不卸完,这未一条船不会开进山口。相隔太远,又是逆水行舟,你们须坐小船开出山口才能与之相见,如其一同驶进,非但船多拥挤,水深之处只有当中一长条,转侧不便,再有船来便难开出。水还在涨,那些难民没有吃的,这几条船还忙不过来,蒸笼锅灶相差更多,便是连夜赶做也来不及。我来时已早想到,内中三条平底木船均带有铁锅蒸笼各种用具,只将粮食卸下,便可开往救灾。这九条船,只有三条是花、张二人所有,余均新集雇来,讲好应急之用,粮食送到便要放还,不能抵用,好在后面来的还有十几条竹排,我虽不曾眼见,自从清早得信,便命人分头通知,自己还走了一趟,不是等扎竹排,他们比我还要早到些时。 有的粮船又在邻县,相隔较远,分由水旱两路赶来,也许此时刚刚起身。不过张庄既有贼党出头作梗,不得不防他一步。再者,这些木船最大的只装四五十袋粗粮,小的不满十担,就是别处还有存的,以我预计,休说不要兴修水利,单是救灾先不够用。内有好些竹排,专为分送干粮之用,没有多的粮食带来,本就想向张庄借粮,贼党反来引逗,真个可笑。林老大哥同二位令媛最好和诸位弟兄姊妹见上一面,吃完这顿酒提前起身。 姜师弟和万师妹同了旺子都不大喜吃酒,可乘此时把饭吃饱,赶往山口外面代他们断后,请新来的人到这里来,饮食之后好办正事。由今日起还要分班轮流,坐了小船往来山口内外查探,稍有可疑,便将花、张二人所带信号发出报警便了。" 正说之间,沈鸿、樊茵、万英、杜霜虹和佟二侠已由对面芦棚兴冲冲走来,互相礼见一谈,才知前遇二贼乃是坐了张庄自备小船往迎同党的,因见来船可疑,方才又有被打恶奴归报,得知山口里面强敌甚多,正在蒸馍,准备救灾。因樊、杜二女在头一船上,当先开路,人又生得美貌年轻,二贼不知厉害,上前喝问。双方还未动手,佟二侠看出来贼是他三弟兄两年前西北路上的败将,由后面飞越过去,刚一现身,便将二贼吓退,仗着船轻流急,逃回庄去。沈、万二侠和十几个刀客首领均在未条船上,知道张庄聚有不少凶险人物,恐其寻仇生事,一到山口,便将樊、杜、佟三侠喊往未条船上,一同断后。本意把那几条雇用的大小木船放回,送他走远,方始入山,以防连累,忽见庄后有一小舟,上坐两人,打桨飞驶而来,老远便喊,说奉庄主和各位英雄之命,救灾乃是好事,此时水大,也无法动手,便到重阳节水如不退也必改期,请告铁笛子和各位英雄,在水退以前双方随意坐船来往,两不相犯。并说张氏父子是局外人,诸位英雄只在庄中暂时寄居,主人并不参与此事。方才虽因误会,死了三人,乃是他们自取其祸,后将死尸捞起两具,备棺盛殓,此事业已过去,决不经官动府。双方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目前又发生这大水灾,如蒙赏脸,由他父子做和事佬,使双方言归干好,两罢干戈,再好没有等语。 沈鸿等五侠看出那两人乃张家所用武师,内中一个耳朵伤还未好,用布扎紧,说时不住朝后张望,并还想等回音,便令上船。细一盘问,得知张氏父子因家中养有许多豺虎,心本不定,又经两个明白一点的武师几次暗中警告,越发忧疑,再经昨日棘门三侠玉泉崖和山口两场大打,伤了好些恶贼巨盗,同时看出群贼口说大话,外强中干,好些胆怯之状,半夜里忽又来一少年,手持一物,只几句话,便将两个贼党逼了就走。这时李、黑二贼刚刚约了人来,苏贼立命同党追去,走时还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那少年一同擒回。不料天明前去的人只回来了一个,并还受伤颇重,跟着发水,看水的武师打手还有别家的人均被对方打了回来,还死了三个,说起敌人的本领从来不曾见过,越想越心寒。因听群贼明言,经官无用,反而有害,实在无法,仗着老贼苏五昔年情面,拉往一旁,劝令讲和,以免两败俱伤。苏贼虽未公然答应,张锦元却看出他的心意是骑虎难下,惟恐对方不允,平白丢人,便和他说好,先打对方一个招呼,水退以前两不相犯,以免出入不便,一面暗令心腹武师乘机偷听对方口气。这些武师均因来贼狂傲,心中痛恨,又知此是未来大害,贼党如在,不论胜败,这碗太平饭先吃不成功。就是主人厚道,也不免于受气,于是全说出来。 沈鸿等诸侠已知铁笛子的用意,便令来人转告张氏父子,善恶邪正,宛如水火,不能并立,讲和之事再休提起。水退以前本以救灾为重,不愿与人私斗,但也不容鼠辈猖狂,两不相犯,自然是好,贼党也可就便多约点人送死等语。来人又代张氏父子说了许多好话,沈鸿等见那两人辞色诚恳,事还未定以前,不愿使其难堪,稍微劝告了几句,便令回去。看出敌人胆怯,不会出什花样,便留花、张二人看守,一同走来,大家相见。 谈完前事,内中最欢喜的是旺子。前三日还是一个村童,在老汉翁媳照顾之下,虽比以前为人牧羊,受那欺凌打骂要好得多,但是心目中的师父共只见过一面,并还不曾面允,一去不来,是否有望还拿不准,每日正在苦望,无端受那奇祸,被狗子擒去,并还身遭毒打。眼看凶多吉少,好容易费尽心力,由那狂风暴雨当中逃将出来,心情正在万分悲愤,做梦也未想到,就这一夜功夫因祸得福,跟着会见几位师长,都是成名多年的英侠,不禁心花怒放,宛如贫儿暴富,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到王家之后,人来越多,师父又去而复转,知道事已定局,无论如何也可守定师长,从此不会离开。后来棘门三侠,沈、万两对夫妻和佟二侠等赶到,哪一位都是奇侠异人,各有特长,先是一心想要讨教,多学一点本领,不是守在师长旁边,一呼即诺,承应恐后,便是忙进忙出,帮助做点杂事,连饭也无心吃。 男女诸侠见他勇于任事,最肯出力,人又聪明机智,俱都看重,夸他难得,癞、哑二侠更是喜他。旺子因这两人表面上一冷一热,天性俱都滑稽,幼童性情,分外投机,老跟在二人旁边问长问短。癞和尚看出他人小志大,样样均肯用心,问出的话都含有深意,便朝他使一眼色,引往无人之处,低声笑道:"听你师父口气、这场架暂时决打不起来,就打也在秋深水退之后。休看贼党不是我们对手,你那一点本领,随便一个小贼你也未必打得他过。我们均以救人为重,不像寻常江湖中人专重个人私斗。你要讨得他的欢心,第一是要学他的样,将来学成之后,承他衣钵出去救人。你年纪轻,就将师傅本领学会,也只对付敌人,遇到大事骤然发生,眼前放着许多苦难的人民,你便多么心好,也是无法救济。难得遇到这场大水灾,此时你各位师长正在调度安排,只等粮船到齐,人和用具也都运来,分配停当,便要领头出去救灾。你虽跟去,所见只是一斑,再要疏忽过去,结果只凑了一场热闹,并无所得,也长不了多少见识,将来自己出外,遇到稍大的事,仍要手忙脚乱。最好此时守在你师父旁边,耳目并用,留心察听,他是如何运用心思,分配人力物力,以及筹备银米,救急之外还要防荒,兴修水利,除害之外还要软硬兼施,恩惠并用,使原有恶人但有可原之道,便设法使其从善归正,化莠为良,这才是大学问,大心胸,比你学那一技之长高明得多,也更有用处。只管赶前赶后,忙些零碎小事,有什么用处呢?" ------------ 19 开渠兴水利 妙计募灾粮 旺子听癞和尚一说,立被提醒,暗忖:恩师昨日曾说,既要立志除暴安良,扶危济困,第一要与这许多受苦受难的善良穷人打成一片,才能成功,并还不致受那仇敌侵害。 此言实在有理,什么事都是人多力大,才易成就。我是他惟一爱徒,理应随时留心他的言动和一切算计,遇事才能出力,忙谢指教,便回到小屋里面,见铁笛子刚由怀中取出一张新画好的灾区草图,指示众人少时如何分别出发,并说:"林飕父女本领甚高,轻功更有特长,群贼多半是他后辈,又知此老天生特性,识人甚多,都有深交,一呼即至,许多慕他盛名想要结纳的尚不在内。昨日癞师弟他们不应做得大过,我先还恐激怒此老,树下强敌,对方意气用事,无端多生好些枝节,不料此老居然见风收篷,顺坡下台,我们平空多出一个好帮手,再妙没有。据我意料,休看张庄贼多,决不敢再轻举妄动,多么咬牙切齿,也必借口水退,拖延时日,暗中准备,求人相助。他父女这一去,更可把贼党镇住,不再讨厌,虽然那几个首恶元凶非除去不可,至多容他多活些日,多约几个同党凶人遭殃,这样大水无法行动,也做不出什为恶的事。我们的人又多,加上天水这班刀客足够应用,免得许多枝节,粮食也不致缺少。先没想到事情这样顺手,如照昨日所说,把除害放在前面,非但手忙脚乱,这些粮食先就为难,就能到手,也有许多糟蹋,哪有这样又和平、又顺手的好呢?" 旺子先听众人口气,好似这场恶斗打不起来都在意中,闻言觉着这场热闹仍可看到,就便学点手法,暗中高兴,从此便守在铁笛子身旁,直到粮食用具相继运来,两面山坡上面,只是高地,俱都搭上芦棚,砌好柴灶,一齐生火,造饭蒸馍,本来送往灾区的赈粮已早陆续送走,只是锅灶蒸笼和船样样缺少,不敷应用。到了黄昏将近,船和竹排越来越多,由男女诸侠分头带了粮食和救急的用具分批出发,一面把生熟赈粮用船、排送往灾区,分赠灾民,使其暂时充饥,把低处的运往高处,有那无家可归、蹲伏屋顶树枝上面的灾民便用空船接回,分别安排食宿之处。天水来的刀客先后约有二三百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勇士,在铁笛子领头之下,早就漫山遍野斫伐树枝茅草,搭好窝棚,作为灾民住处。一面分配他们应用必须之物,令其暂时休息,等到水势稍退,人的精力恢复过来,再以工代赈,开掘河渠,一面重振废墟,分配田地,有那代人耕种的佃户,均由铁笛子等男女诸侠代向对方交涉劝说,至少也使灾区土人每一个都有田可耕,并还脱去田主人的压榨欺凌。这些灾民多与铁笛子相识,便那未见过的,也早听到民间传说,当他神仙恩人一样。 地方上发生这类水灾,县官多么昏庸无能,也不能装不知道。到了第三天,便有一个典史带了几个差人坐了小船前来查看灾情,铁笛子事前早有准备,容他转上一圈,便另有人出头,作为几个粮商和一些隐名善士在此救济,官家如愿办赈,立时奉让,否则便请回去,不要过问。沿途灾民见了小船上面官差再一同声呼噪,说:"大水涨了三天,你们官家才来,名为救济,共只两条小船和极有限一点粗粮,有的业已发霉,我们连塞牙缝都不够,等你救济,人早饿死。难得新集镇上来了几位过路好心人出头办赈,并不要你官家分文相助。人家办得又好,只两三天人全救脱险地。你们那些鬼话,我们百姓早已看透,如和往年一样,想要从中取利,来此作梗,这几个救命恩人只要负气一走,我们立时和你拼命!"有那激烈一点的,竟在高地上手指来船咒骂,要把人扣住作押头,既说放赈,我们便和你要吃的! 那县官因有贵客过境,只愿应酬,自己不来,令典史代为查看,不料那典史也是个无用的家伙,不知灾民身后有人主持,只说当地民风强悍,当时吓退回去。和县官一说,比他还要怕事,但又没有不来之理,和师爷们计算了两天,屡命差人探报,均说放赈的乃是几个药商,都是四川财主,在附近镇上开有粮店,银米方便,山区灾民已全脱险,到处欢声雷动。因这几个富翁前在别处救灾,官府作梗,花了许多银子,还受闲气,故此不愿人知,更不愿官家参与,否则当时就走,丢下不管。县官虽觉当地山高皇帝远,好些事均可向上隐瞒,像这类匿灾不报,要受极大处分。为了前程,只得硬了头皮,带上好些差役仪仗,照样鸣锣开道,又征用了几条民船,带上一些干粮,相机应付,前来查看。为防万一,一到先去拜会张锦元,也不知谈些什么,便面带喜容匆匆坐船赶回,只在张家吃了一顿酒席,连灾区也未去,便偃旗息鼓各自回转,由此便无什事发生。 旺子每日追随铁笛子和各位师长之后,无论何事全都参与。诸侠见他小小年纪,如此用心有志气,个个夸奖看重,乐于指教。铁笛子无意之中收此好徒弟,更是高兴,除细心指点,教以处事之法而外,并还抽出功夫传授武功。姜、万二侠和癞和尚、小哑巴更是稍有一点机会便不放过,就在同往灾区放粮船上来去这一会,也都加以传授,这场大水一直连到九月中旬方始逐渐减退。灾民虽然救出,因那山洪是由山中流出,每隔两三年必要发动一次,又发生过两次大灾,当地土人均有一点戒心,水头一现,当时传播开去。自从山口开了一条小河,山洪初到以前有了停蓄之处,无论水势多猛,都要经过些时方始涌往山外。这次发水天虽还未亮,仗着老汉父子急公好义,人又机警麻利,远近各村均经约定,稍见水头,立时命人分头告急,一面呜锣告警,所以受伤的人并不甚多,死的更少。水起前数日,先由山中诸侠供给赈粮,分别各村情形,各送三天熟粮,十天生粮,一面以工代赈,命众灾民准备河工用具,编织草袋,斫伐树木,制造木排,工粮之外并有种籽分配,直到明春生活,均由诸侠包办。一面分头去往各村,召集那些灾民,宣说河渠开成以后如何分配田亩,以及耕种之法。到了重阳节边,又令灾区远近各村互推有才能的人同来山口,指示机宜,告以用主人方面业已说好,改变旧章,将租减收多半,从此公平交易,永无压榨侵害之事发生,只管安心,日子必能越过越好等语。 当时欢声雷动,喜极涕零。 因铁笛子和众人事前再三告诫,不许泄漏,只说此是田主人的自愿,因为河渠开通,有了水路,收成增加,井有几位有财力的善士相助,互相劝说,才能有此结果,别的不许提说一字。这大一场凶灾,和这大一片土地的分配,竟在双方心悦诚服、公平合理之下全数办完,地方官一点不知信息。为了时机未至,最重要的帝王专政尚未推翻,好些顾虑,事情办得十分隐秘。除那些身受的灾民外,表面上十分安静,外人一点看不出来。 最妙是连救灾带办水利,须用大量赈工银米,铁笛子事前筹备的只得十之一二,下余都是张庄这三家豪绅恶霸和远近各村落中的小富翁自愿捐输,张庄那十几座粮仓竟由张锦元全数捐出,交由诸侠主持发放,随意运用。张锦元乃附近各县中有名的显宦富绅,官府方面听他被那几个路过的善士感动,大量捐输,救此灾荒,自然更无话说。 旺子用了好些日苦功,仗着聪明机智,学会许多本领。又听癞和尚说,照此进境,稍差一点的贼党已能取胜,暗中高兴。每日盼望水退,好和群贼恶斗,为民除害之外,自己还可一试身手,实地演习,增加许多见识,哪知一直没有信息。后来听说,十之七八的赈粮均是张庄粮仓中物,好生惊奇,两次想问,均被万芳暗中止住,心正不解。到了十五日里,水已退去多半,灾情已早稳定,许多避水灾的难民也都准备重建家园,抢前耕种,铁笛子忽命旺子同了花蝉、张三去往天水一行,就便认明入山途向,以为日后往来之计。旺子自然遵命,随了花、张二人起身。 这时水刚退了一半,仇敌那面音信全无,连明年重订约会都没有过。偶然听到众人口气,张庄这班贼党并未离去,旺子心虽惦记,终觉还早,不会说到就到,三人去时乘马,归途骑的又是那匹小花云豹,往返不过三四天,怎么也能赶上。只奇怪这几家豪绅恶霸均与仇敌一党,怎会这样舍得听话,把所有存粮全数捐出助赈?这类可博善名的事他还不肯出头,只在暗中交与各位师长主持。仇敌均非庸手,非但不曾作梗,也无一人见面,是何原故,心中不解。到了天水,住了一日,便忙着回来。花、张二人知他心意,也未坚留。 旺子聪明,出入山口的几条秘径业已看熟,匆匆分别,骑马便往回赶。归途马快,当日到达。途中看出靠近新集张庄一带已全现出地面,想起连日秋阳甚好,山水照例说退就退,何况山口内那条河道业已开通,水退起来更加容易。照此形势,贼党便是不来挑战,诸位师长也必寻去,双方日内非动手不可。到了张庄,见一切如常,甚是安稳,好些恶奴均在打扫水泥和水后的积污,先未留意。后有一人点首招呼,甚是和气。自从发水第三日,因事已叫明,师徒四人业将形貌还原,旺子还得了几粒易容丸,早就现出本来面目,又随诸侠坐了竹排往返灾区,张家这些恶奴打手常在门前看水,知他已拜异人为师,大为惊奇。后来粮仓开放,旺子前往取粮,彼此越发相识,对他也更看重。 旺子早就听说,对方上下人等均已改了脾气,为了事忙,水还未退,并未十分在意。 闻声回顾,见那人早和王老汉相识,本比别的恶奴要好得多,水后相见,人更和气。这才看出打扫的都是张家所用挣工钱的下人,土人极少,虽有几个,也用钱米雇来,出于自愿,心中奇怪。同时想起那伙贼党尚在花园之内未走,比前只有人多,意欲就便探询,好向师父禀告,便把那人引向一旁。刚拿话一引,那人便笑说道:"你不要问了,回到家中自然知道。你师父铁笛子正等你呢。"旺子闻言,立往回赶。未进山口,便听多人呐喊和打桩之声。水已差不多退尽,只剩几片小的泥窖还不曾干。走前本就听说,工料人夫均已齐备,日内便要大举兴工,料知第二条渠道业已开始,人声才会这样杂乱。匆匆赶进山口,到后一看,各位师长俱都不在,连老汉父子也都走开,酒铺之中只王妻唐文燕带了二三十个帮手在内主持,酒已暂时不买,正在大量蒸馍,以备修河民工夜来犒劳之用。另一面还杀了好些猪羊。见面一谈,好生失望。 原来旺子去后第二日,众英侠便往张庄后园应约,和群贼恶斗,前后不过两个时辰便大获全胜,几个首恶元凶十九除去,只李文玉带了两个园丁的儿子见势不佳老早溜走,不知去向。苏、黑二贼和新请来的群贼全数伏诛,连尸骨也被林飕父女化去。动手以前双方说好,不关主人的事,将群贼所居后园一角隔断,并请万英、杜霜虹二侠暗中埋伏,以防群贼溜走。事前因有林飕父女三位怪侠做中间人,早和贼党订有条规,互相遵守,在水未退尽以前两不相犯,只管约人相助,但不许将主人牵涉在内,否则便是他父女三人的仇敌。无论何方都是如此,两无偏袒。群贼早就觉着仇敌势盛,林飕父女更是难惹,所说也极有理,口口声声要以灾民为重,又知他和敌人并无渊源,自然不肯得罪。其实林氏父女和诸侠早经密计,所说的话虽极公平,但是双方都是针锋相对,不胜必死,谁也难于逃脱。群贼也是恨极这班英侠,新近约来几个好帮手,自信太强,人又较多,不知此是一网打尽之计。内有几个骄狂性暴,像黑老和几个著名凶人再一首先答应,说了大话,余人自然不便示怯。几个狡猾的巨贼,像老贼苏五之类,又觉自己本领高强,善于临机应变,即便败在敌人手里,凭自己的心思本领也不至于为人所杀,至多再丢一次大人,不怕不能脱身逃走,乐得借这一条将众同党僵住,好逼他们多出死力,胜了更好,败也于自己无害,于是答应下来。 林氏父女未说定以前,先在暗中去向张锦元父子警告,晓以利害,准备拿话打动之后,再由他三人出头去借那三人家富贵家的存粮。张氏父子到底不是十分糊涂,始而保全身家之心太切,只要当时保得全家活命,荡产倾家也非所计。后来发现苏、李二贼竟是一路,人既骄狂,随便一句话都和圣旨一样,不容丝毫违背,又多使人听不入耳,表面上对他还要敷衍恭敬,祖宗一样看待,全家老少连同武师打手俱都不服。这还不说,最可虑是党羽越来越多,都是那么凶悍粗野,不通人情,好好一座园林,布满兽蹄鸟迹,自家人只他父子为了身家安危,不得不忍着苦痛赔尽小心,前往敷衍,谁也不敢走进。 家中女眷太多,婢美妾娇,当苏、李二贼初来时便受了许多侮辱,如今贼党越来越多,一个绅宦人家简直成了贼窟,每一想起书香世族遭此横逆,便自痛心疾首,无奈引鬼入室,贼已进门,再想请走难如登天。又知内里还有好些淫贼,家中武师均非其敌,这班人狼子野心,不知何时发生大祸。便是能够相安,照目前形势和群贼口气,大有从此安居,拿当地作为永久巢穴之意。照他平日所说,行为那样残酷,奸淫杀抢无所不为,早晚必被官军搜捕,自己家败人亡之惨决所不免。再经几个跟他多年的武师旧人再三警告,越发害怕,日夜忧疑,心胆皆寒,还不敢露出丝毫形迹。自觉人生苦痛,到此地步已达极点。仔细一想,恶人真个亲近不得,一上贼船便成附骨之疽,落在地狱里面,休想拔出这条泥腿。 张氏父子正在无计可施,忽然连听手下人说,铁笛子等异人多半手无分文,全仗人缘救此大灾,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流传民间,人又如何好法。这大一片水,成千累万的灾民,竟以私人之力全数救出,不由大力感动。同时觉着此时处境比那只愁衣食、人却自由自在、互相同情扶助、没有心神苦痛的灾民穷人只有不如,似此终日受人挟制威逼,眼看一个极大的地雷点燃药引,捧在全家人的手上,转眼就要爆发,还不敢稍微放开,进退两难,啼笑皆非,空自悲愤到了极点,无可如何。 正打不起主意,林氏父女忽然暗中寻去,先由玉峦姊妹借着主人挽留小住之便,先向张家那些妇女警告,晓以利害,再由林飕向他父子力说。张锦元到底做官多年,老奸巨猾,不用人说,已早知道,此是未来灭门大害,一看林氏父女的谈吐气度,与群贼迥乎不同,所说更比自己想得还要周到;又听说起贼党未来的阴谋,不禁心寒胆战,通体汗流。林飕又受铁笛子之教,将平日做世神情收起,口气十分诚恳,这一来说中心病,大为感动,立时伏地拜倒,痛哭求告,竟不等开口,自愿献出所有存粮和库中藏金,专供诸侠救灾防荒、济世之用,以后无论何事全都听命。 林飕见他父子居然能分善恶,只求除此大害,保得身家清白,非但本身家财可以源源供给,并还劝说另两家亲戚一同捐输。张家拥有大量财产,留此一条财源,将来可做许多好事,自然高兴。双方把话商量停当,明日再作林飕出面,当众借粮救灾。群贼知他心情古怪,言出必践,虽将所捐银米交与敌人救灾,只派人暗中通知,令其来取,并不与之交往,两女并还寄居张家,要到水退之后才去,非但不生疑心,反因此老感情用事,打算借此利用,由主人出面,求其相助。哪知林、铁二老早有预计,死星业已照命,不久就要发难,一个也逃不脱。 林飕没料到一个贪官豪绅、土豪恶霸这样明白慷慨,觉着难得,又是一个最重情感的人,一见话说得体,时机成熟,立时当众声言:"我已洗手多年,不愿无故和人争杀,专以救人为重,没想到主人如此慷慨,一口答应,他既看我父女得起,便不能不有人心,自来刀枪无眼,这样凶杀,一个不巧,在你们那些对头心中,土豪恶霸一向当作仇敌看待,非但败时不免迁怒泄恨,便是得胜,也不免于和主人为难。这个我却看不过去。双方人数又多,本可约在山中决一胜负,一则水已退尽,到处泥污,玉泉崖顶地方大小,别处都是树林,非但不便,且易惊动俗人耳目,事后还要连累善良。既然双方都不愿意显露形迹,难得主人后园地方广大,又有饮食休息之处,到时先由主人办点酒食,表面款待双方,实则减消敌意,敌我各占一面,分人出斗,只不逃走,未动手的人尽可在房中等候。打得时久,未分胜败的人也可稍微休息,不似以前,每次争斗均在旷野深山之中,两不方便。我虽谁也不帮,但为灾民承了主人大情,不能坐视人家欺他,到时由我父女三面防守,不到结局谁也不许溜走。并将主家的人全数遣开,将后园隔断,不许一人近前。休说伤他家人,如其成心毁他一草一木,无论是谁,我均不与甘休。" 林飕话说极巧,表面上仿佛帮着贼党一面,群贼竟为所愚,全数点头。林飕故意还劝群贼暗中准备,多约点人,不可泄漏,越稳越好,到临动手前两日方始通知,往请敌人赴约。其实铁笛子等诸侠早有准备。贼党本多心明眼亮,虽知林飕为人交情甚宽,对于仇敌虽认得几个,并无深交,终觉所说方法限制太严,仍有一点疑心。后见商定之后,林氏父女因暂时无处可去,一同住在园中一角书房之内,每日只是饮酒观花,只不与群贼当见,偶然出去也都坐了小船,带上两个张家的人,前往灾区探看,遇见相识仇敌,也仅点头招呼,所说都是救灾之事,别的一字不提,非但未与仇敌相见,双方争斗的事也从未再提。因恐对方疑心,恰巧李文玉无意之中看上园丁家的两个幼童钟大娃与钟二娃,暗中收为弟子,逼着主人做了两身衣服,一个装作书童,服侍林飕,一个帮助摇船,随时留心查探,没有一丝可疑言动,只似有点感激主人,每日常见,以为张氏父子好客,这高名望的异人,自难怪其格外恭敬,也就不以为意。 没想到十五夜里,万芳、樊茵、杜霜虹三女侠,登门挑战,说水已决退,问群贼愿在何处动手?群贼立照林飕所说回覆,约定十七中午主人请宴,申初动手。贼党探知仇敌至多十二三人,还连开酒铺的老汉父子在内。到时一看,王老汉父子三人未来,却添了昔年豫西三侠岳纲、杨宏、仇云生,还有昔年大侠汤八之子汤麟,和天水两个刀客,人数只得十六,比贼党少了两三倍,但无一个不是好手。刚一上场,便看出形势紧急,黑老人最凶狠性暴,虽听棘门三侠英名少并未见过,一心只想对付姜飞、万芳两夫妻。 因昔年在武夷山尝过锁心轮的味道,特意苦练多年,乘这一场大水,又去约了两个有本领的同党,本意练就轻功,上来指名讨战,只将仇敌打伤一两个,冷不防抽空溜走,挽回昔年凶名,再借题目,临去以前向同党挑上几句眼,一走了事,省得夜长梦多,跟着这群饭桶丢人吃亏。在贼党未败以前,表示他是专为报仇而来,功成即去,上来打着速战速决的如意算盘,开头叫阵。不料正经仇敌还未开口,敌人队里忽然慢吞吞走来两人,一胖一瘦,都是矮子,一个更是瘦小枯干,一言不发。虽听同党指说,这癞、哑二侠不好惹,因见对方都是那么貌不惊人,动作又都不快,言动神情却是滑稽刁钻,处处引人起火。明知这两敌人久负盛名,善者不来,心中仍存轻视。 不知当日一战,铁笛子早把虚实得去,男女诸侠全都领了机宜,谁也不许违背。对面贼党中的能手早经认定,特意派这两位异人给他一个下马威,以防敌人仗着练有极好轻功,见势不佳抽空逃走。开头只林氏父女三人防守,一个顾不过来,又被漏网。除老贼苏五和两个著名的凶人外,最注意的便是黑老和所约死党神力金刚靳德。二贼性太凶暴,本就看着癞、哑二侠有气,再因对方抢先上场作梗,预定得彩就收的阴谋无法施展,怒火越发上撞。黑老因哑巴只是神情讨厌,没有开口,癞和尚却是摇头晃脑,说之不已。 最气人是口中唾沫横飞,不时喷在人的脸上,好像成心一样。按照江湖规矩,又是头一场,不能不容对方说话,耳听敌我双方都因癞和尚辞色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所说的话句句刻薄,偏又无法拦阻,否则便显小气,好容易强忍怒火,把话听完,待要动手,不料敌人狡猾,有心戏弄,借着靳德一句气话,身子一闪,便将他丢下,赶向靳德身前,借话答话,喊得一句:"你想先打,再好没有!"声随手到,迎面先是一个大嘴巴。靳德因对方辞色懈怠,没有起眼,不料出手这快,方喝:"要打就动手,不然快滚,废话少说!"微一疏忽,冷不防竟被打了一个满脸开花,鼻口鲜血直流,空有一身极好硬功和练就的神力,无端遭人暗算,吃此大亏,还说不出口,急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双方便动起手来。 黑老没想到癞和尚会挑人动手,心疑要逃,恨极之下,忘了旁边还呆着一个强敌,立意上来便使杀手,将敌人抓死。一声怒吼,正要转身追去,不料他快人家更快,脚刚离地,身往旁侧,双手伸出,还未抓中敌人,耳听飕的一声,急风扑面中,一条小黑影已和箭也似冲到,来势快得出奇。虽仗武功精纯,未被冲倒,但也不曾避开,被敌人一手挡开左膀,一手打中肩背,撞出丈许远近,由此起便如影随形,纵横跳跃,动作如飞,双方四人先打了一个难解难分。黑老上来受此重击,觉着这一掌打得极重,凭自己的功力竟会隐隐作痛,半身酸麻,料知受伤不轻,如换别人,单这一掌便不送命,也难免于筋断骨折,经此一来挫了锐气,心便有些发慌。 最可气的是,敌人比他身手还要轻灵,追逼甚紧,一丝不懈,凭自己那好轻功,连想卖一破绽,取出兵刃暗器都办不到,几次往旁飞纵,身子还未落地,敌人业已跟踪追到,连缓手的功夫都没有,稍微疏忽,便不免于手忙脚乱。那两条皮包骨头的手臂看去瘦小,招架之间却比钢铁还硬,实在无法,只得施展全力,专用手脚和敌硬拼。猛瞥见双方又各有数人上场,都是一对一在恶斗,另外约的一个同党刚一上场,便被女侠樊茵接住,各用兵器交手,本是旗鼓相当,暂时还分不出胜败,想是求胜心切,将自己练来报仇,日前才送与他的毒药追魂弹打将出来,连发两弹,敌人不知底细,竟用宝剑挡开,立有两股彩烟爆散,觉着此是救急之物,不该妄用,敌人虽然必倒,对方能手甚多,一被看破,有了防备,自己少时用以报仇便无把握。心念才动,忽听一声怒吼,忙中抽空,再一回顾,不知怎的,敌人未倒,毒烟迷香尚在微风中飘荡,不曾吹散,同党业已尸横就地。正在又惊又怒,又是一声怪叫,叭哒一声大震,原来神力金刚靳德已被癞和尚上面双掌一分,将两条铁膀荡开,紧跟着一头撞向前胸,只吼叫得半声,人便仰跌在地,死于非命。前后不过半顿饭时,两个最有力的同党相继送命,对面敌人偏又这等机警灵巧,连兵刃暗器都使不上。 黑老正在情急暴怒,忽听癞和尚哈哈笑道:"老三怎没出息,你这样和他作什?他那轻功你已试过,不过如此,这小黑鬼不到黄河心不死,你不容他把那些破铜烂铁施展出来,怎会死得心服口服呢?"话刚说完,小哑巴忽然不战而退,一纵两三丈,落在主人所备茶桌之旁,端起一碗凉茶一饮而尽,正倒热茶。黑老哪知厉害,立时乘机取出他那中藏暗器的独门兵刃蜈蚣槊,怒吼一声追纵过去。身子凌空,还未下落,眼前人影一闪,一道寒光已随敌人迎面飞来。因小哑巴生得瘦小枯干,事前不曾看出身边带有刀剑兵器,腰间虽似横有一条并不甚宽,不像是什软鞭之类,骤出意外,来势分外猛急。黑老早动凶性,怒发如狂,恨不能一下将人打死,本准备人一落地,便发暗器去打敌人要害,手中虽然按好机簧,但没想到来势神速,迥出意外,人并不曾回头,竟和看见一样,连念头都不容转,方想发那暗器,一面凌空倒纵,以防撞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刚瞥见寒光一闪,急切间不知何物,又因方才对敌吃了点亏,看出敌人厉害,有些胆怯,忙把手中蜈蚣架去挡,就便放那暗器毒钉,已自无及。只听呛的一声,手中一轻,蜈蚣架好似被人斩断。猛想起棘门三侠均精剑术,不禁大惊,慌不迭一个惊燕翔波,凌空转折,待要往下翻落,敌人手中兵器已同时打下,乃是一只大茶杯,带着刚倒的半杯热茶,叭咻一声,茶杯打得粉碎,满头淋漓,又热又痛。以平日所练功力,休说茶杯,便是一只钢镖,只不打中七窃要害,也不至于受伤,没想到这一茶杯竟开了花,当时似有碎片嵌进,奇痛非常,惊慌百忙中,觉着敌人内外功夫都到上乘地步,否则不会打得这重,头已打破,再不见机凶多吉少。 本就不敢恋战,同时目光到处,就这一个起落几句话的功夫,场上业已成了混战。 表面看去自己人多,其实敌人厉害,为首十几个有名人物已前后伤亡了六七个,老贼苏五也被铁笛子一人看住,成了苦战,旁边两个和他交厚的同党上前相助,刚被铁笛子打倒,分明非遭惨败不可。心里一急,更不怠慢,恰巧落处是片高墙,敌人似全出动,大都一个人对付两三个,无暇他顾,以为此时见机先逃,还有脱身之望,忙和箭一般往上蹿去。上半身刚蹿过墙头,脚还不曾落在实地,忽听哈哈一笑,暗道不好,又料后面敌人正追上来,两下夹攻,如何能当?心里一横,打算硬冲过去,猛觉一股掌风扑面飞来。 目光到处,瞥见墙头那面冒起半截人影,正是癞和尚,手还未交,人已被那掌风打退,身子凌空,无法再上,只得就空中一个转侧,二次打算往旁翻落,猛又瞥见一条人影带着一条寒光斜飞过来,想避无及,竟被小哑巴一剑由腰间透胸而过,凌空带着一股鲜血甩落地上。 群贼见这几个厉害同党纷纷伤亡,心胆俱寒,都想抽空逃走,谁知林飕父女和万英、杜霜虹,连同刚退下来的棘门三侠早已防到,无论逃往何方均被拦住。遇到林氏父女,只说双方约好要分死活存亡,不许中途逃走,你们倚仗人多,业已违约,再要溜走,我父女先办不到,至多不让过去,稍微动强便要翻脸,尚不至于送命;遇到那个敌人却是凶多吉少,除非平日恶名不大,还可投降,听凭发落,否则便是哀求苦告也难免于一死。 有时敌人理都不理,话还不曾说完,命已送掉。内中棘门三侠最是手辣,并还深知群贼底细和罪恶轻重,虽然疾恶如仇,遇上必死,除对为首之凶外,都是先将罪恶说出,问得那贼无言可答,方下杀手。内有一贼因对方所说出于耳闻,不甚真实,急口分辩,竟在危机一发之中逃得活命。张家共有五六十个贼党,倒是先被棘门三侠忏伤的一批,除三凶两怪和云南诸巨贼外,居然没有被杀,只是事后均向诸侠求饶伏罪,起下毒誓,从此改邪归正,并由铁笛子再三劝告,自愿将气功破去,再放上路。诸侠表面上当着群贼故意要和主人为难,经林氏父女出头分说劝阻,方始回转,林飕再装好人,由张氏父子每人送了极厚程仪送走。贼尸早经林飕用药化去,一场恶斗就此终结。 诸侠虽觉便宜了几个土豪恶霸,但因铁笛子善于运用心计,非但大量灾民得救,并还兴修水利,永免灾荒。这些土豪惊魂乍定,全都胆寒,一个个痛改前非,将所有田地交出,由诸侠按照人数多少,已耕未耕,减去大量租息,平均分配。事情做得又机密,又公平,灾区的人没想到一场水灾,反而因祸得福,高兴非常。感恩戴德自不必说,所开河渠又关系他本身的利害,所得工资比以前种田所得加几倍,人心本是肉做的,何况这类善良百姓自开工起人人努力,个个争先,谁都不肯丝毫松懈,就有一两个喜欢偷懒的人,在大众耳目互相监督告诫之下,更不好意思不卖力气。从十五起始,十六旺子走后,下半日水势忽然大退,铁笛子按照预计,命所有人工分成日夜两班轮流出动,共只三数日的功夫,便做出加倍的工程,事前准备又极周密,全按兵法部勒,有条有理,一丝不乱,所有用具均极齐全耐用。庄事完了后,男女诸侠分段查看,重新考查,仔细商计,本定五个月工程才能完毕,因是人心振奋,不辞劳苦,做起事来个个精神抖擞,笑容满面,比起以前被官家和当地豪霸逼迫服那劳役,表面不敢强抗,实则忍气吞声,眼泪往肚子里咽,监工的皮鞭棍棒刚一离开,立时懒惰下来,一个个垂头丧气,一点打不起精神,迫于无奈的情景迥不相同。 诸侠所订规条按时而作,虽极严整,形同虚设,从无一人违背,只有监工的人党着他们出力太猛,再三劝阻,令其休息,多不肯听。他们的话也说得好:"这两条河渠乃我们的命脉,本应由我们出钱出力才是正理。诸位英雄侠士费尽心力将我们救出苦海,又帮这样大忙,自己有利益的事,多出点力也是应该,何况每日还有钱粮可拿,给得又多,性命更是诸位英侠所救,此与以前恶人强逼,忍了饥寒代人家做苦工大不相同,再不拿点良心出来,怎么对得起人?"诸侠终觉一个人必须得到休息,才能发挥他的能力,这等做法虽然成功更快,到底人要吃亏;又经铁笛子重订规章,极力分解,才好一些。 当日二次估计,不到年底便可大部完工,事已就绪,无须再要多人统率指挥,只铁笛子一人为首,加上王老汉父子,和由众人当中选出来的一些监工头目足能应付,大家又都有事,早就想去,便同起身辞去。 铁笛子为了自己要办的事太多,不能长期在此,先因九月半才动工,当地气候虽非酷寒,到了腊月仍不免于天寒地冻,难于破上;又当大水刚退,土人均要抢种晚秋,好些顾虑,如在两月之内不将规模建好,根基打定,到了十二月初间便要停顿,等到明年春暖雪化才能动工,一个不巧要多费好些人力物力,耽误农耕,顾虑甚多。最后想出日夜分班之法,以便两面兼顾,既不误补种晚秋,又可防备明春桃花水万一发动,又受灾害。想得虽极周到,心中仍拿它不稳。哪知万众一心之力这等大法,一动手便超出预计,照此下去,至多赶到十二月初边便有完工之望,心中喜极,一面命王老汉代买猪羊,以作每隔五日犒劳之用,一面托沈、姜、万三对夫妻往天水赴约时,转告花、张二人,把山中壮士挑上二三百名,并在当地再雇上数百民工,赶来相助,以便一劳永逸。 旺子回来这一天诸侠刚走,林飕父女也要起身,玉峦、玉男两姊妹更因仰慕樊茵等三位女侠和洞庭君山之胜,本意同行,到岳州沈家住上些日,就便领教。后因沈鸿、万英等男女四侠答应花蝉夫妻,事完约了姜飞夫妇回到他的山中小住十日,再经褒城入川,由川西水路溯江而下,往洞庭家中去等林氏姊妹。林飕又要先往剑阁、广元两地访友,双方算好相会时期,约定成都见面。如其相左,便往洞庭见面。诸侠走后也要起身。铁笛子因他父女三人以前只有一面之识,林飕那样怪人,这次居然能和自己共事,非但志同道合,并且出力最多,做法也极巧妙,虽然宽容了几个恶霸豪绅,一则对方遭此横逆,连经告诫,业已痛悔前非,献出大量家财助赈,均出自愿;二则这次救灾兴利所用银米,十之七八都出在他们身上,当这几千年相传的恶制度未消灭以前,只要平日不是罪大恶极,能够悬崖勒马,真心悔过,也应与人为善,不为己甚,何况以后有事还可寻他,乐得留备患急,也就放过。双方近日越发投机,恰巧修渠的事已有人专管,暂时无事,便亲自送他父女上路,所以旺子到时,一位师长也未遇上。又听说张庄这场恶斗激烈非常,盼了多日,不料仍被自己错过,心颇失望。 文燕见他不快,笑说:"你想错了,那日连我们全家三口铁大爷不令前往,分明是因贼党人多,你我功力尚差,休说双方混战之时,敌人避强击弱,受了伤害太不值得,便逃脱几个,被他记在心里,当你本领尚未练成以前,一个不巧狭路相逢,如何是好? 我们还有林老前辈做靠山,非但当众发话,不许外人妄动一草一木,行时并将他的铁手令留下,这比什么护身符还有用处。你小小年纪,胆子又大,你师父和贼党结怨最多,这次你虽当时往来灾区,人多知你是铁大爷的徒弟,一则那些日贼党不曾出来,认得你的只有苏、李二贼和黑老,两个业已伏诛,你不上场到底要好得多。还有这匹小花云豹,本是你樊师叔所骑的马,你来时她正往天水途中,不曾相遇,走时也未提此爱马。我料你这男女六位师叔与花、张二位订约在先,本来要去,怎会命你将马骑回?你走那日,铁大爷恐你不会骑马,问了又问,还要当面演习,此举必有深意。我知你年轻喜事,以为这场热闹没有赶上便不高兴,却没想到你师父平日行径。虽然到处都有他的亲人,另一面江湖上的凶人恶霸和各地贪官污吏,没有一个不恨他入骨,稍微发现影迹,便要用尽心计阴谋暗算,真个日常都在惊险之中。你跟他一路,只把本领学好,还愁没有施展身手的机会么?" 旺子闻言前后一想,以及走前数日诸位师长对他所说的口气,当时醒悟。跟着铁笛子和老汉父子相继回转,问知小花云豹业已骑回,便取出一包马药交与旺子,说:"此马灵慧非常,这次如非花、张二人受了它主人指教,凭你休想近身。它知此行是寻主人,如见不在,难免自己寻去,这副缰索并制它不住。今夜先将此药取出核桃大一块,化水和在马料之中,此是它主人的暗号,入口便知你樊师叔命它供你乘骑。每日务要用心照看,照日前樊师叔所说喂放教练之法,每日再骑上一趟,一面加紧用功,以免到时手忙脚乱。我的事素不一定,也许一封信来,说走就走,如其分不开身,便要命你代我一行,就便历练。你那功力尚差,非先准备不可。"说罢,又将一枝三折钩连枪取出,说: "锁心轮姜师叔不能送人,再者你此时尚用它不来。这枝三折钩连枪你已学会,只是手法尚欠精熟。从此两月之内你都清闲,正好勤练。另外还有几件暗器,均是你各位师叔所赐,你均知道用法,和钩连枪一样,稍微下点功夫便可用来对敌。你照我所说用功次序做去,到时再说吧。老汉的钢镖带在身旁易生枝节,此时你有许多暗器,用它不着,不可再要了。"旺子听出那匹小花云豹已被师父暂时借来交他乘骑,并有将来派他代出办事之意,师长如不看重,怎会如此。平空又得了这好的兵刃暗器,惊喜交集,心中感激,便照所说用功不提。 ------------ 20 小侠客风雪走征骑 华家岭这场水灾,铁笛子等诸侠做得虽极隐秘,无奈由救灾起,带开渠,差不多经过小半年光阴,场面大大,日子又久,诸位英侠又有一身惊人本领,官方虽未惊动,民间传说却是越来越远。那两条河渠在众土人努力加工之下,到了十一月底竟将基础打好,一切停当。本来当年便可全部完工,不料天降大雪,这年气候特冷,还有好些未完的小节,好在无关紧要,留交老汉父子和十几个由众人当中选出来的头目主持,等到明春雪化,将那一些细节修缮停当,迎着桃汛开闸,引水入渠,大功立可告成。老汉父子住此多年,地理极熟,深知山洪水性,有的地方比铁笛子还要高明,尽可担当,便托他父子代办,以便起身。 这日老汉因铁笛子挽留不住,特意办了一些酒菜,为他师徒饯行。这时,旺子日夜用功,常得高明传授指点,功力大增,进境极速,每日均想师父那日所说,这匹小花云豹业已骑得极熟,进退转侧,纵高跳远,无一样不如人意,以为师父必要派他单骑上路出去办事,哪知老无音信,以后从未提过。眼看隆冬大雪,河工已完,就要起身,师父一字不提,方想:此事奇怪,我本不愿离开师父,听说他老人家言无虚发,前数日还在考验我骑马的事,今已要走,如何不听提起?照癞师叔的指教,说师父表面随和,心中却有分别,以后最好样样听他的话,不要见他好说话,随便多问,一直守定此言,没有问过,也许到了路上再行分手。恩师生平都是步行,向不骑马,我是他的徒弟,断无我身骑马,让他步行之理。到了席上,眼看吃完就要上路,越想越不对。 正想设词探询,猛一抬头,瞥见师父正对他笑,心中一动,欲言又止。快要吃完,铁笛子忽然笑问:"你的包裹兵器,连我昨日交你的二百多两银子,都包好了么?"旺子忙答:"钩连枪和暗器业已带在身上,银子一半放在衣包之内,早准备停当了。"铁笛于点了点头,又隔一会,旺子吃饱,在旁陪坐,知道师父酒量素好,今早便说主人盛意殷殷,此去都是荒凉之区,难得有此美酒,必须尽量吃他一醉。这顿酒少说还有个把时辰,冬天日短,时近未初,不是人马都快,这样大雪寒天,恐未必能走出多远呢。 旺子心正寻思,铁笛子忽又笑呼:"徒儿,这里有两封信,你拿了它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情往别处去,你只照着第二封后面所开途向纵马驰去,不消三日便可赶到。见了那人,交信之后,再绕道入川,去往青城山金鞭崖后茅棚之中等我便了。我的形踪无定,开春三月如未见来,再由水路顺流而下,到岳州洞庭湖边水南洲上你沈师叔家中访问。 我们原有约会,订在四月中旬相见,到时再不见我,也必知道下落。你初次出门,走此远路,一半想使你历练,长点见识,一半想你多认得两位老前辈,得他们一点指教,以免我这几个月大忙,无暇传授,跟在一起,有时专与敌人纠缠,连功都不能用。但恐年幼无知,万一与强敌狭路相逢,吃人的亏,又与你诸位师叔商计,将樊师叔的小花云豹也借了来。此马灵慧绝伦,勇猛非常,比带一个有本领的同党还要得用。它最深通人意,一呼即至。此马活缰你已会用,如见情势可疑,或是对敌之际,你将活扣一拉,当时解开,便可照你意思行事,并能助你杀贼,真个再好没有。此是樊师叔最珍爱的宝马良驹,它虽灵警,你也必须随时小心照护,免受敌人暗算。此马和老花云豹生得一样,最是触目,威名远振,不知底的小贼不是你的对手,有本领的恶贼巨盗都知此马来历,就是怀有仇恨,知道你诸位师叔均精剑术,本领高强,又不似我始终隐姓埋名,永远独往独来,样样隐秘,像前两月张庄那场恶斗,无意之中同门多半赶到,尚是初次。人都当我孤身一人,不知我师门渊源,以为好欺,可以以多为胜,对于马主人却是心有顾忌,惟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将许多强敌引将出来,除非虽有原因,决不敢轻易欺侮伤害,骑它上路好处甚多。我特意借马与你乘骑也由于此。休看雪大天冷,此马异种龙驹,最耐奇寒酷热,多么险滑的路照样飞驰,快慢由你的便,放心好了。" 旺子骤出意外,又惊又喜,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些日内又看出师父脾气,专重力行,不喜多言,事越重大,越无什么话说。仗着以前多半年的用工,塾师又是一个明白事故的饱学之士,识字颇多,均能讲解,见师父把话说完,信放桌上,尚未交过,正在停杯沉吟,偷眼一看,信封后面写着"旺子面交二姊亲启"。并注有几行小字,好似写的地名和所经各处如何走法。心正寻思,老汉最爱旺子,见他面有惊奇之容,知其近来对师越发恭敬,不敢随意开口,暗忖:旺子一个未成年的幼童,近年由秦陇入川路上道路虽颇安静,仍有好些隐迹的歹人。这样大雪寒天,骑此一匹最易惊人耳目的名马,上次张庄一场恶斗,本可将来贼一网打尽,诸侠偏是宽容太过,只把十几个首恶除去,余都放走。最可虑是那有名恶贼李文玉事前漏网,见机先逃。此贼最凶险,同党又多,将来必是一个大害。旺子又是此贼最恨的人,小小年纪初次出门,如何当此重任,心中颇代疑虑。继一想,铁笛子料事如神,向无失策,也许虽有深意,借此试探旺子,使其增加阅历也未可知。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旺子年幼,初走远路,此行何事,能多指教他一点机宜么?" 铁笛子笑答:"事情一半开在信封后面,他此去头一站住在青松坝那里,还有一人自会对他详说。他虽年幼,无什经历,人还机警,所学本领也还勉强去得,我当初便是这样历练出来,比他只有更难。为想旺子将来传我衣钵,早有预计,途中虽然不免艰险,受点劳苦,但是有此良马可以代步,无异多上一个帮手,并且沿途穷苦人家多半和我相识,交情颇深,这一路到处都有照应,比我当初单人出道,做那三年花子,凭着赤手空拳修积善功强得多了。"说罢将信交过,又从身边取出一个玉梅花,命旺子藏在身边。 此去无论何地,只要对方是个平民,或是近年才得初发的小康之家,均可上前投宿,向他请教。开口先说一个"齐"字,如无回音,便相机行事,看人好坏以定去留。否则对方必要问你哪里来的,你再将拇指和二指、中指合拢,打一兰花形的手势,立时将你请进,不妨稍说来历,再如盘问,便以玉梅花作证,自会得他照应。他们俱知我的心意,大酒大肉虽吃不到,饮食起居定必照应,就有仇敌上前相助,一个人应付不了,将马放走,便可随地隐避,得到他们照应。只不要贪玩贪舒服,去往大户人家投宿,尤其深山旷野之中,孤零零的人家庙子不可随意走进,照此马的脚程,就遇贼党也不能把你怎样,放心好了。另外一封明日赶到青松坝寻到那人再行开看,可对他说,你是我新收弟子,为了去年除夕所说之事而来,自会对你明言。此人是我老友,当地的人都认得他,稍微一问便可寻到。" 旺子一一应诺,觉着事并不难,沿途又有照应,心中略放。只是所带银子太多,又知师父身边向来不带多钱,恐其途中缺用,方说:"弟子自会省吃俭用,不消这许多银子。"铁笛子已接口答道:"这个不然,你不比我,我虽日行千里,当时身无分文,但是相识人多,到处有人给我吃的,我又不用什么车马之费,身边不带行李,每日两饱一倒,随地皆可。休说用钱之时极少,真要用到,便非少数,我自有方法取得,或问人借,难我不了。你在二十岁以前又须遵守我的规条,多高本领,不许打着偷富济贫的招牌偷盗他人财物,便做善功义举,也要以力得来。初次走此长路,到了地方,把事办完,还要绕往四川,由水路直下洞庭,前后将近半年光阴,好几千里途程,身边带钱太少,如何够用?何况此是你各位师叔所给,并不是我拿出,就有多余,留作救人之用也方便些。 前途如其有人送你银子,只要对方是你师执至交,或是你帮过他们的大忙,受之无愧,均可随意收入,都当作济贫之用便了。" 旺子二次应诺,将信接过。老汉父子也想旺子此行到处都有照应,和那朵白玉梅花的来历,才知铁笛子便是昔年由秦岭隐居武当卧眉峰的剑侠,铁笛仙崔老人门下惟一高足、外号小笛仙的大侠齐全,相识多年,也只知他近二十多年所更换的几个外号,真实姓名来历尚不知道,今日居然当面说出,不是格外看重,怎会如此?信上的事不肯明言,一定关系重大,前途必有布置,也就不再多说。旺子初次离开师父,心甚依恋,还想再停一会,多问几句,但不敢强,等把小花云豹喊来,仔细查看所带衣物,并将那两封信和白玉梅花贴胸藏好,谢了老汉全家,又往塾师家中拜辞。 正要上马,见铁笛子和老汉低声谈话,望着自己含笑点头,忍不住问道:"恩师何时起身,现往何处,真要等到明春才得相见么?"铁笛子笑道:"你这娃儿天性甚厚,此去不必悬念,我一向独往独来,没有一定所在,对你查考已非一日,无须再加试验。 这次实是事情太忙,无暇兼顾,休看好友甚多,你去办的这件事却不愿人知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胆勇机警,忠义诚谨,又知上进,命你代往再好没有。你我实是背道而驰,短时期内不会和你相见。我想照我走法十九无事,由此到青林坝道路安靖,所行多是官道,偶然经过荒野山村偏僻之区,遇上几个寻常刀客,看上你这匹马,他也无法抢去。寻到那人,拿信一看,他自会指点你去间中的途向。由此往前,每到一处,起身以前主人必要指教,此时不必多用心思。天已不早,虽然马快,大雪刚停,这一段路不好走,留神错过宿头。这等寒天,无法野宿,岂不受苦,快些上马去吧。" 旺子先还以为师父有心试验,也许暗中还要跟来,闻言才知要他自己单人匹马在外历练,所办的事十分重要,一面觉着师父看他得起,拜师不久这样信任,一面觉着年幼无知,此去数千里,人地生疏,万一事办不好,师长责罚还在其次,有何面目回覆师命? 当时忧喜交集,心情颇乱。师父已说了两次,再如多问便显胆怯,心想:什么事都是人做出来,以前我一穷苦孤儿,终年受人侵害,身无分文,尚能挣扎出头,何况今日?各位师长已传授了好些本领,防身兵器之外,还有这多银子做川资,坐下又有马骑,真乃梦想不到之事。当此立功长见识的良机,如何顾虑起来?念头一转,心胆立壮,重向铁笛子和老汉父子翁媳全家拜别上路。 那小花云豹自从旺子照师父所说训练了两月,业已熟练非常,样样均如人意。马既灵慧,旺子又最爱它,两下十分亲热,轻易不上辔头,这时因走长路,恐人注目,才将女侠樊茵特制的缰辔与它上好,先在旁边吃草,喊来之后,因和铁笛子相识,知是主人好友,又知要行长路,立在一旁不住昂首骄嘶,露出欢喜之意。铁笛子见它顾盼神骏,笑说:"你好好送旺子上路,再有数月便可回转洞庭与你主人相见了。"那马竟似明白人意,低嘶了两声,便伸头入棚,朝铁笛子肩上挨蹭不已。铁笛子又嘱咐了两句,便令旺子上马。旺子当着师父还恐失礼,将马牵到芦棚转角,回顾铁、王诸人均在望他,面有笑容,想起前途遥远,至少还有四五个月才得相见,心中一酸,纵上马去,拉紧辔头,不时回望,直到走出山口,连芦棚也看不见,才把辔头微微一拎,那马立时放开四蹄,朝前驰去。 就这纵马飞驰转眼之间,微闻山口外路旁坡上,有一川音少女低声笑说:"千里马要有千里人才配得上,这娃儿土头土脑,配得上么?"旺子听出对方轻视,心中不快,偏头回顾,不料马行如飞,就这晃眼之间业已驰出老远,等到想起回顾,相隔已在十余丈外。发话之处,乃是一片山坡,雪深过尺,林下似有两条人影一闪,忘了将马勒住,也未看清。二次想起,那山坡地势倾斜,自来无人行走,何况上面积雪厚达尺许,说话的好似一个小女娃,听声音不过十三四岁,怎能在上行走,并有讥笑之意,越想越奇怪。 再往回看,相隔更远,人已无踪,前面不远便是张庄,一个小女娃,也不便和她计较,只把那两人的身材和所着红衣记在心里,仍往前面驰去。开头一段离村庄近,河渠工事还有好些细节未完,工虽暂停,零星用具和明春补做的事尚须整理,远近各村的人均要来往。自从分地减租、兴修水利上之后,人心振奋,遇到公益的事抢先下手,一点不用招呼。那雪虽下得大,随下随扫,当中开有一条道路,并不难走。 可是一过新集,便无人管,任其堆积,路甚难行。雪虽停止,一路朔风怒号,冷气侵肌,除新集附近雪中还有车马行人往来之迹,再往前去景更荒凉,白茫茫一片山野,路断行人,所经村落家家关门闭户,连鸡犬也见不到一个。知道当年雪大,天气特冷,人都畏寒,不肯出来走动,恐马滑倒受伤,无意之中失足踏空,落向溪沟之内,不敢走快,便将马强行勒住,不令飞驰。不料那马身轻力大,强健非常,随同主人往来南北各地,多么艰险的路全都是走过。旺子见雪厚过尺,时刻都在忧疑,它却一点不在心上,加以休息了两个多月,恨不能在大雪长路之中任性飞驰,施展它的本能,偏被旺子强行勒住,急得连声骄嘶。旺子近来虽然悟出马的灵性,毕竟人马言语不通,先则它不住昂首骄嘶,喷气如云,不肯听人羁勒,还不知它心意。又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只当那马走了长路,力乏饥渴,想早投店饮食安息,无奈上来走得太快,饭又吃得太晚,腹中不饥,所穿衣帽均系王妻唐文燕照铁笛子所说精工特制,粗布厚棉,外加风帽,周身均被包没,温暖轻便,年轻气壮,并不觉冷。路上忘了打尖,见状想起马行太久,一口气走了一百多里雪地,不曾停歇,回头一看,来路村落相隔已远,前面一片白茫茫,看不出人家所在,心中着急,微一疏神,把手一松,那马便和箭一般朝前窜去,再勒马缰已勒不住,又恐将马勒痛,不敢十分用力。 正在愁虑,打不起主意,忽想起前年为了附近镇上收山货的客人欺他年幼,打来野兽珍药卖不出好价钱,心想走远一点,果然卖钱较多,加上往返用度,仍差不多,还要多耽误一天功夫,以后便未再去。记得前途有一大镇,名叫张王庙,比新集还大,一面靠山,一面是河,乃水陆要道,镇上店铺甚多,热闹非常,计算途程大约不过八九里路,这一带好似师父所说的官道,田垄都在两面,路颇宽平,只要马不失脚,踏向破桥雪窝之中,便可无事。心中寻思,无意之中回顾马后,蹄印极浅,差一点看不出来,猛又想起恩师曾说,那匹老花云豹能够水上飞驰,踏波而渡,今日天气奇冷,北风又大,虽是刚下过的浮雪,被风一吹想已冻结,此马如此身轻,便是下有空穴也不至于陷落。各位师长前两月未走时曾经说起此马的灵慧,遇到难行险地,或是大敌当前,索性将活扣抽开,解去它的辔头,任其自己行动,反比受人拘束要好得多,也更听话。进退旋转之间,只把那一丛救命鬃稍微一拉,或是伸手微拍,便如人意。缰绳乃是防人注目的装饰,并非必需等语。此马上来走得好好,此时忽有怒意,必有原因。前半月骑它山中演习,连马鞍都不用,从未有什失闪,何不试它一试?忙将活扣抽开,稍微一抖,马头笼套全数解落,未等扎好,马已一声骄嘶,翻蹄亮掌,加急往前驰去,比开头一段还快得多。马蹄踏雪,声更轻微,只听一串沙沙净狰的繁音急响,晃眼便是一两里。 道路两旁均是结有凌冰的树木,远望银花璀璨,琼瑶对立,仿佛两行银蛇蜿蜒飞驰,迎面窜来,转眼之间化为两条闪闪生光的白影,电一般往马后倒退下去。一阵接一阵的北风朝马前压倒,虽然戴有风帽面罩,马行太急,那酷寒之气得隙即入,照样透体生寒,冷冰冰的,方觉手冻足僵。暮色越深,天气越冷,时已不早,如非雪光反映,天早黑了下来。心想,前去大镇人家甚多,只一寻到,便可投店安歇,不知地方记错没有。念头还未转完,忽听马又骄嘶,顺大路往左一侧,转身驰去。目光到处,先瞥见二三十点灯光,跟着发现好些炊烟,相隔只有一里来路便可到达。这才想起,张王庙大镇离开官道还有两里来路,转角之处是一土崖,沿途肢陀起伏,时高时低,故此先未看出,心中一宽。因马太快,天又大冷,共总没有多少时候,先抖下的缰索笼套夹在胁下,尚未扎好,眼看前途灯光点点,越来越多,人语喧哗之声隐隐传来,正想将马止住,把缰索套上,马头一偏,业已走到。前面两三丈便是镇上,大小店铺门前均有灯笼火把点起,还有许多卖食物的摊子正在高声吆喝,热闹非常。对面已有数人走来,知道再上缰辔已来不及,只得将马鬃一拉,朝马颈拍了两下,马便收势,缓步走去,仿佛轻车熟路,不等招呼便往右侧一家客店走去,到门停住,嘶了两声。 旺子刚一下马,店伙便赶迎出来,一见旺子是个年约十五六的村童,似觉奇怪,正朝人马注视,还未开口,柜房中又有一人赶出,像是店东,见面低喝:"快将客人引往后面西偏院中居住。院中原有马棚,人马可在一起,不必再分开了。"说时,街上的人见一幼童骑此快马,又没有缰,均觉奇怪,内有几个好事的正赶过来。店东先不和旺子招呼,抢先迎上,低声说了几句,来人便自退回,店东这才转身,抢到旺子前面,赔笑说道:"这样大雪寒天,尊客由长路跑来,人马想都有点疲倦,请到里面暖和一会,吃杯熟茶,上好马料,再用酒饭吧。" 旺子见那店东生得短小精悍,与寻常商人不同,人却和气,并不因为自己行李单薄,年幼村童,稍存轻视,想起师父和老汉父子均说,此去遇到大城大镇繁盛之区,可向店家投宿,无须十分俭省,所投的店也以大的为佳等语。又恐那马饥渴疲倦,并还似乎来过一样,不等招呼便往里走,业已到了院中,自然不便退出,但恐费用太多,忙说: "我有一点急事,明日必须赶路,只有一榻容身已足,不过此马乃是尊长所借,不能委屈了它,马料却要丰富一点。你贵姓呀?"店东笑答:"在下梁五,此马以前来过,尊客只管放心。小店无多费用,这里风大,请到里面再谈如何?"旺子毕竟面嫩,便跟了进去,见店伙引路在前,因无缰辔,无法牵它,马也紧随身后,途中两次回顾,见自己跟来,便昂头往后园走去,果似来熟神气。心疑店家与沈、樊二侠相识,否则不会这样殷勤,越发心定。西偏院是一所极幽静的上房,内里陈设比别处更加整齐。为了隆冬大雪,当地又是往来要道,商货集散之区,那雪连下了四五日才住,比来路一带积雪更深,除镇上街道有人打扫外,离镇里许车马均难行动,许多商客俱都住在各店房中,还有好些常年包有店房的老客要等过年才走,因此别处山村俱都荒凉冷落,极少见人往来,当地却比平日还要热闹,镇上十几家大客店俱都被人住满。 旺子暗中留意,见那客店甚大,前后共有十来座院落,由进门起直达后院,到处都有车棚马厩,共有一百多问客房,能容好几十套车马,到处住满客人,惟独后进一左一右空着两个小院,一个客人俱无,又是这等讲究,知是店家特为招待贵客所留的独院上房,心中不安,无奈对方是个老江湖,说得又甜又巧,使人不好意思拒绝。心想,听老汉父子说,许多客店专一敲诈初次出门的生客,往往一宿之费可抵穷人数月之粮,遇到黑店更不必说,故此途中必须留意,不可上他圈套等语。照此神气,明以上客相待,我穿着十分平常,又未露白,为何被他看中?本想试探着把万山所教江湖上的过节说上两句,一则初次经历,对方那样殷勤诚恳,实在不好意思叫破;又恐马受委屈。见那马厩十分整齐避风,马料更是上品,还有半桶黄酒,正是那马喜饮之物,暗忖:事已至此,上当只得一回,好在身边带有干粮,我只推说途中吃饱,不吃他的东西,睡在坑上再啃冷馍,一样可以吃饱。共只用他一顿马料,也闹不出什花样,不如放大方些,且由他去,好歹将马喂饱,就在旁边空地里遛上一阵,回来安息,省得再投别的店,没有这里方便。 旺子主意打定,假装照看那马,想要走出,猛想起银包虽然扎在腰间,兵刃暗器也在身旁,包中尚有两大锭银子不曾取出,老汉叫我不要露白,如何丢在那里?其势不便带出带进,心方迟疑,忽见方才引路的店伙有一个中途离去的,同了两人,一个端着热水盆,两个用提盒装了几样上等酒菜,还有酒和蒸馍米饭,都是热腾腾的,放在炕桌上面。本是热炕,店东又命人生了一个火盆,越觉室中温暖异常,棉衣已穿不住,惟恐明日费用太多,忙说:"我路上业已吃饱,并未要什酒食,请端回去吧。"店东先把手一挥;伙计全都退出,随向旺子把手一恭,赔笑说道:"小英雄无须客气,千万赏我一点薄面,恕我梁五高攀,陪你用上几杯,我也还未吃饭呢。这个不算请客,本是在下自用现成饮食,人说借花献佛,这个连借花献佛也说不上。我曾受过马主人的大恩,虽不知小英雄是他什人,既骑此马,必非外人,这现成杯酒之敬,容我稍尽地主之谊,总可以罢?" 旺子一听,对方果与沈、樊诸侠相识,心中一喜,觉着所料不差,不由生出亲切之感,疑念渐消。因守师长之诫,并未说出姓名来历,梁五也似知道来客心性,也未深说,只问沈、樊二侠什么称呼,旺子答说:"那是小弟师叔,梁兄不必太谦,你我弟兄相称如何?"梁五闻言大喜,当时改口,略问姓名之后,更不再探询来历。旺子先颇留意,后见对方眉宇英悍,人虽精明,但是对人诚恳谦和,改口之后越发亲热,初次出门,交到这样的人,也觉投机难得。对方样样知趣,不似有什虚假,饮食又极丰美,不由越来越觉他好,只是萍水相逢,受此厚待,听那口气好似全部奉送,不要分文,想起师父平日之言,老大不安,但想对方既与沈、樊二位师叔相识,马又认得客店,就是外人,多少有点渊源,此人又说受过二位师叔好处,想必是真,反正推却不掉,不如且由他去,等到明日上路之时再和他说。哪怕这顿酒饭算他所请,店钱马料仍要照付才是道理。为免争执,也就不提。 梁五暗中留意,见他年纪虽轻,言动之间甚是灵警,外表偏又那么天真,暗中惊奇。 二人边说边吃,都是一些闲话。旺子先还恐他久坐不去,或是有事相烦,托带什话,不好意思拒绝,方想假装疲倦,哪知对方人甚想得周到,饭刚吃完,泡上一壶好茶,便推店中有事,道了安置,举手辞去,旺子见外房还有店伙伺候,推说明早还要赶路,令其自便,跟着关了房门,熄灯上炕,越想越觉事情奇怪,方才因恐对方乘机转问,也未探询他的来历,到底受过二位师叔什么好处,此人动作又是那么灵警轻快,口气十分恭敬,多半也是江湖出身无疑。想了一阵,觉着有些神倦,两眼一阖,朦胧睡去。 旺子睡得正香,忽听有人在撞窗户,惊醒坐起。当夜雪月交辉,月光正照窗上,毛茸茸的好似一个马头,正是那匹小花云豹,不知何时走来,朝窗上用头连撞,心中一惊。 初出远门,样佯小心,因房太热,只将外穿棉衣裤脱掉,内里衣服,连兵刃暗器均未取下。一见马撞窗户,料已发生变故,忙即推窗一看,外面月光如水,照得天宇空明,房上积雪都成银色,到处静悄悄的,并无丝毫声息。心方略放,吃窗外寒风一吹,身上热气全消,手已冰凉。暗忖:今夜真冷,正要缩回,马见旺子缩退,忽然张口来咬衣袖,由不得心又一动,低声悄说:"这样大雪寒天,你在房中养神,明早上路多好,深更半夜出来撞我窗户,莫非这里还有敌人么?" 这一人一马平日常用手势连比带问,好些事均能领会,旺子初意马厩太冷,再不便是天已快亮,想要赶路,随口一问,马竟将头连点,心更惊奇,忙说:"你不要动,我穿好衣服就来。好在天已不早,我已睡足,好便罢,不好便走他娘。"说罢回身,关好窗门,马也不再顶撞。旺子立时下炕,匆匆穿上衣履,结束停当,因不愿白扰人家,取出一小锭银子,想放在桌上,悄悄骑马就此上路。继一想,后院离店门共有六七层院落通道,店中人多,势非惊动不可,外面无什动静,主人不像有什恶意,又是此马自己寻来,如真和二位师叔相识,不问交情深浅,这等走法于理不合,还要被人笑骂,说我胆小多疑,实在不妥。正在迟疑,又听马撞窗户之声,但不甚重,似催起身,连忙走出,想要询问,那马衔了衣服便往外拖,蹄声极轻,仿佛怕人听去。经此一来,更断定店中有事发生。 旺子正要朝外走去,猛觉背上一紧,回头一看,马又在咬背后包裹,看意思似乎要他解下再走,也拿不准是否。连试两次都是一样,试将包裹解下,那马立时张口衔住,头朝旺子往前顶了一顶,便衔了包裹轻悄悄回身,往马房中走去。旺子试一回转,马又回身撞来。前后一想,忽然醒悟,心想:此马今夜举动奇怪,照这神气,分明店家不是仇敌,另外有事,要我前往探看。惟恐身带包裹行动不便,故此要我解下再往前走。回顾那马果在昂首作势,不曾追来,越知所料不差,便将身边兵刃暗器摸了一摸,准备停当,开门走出。同时发现门旁小屋中昏灯摇摇,临窗炕上有一店伙睡得甚香,也未惊动,轻悄悄掩将出去。走过当中正院,到一大树之下,隐身侧耳一听,因天太冷,各房商客连同守夜店伙均已睡熟,只有打呼之声隐隐传来,别无动静。暗忖:我乃投宿客人,深深半夜到处窥探,非但于理不合,被守夜的更夫看破,还要被人误会,岂不冤枉?再说店中院落又多,急切间也查看不完,被人撞见无以自明,好些不妥。恩师和王老汉又有不是真遇不平,不可多管闲事之言。天气这冷,何苦乱撞?又不像有事光景,那马偏又如此坚决,非要我来不可,是何原故?方觉无从下手,又无异状,打算回去,和马再打手势,如其真个有事,索性喊起店家,问明形势,有无可疑客人,或是有什不平之事发生,再来也是一样。只店家梁五真与二位师叔相识,事便好办得多。 想到这里,刚要回走,忽听来路房顶上冰雪微响。这座安平客店地大房多,主人善于经营,打扫清洁,各处院落中的积雪早已扫尽,房上积雪却是高达尺余,吃房中火炕一烤,溶化了好些,檐角上冰柱四垂,上面虽都冻成坚冰,因是新雪,上层虚浮,多半又薄又脆。旺子耳目双灵,受过高明指教,稍有响动立时警觉,听出东小院一面有人在上走动,知己应验。刚把脚步收住,改路往响声来路掩去。前面乃是一条货车通行的道路,东面稀落落种着一排枣树,正张望间,先是两条人影贴着对面树阴如飞驰来,脚步甚是轻快,一身短装,背上寒光闪闪,还带有刀,到了斜对面,略一立定,侧耳听了一听,便朝东偏院角门之内掩将进去。方想:这大一座客店,如何不听打更之声,这两人如是外来盗贼,店家怎么担当得起?心念才动,当头一人忽然回顾,月光之下看清面目,不由气往上撞。原来那人正是店东梁五,身后还有一个同党,兵器是对护手钩,业已拿在手上,以为这里竟是一个黑店,打算跟踪掩将过去。前面二人进门之后,门内忽又走出一个店伙,双方打一手势,忽又退出,隐在对面两棵大树之下,好似埋伏等人,看去不似想要害人光景。心方不解,那房上雪响已早停止,待不一会,微闻对面门内有女子怒喝了半声,底下便无声息。梁五似已警觉,朝同伴打一手势:"东小院有贼,业已出事,我们快走。"说罢,三人各取兵器,相继往门内纵进。 旺子藏在树下,离对面大树只得丈许,听出梁五等三人发现贼党,来此偷盗,埋伏门外,想要迎头动手,不料来贼已由别处房顶上横越过去,抢在前面。旺子终是年轻好胜,又觉梁五这人不错,既非黑店,便应助他一臂。同时,又听东偏院内金铁交鸣之声,知己动手,跟着便有手持兵器的壮汉由店伙房中短装走出,但不跟去,只在院中觅地藏起,向前张望。左角厢房灯光忽亮,内一壮汉便朝那厢房赶去,隔窗和客人低声谈了几句,大意是说:今夜闹贼,东家业已带人亲自出手,包你无事。我们安平店中,客人丢了一草一木,都必照赔,只管放心安眠等语。 旺子本来两次跃跃欲试,一听此言更生好感,刚刚举步,想往门中纵去,忽听身后有了响动,忙即纵身回顾,正是初到时端酒菜的一个伙计,一见旺子,忙即收势,恭身说道:"小英雄,恕我无知眼拙,今夜来贼十分扎手,东小院上房两位女客也非常人,敝东本想和她里应外合,两下夹攻,不知怎的没有动静,也许中了来贼暗算。如今打得甚急,我知尊客剑侠门下,求你仗义相助才好。"旺子闻言,越发激动义愤,匆匆点头,便往对面角门中纵将进去。身刚落地,忽听头上风生,一条白影由房顶上往东小院飞越过去,身法快到极点,一闪无踪。因店伙相隔已有两丈,并未招呼,也不知是敌是友,忙往里面赶进。快要到达,想起师言:"近来贼党多用迷香毒药,上次张庄对敌,如非你诸位师叔服过小还丹,也难免于受敌人暗算。你孤身在外,遇见敌人,先将我特制的解药闻上,方可动手。"心中一动,忙将身边解药喷筒取出,朝鼻孔中喷了一些,然后掩将过去,刚把进门一条丈许长的小弄走完,转过墙角,目光到处,人已倒了一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 二一 客馆救婷婷 未敢通词逢彼怒 长途驰骏马 忽惊别语忆朋交 前文旺子由天水赶回,到了王家酒铺一看,诸侠业已分别辞去,问知张庄群贼中的元凶首恶已全伏诛,山口内两条河渠业已兴工,当地只剩铁笛子和王氏父子为首,率领民夫修那水利,跟着师徒相见,奉命练习骑马,和各位师长所传武艺。当地土人均感铁笛子的恩义,开渠之事又与本身利害有关,人心振奋,个个努力,到了十一月底便大体完成。旺子随奉师命去往间中有事,临行给了两封书信,并未言明所去何事,只说到了青林坝,寻一姓卜的人,便知究里,还给了两百银子的路费。这时天降大雪,旺子行至张王庙大镇之上,投宿在一家最大的客店安平店内,店主梁五自称受过沈鸿、樊茵夫妻双侠的好处,对客十分厚待。旺子先颇怀疑,又不愿无故受人款待,身有要事,不敢泄露来历,好些为难。后见主人对他十分诚恳亲切,又是小花云豹引来,细察梁五神情不像是假,也未盘问他的来历姓名,心方略定。饭后上炕安息,睡到半夜,忽听马撞窗户,起身一看,见月色甚好,知道马甚灵慧,此举必有用意。先疑落在黑店之中,拿了兵刃包裹正往前走,马忽含了包裹,转身回房,也不知什么用意。 到了正院,见四外静悄悄的,并无异状,惟恐引起误会,正在迟疑,先听房顶冰雪微响,由东小院传来,忙即掩过,还未到达,便见梁五同了一人手持兵器,由角门内引出一个店伙,埋伏树下。刚看出主人不是恶意,另外还有几个壮汉均是店伙,也都拿了兵器走出,似想保护旅客,只在当地埋伏,安慰客人,请其不要惊慌。同时微闻东小院内有女子怒喝了一声,梁五等三人听出贼党业由房顶赶往上房偷盗,跟踪赶去,动起手来,金铁交鸣之声甚急。正听之间,旺子踪迹也被内一壮汉发现,由身后掩将过来。旺子听出有警,忙即纵身回顾,正是先前送酒菜的伙计,问知来了剧贼,梁五等三人业已动手,忙即跟踪掩去。快进门前,瞥见一条白影由那一尺多积雪的房顶上飞越而过,一晃不见,这等又松又浮、刚冻成冰的新雪何等松脆,那人飞行其上,竟会悄无声息,知是一个轻功极好的能手,心中一惊。因正院几个守望的伙计似都看见,均未作声,也不知是敌是友。想起以前师长之言,匆匆闻上解药,仍往前走。 初次临敌,甚是小心,转过墙角,探头一看,院中的人业已倒了五六个,双方好似刚刚分完胜败,倒地的人俱都未见转动,也无声息,似已死去。同时瞥见两条带有刀光的黑影,正往上房东首一问相继纵去,只看到一个背影。因双方都是夜行人的打扮,急切间分不出是哪一面得胜,觉着双方都有不少的人,自己人单势孤,不敢造次。正打算看清形势再行下手,掩身暗处,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地上倒着六人,梁五等三人全在其内,照此形势,分明来贼厉害,梁五等店家全被打倒,自己如何能行?其势又无后退之理。正在进退两难,忽听上房又有女子怒喝之声,跟着便听兵刃交触,双方喝骂,动起手来,不由激动义愤,也就不再顾忌,怒火一撞,正往前纵。旺子因受师长指教,动作十分机警,照例不先出声呼敌。刚刚纵到台阶上面,侧顾地上六个店家,梁五和内中一人似在转动,救人心切,也未留意。又觉贼党厉害,暗器业已取在手内。正想隔窗窥探,看清形势再行下手,猛瞥见一条黑影由房中纵将出来,下面也有呼喝之声,双方恰巧迎面。 那贼也是该死,上来先将上房两个女客迷倒,正要入内下手奸杀,不料店家梁五原是绿林出身,洗手归正,开此客店,因比别家准备周到,店伙和气,饮食起居样样精美整齐,旅客又极平安,非但店中向无失窃之事,遇到一些孤身行旅,或是缺少盘川的住客,并还量力相助,因此生意极好,同行俱都忌妒,镇西有一家店主,更把他当成仇敌。 日前听说镇上大闹飞贼,便留了心。当日夜里有两女客投宿,看出不是常人,特意让往东小院上房之内居住。随有两人假装旅客投店,这些店伙都是股东,内有一半还是梁五旧日同道,随同洗手,开此客店,一个个心明眼亮,一望而知是两个黑道中人来此探路。 先不愿得罪他,便以婉言相告,说客房业已住满,请其另觅住处。梁五正陪旺子吃饭,事后方始得知。外面本来派有耳目,也来报信,说那两人曾跟在新来女客身后,形迹可疑,料知夜来必有事故,立即暗中戒备。梁五等三人伏在小院门外,另外三个好手随时在房上下暗中留神戒备。 不料二贼轻功极好,因觉那两女客不是好惹,又知店家有了准备,径由别院偷偷绕来,刚用迷香将上房二女迷倒,这两起人也先后警觉,动起手来。打了一阵,来贼放出迷香毒弹,当时倒了四个,只梁五和另一本领较高的同党知道厉害,因身边解药不及取用,又见二贼十分厉害,一面将气闭住,乘机假装昏倒,一面准备。二贼如下毒手,冷不防纵将起来与之拼命,再试一下。二贼如其走去,再将同伴用药解醒,同起拼斗。二贼本极凶残,照例不留活口,一则来时在房顶上发现警兆,做贼心虚,二则那两女客均是强敌,本已迷倒,不知怎的上房内会有响动,疑是中毒不重,业已醒转,不顾再下毒手,以为梁五最好面子,惟恐惊动客人,上来都是哑斗,不曾出声,回来再杀不迟,慌不迭同往上房赶去。果然醒了一个,当时动起手来。 房中地窄,敌人身法灵巧,多了一个帮手反而施展不开,如非敌人要顾同伴,二贼几为所伤。同时瞥见窗外梁五业已坐起,正在轻悄悄推那未醒的人,刚醒这个敌人,不知何故,再用迷香竟失效用,惟恐梁五这面人多,一声呼喊,下手更难,仇报不成,还要吃人的亏,心中一惊。内中一贼立时冲出,迎头遇见旺子,百忙中也未看清,只觉来人身量矮小,像个幼童,素性凶横,杀人如同儿戏,不问青红皂白,扬刀就砍。 如论本领,旺子虽得师传,像这类成名多年的巨贼,想占人家上风并非容易。只为旺子生来胆勇机警,自一上场,便觉自己行动冒失,不应多管闲事。看方才梁五和他手下人的身法均非弱者,片刻之间便被两个来贼打倒,六个人尚且打不过二贼,何况孤身一人,不由起了戒心。正在盘算,进退两难,心存顾忌,忽听上房女子喝骂,与贼动手之声,重又激动义愤。暗忖:事已至此,不遇上便罢,既然撞上,便须一拼,断无后退之理。主意打定,胆气立壮。因觉二贼厉害,右手钩连枪,左手取出两粒钢丸,本就打着急不如快、偷偷掩去、冷不防打伤一个便好应付的主意,于是全副心神都注定在前面。 一见窗门虚掩,上层吊窗并还向外吊起了些,初意纵到窗前,看好屋中形势,猛下杀手人耳听窗格上喀嚓一响,隔扇启处,一个黑衣短装的贼突然由内窜将出来,双方恰巧迎面。旺子这根钩连枪自得到手便加功勤习,业已练得精熟,敌人来势越猛越要吃亏,无意之中正好把姜飞所传连环夺命迎门三枪的手法用上。孤身一人,初经大敌,格外用心,耳目身手又极灵巧,惟恐一击不中反而受害,心里一紧,双手同发。 那贼一刀砍来,觉着眼前人影一闪,铮的一声,那柄刀竟被对方兵器钩住朝外一抖,不知怎的使不上气力,竟被荡开,心方一慌。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间,猛又觉眼前微微一亮,知来暗器,想要闪避已自无及,微闻身后有人喝彩,一个"好" 字刚听入耳,脸上已连中了两钢丸。那贼一身硬功,寻常刀枪不入,旺子这两钢丸一中左目,一中鼻梁,恰巧破了真气。虽是打中眼角,不曾深陷入脑,左眼珠已碎,奇痛攻心,自禁不住。刚怒吼得一声,负痛情急,惊慌忙乱中,身后忽然扫来一股急风,由不得身子往旁一偏。正待咬牙忍痛挥刀迎敌,旺子上来用枪将敌人的刀钩开,因觉来势太猛,惟恐当面撞上,左手两钢丸相继打出,同时身子往敌人反手方面一偏,就势一抖枪尖,施展绝招想要刺去。百忙中瞥见那贼已被钢丸打中,身子横了过来,又成对面,右手的刀还在乱舞,知其痛极心昏,手法已乱,无须多费手脚,一声怒吼,就势一枪,分心刺去。刚刚刺中,忽听人声呼喝,两条人影相继由下纵上,急切间不知是敌是友,忙即纵身闪避。目光到处,瞥见当头一人正是梁五,手起一刀,朝那贼左肩砍去;同时枪尖抽处,一股鲜血急射出来。这原是同时下手,转眼间事,来势都是又猛又急,那贼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只惨嗥得一声,连人带刀一同翻倒落地,周身鲜血狼藉,死于非命。 房中那贼本和少女拼斗,一听外面有警,同党朝外纵去,因见二女美貌,一个业已昏迷床上,只剩一个。房中虽然宽大,但因店主久走江湖,深知各地风俗习惯,店中有几座小院的上房未设火坑,除床之外,还有火炉炭盆之类。应用家具尚不在内,设备整齐,专供南方客人投宿之用。经此一来,室中空地不过丈许,多上一人反而周转不开,以为走掉一个更易取胜。恶贯满盈,不知死星照命,自恃本领高强,又有一身极好硬功,只要护住身上要害,敌人便伤他不了。明知店中人多,都是江湖中二三流的好手,如非梁五轻敌自恃,见他人少,又恐惊动客人,太顾脸面,早已全数赶来,就这样时候久了仍不免于惊动,虽然不怕,到底讨厌。一心打着如意算盘,正想手有迷香毒弹,多高本领的敌人也不在心上,但是事情非快不可,能将二女掳去,与同党一人一个,再妙没有。 否则便将这个杀死,当地人多,不能奸淫,索性把迷倒的一个带了逃走,如其顺从,便留下来,不从再用药迷倒,先好后杀。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同党窗外惨嗥之声,料知不妙,业已无及。 少女原是匆匆迎敌,没有拿着自己称手的家伙;又知二贼还有恶念,有一同门姊妹尚在床上昏迷不醒,恐中敌人暗器,好些顾忌,只顾守在床前保护,大声呼喝。地方太窄,处处吃亏,正想这两贼曾在途中见过两次,所投决非黑店,为何这等呼喊,不见店家到来?心疑二贼名头高大,店家不敢得罪树敌,孤身一人,如何应付?正在着急,忽见内一贼党由窗中纵出,正待施展全副心力和敌拼斗,只要运用师门真传,杀死一贼,剩下一贼便不怕他。念头还未转完,耳听院中呼喝,窗外台阶上也有动手喝骂之声,知道店家业已惊动,心方略宽。忽见窗前立着一个白衣人,也在途中见过,遇时曾见此人两次在前现身,所过之处雪中连个脚印都没有,看出不是寻常人物。后又发现女扮男装,跟踪追去,凭着师传轻功,竟未追上,晃眼失踪。记得方才姊妹二人同榻夜话,正说此人两次现身示意,未了一次并令土人带话传书,命来这里投宿,看那口气,明是一位师长的好友,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人便昏迷过去。 梦中似觉有一女子口音附耳低喝:"外面有贼!"还将自己摇了两摇。惊醒一看,室中无人,院中却有人在动手。因师妹未醒,只顾喊她,刚看出人已被贼迷倒,心慌惊疑,想往窗前窥探,外面已有数人倒地,也不知是哪一面,匆促之间还未及取兵器,二贼已冲将进来。认出途中所见贼党,当时急于赶路,明知不是善良,没有看准他的来历,不愿多事,谁知暗中跟来。料是劲敌,一时心慌,宝剑恰巧压在枕下不及拔取,顺手拿了师妹的兵器铁莲串又重又笨,不甚称手。正想要糟,途中所遇白衣人忽然出现。回忆前情,方才昏迷忽醒,必是此人所为无疑,又见白衣人面向窗外,口中喊"好",单手往外微扬,先纵出去那贼便惨嗥倒地。外面好似还有数人,也不知是否贼党。因觉白衣人将背朝里,对面贼党十分厉害,相隔又近,此人手无寸铁,却和没事人一般,恐其受伤,忍不住喊了一声:"这位大叔,留意身后!"话还未完,那人已转过身来,刚笑答得一声:"大妹无妨,我们前途见吧!" 那贼业已听出同党倒地,侧身回顾,和白衣人恰巧对面,不禁失声惊呼,回手一鞭,刚要朝那店家特制的壁上挂灯扫去,忽听那人喝道:"狗强盗不必心慌,我不杀你,反正遭报,用我不着,你把灯光弄灭,人家进来怎看得见呢?"声遂出口,耳听叮的一声微响,鞭便荡开。少女就势一铁莲串打去。那贼见了白衣人,业已心慌胆寒,手法散漫,闪避不及,竟被扫中左膀。刚怒吼一声,待要夺门而逃,白衣人身往旁边一闪,恰将去路挡住,口中的话也刚说完,同时窗外连声怒喝,飞进两人,当头一个幼童,刚一照面,扬手便是几点寒光,照准那贼打去。后面跟着梁五,见室中地厌,忽又退往窗外,口中急呼:"众弟兄把守两头,莫放狗贼逃走!"白衣人先是贴墙而立,跟着一闪身,便隔着一桌二椅,由墙侧暗影中轻悄悄飞纵过去。到了床侧,朝床上少女口边摸了一下,再一闪,便往房后套问小屋之中走去。少女看得逼真,认清那人面貌,刚喜呼得一声"林大姊,竟是你么!" 那贼正被旺子接连几钢丸打得手忙脚乱,室中又有一个克星,少女也是劲敌,情知迷香毒弹已无用处,心慌胆寒,不知如何才好,少女铁莲串已横扫过来,正用霸王鞭招架。旺子接连几粒钢丸没有打中,看出敌人厉害,暗器全被打飞,四下激射,打得火星飞溅,叮叮夺夺响成一连串,惟恐误伤床上少女,同时瞥见方才房上那条白影突然出现,往后房纵去,一闪即隐,正要追赶,招呼梁五等人由外堵截,忽听少女急呼"林大姊",才知不是贼党。刚一停步,那贼正朝少女一鞭架去,双方兵器都是纯钢打就,又重又急,-的一声火星乱迸,因是用力太猛,双方膀臂都被震得发麻,朝后倒退。旺子百忙中看出那贼胁下全空,更不怠慢,就势把钩连枪一顺,飞蛇游水,由弯而直施展绝招,照准敌人胁下刺去。 那贼本意一边架过,就势翻身纵逃,不料对方力猛并不在他之下,震得右臂酸麻,身子往后倒退了两步;未及折转翻身夺门而逃,正想外面虽有不少敌人,均非自己对手,只要退到窗前,一个长蛇出洞,惊燕斜飞,舞动手中霸王鞭猛冲出去,路上不要遇见前年那个死对头便可脱险,将来再作报仇之计。心念才动,人还不曾立稳,一见后来幼童手中兵器宛如一条弯曲的寒虹朝胸前横钩过来,百忙中没有看清,手已抬起,还未下落,正待一鞭扫下,将敌人兵器荡开,转身纵逃,不料敌人兵器竟和银蛇也似,转折由心,明明是向胸前钩到,不知怎的由弯而直,这才看出那是一技威震江湖的钩连枪,敌人小小年纪,不知怎会得到手内,心中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敌人身法更是巧妙,本由横里扫来,忽然人随枪转,抢往自己反手一面,少女一声怒叱,也由退而进,手举铁莲串当胸扎到。那贼虽是一身硬功,这么沉重的兵器,又是纯钢打造,来势猛急,也禁不住这两面夹攻,刺啦一声,先被枪尖刺中要害,由右胁下刺进好几寸,痛极心昏,扬鞭往下扫去。旺子早看出他力猛鞭沉,又长又大,一枪刺中,瞥见鞭来,忙即往后倒纵,本就伤中肠腑,凶多吉少,再被这一鞭扫中了些,气功已破,旺子枪尖被鞭带了一带,刺得又深,肚肠竟被枪尖钩住带了出来。那贼痛彻心肺,刚怒吼得半声,胸前又被少女一铁莲串,叭哒一声大震,打翻在地,死于非命。旁边桌椅也被撞倒,连同桌上茶壶茶杯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窗外梁五本在观战,见二贼全死,立时赶将进来。另一少女也由床上醒转。梁五先向二女道惊,又向旺子连声称谢,赞佩非常。二女并不认得旺子、梁五,见他年纪轻轻,这高本领,所用三折钩连枪更是以前常见之物,越发惊奇,便把二人当成一路,便问贵姓,旺子答说:"姓祖名旺。二位姊姊贵姓?"大的一个方答:"我姓崔,这是我师妹姓南。你便是华家岭那位小师弟么?这位贵姓?"旺子机警,恐他当着外人泄露踪迹,忙接口道:"这位梁五兄乃本店主人,小弟今夜尚是新交。" 二女还未开口,梁五已听出旺子心意,起身笑道:"方才那位白衣人乃无形叟林老前辈长女林玉虬,既和二位女侠相识,又是姊妹相称,当非外人。不过在下本领不济,致被鼠贼侵入,虽因事前曾有一点戒备,无奈二贼乃西川路上横行多年的飞贼,淫凶险恶,本领甚高,如凭真刀真枪也还勉强可以应付,无奈这类下三门的淫贼卑鄙无耻,身边藏有迷香毒弹。二位女侠到时,他来店中窥探,伙计看出来路不正,婉言拒绝,随即走去。彼时祖老弟新到,我正陪他同饮,不曾眼见,后来对敌,刚有一点警觉,知道不妙,业已无及,六人倒有四人被他迷倒,不是祖老弟相助,先杀了他一个,崔侠女本领高强,又得林侠女相助,几乎身败名裂。如今后进几个院落中的客人至少惊动了一半,必须前往安慰,还有这两具死尸也要打发。祖老弟和二位侠女定是同门同辈之交,天已快亮,请三位在此谈天。恕不奉陪了。" 二女原是万芳师姊、侠尼花明传衣钵的大弟子,玄-大师得意门人崔真、南曼,因奉师命往寻一人,并打听万氏兄妹和男女诸侠踪迹。因无形叟林飕父女与乃师相识,由华家岭起身最早,曾往访她师徒,谈起铁笛子收徒之事,故此晓得旺子来历。林飕长女玉虬也和二女相识,但她年纪比玉峦姊妹大了十几岁,性情孤僻,大有父风。前三年丈夫忽然出家,剩她一人,又无子女,性情越发古怪,常喜一个人穿了男装往来江湖。因其貌相清奇,不似两个妹子美貌,谁也不易看出她是女子。二女途中曾与相遇,因以前共只见过两面,没有玉峦姊妹亲近,相隔又远,不曾认出。后来玉虬命人警告,令其往投安平店,才看出白衣人是女子改扮。睡时中毒昏迷,也是玉虬解醒。因听梁五口气,知是店主,因和旺子兄弟相称,事前又有异人命他来此投店,只当都是自己人。及听旺子说是新交,刚想改过口风,梁五业已告辞起身,只得敷衍了两句送走。等店伙收拾完了死尸,转身回问,旺子仍不敢明言来意,只说现奉师命由此绕道入川,明日想到青林坝住上一夜再走。 二女见他人和穿着虽带一点土气,言动十分机警,便不再深问他的来踪去迹,心想彼此师门渊源,对方不会不知,便先说了出来。满拟旺子听出自己人,必说实话,哪知始终守口如瓶,说的都是已过之事,对于前途去处、所办何事一字不提。崔真还不怎样,南曼比旺子只大了一两岁,少女天真,心便不快,不知旺子刚拜师不久,好些师执之交都未听说,尤其万、姜、沈、樊男女诸侠的几位至交好友更是一无所闻,就有两人曾听师长说起,也是铁笛子的患难生死之交,玄霍大师和铁笛子虽然相识多年,平日极少交往,并不在内。旺子又守着师父的指教,自不肯泄露机密。南曼却误会对方看她不起,冷笑了一声,便往后房走去。 旺子不善和女子说笑,本就有些发僵。先见这两姊妹对他亲热,虽颇投缘,所说的人倒有一半不曾见过,乃师也未提说,惟恐把话答错,十分矜持,时候久了;己觉难耐。 后见二女谈得好好,忽然神情冷淡,不知中有误会,越觉发窘,正要起身告辞,店家已送来酒菜点心,说:"外面已快大亮,恐三位尊客腹饥,敝东略备点心,请祖二爷代陪,吃完请往西小院,还有事情请教呢。"旺子慌道:"我此时一点不饥,并还有事,要和梁五兄商量,就要起身,请二位姊姊自用,恕不奉陪了。"崔真方要回答,南曼在里房一听旺子要走,越发有气,匆匆走出,接口说道:"有事请便,我姊妹昨夜吃得太早,此时有点腹饥,我们正好同吃,省得皮薄面嫩,见了外人比见敌人还要胆小,多无趣呢。"旺子听出口风不对,语带讥刺,心也有气,不等话完,瞥见崔真朝南曼暗使眼色,慌不迭连答:"好好,二位姊姊请用,前途再相见吧。"说完把手一拱,转身就走。店伙因听梁五说,三人乃同门姊弟,以为少年英侠,不拘形迹,特做一起送来,倒被闹了一个莫名其妙,只得暗告同来伙计,另备一份与西小院送去不提。 旺子因二女走时辞色冷淡,又好气又好笑,暗忖:这两姊妹是什脾气,小的一个看去天真,自己还说她好,不料比大的一个还要古怪,无缘无故使人难堪。我又不要求你,摆这架子作什?心正不快,仰望天已亮透,只是昏——仿佛还要下雪神气,再看沿途客房静悄悄的,因天太冷,后院住的十九都是老客,有的大雪阻路,不曾起身,有的往来经商,向以旅舍为家,准备开春才走,都恋暖炕,一个也未起来。那两具贼尸在梁五走前业已搭走,打扫干净。因二女说少时便要起身,不愿迁移,仍在原处,方觉店家能干,就这不多一会功夫,便收拾停当,客人也各安卧,并未十分惊动,外院的人也许连音信都不知道。如其是个黑店,随便把人杀死,移尸灭迹,尚无人知,岂不可怕?心正寻思,忽想起那马曾将随身衣包衔去,此时不知是否等在马房以内,忙把脚步加紧。 刚进院门,瞥见店伙拿了筐桶走出,内中还有酒味,见旺子回来,忙同转身。跟了进去,见小花云豹正在大吃大喝,一问店伙,才知白衣人昨夜也曾来此投宿,住在前面小房之中。虽然随身只有一个小包,因店中伙计都是明脸,无故对人向不得罪,无论客人贫富,酒钱多少,从无轻视之念,单身孤客,只更照应。等梁五回房,听说又来一客,穿得十分单薄,心想,这场大雪并非刚下,哪一条路都不好走,旺子不算,这前后两女一男怎会长路踏雪来此投宿,越想越奇怪。见上灯已久,女客不便请见,想去见那孤身来客。走到门前,低呼了两声,未听答应,问知无人见其走出,天气又冷,只当睡熟。 料出那人也有来历,许是有心装睡,不肯相见,打算明日再往探询,一面准备当夜擒贼之事,不料来贼厉害,几遭毒手。 事完回到店房,问知客人只有限几个,听出喝骂动手之声都是多年老客,对于本店最是信服,稍微一说便不再问。因时不久便将二贼杀死,余客均未惊动,一面命人赶紧打扫血迹,并将贼尸抬往隐僻之处掩埋,一面准备酒点与东小院客人送去。正打算少时往西小院和旺子谈上一会,就便结交,忽听守门人报,说白衣人本来住在店中,方才忽在外面叩门,说小花云豹功劳甚大,不是此马将旺子惊醒,你们非吃亏不可,务要请它吃上一顿好的早点,以便踏雪上路等语。这时天还未亮,开门出看,哪有人影。梁五本知此马来历,又认出白衣人便是近年威震江湖的女侠林玉虬,忙命伙计提了一桶上好黄酒和马料与马送去。 这时西小院伙计业已惊醒,见上房客人不知去向,马却未走,柱头上挂着客人的包袱,刚一走近,马便发威,头上鬃毛倒竖,待要朝人冲扑过来,知道此马厉害,意欲赶往前面报信,迎头遇见同伴,得知杀贼之事,退了回去。等酒和马料送到,马仍不肯饮食,后经伙计连说带比,试探着送将进去,刚刚开吃,旺子也刚走回,问知前事,料知马撞窗户乃林玉虬所为,只不知那马怎会这样听话,照她所说去做,一点不差。越想越高兴,便将包袱中所藏马药放了一些在酒内,那马吃了越发欢喜,不住用头向人挨蹭,低声欢嘶不已。 一人一马正在亲热。梁五忽然赶来,把旺子拉到上房,一面由伙计送上酒食,相对同饮,一面称谢说:"今夜不是老弟和那位女侠,我非身败名裂不可,我知老弟此行事关重大,我也不便多问,但我梁五虽然以前出身不正,自信还是一个血性汉子,休说蒙你相助之德,便是昨夜蒙你不弃,既然结为朋友,便应彼此关心。我不问你前途去处和所办何事,但有要事必须奉告。昨夜你曾向我打听去青林坝的道路远近。我知当地有一异人,虽然残废多年,本领甚高,照你这快的马,再远一点也能赶上,原不足奇。但是当地是一小路,虽与官道相通,要岔出十多里,才能到达一个不通往来要道的山村,并非投宿之所,你却如此看重,非去不可,当然是寻这位老前辈无疑。昨夜因见老弟机警谨慎,好些话均不便多问,也未想到别的,直到杀贼之后,回到前面,快要来时,因觉老弟小小年纪,这高本领,所用兵器正是昔年恩人所用三折钩连枪。此枪共是四枝,分在男女四侠手内,按理令师应是四侠之一,但听你的口气,虽然相识称作长辈,并非本门师长,为此奇怪。 "实不相瞒,全店上下共有六七十人,倒有一多半是愚兄洗手多年的同道,有事都要商量,无意中谈起老弟的本领,内有两人新由天水回来,他和豹尾鞭花蝉、野马张三二位老弟交好,此去便是访他。得知华家岭这场水灾以及杀贼开河,均是隐名大侠铁笛子老前辈和诸位英侠所为,无形叟林氏父女和武当、洞庭男女诸侠均在其内,以及铁老前辈收徒经过,才知这位新收的小侠就是老弟。他已回来了好几天,因其家住本镇五里之内,另外种有田地,也是昨日黄昏雪住之后方始赶来,所以这些事我还不曾听说。跟着又听有人来报,东小院两位女侠不知何故对于老弟不大投缘,以我走时所见,你们双方一见如故,又有师门渊源,怎会如此?你走之后,那位南侠女并有负气的话,令人不解。你们双方虽非外人,但她师徒最是难惹,乃师性情刚愎,疾恶如仇,昔年我曾耳闻。 她和你万英师叔兄妹都在侠尼花明门下,她还落发,算起来乃是传衣钵的弟子。为了疾恶太甚,杀戒开得太多,几乎逐出师门。自从花大师坐化,这位老人家更比昔年还要手辣,江湖上的恶贼是有一点名望的没一个不恨之入骨,便是今夜二贼曾与二位侠女途中相遇,又知本店人多,不似寻常,仍敢怀那恶念,下此毒手,分明也是认出她们来历,才有此事。你对她帮过忙,理应越谈越深,到底何事生分,可曾说过错话没有,务请明说出来,好打主意,还有青林坝的虚实,也是新回来的二友途中听说,这位老前辈和左近三个隐迹多年的恶人暗斗不是一天,最近忽然失踪,不知下落,你如无什要事,最好不去,或是回转华家岭,寻到铁老前辈,将我说的话向他禀告,再去与否自有道理,否则你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对方既是这位异人的仇敌,对你师徒自然也必怀恨,万一吃他的亏,岂不冤枉!" 旺子先想不说,后见对方辞色诚恳,关切异常,不能不答,暗忖:师父想已他往,哪里寻去。他老人家命我前往,必有深意。异人失踪,也无不知之理,再说所办何事还不知道,要到青林坝看信之后方始得知。信虽在我身旁,第一次出门办事便违师命,也大说不过去。只这二女气人,昨夜多少总算帮过她的忙,不肯承情,还说闲话,想了想,便把奉命先往青林坝要将异人寻到,才知前途去处之言告知。并说:"二女性情反复,自己素来未和女子交谈。因她说起师门渊源,当她师姊,十分恭敬,样样留心,随问随答,从未多言,自思并未说过一句错话,不知何故忽然冷淡起来。" 梁五闻言,低头寻思了一阵,笑道:"我明白了,但还拿它不定。我想令师就不知道青林坝那位老前辈失踪,老弟是他惟一爱徒,小小年纪初次出门,我想多少总有一点安排。你说的话并非虚语,这且不提。至于东小院二位女侠既然未说错话,定是老弟人大谨细,稍微矜持,不肯明言来意。她不知你师命尊严,因而不快,这样还好。我们虽是初交,难得彼此投缘,既为朋友,我也不作客套,吃完只管起身。华家岭那面没有什么吃食好买,相交一场,你帮我这样大忙,我送你一点干粮路菜,还有两葫芦好酒,以作途中挡寒之用,店钱由你来付,我也不再客气,省得争执,反而见外,算是各尽各心,总可以吧。" 旺子不知梁五用意,心想:此人热肠,推辞不掉,只得罢了。因听青林坝有事,赶路之心越急,匆匆吃完便即起身。听了梁五的劝,还想去向二女辞别,刚进东小院,便遇一店伙,说二女已走,此举本来勉强,也就拉倒。心想,天下竟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 自家马快,前途雪深一二尺,此去难免追上,照她们这样为人,本想不理,无奈梁五再三劝说,初涉江湖,何苦树敌结怨,即或不然,万一双方师长真有交情,就此得罪,将来相见也不好意思。如与相遇,尚须忍气敷衍,说点好话。对方偏是两个小姑娘,轻也不好,重也不好,可见王老汉和各位师长所说做人不易之言非虚。尤其是江湖奔走,到处都要受人欺侮,连那有钱的人俱都不免,并且不遇上横逆则已,一旦遇上,反更厉害,一个不巧便有性命之忧。小时孤苦挣扎不去说它,自遇恩师,迁往山口里面,每日读书习武,衣食无忧,何等逍遥自在。后来正式拜了师父,与各位师长日常相聚,非但每日兴高采烈,比前更好,还学了一身本领。初意从此一步登天,更不再有受欺受苦之日,谁知出门才一两天,便遇这样扫兴之事,这还算是有点渊源的自己人,要是外人,更不知是何光景,心中好生不快。 因见梁五殷勤送出,再三婉言相劝,说:"在途中如与二女相遇,千万不要怄气,忍耐为高。好在双方是一家人,又帮过她们的忙,不过南女侠少女娇憨,年轻任性,因你不说实话,发生误会,只要好好解释,必能言归于好。老弟本领我所眼见,昨夜那么厉害的飞贼尚非敌手,走到外面稍微留心决可无虑,只是话不投机,并未结怨,自然不会有什乱子。她师徒三人一向恩怨分明,乃师人虽刚愎,大重感情,她那本领之高却令人意想不到,如能就此结交,在师长未引进以前先留好感,将来用处甚多。老弟初闯江湖,到处都应留心,遇见这类异人奇士,万不可以放过,何况师门本有渊源,比外人自深一层,如何为了双方凡句不相干的闲话发生猜疑呢?"旺子表面点头,心仍不快,觉着人贵自立,遇见异人奇士固然不应放过,但要双方志同道合,彼此互助,才能越交越长,事也越做越大,和各位师长一样,使人见了由不得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才是正理,如何上来先存依赖求人之念,似此二女,随便说两句话都不投机,又有男女之嫌,如何结为朋友?此去再遇,敷衍则可,要我低声下气向她巴结决办不到。主意打定,也未出口。 快出店门,忽见两个形似差役的人匆匆走来,抢到梁五身前打了一千,低声说了几句,梁五面色微微一沉,笑说:"你们不必多管,自有道理。蒙你好意,到柜房去拿一两银子,自买酒肉暖暖寒吧。"二人再三谢诺,又打了一个千,转身走去。旺子回顾身旁无人,只有几个店伙,相隔尚远,心疑贼尸被地方上官人看破,前来讨好敲诈,正想探询,梁五忽道:"老弟暂且停步,到我房中稍谈几句如何?"旺子不便推辞,二人一马便往门旁甬道走去。:尽头有一院落,房舍陈设均甚整齐,乃梁五住家之所。进门落座,梁五笑道:"本镇因是往来要道,有一巡检衙门,虽是小官,人颇精明强干,颇有眼力,深知这里五方杂处,不大好治。刚一到任便看出我一点来历,屡次设法与我亲近。 我见他人尚明白,曾经帮过他两次忙,见面都在暗中。事前说好,他做他的官,我开我的店,我不犯法,无事求他;他如有事寻我,只要事关公众安危,我必出力,但表面上最好不要来往。他也答应,相安已有三年。因其心思细密,镇上好些人家都是他的耳目,歹人来此,多半一二日内便被探明,或是当时看出,自知官卑职小,人力太单,明知来的恶人匪徒只是路过,不在当地生事,也就听其自去,否则必来寻我和另外两个隐名武师商计,设法将其惊走,或是除去。为了城里官府无能,志在除暴安良,不是万不得已,也从不轻举妄动,每日都为商民操心劳思,官俸又薄,实在可怜。我因他比以前的官好得多,前年由几个富商领头,说官不要钱,差役总要养家活口,大家随意捐输,送了点钱与他手下差役,由此逢年过节成了常例。好在所用人数不多,那些耳目都是本镇商民,因他官好,自愿效劳,捐款大家分摊,钱数有限,聚在一起却是不少。此人颇通人情,自己不收分文,对此却不拒绝,只分出小半,暗中请了两个好手,以备援急之用。我是暗中领头提议的,所以这般差役都和我好,他们有什为难的事,我也出力相助,只不许和别处官差一样敲诈商民。这班人均经挑选,也无一个敢于作弊,他们有事必来报告。 "镇西头还有一家招商店,东家是个土豪,所用的人均非善类,以前在这镇上横行不法,所开店铺又多,专一敲诈商客,欺压善良。自从本店开张,屡次命人挑衅,都是丢人吃亏。新巡检上任之后,又不受他勾结,在官民合力之下大改常态。这样杂乱一个大镇,目前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话,比起以前贪官上豪勾结横行,盗贼潜踪,随意偷劫,好了不知多少倍。本店生意自更兴隆。这厮又是怀恨,又是眼红,几次阴谋暗算,又买出人来去往府县控告,派人来查。见本镇地方比前安定得多,不像别处,不是开有黑店,便是隐藏盗贼,仗着僻远之区无恶不作,所告各节均是假话,有时这里还未查完,告的人已先逃走,商民又多团成一片,单他所开店铺手下徒党造些无稽之谈并无用处。因他畏罪情虚,自不出面,来查的人都抱着息事宁人之心,就此敷衍了事,也未追究。这厮见官私两面俱都不行,不知听什小人怂恿,随时物色江湖上人和我暗中作对。昨夜二贼多半也是这厮请来无疑。 "昨日午前有一中年汉子带了两个比老弟年纪还小的幼童,乡土之气并未脱掉,却穿着一身华服,同坐雪橇驰来,直投这厮所开招商店中。这类滑雪的东西本地人从未见过。十九当成奇事,争往店中观看,那两差役也在其内。本就觉那中年人像个老江湖,形迹可疑,那两幼童和他父子相称,偶然又喊一声师父,口音与他不同,明是两个心性灵巧的穷人之子,手甚粗糙,还有裂口,偏穿得那么华丽,好些不称,越想越怪,便留了心。刚天明时,那中年人先来店门外面窥探,跟着顺路往镇外走去,沿途查看地上雪迹甚是仔细。昨夜风大,上层浮雪业已冻结,本镇往来要道,雪中人马脚迹虽多,但是隔了一夜新旧不同,明眼人仍能分辨。那厮走不几步,始而狞笑点头,快到镇口,面色忽变,好似迷了方向,查看不出,在当地徘徊了半盏茶时,又似有什警觉,如飞往招商店赶去。中途遇见那两幼童追出,双方相遇说了几句,便同赶回,仿佛店中有事发生神气。 "这时镇上人家因天太冷,还未起身,只有两家豆腐店刚开,地方恰与本店斜对,二人又恰住在这两家的后院,装吃豆浆,暗中偷觑,吃完又往招商店内寻一伙计探询了一阵,得知那人姓文,幼童是他新收徒弟,在他东家庄中已住了好几个月,平日步门不出,十日前接到远方朋友来信,约在店中见面,乃是他东家的常客等语。这都不奇,最奇是这厮竟是为你而来,曾令店伙到本店探询,昨夜骑马投店的人是男是女,有无同伴先来后到,间得甚详。那伙计一则怕冷偷懒,两店东西相隔也有里许来路,雪风又大,双方又是对头,以前东家吃过大亏,丢人太甚,实在不愿前来。听人说你是个乡下人打扮的矮子。头脸均被风帽遮住,便往附近人家呆了片刻,回去随意编了几句假话,不料这厮咬定你是女扮男装,否则不止一人,怪那伙计不曾用心。两差役在旁,无意之中提起,其实我早料到,一直有人在外隐伏窥探,这师徒三人也有专人对他留意,用不着他们这样跟踪,被人看破反有危险,业已打发走去。 "我料这中年人既然认得此马,并敢清早来此窥探,决非寻常人物。如非为我而来,由双柳庄到此只得五里,用不着特制雪橇,这里留必不久,所去之处多半和你同路,你又骑马,由招商店外经过,天已大亮,人都起身,必被看出。休看马快,这类特制雪橇滑行冰雪之上其急如飞,一个不巧便被迫上。那两个小的就算不济,这中年人一定难敌。 你有要事在身,孤身一人,最好少生枝节,平安到达,把事办完,回去覆命,方为上策。 此去途中,如其这厮乘橇追来,这类东西走到急时虽然比马还快,急切间却收不住,又非平地不可,到时可装不知,仗着这匹千里马身轻灵警,等他快要追上,看好地势,冷不防往旁边纵去,越是高高低低,或是上坡,越追不上。你能避开更好,不能,你再相机应付。他欺你孤身一人,上来必先示威。只一开口喝骂便是仇敌。如非下手不可,越快越好,先用暗器打他,可占好些便宜,包你不会打错好人,回去受师长怪罪;但是随时均要留意,丝毫疏忽不得。" ------------ 二二 雪地冰天 忽惊寇警 旺子闻言,知是那马惹出来的敌人。这中年人必是沈、樊二位师叔的对头,狭路相逢,因知樊师叔常骑此马,故此疑心马上人是女子,忙谢了指教,二次出门,辞别梁五,骑上马背,不等招呼,马便如飞往前驰去。因未钉铁,蹄声甚轻,旺子觉着昨日到时未用缰辔,业已被人看出,又知那马不愿羁勒,反正是这回事,索性把缰辔扎好,连粮袋放在鞍后,快到青林坝再作计较,省得途中有事,或是敌人追来,动手时可以将马放开,方便得多。那马不戴辔头走得更快,晃眼之间穿镇而出,走上野外雪地。过时瞥见人家店铺似只开了一半,镇上客店有好几家,两面房屋闪电一般化为两条白影往后倒去,无法细看,也不知哪一家是招商店。暗忖:此马走得和飞一般,如非戴有风帽面罩,这大雪风休想缓气。出镇时节,路上共总遇到几个单身行人,都是本地商民,没有一个穿得讲究的。那几所店房虽然有人出看,并还听到两声呼喝,因马太快,等人奔出,晃眼已落后二三十丈。也许对头还未知道,就是由后赶来,他那雪橇曾听师父说过,非在冻有坚冰之处才能比飞还快,雪上滑行稍微高低不平便差得多。梁五兄虽是好心,这样快马怎追得上。回顾来路镇口内沿途均有居民追出看马,刚刚缩退回去。 走了一阵,觉出马比方才走慢了些,低头一看,原来前途雪积甚厚,连夜北风,冻成坚冰,其滑无比。那马走法也与昨日不同,非但时快时慢,看去也颇吃力,往往怒嘶急驰跑上一段,忽然收势,有时并还四蹄登地,微微划动,顺斜坡往前滑去,其势更快,但不能久,不似昨日一路踏雪飞驰,始终不减。并有极慢之时,和常马差不多,落地甚轻,踏时似颇用力,走也较慢,颈上鬃毛根根倒竖,口中喷气如云,动作之间谨慎非常,这才想起梁五之言不差,遇到最险滑之处,恐马滑跌受伤,再三喊住,下马步行。"试出冰雪险滑到了极点,休说是马,自己也觉难走。换了常人,简直寸步难行。最可虑是浮雪又松又脆,上层冻结,中间空出好些,稍微用力脚便踏陷下去,等到拔出,冻得脚底冰凉,冷气攻心。头脚才起,第二脚又踏空下去,非提气轻身不能行走,只稍用力试上一试,脚便深陷尺许,差一点没将裤子刺破,伤了皮肉,便难禁受,不知那马怎会在上飞驰滑行,从未踏空。后来悟出那马落时甚轻,起步看似重踏,实则全身都在用力,往上提起,这等聪明灵巧的千里良驹,好些地方使人意想不到,难怪樊师叔那样珍爱。 就这半早晨,计算起来还没有昨日走得平均,所行已有五六十里。这样险滑的冰雪,万一滑倒受伤,如何交还原主?心正发愁,又恐那马用力过度,出汗受风,打不出主意。 忽见前面有一小村落,只五六所人家,茅屋土墙,外面却有一个草堆,上面堆满积雪,门外麦场上积着薄薄一层冰雪,似已经过打扫,不是地势较高,又有炊烟冒起,几乎被雪挡住,猛触灵机,想要寻去。那马似见旺子踏空了两次,恐其受伤,回头衔着衣角往背上拖。旺子知它心意,越发怜爱,笑说:"你真聪明,我代你想个法子,弄点草来扎在脚上就好走得多,不怕滑倒了。"边说边往马上骑去。正往道旁斜坡走上,因是上坡,马行更慢,且喜几步就到。茅屋之中已有两人开门迎出,还有三四丈远,便将雪地走完。到达麦场,方想起梁五走时之言,这样滑的冰雪,对头如乘雪橇赶来,岂不容易追上?对面两人业已迎到马前,先朝人马上下看了两眼,笑问:"这匹马不是你所有,哪里来的?" 旺子也真机警,闻言想起恩师铁笛子所说,立时打了一个手势,那两土人本来面带惊疑,立转喜容,笑问:"来客贵姓,这里没有外人,何人所差?"旺子刚说得一个"齐"字,忽然瞥见来路天边雪尘飞舞,阴雾昏沉中有一点黑影移动,耳听土人惊道: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比马还快?我知你是自家人,有什事情么?"旺子想起那师徒三人所乘雪橇,心中一惊,暗忖:我先藏起,看他来势如何再作计较。话未出口,左边茅屋中又一老年土人走出,不等招呼,先朝那马比了一比,马便跟他往茅屋中轻悄悄低头钻进。旺子知道那马外人不能近身,对于一个生人如此听话,分明马和土人都已有了警兆,遥望黑点移动更快,似往当地驰来,土人又在连声请进,并说:"来的必是对头,我们里面再谈,还有事呢。"旺子依言走进。 到门回顾,就这几句话的功夫,黑点业已加大好些,上面影影绰绰现出两三条人影,那两个穿着旧棉袄裤、头带毡帽的土人并未随同走进,一个不等开口先往取草,一个拿了扫帚铁铲赶往坡前低头查看,扫了两扫,略微张望,便走将上来。旺子业已看出,那是一具雪橇,上坐三人,一大两小,陆地行舟也似飞驰而来,越想心越有气。少年好胜,又想看那来贼是什么形貌,立在门前还不想走进去。土人忽然低声说道:"我们均受过恩人的好处,否则早已冻饿而死,哪里还能活到如今。里面有一小窗,照样可看,还免受冻。" 旺子恐怕连累好人,忙即点头入内,见那马立在当地,上房虽不算小,堆有不少粮食用具,转身都难,马却一动不动,好似事前有人指教一样。前后两面均有小窗,老汉已将窗上布帘卷起了些,果然得看,一面说起女侠樊茵前年雪后曾由当地经过,因和恩人以前来过一次,人数甚多,所以认得此马,并知它的灵巧。方才见马踏雪飞驰,便疑是它。隔邻二人业已出看,一见尊客手势,料定有事,否则不会中途停留,折来这里。 恐他两个心粗,以前知道引马暗号,马的眼力又好,同时发现来路黑点追来,比马还快,恐被看破,特意赶出,先将此马引进,早料马上人不是樊茵,果然料中等语。旺子才知巧合:暗忖:诸位师长真个名不虚传,到处受人亲敬,连这穷乡僻壤荒野之中,也有他的知交,双方素昧平生,只打一个手势,立时亲如家人,关切非常,也无一丝客套。此是多大力量,自己几时能和师父一样,到此地步,就大好了。 心中寻思,眼望外面,那前后高起、其形如舟、一行共坐三人的雪橇已飞驰而来,来势真个和箭一样。刚看见他的全身,人的面目未及看真,便由下面平地上急驰而过。 大人坐在后面,手中拿着两枝短篙,撑地而行,雪橇下面两条发亮之物,像是两根钢条,看神气似未发现自己。前面两小人都是目注前面,手中拿着一个铁管朝前遥望,不时偏头回顾。三人都是一身皮毛衣裤,脸上好似戴有风镜,一瞥即过,并未旁顾,一晃驰往前途,又成了一个黑点,端的神速已极。 旺子赶路心急,匆匆和土人说了几句,便要赶出取草,老汉说:"那年樊女侠途遇大雪,也曾用草绑在马蹄之上,所以我们知道。外面已有人在准备,这坐雪船的人想必厉害,小的手上铁管与恩人那年所用望筒相似,你的人马必已被他看出,追了一阵突然不见,未必就此干休。我料他少时必要回来,你是初见,觉他雪船快,其实此马也慢不了多少,索性等他来此,探询之后再去,稳妥得多。"旺子虽不知仇敌深浅,一则惟恐爱马受伤,二则对头来势神速,实在惊人。那两个徒弟如无本领,怎会带他出来走此远路?这等强敌,一应一尚难自信,那两贼徒就算年幼,多少总有一点本领,自己也非大人,如何骄敌,对他轻视?再想起王老汉父子走时告诫之言,不由有点情虚起来,好在扎马蹄的草尚未取进,便点头答应,想等上一会再走。 隔有盏茶光景,因老汉说,风雪之中长路奔驰,天已近午,定必又饿又冷,执意要他吃点热东西,再三劝说,不令走出。旺子知他好意,饮食还在其次,最重要是恐被敌人看出,不令出外,推辞不掉。心想,恩师常和这类穷苦土人交往亲密,人家好意,不应辜负。乡下农人终年吃些粗粮,难得吃荤,梁五走时送有两包东西,说是干粮路菜,看去分两不重,不像银子,急于上路,又恐小家子气,当时没有取看,此时虽不觉饿,照此荒凉景色,路又险滑,沿途有无人家实拿不稳,那马奔驰了这一早晨,也难免于力乏,何不借花献佛,取将出来,与他们同吃一顿,也算稍微还情,就便歇息片刻,岂不也好。主意打定,便不再走出,请老汉代约外面两人进屋同吃。 旺子刚把马后所扎马料取了一些,用水和了一点马药任马自吃,把梁五所赠路菜取下,未及取酒,忽然觉着内一小包。"沉甸甸的,用手一捏,十分坚硬,像是银子,但重得多,心中生疑,知非食物,随手揣向怀中。余者共有好几包,有的并用蔑篓扎紧,打开一看,乃是各种熏腊,牛羊猪鸡无一不备,每样少说也有两三斤。所说干粮,也是精巧面食,咸甜俱备,包扎尤为巧妙。许多东西分门别类一起扎紧,除干粮是先冻好,再用两个小布口袋装上,横跨马背之上而外,所有路菜共扎成一包,横在马背之上,一点不占地方。因老汉再三推谢,说:"此去路程遥远,这些点心我们也吃不大来,酒更不会入口,共总四人,请把冻牛羊肉分与我们一些尝鲜,足够吃的。隔邻二位老弟还要对付坐雪船的敌人,尊客年纪不大,单人匹马,好些可虑。既被敌人发现,便须留意,说走就走,我们均受过恩人许多好处,你定是他后辈,彼此是自家人,无须客气,我老汉陪你便了。"旺子听他说得志诚,心想少时送他点钱,便不再勉强。自己也不想吃酒,也未开那葫芦。 正在相对说笑,把王老汉所赠干馍、包子取了一些,强劝老汉同吃,忽听门外轻轻敲了两下,老汉惊道:"果然来了,这驴日的真个可恶,可惜积雪太深,否则我们虽然人少,多少也能给他吃点苦头。"话未说完,旺子已赶向窗前,揭开小窗一看,果然去路一面黑影忽又出现,转眼由小而大,现出大小三人,飞驰而来。还未走近坡前,相隔一二十丈,隔壁两家门内忽然走出几个穿得臃肿破烂的村童,年纪都在十岁以内,一同拍手欢呼:"雪船来了,快来看呀!"一面呼兄唤弟、爸爸妈妈喊成一串。再看那两个大人,年轻的一个业已不见,只剩一个年长的还在草堆旁边搓那草绳,手边不远草堆里插着一柄利斧,无意中往来路一偏头。斜角三家门窗缝里似有人影寒光闪动,定睛一看,原来每家屋内门窗后面都伏有两三人,老少不等,有的拿铁棒,有的拿着打狼的梭镖,还有三四个好似拿着柴刀、锄头、钉耙之类,屋门不是虚掩,便是开着半扇,人藏在内,一齐探头,朝外面那人注视,挥手示意,问"来了没有?"那人好似不愿众人露出破绽,把手一挥,口中低语了两句,便全缩退回去。照那形势,只要来人倚势行凶,外面的人一声暗号,便同冲杀出来。 同时又听屋中铁器响动,回顾正是老汉同一中年妇人,一个手持大铁锹贴墙而立,一个拿了一根木杠埋伏在旁,意思好似来人只一冲进,便冷不防上下夹攻,一用木杠朝来人脚底横扫过去,一个便用铁锹打下。所有土人都是那么紧张。门外寒风中,那几个村童脸都冻得通红,内有两个十分聪明,一面随口呼喊,一面朝扎草绳的低声说话,表面却装好奇,要大人起身观看之状。暗忖人心向背真个厉害,这里共总五六家人,大约只有十多个男丁,居然全家老少这样齐心。休看敌人武功高强,真要看出破绽,冒失进来,看这神气,一个有心,一个无意,骤出意料,还非吃亏不可,不死也必带点重伤回去。别的不说,单他们这股勇气已把敌人吞掉。何况事出意外,做梦也想不到这许多人会和他拼命。可见众怒难犯,平日作恶太甚,多么厉害,一成孤立,到处都是他的仇敌,防不胜防,照样也难免于死亡,决难长久无事。 旺子心方寻思,就这耳目所及转眼之间,那雪橇已由坡前往来路直驰过去,看那去势好似另有生疑之处,并未注意当地,滑得又急,业已驰出好几丈。似因村童指点欢呼,临时动念,刚一停住,便掉头驰来,后面大人双篙一撑,便和箭一般驰近坡前,不知怎的一来,便改了道路,一直冲到坡下。因坡太陡,没有冲上。众村童立时连滚带爬,由雪坡上滑溜下去了好几个,争向老少三人询问。相隔三四丈,又被坡角挡住,只看见后面大人起立,朝坡上张望了一下,重又坐定。那人头上戴有帽套风镜,面目全被遮住,只看出穿的是身短装皮帽衣裤,腰系皮板带,背后插有兵器,腰间有一革囊,看不出形貌年岁。搓绳那人因听来人呼喊,已拖上沉重的步履,慢吞吞走了过去,只听双方问答,村童哗噪,问长问短,乱成一片,也未听出说些什么。后见坡上那人手指走路这面,说了几句,跟着便见雪橇往前驰去。 因当地是片高原,土人所指之处偏在前面十来丈,再往前走便是一片斜坡。那大小三贼好似寻仇心切,到了前面顺坡而下,其势比前更快,转眼又变成一个小黑点,朝那阴云密布的暗影中投去,一晃无踪。众村童回到坡上,还在指点说笑,欢呼不已。等到雪橇去远,连小黑点也看不见,方才流着鼻涕眼泪,抖颤着身手,往各人门里奔去。另一壮汉也由隔壁门内空手闪出,帮助拿了草绳一同走进。 旺子见两土人和众村童立在门外,穿的都是补巴衣服,心甚不安,不顾探询敌人去路,如何将其支走,先就称谢,慰问饥寒。老汉笑向人道:"我们奉恩人之命,照例不许探询来人姓名,尊客自己不说,不便请问,但是他这举动和说话口气,都和恩人一样。 休看所骑的马不是恩人所有,以我猜想,定是恩人徒弟无疑。你看这样厉害的敌人,他全不在心上,一开口先就关心我们的寒暖饥渴,不是和他师父待人一样么?老兄弟不必担心。我们以前都是苦人,一年倒有半年要靠草根树皮度命。自从六年前遇见恩人他们,才脱苦海。如今非但衣食无忧,哪家都有一点存粮,只为我们受过多年活罪,有点钱舍不得用。虽是补巴衣服,内里棉花多一半是新的,一点不冷,比起以前天上地下。此去如见恩人,可说八里冈凉亭垭胡四老汉和杨、陈诸弟兄请安问好。听他老人家一说,就知道我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了。如今我们六家三姓,由老到小,谁也不少衣穿饭吃。这是雪大天冷,小娃无法上路,要是往年,没有这场大雪,娃儿小女子们正在读书,还未放年学呢。"旺子见那老汉,说得十分得意,满面喜容,也颇代他高兴。 中年妇人接口说道:"我爹就是年老嘴碎,咱哥和那狗强盗说的活还未对人家说呢。"老汉忙说:"我真糊涂,正经话还没顾得说,先编闲传(秦陇间土话,意是说闲话)。"编草土人便道:"这驴日的一开口就发威。依咱本心,真恨不能把驴日的捶扁,怕给客人惹是非,没好气冲了他几句,说我们自家饭都吃不好,哪有心肠代人管什闲事。 三娃在旁接口说:'方才是有一人骑马走过,快得出奇。我未看见,等到出来取草,马已走远。,这驴日的信以为真,见我理直气壮,一点未生疑心,转向小三娃好言盘问,还叫小驴日的给了他一串钱。小三娃真坏,他知来贼是恩人的对头,雪厚冰滑,竟想引他上当,滑到凉亭坯深沟里去,跌死出气。我想这类驴日的真个跌死倒也除害,万一跌他不死,或被看破,回来岂不讨厌?想不到两个小驴日的也是那么可恨,竟说马的蹄印前途不曾发现,莫要藏在土坡上面。我装不曾听见,向其警告,说马过之时我并未见,你这样凶恶无礼,娃儿所说不足为凭,还有凉亭一带有两条山沟,深不见底,这样大雪也许看不出来。我快半百的人,你们多不好,不能使人误伤,造那无心之孽。你坐这家伙比飞还快,你要追人,我不拦你,前头三四里是条斜坡,除走得太快,自己翻倒外,包你没事。进了凉亭桠,下山口一里多路便要随时留意,非要赶出十多里见不到人家,莫要翻在山沟里面却来怪我。 "小驴日的还在旁边噜苏,说我不是好人,两双小贼眼朝我骨碌碌乱转。总算驴日的知趣,不该死在我们手内,朝小驴日的笑说:'这里的人都是这类蠢汉粗人,不曾说话。坡上只有几所土房,人还无妨,马怎可以走进;何况来路曾见敌人马行极快,他未带有望筒,又未回顾,不曾发现我师徒,怎会突然停下。再说,既骑此马,必是仇人之一。休说我师徒三人,再多两个他也不会胆怯藏起。至于雪中蹄形更难作准,沿途我也留心查看。因那匹马是异种,从小受过训练,未钉蹄铁,走得极轻,非但蹄印极浅,并还时断时续,中间好些地方均未发现,走上一段又露出来,大约与冰厚薄有关。方才敌人就在我们过冈时由上到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再用望筒查看,便不见他影迹。心疑马快,业已跑远,天又阴沉,望筒至多看上一两里路,雪中马蹄常有中断之处,因此照直追来,不再留心看那地形,也许未了一段冰雪坚凝,不曾留下印迹。这几个村童年幼无知,如有虚假,怎会异口同声,说得一样。如说大人所教,就这一点功夫也教不来。'小驴日的还说:'小三儿与娃儿们的话有些不符,只他一人说出地名,余均朝前乱指,恐怕其中有诈。'我正发怒,打算引他进门送死,索性拼个死活,就为恩人受伤送命,拼掉一个狗强盗也是好事。驴日的真乖,竟说:'小娃儿家哪有这样细心,只要所指途向差不多也就是了。你两弟兄如何比我还要多疑?'说完也不再理人,临走还说了两句狠话,真个可恶到了极点。我先还恐雪中蹄印讨厌,被小驴日的一说,颇悔先前不该偷懒,又防雪厚留下脚印,引起对头疑心。后才看出此马所过之处极少痕迹留下,方始放心。照此形势,就他回来,尊客已走,也不怕他了。" 旺子一面称谢,人马均已吃了大半饱,敌人已去,正好赶路,匆匆收拾,把镖囊挂向马上,紧了马的肚带,刚取出几两银子,老汉和两土人便变色道:"你作什么,我们有吃有穿,看你是恩人徒弟,才当亲人看待。实不相瞒,我们如非见你年轻,驴日的太恶,你用银子买人,还疑心你是假的呢,我们有什患难,恩人自会知道,前来解救。平日我们都听恩人指教,拿气力去换自己的用度,这不比当初落难时节,无故要人银子成什么人呢。"旺子见他理正词严,只得收回,越看越觉对方真诚恳切,豪爽天真,义勇双全,由不得心生敬爱,自然感动,脱口说道:"老汉和二位老大哥不要怪我,你说那恩人实是我的师父,只为刚拜师不久,便奉命往青林坝去寻人,好些规矩师父均未指教,只知奉命而行。因见你们出力甚多,如今天寒地冻,快要过年,也许缺少钱用,打算分送一些,并无轻视之念,没想到此举不合,容易误会。你如不信,还有一件信物在此。" 老汉和那中年人正说此人简直和他师父一个神气,说话口气再像没有,忽然瞥见旺子手上拿着一朵玉梅花,越发高兴,欢呼起来,别屋中人闻声也同赶过。屋内门外立时站满了人,七嘴八张,探询恩人铁笛子的踪迹,日内可要由此经过,旺子知道恩师救人太多,远近各地受过好处的土人感恩切骨,稍微敷衍,难免日夜盼望,忙说:"恩师这一半年内恐未必由此经过,否则我也不会单骑上路。" 众人还在追问下落,老汉急道:"仇敌已被我们引往岔道,此时正好土路。他那船快,莫要中途醒悟,赶将回来,我们均不知他有无同党,只管唠叨作什?"旺子也说前途有事,急于上路,众人方始住口。出门一看,外面连男带女人已挤满,鹄立在雪风中,想要查听恩人动静。因见屋小人多,没有走进,暗忖恩师真是英雄好汉,伟大已极,这些人都说我像他,将来非学他的样不可,越想越高兴,马已自行走出。遥望凉亭垭那面暗影沉沉,白茫茫与天相接,相隔只有三数里的山口峰崖竟看不出一点影迹。天低得快要压到头上,料知前途还要下雪,忙向主人辞别,互道珍重。在众声欢送声中骑上马背,下了山坡,如飞往前驰去。 那马竟知人意,下时举步更轻。天气奇寒,冰雪越冻越坚,简直不留影迹,一路留心。走出半里来路,马方加快。遥闻身后有人呼喊,回望山坡上立着两人,正在招手,相隔已远,风向不顺,听不真切,只说土人有什事情要向恩师带话,本来还想回去,再一回顾,人只两个,旁边立着许多村童,误以为方才未见过的人赶出欢呼送行,马行越快,略一寻思,业已走远,后面山坡上人只剩下一丛小黑点。看出天气比前还要昏涝,这场雪不知如何大法,心里一急,也就不愿回去,一路飞驰,晃眼十来里,天上果有雪花飘下,越发着起急来。旺子不知后面土人看出天气不好,转眼大雪就要降下,另外想起一件要事,故此在后狂呼,喊他回去,等到雪住再走。这一迟疑不决,竟致陷入危机。 旺子自不知道厉害,暗忖:听老汉说,青林坝相隔还有好几十里,未了一段山路崎岖,更是难行,偏又下起雪来,地上积雪已极险滑,再要天降大雪,这匹马多么灵慧身轻,也禁不住雪花迷目,一个不巧,滑倒雪中,非但马难保全,自己也有危险。先颇愁虑,后见那马一路冲风冒雪向前飞驰,不时昂首骄嘶,喷气如云,端的千里良驹,神骏已极,只说马有灵性,看它这样精神健旺,得意骄嘶,也许还不妨事。前听各位师长说,此马灵巧无比,如有凶险,不是想法报警,急嘶示意,也必走向归途,觅地藏身。恩师到处都是亲人,此是官驿大道,像方才所遇人家前途不会没有,马在这条路上往来多次,必有投奔之处,所以这样飞驰,心中一宽,索性听马驰去。 哪知这匹小花云豹昨夜便看出一些危机,二次上路之后,觉着天气虽然不好,后面还有敌人追来,更是凶险,性又刚强好胜,想在大雪未降以前将这一带荒凉的官道驰过,就不赶到青林坝,也可投往以前去过的相识人家,或是邻近官道的村落之中暂避风雪,等到雪住再走,加以四蹄已经土人相助,扎上干草,越发不易滑跌。原是情急拼命,打算把这难关闯过,并非有什把握。旺子平日本就觉马灵慧机警,再经途中两次有事,第一次仗它救了两人,方才又全仗它机警脱险,越发看重,信赖太深,初上马时的疑虑逐渐减消,毫未想到危机已临,就快发作。 为了回忆昨夜杀贼经过,崔、南二女的影子忽然涌上心头,本觉南曼不通情理,不应无故怪人,心中偏放她不下,上路之后己想过几次,极盼前途能与相见。可是双方道路相同,这样快马,始终不曾遇上,除乘雪橇的仇敌外,不曾遇见一个人影,先后相差不过半个时辰,竟会追她不上,越想越奇怪。飘雪之后重又想起,暗忖:她虽不近人情,平心而论,双方既有师门渊源,便应明言相告。我因不知她师徒来历姓名,谨守恩师之诫,好些为难,她怎得知?算起来双方都有不是,难怪误会。这样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她两姊妹多好轻功,也无一口气赶到,走得比此马还快,毫不缓气之理。如今天正飘雪花,后面又有仇敌追赶,此女想必还在前面,莫又遇险,最好能够追上,照梁五兄所说,稍微服低,赔上几句好话,好了总是自家人,合成一起,彼此都有照应,方便不少。念头一转,早来盛气全消,便一路留神,张望过去。 ------------ 二三 人似濯冰壶 雪夜深山 忽惊怪异 旺子初见二女,对于南曼便生好感,否则,如照平日不喜和女子一起的性情,梁五出时已同走去。初意对方师长既与各位师长相识,白衣人又是无形叟的长女林玉虬,坐谈些时就便请她指教,长点见识也是好的,便没舍得走开。等送走梁五店家,把血迹打扫干净,二次回房,坐定对谈,南曼问话最多,正越看对方越好,不知为何触怒,拂袖而起,伙计送来点心,南曼又出发话,简直使人难堪。初次遇到这类事,自然愧愤交集。 后听梁五一劝,路上几次寻思,竟把心情改过,反而埋怨自己太嫩,见了人不会说话,否则双方已和各位师长一样,成了异姓骨肉、同辈至交,怎会发生这场误会。单人匹马,难得凑巧,遇见两个同辈姊妹,偏不善处,将其得罪,想起实在冤枉。 正在胡思乱想,风势渐止,雪是越来越大,连人带马已全卷入雪海波涛之中,马蹄也慢了下来。旺子所戴风镜已被雪花布满,先还在用手套拂拭,后觉雪下越大,有时连面前马头都看不真切。刚把风镜上面积雪去掉,转眼又被雪花遮蔽,实在不胜其烦,反正一样是看不见,索性不去管它。这一赌气更糟。天气酷寒,雪花转眼结冰,风镜上面的雪花越积越厚,成了两小圈灰白影子,灰——、暗沉沉罩在眼前,什么也看不见。那马先还奋力向前急驰,想由万丈雪潮中冲过,赶往前面,不知怎的,微一停顿,便慢了下来,知道此马最是刚烈好强,不是万不得已,真正危险,决不会放慢脚步。自己戴了风帽风镜,外面影子都看不见,那马想必也是一样,似此盲人瞎马,奔驰千寻雪浪之中,休说一脚踏空,落到山沟雪窟里面性命难保,稍微迷却途向也是凶多吉少,甚而连人带马倒毙雪里都在意中。 先听那马一路连声急嘶,甚是悲壮,便料马性灵慧,觉着形势凶险,想要纵下马来,减轻它身上重量,并可互相牵行互助,无奈走时不曾想到,那副缰辔不曾给它戴上,马鬃之外,连个拉的都没有。虽然人比马灵,可以用枪探路,试探前进,万一遇险,想要把马拉住便办不到,就是平安无事,人太矮小,拉了马鬃同行也不方便。周身都是积雪,衣服也多冻僵,手套虽然稍好,已不似初上马时那么灵便。如去手套,像这样从小生长第一次遇到的风雪酷寒,空着双手长路奔驰也难忍受。计算途程已走了一大段,估计至多还有十余里便可寻到官道旁边岔路,往青林坝驰去。可是这大的雪,四外茫茫,到处滚浪翻花,宛如陷身大海之中,就是走到也看不出道路。此时业已手冻足僵,周身没有丝毫暖意。如将风帽脱去,又经不住那奇冷,越想心越烦。自己一个穷苦无依的孤儿,本和左近几个老人一样,从小受欺受逼,苦到老死,永无出头之日,不料遇见恩师和各位师长,平步登天,居然逍遥自在,得有今日。师门恩深义重,便是葬身冰雪之中也所心愿,只是这匹千里良驹随同葬送,非但可惜,也太对人不起,越想心越急,不觉走出老远。 这时离官路岔道路已不远,几次想要下骑,均因旺子和乃师一样心情,虽然胆大机警,勇于任事,但是遇到紧急之时、心思却极细密,不看好形势,算计停当,决不下手;又觉那马业已走慢,由向前狂奔变成小跑,稍微放了点心,顾虑太多,似此相依为命,因循下去,固非善策,下马之后,一个不巧,只有更险,反不如打定主意再作计较比较好些。心中迟疑不决,忽然想起,当马冲风冒雪狂奔乱窜之时,曾经连声怒嘶,不曾停歇,自将步法放慢,已有好一会,不曾留意,中间好似只低嘶了两次,便无声息。心思烦乱,也未留意,与方才大不相同,莫要自知绝望,或是形势越险,全神贯注脚底,连叫两声都顾不及么?念头一转,一时情急,忍不住将手套上的冰雪拍掉,想将风帽解开。 那特制的帽套连搭祥均被冰雪冻紧,成了一个硬壳,套在头上,手套也冻得冰硬,稍微一抽,还未脱下,一股寒风已由袖口钻进,其冷如割,知不是路,心慌越甚,重将手套套好,暗忖:外面形势一点不知。我已成了瞎子,便纵下去也是白送,只更危险,这便如何是好?实在急得无法,脱口喊了两声"恩师,徒儿今天送命无妨,如将小花云豹送掉,怎对得住樊师叔呢?" 方觉语声发闷,耳听前面好似有人答话。因那风帽乃万山之妻唐文燕关心旺子,见当年风雪酷寒从所未有,恐其孤身一人,初次经历,途中受寒,无人照应,特照老汉昔年往来天山所用防寒衣帽,照样做了一套。周身服装均是特制,上下相连,只将所有搭拌帽带全数结好,再穿上一副羊皮手套,一丝风也透不进。旺子上来嫌热,又觉气闷,因不愿辜负人家好心,只将内里一件皮紧身去掉,穿上之后一直未脱。初上路时便觉天冷异常,后来越走越冷,早将那散开来的帽套解将下来,与上衣相连,一同扣好,两耳也被遮住。虽然制法灵巧,没有气眼,外面声音一样听出。但因雪下越大,头上又被冰雪包没,听不甚真。这类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地,怎会有人在前答话?心中惊疑,忍不住二次伸手。 因手套急切间不能解下,无法取那暗器,一手握着钩连枪柄,暗中戒备,一手便将颈上活扣拉开,将帽套往上一托,冒着风雪酷寒定睛往前一看,不禁大为惊奇。原来马前有一毛茸茸的灰白影子,身量不高,也不知是人是怪。头上好似戴有一个头笠,紧跟在马头旁边,随同前进,走得竟和马一样快。心想,此时的雪少说也要比前加高尺许,道路险滑,天气酷寒,常人怎能出来随意行走?马步虽慢,比起常马仍快得多,雪里何等险滑,他却若无其事,和马走得一般快慢。还有此时雪花迷目,对面不能见人,我这一人一马老远驰来,他是如何知道?心生猜虑,脱口问道:"你是何人,在我马前作什?"旺子也是事出意外、万分忧急之时惊疑大甚,来路又有敌人追赶,顾虑太多,口中说话,由不得右手一紧,那柄钩连枪便随手脱落,搭向马背之上,心方警觉,人还不曾问清是否仇敌,不应冒失先取兵器,马前人影一晃,忽然不见。 旺子心有成见,不知如何是好,未免手忙脚乱。因见那人把头一偏,突然失迹,也没细想,脱口大喝:"你如好心相助,自然感激万分,为何不肯赐教呢?"连喊两声,未听答应。帽套一揭,寒气一股接一股由头颈下钻将进去,冷得周身发抖,直打寒噤,马却稍微快了起来,只是脚底沉重,好似没有以前轻便。心疑敌人闹鬼,马被制住,不能走快,对头一去,方复原状,念头越想越左,不由气往上撞,大声喝道:"几次请问,怎不理睬?我师父铁笛子不是什好欺的,你如不信,身边还有信物,一看即知。你要是个好人,将我引到有人家的地方,嫌我说话失礼,情愿向你赔罪,并有重谢。就是江湖中歹人,只肯改邪归正,我回去禀明各位师长,也必出力相助,决不与你为敌。你如存有恶念,欺我年幼,那是自讨苦吃,叫你尝尝三折钩连枪的味道。"说时,因防那人暗算,又听马在怒嘶,越发心慌,随口怒喝,也未寻思,一面强忍酷寒,把手中钩连枪不住舞动。忽觉身后仿佛有什东西微微撞了一下,心中一惊,话也说完,随手一枪反扫过去,竟扫了一个空,方以为自己多疑,这样快马和险滑的雪地,怎会有人纵往马后,忽听身后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无知顽童,我料错了,老铁真个无聊,多少年不收徒,却收这么一个蠢娃!" 旺子原是惊慌太甚,口不择言,人本机智聪明,业已警觉。想起小花云豹灵慧勇猛,对方如是敌人,早有警告,也必与之相拼,决不容其贴在头前同行,毫无反抗,多半是个熟人无疑。念头一转,刚刚停手,便听身后发话,因已有些明白,知道敌暗我明,又在马上,防不胜防,如有恶念,随时均可下手,怎会走了一路这样安静,深悔把话说错,无奈业已出口,收不回来。正想如何改变口风,一听对方在后发话,仿佛立在马股之上,越发惊奇,料知那人必是一位前辈英侠,闻得马嘶寻来,马既与他相识,决非外人,心中惊喜,还以为方才虽然失礼,一则我是幼童,初经奇验,事出意外,难免惊慌,不知者不为罪,说的又是两面话,总可原谅,意欲听完再行回答,便未开口,后来越听口风越不对,慌道,"老前辈,千万恕我无知。因我来时,曾遇大小三个敌人,为首一贼十分厉害,同乘雪橇在后穷追,不是凉亭桠八里冈上人家相助,几乎被他追上。老前辈和他身量差不多,一时惊疑大甚,多有冒犯,当你未说话时,我已后悔了,千万宽恕,等我出险之后,再向你老人家叩头赔礼吧!"说罢,不听回答,马却越走越快。 旺子心疑那人也在马上,天又太冷,冲风冒雪而驰,大股冷气夹着大片雪花迎面扑来,见缝就钻,由头颈里倒灌进去,实在冷得难受,幸而扣拌活结均极精巧,把帽套往下一按,稍微一拉,便即复原。忽然冷不防口呼一声"老前辈",同时转身,一把往后抓去,满拟抓着那人一点衣角,再行求说,哪知还是扑空,同时觉着帽上风镜被什东西轻轻拂过,铮的一声微响,隔着手套一摸,镜上冻结的冰雪本有半寸多厚,已全脱落,镜外雪花飞舞中,一颗马头已可看出,料是那人所为,必还在旁,不曾走远,方才虽说气话,仍看师长情面,想引人马出险,连说了许多好话,不听回音,天色好似开了一点,人都始终不见影迹,只得罢了。 经此一来,料知事已无碍,再一低头,越发宽心大放。原来八里冈土人以前曾见樊茵草扎马腿有过经险,先用芦花和旧布条扎在马的小腿之上,再用软柔干草将马蹄和半截马腿包好,扎上一层草绳,四蹄全被护住,本就比马蹄粗出两倍不止。走了这一大段,雪花积在上面,全都冻结,底下的雪也越积越多,差不多有径尺方圆,变成四个雪团踏在脚底,走起来虽无以前灵便,看那意思决不至于失足跌倒,遇到平坦之处还可乘势滑溜过去,只不踏空落在山沟里面便可无害。雪也小了一些,又走一段,估计快要转入岔道,正用手套随时擦那镜上雪花,沿途留心查看过去,忽听前面有人大喝:"再走半里,往左一转,便是乌家堡,堡外有十几处人家,凭你师父情面,必蒙收留。雪住再走,否则无论去往何处,这样冰天雪地均极凶险,不是这匹好马,照你那样无礼无知,早不管你了。不听良言,又要冒失犯险,又分不清是非善恶,自己送命,还要连累人家好马,这样一个顽童,命他冲风冒雪走此长路,我真不知老铁和沈氏夫妇什么心思!快些去吧,再如多言,我也不会理你!" 旺子闻言惊喜,刚急呼:"老前辈,请停贵步,容我说两句话,就知恩师用意。弟子今日冒险无知也是情有可原了。"说时,瞥见方才所见、身上好似反穿兽皮、毛茸茸一幢、头戴宽边斗笠的人影突在马前出现,往右侧面走去,脚底甚快,连喊不应,只一晃便隐入雪花飞舞之中,不见踪迹。马也不等招呼,便往斜刺里偏头驰去,情知那人见怪,悔已无及。刚想起这里离青林坝不远,又在官道右面,与那人去向相同,也许此人便与那姓卜的老前辈有关,或是他本人都不一定,如何说了一路好话,为了谨守师命,不敢泄露,成见太深,忘了设词探询,当面错过。想要跟去,八里冈土人曾说,入口前半段还好,后头歧路甚多,又极难走。这样大雪迷目,人困马乏,也无法前往,好容易前面不远有了人家,如何再犯奇险?事已过去,只得到后再说。 旺子心方后悔,半里多的途程转眼临近,偶然低头,看出马蹄下面雪团十九散落,只附着薄薄一层,有的地方连草绳也露了出来。暗忖:看方才马蹄上面积雪本应越积越多,怎会自行脱落,马又未停,并无别的动作,莫非此老恐怕敲冰时伤了马腿,已代去掉不成?忽听马嘶和人笑语呼喝之声,双方越走越近,看出前面雪花飞舞中,现出一些树木,并无房舍,跟着便听得有人大呼:"来客请慢一步,这里高低不平,留心滑倒!" 马已放慢脚步,缓缓走了下去。 到后一看,原来当地是片密林,只中间一条通路和八里冈上一样,土人勤快,那雪随下随扫,上面又有大树繁枝遮蔽,别处雪深三尺,这条通路只得薄薄一层新雪,有的人还在打扫。上面树枝大密,经不住冰雪重压,有的业已折断,有的压低下来,离地不过丈许,顶上积雪厚达一两尺,早冻成冰,互相凝结,成了一道天然穹幕,雪花一点飘不进去。玉盖琼枝,银花难瑰,宛如水晶宫阙中一条十多丈长的驰道,清丽绝伦。人马刚由入口雪坡走下,雪花立被树幕遮住,眼前一清。旺子从未见此奇景,刚刚脱险,绝处逢生,又见对面那伙土人,好似事前得信,赶出欢迎,和八里冈土人一样亲热。人才对面,便争先恐后代旺子打扫人马身上雪迹,请往内中一家取暖,并说:"汤水现成,尊客不要客气。"料和前遇土人一样,好生欢喜,连声称谢,和亲人回家一样,由为首两个中年人陪同前往。 走出五六丈,由树林旁边小径穿过,到一崖下,看出这伙土人十九住在崖洞里面,去的那家是座天然崖洞,甚是高大整齐,旁边并有两洞,虽然较低,但比别的崖洞更加宽大,乃村中人民存放牲畜之所,打扫也极干净,牛马猪羊无一不备,差不多每家都有几条。心想,村口外面居民如此富足,乌家堡内还不知有多好。主人姓郭,弟兄二人待客甚是殷勤。这类崖洞本是冬暖夏凉,主人又生了一堆炭火,越发温暖如春。旺子最最关心是那马前异人,初意不是异人送信,主人怎会前知?将马安置,脱去外面棉袄风帽,刚一坐定,端起一杯热茶,只喝得一口,便问主人:"方才可曾有人来过,怎会知我来此,如此厚待?" 主人答话竟出意料,说起初这里人家都耕堡主的田,穷苦异常,后蒙铁大爷和两位不知姓名的男女恩人相助,非但大家分有田地,堡中土豪也负气出走,至今不归,剩下一些家属,也全变作好人,公平度日,已过了十多年,均是恩人所赐。众人每日想念,一两年难得遇到一次。今日落雪以前,忽有一孤身客人来此打尖,说恩人的徒弟骑了一匹小花马要由此地经过。这位远客原和我们闲谈,无意之中谈起此事,未说客人要来。 老弟未到以前半个时辰,忽又来了一位女客,也知你的来历,说你已在风雪之中遇险,不是有人相助,人马均不免于伤亡,少时多半要到这里投宿小住,最好代他匀出一点地方,备点热水草料,安顿人马。走时还说了两句笑话。你说那反穿皮衣、戴斗笠的人并未来过。 旺子心想,自己十分谨细,共只在安平店住了一夜,外人并未得知,形踪十分隐秘,马行又快,这样大雪寒天,何人冒险追来?再说马行如飞,也追不上。如说二女先走,决不能比马还快,也不应是孤身一人,还有先来男子不知是谁,怎会知我来历,越想越奇怪。再三盘问,主人答说:"先一人来此打尖,因听我们感念恩人好处,这才说起。 后一女客说是同伴途中有一点事,要用热水,匆匆说完便即起身。所说笑话并非恶意。 大意是像老弟这样忠厚未出过门的人受点伤无妨,马却恩人借来,伤了可惜,遇见机会她还想骑它一骑。" 旺子听出内中有话,主人不肯明言,暗忖:昨夜所遇乃是三位女侠,前面男子决非三女之一,也不会来得这早,后来女子应是两姊妹,不应分开,怎只来了一个,不知哪位师叔知我要来,露此口风,也许师父信上所说便是此人都在意中。同时想起,崔、南二女年纪轻轻,这等风雪酷寒长路奔驰,自己有此千里马,尚且死里逃生,何况她们两个少女。来路途中不曾发现,如在中途停下还好,否则岂不可虑?还有那乘雪橇的仇敌曾在后面穷追不舍,二女不知是否撞上,也实可虑。惟恐二女被自己赶过,却与强敌相遇,心中不放,乱猜了一阵,吃完主人所备麦粥蒸馍,忽又疑心二女分出一人来此讨水,重又盘问来人形貌。主人答说:"一是头戴风帽的男子,年约四旬,人甚文雅。后来女子年纪颇轻,也戴风帽,外面穿着一件大红斗篷,立在雪中甚是显目好看,年约二十多岁,身量颇高,腰挂宝剑,脚底长统皮靴,是双大脚。" 旺子一想,二女长得均不甚高,南曼貌颇丰腴,至多十六七岁,此女与这两姊妹无一相似,好生失望,认定是位师执之交,才会这样清楚。因雪未住,反正不能起身,守着师父之教,遇事不肯先说,想等雪住再提。无奈心中悬念二女,正事虽没有谈,却向主人打听,并恐对方雪中迷路,知道外面有人扫雪,意欲前往拜托,请其随时留意。主人见他面有愁容,心中好笑,随口劝阻,说:"这两位姑娘如其途遇风雪,没人指点决不会走来此地。我命小娃招呼村口的人,以防万一,老弟不必去了。"旺子只当主人对他关切,也未想到别的。这样大雪,路又不当官道,数步之外便看不见人的面目,便是二女走来也难发现。再说由张王庙到此,将近二三百里山野险径,风雪满天,奇寒刺骨,决非常人所能随意通行,略一寻思,也就中止前念。 眼看天已入夜,洞中点灯,雪还未住,知道当夜青林坝已不能前往,当地如有熟人也好寻找,偏是人地生疏,到后看信方始得知,又不敢违背师命,将那包好的信不到地头先自取看。师父曾令先往青林坝寻卜老前辈投书,虽未限定当日非到不可,但说此去积雪深厚,道路难行,如换常人,这将近八九百里的途程中间还有一点绕越,三日之内决走不到,仗着马快,只第二日能到青林坝,再往前去便较容易,没有上来费力,见信之后自然明白。听那口风,前日起身太迟不去说它,第二日不遇这场大雪,和在八里冈躲避仇敌,前后耽搁,至多午未之间必能赶到,天还未黑,寻人办事均较容易。天气再好一点,也许可以连夜起身。花云豹那等飞驰,第三日赶到信上所说之处,时光绰绰有余,怎会赶它不上?虽然大雪阻路,恩师将来不致见怪,第一次奉命出门便自误期也不体面。万一晚去一步因而误事,岂不更糟?越想越愁。 旺子正在盘算心事,偶一抬头,见郭氏兄弟正在对他注视,忽想起这两个主人与八里冈那般土人好些不同,神情虽极亲切,自从见面略问贵姓,底下多是奉承的话,非但来踪去迹没有探询,连各位师长的姓名也未多说,只初见时略说十年前仗着恩师和另两位师叔之力,除去土豪,得安生业,底下便不再提起,言动之间也极灵警豪快,不带一毫土气,与寻常山民土人神气不同。这时又在看我,微笑不语,是何原故?心中生疑,便用言语试探,对方是否久居本地,可曾常到外面走动。郭二人较口直心快,闻言略一寻思便说了出来,有问必答,毫不掩饰。 旺子问完,才知郭氏弟兄竟会武艺,并且做过刀客。为了抢劫商客,被铁笛子擒住,问明他弟兄出身穷苦,受贪官恶人逼迫,铤而走险,情有可原,又喜他弟兄豪爽忠实,勇于改过,经过两次考验,试出真心洗手,改邪归正,越加重视。恰巧乌家堡土豪乌雄和铁笛子打赌,他如打败,愿将全部田产献出,任凭处置。结果被铁笛子孤身一人,只凭一双空手,将他和所有徒党全数打倒。乌雄倒也光棍,交代了几句话,带了前妻所生一子一女和一随身小包,朝铁笛子作了一个揖,说:"我这许多田产虽是平日侵夺而来,我也费过不少心力,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败在你手,便无话说,但我还有好些家属,这多的人,我此时自然顾他不得,望你和对那些土人一样公平照顾,诸多偏劳,一切听便。就是将来有那一天,我乌雄也只寻你一人算账。我有本领,自会要你本上加利,另外偿还我的欠债,决与他人无干。这些田产随你送人,能留余地,让我那些亲属手下和你所说那些土人一样看待,免于饥寒,足感盛情。否则也由你便。"说完,头也未回便自走去。 铁笛子因见对方虽然强凶霸道,任性欺人,为所欲为,一则人尚光棍,不似别的土豪恶霸阴险狡诈,走得也极干净;二则所留姬妾和别的亲戚家族均非极恶穷凶之徒,于是约了两个同道,妥为分配,无论何人,均有一份。但是无人统率,当地又极荒凉,乌雄在日养着教师打手,无人敢犯,人去之后,土人仗着地土肥美,耕作勤劳,有了积蓄,难免引起盗贼恶人觊觎,知道郭氏弟兄武功颇好,又是当地的人,便分了点田与他弟兄,令其代为照料。因乌家堡藏在山口里面,两面危崖相对,中间只有一线通路,到了里面盆地方始开展。有此天险,只把山口把住,寻常盗贼休想攻打得进,所以体力强健的人都分配在山口外面,非但郭氏弟兄武功甚高,连那十几家土人也非弱者。铁笛子还不放心,又往离此十余里的青林坝托一友人,请其随时相助,发现来了强敌,或是乌雄父子去而复转,便往求助,哪知乌雄父子一去十余年,渺无音信,一直不曾有什警兆等情。 旺子闻言,触动心事,便向郭二打听,青林坝那位老前辈是否姓卜,此去如何走法、郭氏弟兄因旺子业已走过了头,事前又曾有人指教令其照应,但并未提到此事,先不知旺子要去,闻言同声惊答:"不怕老弟多心,你投师不久,这位卜老前辈比令师形迹还要隐秘,休说名字,连他的姓也只有限几人知道,便到青林坝访问,除非遇见本人,光问姓卜的恐也未必有人晓得。照理令师不会随便提说,你怎晓得?" 旺子听出事关机密,料有原因,且喜对方不是外人,又知此老来历,同时想起梁五行时所说,忍不住问道:"实不相瞒,此来便是奉命拜访卜老前辈,只为雪中迷路,遇见一位身穿翻毛皮衣、头戴斗笠、四川口音、身材矮小的老前辈,将我引来此地。我也明知青林坝隐在官道右边,只为人困马乏,雪深路险,这位老前辈人又古怪,初遇之时小弟一时冒失,将他得罪,怎么赔礼求告,均无用处。自知不合,悔已无及。本意照他所说,来此叨扰,等雪稍住,问明路径,再往青林坝去,不料夜色已深,雪还未停,心正愁急,恐误事呢。"郭氏弟兄先不回答,重又问明经过详情,和雪中异人形貌口音,忽然对看了一眼,面现惊疑之容。郭二首道:"此事奇怪,照老弟所说,除却那顶斗笠他不会戴,别的多半相同,这不正是他老人家么,可是今早来人怎又说他已中仇敌阴谋,受了害呢?" 旺子闻言大惊,又见主人神情紧张,十分关切,语声极低,郭大并去门外窥探了一次,方始归座,便将梁五所闻告知,问其可有此事。郭大叹道:"此老行事也真奇怪,明知身居虎口,偏是多年不肯离去,又不将对头除掉,还禁别人下手,终于被人阴谋暗算。铁大爷那么长的耳目,虽然为日不多,也应知道,如何自己不来,命你来此,并还指名往寻,撞到仇敌手里,岂非凶多吉少?" 旺子便问经过,郭二答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我弟兄对他仰慕不是一年,心想,我已改邪归正,恩人铁大爷又曾打过招呼,以前每年必要前往请安,送点礼物,本想亲近,得点指教,他老人家从没给我们一个好脸色,好了沉着脸,说上几句难听的话,不好强盗棒客骂上一顿,赶将出来。近两年见面必骂,连礼物也不肯收。又知上次所送他都转与别人。似这样连经八九年,始终感他不动,实在难受。今年只正月初三拜了一次年,便未再去。十日前,忽听人说,他被青林坝后山洼白虎坯假名洗手、隐伏多年、暗中做贼的老贼夫妇阴谋暗算,连尸骨也未寻见。我们深知此老和你师父一样,本领之高异乎寻常,最厉害是他那机警灵巧,足智多谋,谁也意想不到。休说老狗男女伤他不了,就是有什恶念,也必想到他和令师的生死交情,决不敢于妄动。始而不甚相信,命人往探两次,均无踪影。他只孤身一人,独居一座古庙之内,庙中和尚不多,品行颇好,问时都是面带惊疑,一味支吾,只说不会,别的全不知道。第三次准备亲身往探,到底有无此事,便值天降大雪阻路,跟着今午来客竟说此事十九是真,便不遇害,也必被困受苦,此事许要闹大,这几个狗男女均无幸免等语,匆匆别去。问他姓名来历也不肯说。 我看此事还拿不定。 "你遇那位老人我们先未理会,后听你说,身材装束连口音都和他相似,所去之路只有青林坝一条山口,我料十九是他,不知何故,背了以前不再出山之言,走往远处,冒着风雪赶回。外人因他从未离山,突然失踪,从来所无,致生猜疑,实则平安无事,不过到外面游玩了几天,今日方始回来。也许为了雪大,向人借了一顶大斗笠,否则,虽然装束身材口音相同,你未看清他的形貌,还拿不准,但是别人决无这高本领,所去又是青林坝,除却此老哪有这样巧事?他这一走不要紧,听今午来客所说,已有好几位英侠得到信息。虽因此老近二十年性情越发乖僻,不近人情,一班老友,除铁大爷,极少有人和他交往。到底多年老友,以前又是一位成名英侠,专一除暴安良,被他救过的人虽没有铁大爷多,也并不在少处,只为一时愤激,变了人性,闹得众叛亲离。就这样不近人情,也只是在口头得罪人,并无别事,大家对他还是谅解。老交情尚在,得到信息,决不与老狗男女甘休。 "照诸老前辈心意,早想除此未来大害,均因他老人家为了昔年一句戏言,出头作梗,说那狗男女既然埋头不出,便应不咎既往,以后由他常年看守,不令他出,有事惟他是问,在不犯旧恶以前却不容人欺负。樊、杜二位女侠彼时火气尚盛,和他争论,双方几乎反目,便是令师也不以他为然,曾说:'老贼阴柔险诈,诡计多端,留在世上早晚必要生事,一出乱子便不在小,不能为了一人私意留此凶人。你既一力担保,却要好好防守。如其暗中出山为恶,哪怕所杀都是我们异族仇敌,不是同类汉人,照他那样残忍行为,一样容他不得。所杀再是穷苦人家的婴儿幼童,你无形中也是帮凶,被我捉住把柄,休怪我不念交情,连你也要算在其内。'我料这次卜老前辈失踪多日,乃他入山隐居从来所无之事,就不与老狗男女有关,诸位英侠也必乘机下手,破除情面,除此一个大害。你所遇异人虽然极像此老,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不可不防。我如料错,老弟此去无异投入虎口,就是此老未遭毒手,外出归来,他这样怪脾气,方才路遇又不甚投机,最好慎重一点。明日一早,由我把今朝新制的'雪里快'交一常去的人穿上,前往窥探,看准虚实,老弟再去,方较稳妥;否则,照你这样年岁,又是铁大爷的惟一爱徒,正中老贼心意。我弟兄如不遇见那是无法,既知此事,我们均受过铁大爷的好处,断无袖手旁观、看你自投罗网遭那惨杀而不过问之理。" 旺子人小心高,初出犊儿不怕虎,自恃得有师傅,对方只见自己年幼,从师不久,还不知自己的本领,急于完成使命,认为恩师所说断无差错,不知乃师连日忙于治河,已有半个多月不曾离开,青林坝相隔太远,出事不久,地太隐僻,轻易无人往来,因此不曾得到信息。信上所说的事关系重要,恰有别的要事在身,无暇兼顾,以为卜老人在彼,爱徒此去,不问事情如何,定必爱护,决无吃亏之理,毫未想到就这几天出了乱子,等到得信警觉,已自无及。旺子对于师长信仰既深,人更强毅,便无郭氏弟兄之言,哪怕前途多么凶险,也是非去不可,何况途中曾与异人相遇,主人又是那等说法,越想越觉非是此老不可,非但一门心思急于前往,并还当夜就想起身。因恐主人拦阻,力言: "师命严厉,我虽不知细情,听那口气简直不许过期,也许与此有关,只请指明途向和详细走法,小弟自有道理。" 郭氏弟兄见他词意坚决,仿佛有话,不便明言,将信将疑,又劝他找补一点食物,提前安卧,养好精神,怎么也等天明之后命人陪同前往。旺子方在婉言推谢,事情也真凑巧,先是幼童入告,大雪已止,跟着云开月出,雪月交辉,光明如画,到处都是一片空明,宛如水晶世界,夜景清绝。旺子大喜,告辞起身。路上想起郭氏弟兄人虽极好,所居崖洞前后均用木板隔断,虽分东西两面,连当中客堂只五大间,又各有两三个儿女,内一少女业已成人,也在一旁帮助大人待客,人颇大方,并未回避,为何来此一日,没有见到他的妻子?后面两间卧室也曾去过,并无妇女在内,莫非二人都没有老婆不成: 心念才动,那马业已越过官道大路,朝斜对面青林坝驰去。主人辞色诚恳,盛意殷殷,虽觉他弟兄二人均在壮年,没有妻室,说全家均住洞内,人却不见,有些奇怪,想过也就拉倒。 来路一段乃是大片旷野,两旁冈岭相隔颇远,一些溪流田垄均被大雪遮没,月下看去,白茫茫一片银玉。天气酷寒,雪风吹面宛如刀割,又当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单人匹马飞驰在无边雪漠之中,初次经历这等荒寒无人之景,也由不得生出一种凄凉孤寂之感。前头道路果如郭氏主人所言并不难走,等走出数里,光景忽然大变,入口山并不高,形似一条曲折幽深的山谷,由此起道路时厌时宽,空旷之处林木甚多,大都三数百年以上松杉巨木,寒林耸秀,琼干撑空,银枝如盖,玉蕊缤纷,月光照处,上面是浮辉泛彩,缨络宝盖,杂以流苏,下面是清阴在地,符藻纷披,山风一吹,枝头上的冰雪纷纷碎裂,音如鸣玉。沿途所有危峰峭壁都成银装粉砌,头上又是碧霄澄雾,云白天青,素月流空,清辉万里,从上到下一例空明,仿佛把人沉浸在千寻银海水晶宫域之中,清寒澈骨,一尘不染,飘飘然若有仙气。正在暗中叫绝,像这样好的景致出生以来初次见到,算计途程还有两三里便可到达,郭二所说那两处险地山沟也都避过。 遥望前面崖势往里收缩,上面危石交覆,望将过去,宛如四五个巨灵恶鬼两面对立,埋伏在那阴森黑暗的山夹缝中,使人望而生悸,知道再走不远,过了这条鬼门峡,往左一转便是山中盆地,卜老人所居古庙就在旁边。沿途只有马蹄踏雪轻微之声,空谷回音,比较路上所闻分外清脆人耳,听不出一点别的声息。方想:今夜真个冷极,就是谷中藏有恶人,这样冷的天气,深更半夜,人早睡熟,事前又不知道我来,哪有遇险之理。郭氏弟兄偏说得那么厉害,仿佛此行自投虎口。走时并说明朝如无音信,便要命人来此窥探,一面由他弟兄照恩师平日传递信息之法,四处告急,寻找恩师下落,来此除害报仇;再三嘱咐,如有不测,千万不可自恃武勇和人硬拼,仗着马快急速逃回,方为上策。这些话岂非过虑?心正好笑,忽听那马一声怒嘶,鬃毛根根倒立,箭一般朝前窜去。 先因地方快到,末了一段形势险恶,还有好些积雪遮没的溪涧山沟纵横交错,上面只有两条石板,底下大都甚深,积雪松浮,无论人马多么身轻灵巧,踏将上去也必整片崩落,就是脱出,决不免于受伤,这样寒天,被下面的寒泉一浸,冻也冻死。方才已紧抓马鬃,迫令慢走,看准当中高处,缓缓朝前驰去,没料到突然有此一窜,事出意外,身子一仰,差一点没有落下马来。忙将双足一紧,勾住马腹,先在途中无什警兆,以为那马不耐缓行,急于赶到,方自低喝:"你怎这样莽撞?"声遂出口,还未坐稳,耳听脑后风生,月光斜照,瞥见一条长蛇影子电也似急,似要当头套下。心中一惊,不曾看清什么东西,因马太快,那条蛇影扑了个空,径由头上往后飞过,相隔至多三两寸便几乎绕在头上。惊慌忙乱之中,前途形势又极黑暗险恶,等到略一定神,人也坐稳,忙即偏头回顾,一面手按腰间,留神戒备,哪知就这念头都不容转的当儿,那条蛇影已自无踪,马也窜出老远。 到了鬼门峡的中部,地方比较来路宽阔,已有月光照下,刚看出两边均是深沟,雪被上面崖石挡住,只马行之处"当中高起一条雪堤,最深之处约有一二尺,崖脚之下仅有一些残雪散冰在暗影中发光,崖壁上面还有不曾凋谢的草木。当中雪堤最厌之处才得两尺。马停之处却有一丈多宽。暗忖:这样酷寒的天,怎会有蛇,并且又细又长,来势那么神速?不是马快,差点被它绕上身来。此时回顾,偏又无影无踪,到底是何怪物,这样厉害!猛又想起主人别时之言,心方有些惊疑。马已停了下来,大有不愿再进之势。 遥望前途,出口一带谷径更厌,景物越发阴森,黑洞洞的,上面只有一线天光,比入口一带更险,知马灵慧,方才也全靠它脱险,必是前途有什么警兆被它看出,所以徘徊不进。眼看就到,断无后退之理。 旺子正打算照平日所习手法催马前进,不料那马两耳鬃毛一齐倒竖,瞪着一双马眼注定前面,试探着走了几步,忽然连声低嘶起来。刚听出前途有险,和以前一样向人警告,那马倏地旋身往外驰去,旺子竟喊它不住,走起来快得出奇,翻蹄亮掌,踏雪狂奔,箭一般向前猛窜,马的肚皮差一点已快贴到地上。只听耳旁风生,呼呼乱响,两面山崖闪电也似倒退下去,一瞥而逝,方才飞蛇之处业已冲过,并无动静,一任口中呼喝,连拍马颈,乱扯鬃毛,那马老是狂奔急窜,宛如受惊疯狂,全不理睬,口中仍在连声怒嘶不已。心中奇怪。暗忖:方才黑影也许是条毒蛇,来去隐现,那等神速,又在后面崖上猛窜下来,此马业已避过,理应朝前,如何后退,莫要前面还有埋伏,那马看出厉害,不愿过去,事真奇怪。我一幼童深夜来此,敌人怎会晓得?方疑那条黑影是条长索,并非毒蛇,心生警觉。往后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后面忽又追来两个怪物,一高一矮,矮的形似猿猴,一路攀援纵跃,上下危崖之间飞舞而过,看去已极轻快。高的一个周身白毛如霜,与雪一色,手中拿着和人身差不多长银光闪闪的白棒,看去甚细,拿在手上只朝地一点,便纵起十来丈,落地仍用前法,二次纵起,星丸跳掷,又似蜻蜓点水,沾地即起,比后面猿形怪物还要轻巧神速,转眼之间越追越近。那样快马,竟相隔只六七丈,如非那马拼命狂窜,早被追上。离开来路山口还有里许来路,看出来势厉害,不知是人是怪,又惊又急,心中大怒,随手取出几粒钢丸,和姜、万诸侠所赠暗器铁棱镖,双手连发,朝后打去。连打三丸一镖,最近时离马只得三丈,好似打中了一下,前面恰有转折,马已驰过崖角。 旺子心想:这等打法终不是路,早晚仍难免于被他追上。此马久经大敌,常帮主人应战,这等忘命逃窜,惊慌太甚,从所未有。必是看出怪物厉害,恐为所伤,所以这等胆怯。恐马受伤,正要纵下马去,仗着手中兵刃暗器与之一拼,因日里发现仇敌,乘了雪橇追赶,为防万一,特将兵器上面结扣松开,打算用时方便,不料后来遇见马前异人,出手太快,将他得罪,又恐中途马走太急,万一松落,此去寻人,将兵器露在外面也不恭敬,重又将它缠紧,扣上搭祥,急切间取不下来。刚将钢丸和镖并在左手,抽空取那兵器,就这快要转弯,准备应敌,略一分神之际,后面怪人似被钢丸打中,低啸了一声,等到打好主意,回顾身后,已无踪影。 又走出十余丈,前面地势较宽,往右一偏便可望见来路。因两怪物不曾追来,马仍狂奔不已,心疑怪物一个已被打伤,想是周身纯白,倒在雪中不易看出。小的一个常时纵往崖上,攀援崖壁,追上一段再行纵落,后来回顾已无踪影。高的一个追得最快,自从暗器打中便不再见,不是死伤也必惊退回去。听说谷中不少人家,休说卜老前辈,便那为首老贼本领也极高强,山民又都习武,有此两个怪物隐伏谷中,无论哪一面均不容其任性害人。如说恶贼自来,或是他的手下党羽,小的一个明是猴形,大的周身白毛,也不像人。再说,他那纵跳也极特别,仿佛用那银棍撑地才能纵起,始终不曾开口发话。 他那啸声也不像人,是何原故?可惜方才不曾细问谷中恶贼的形貌动作。最奇是郭氏弟兄对他那么痛恨,却不肯说出名字,仿佛有什忌讳神气,许多令人不解。今夜大雪酷寒,冒了冷风寻来,眼看到达,偏遇见这两个怪物,折将回去,误了师命不算,还被主人笑我无用,岂不冤枉?马偏不肯听话,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实在急人。越想越有气,往前一转,谷径又窄,出口山崖并不甚高,离地只得数丈,比鬼门峡一带低好几倍,形势也极险恶,路宽只得数尺。那马正走之间,忽又怒声急嘶,脚步一慢,大有停步缩退之意,两耳直竖,鬃毛根根倒立,呆得一呆,忽然把头一低,一声从未听过的急嘶,一跃好几丈,箭一般朝前窜去。 旺子方觉那马神情有异,心念才动,先是前面一条毛茸茸的小白影迎面飞落。旺子见马怒嘶急窜,好似进退两难,业已警觉,手中又正拿有暗器,刚一照眼,扬手便是三九两镖连珠打去。来的正是那猿形小怪物,因那谷径曲折,地下追赶不上,奉了主人之命,改由崖顶直径攀援纵跃,抢往前面埋伏。一见马到,看出马上人是个幼童,手中未拿兵器,平日凶恶太甚,贪功轻敌,恶贯满盈,妄以为这样一人一马还不是手到擒来,自恃身轻力大,皮坚如铁,一心想用那双长臂先将马上人擒住,交与主人,然后纵上马背,任性残杀,使其受痛狂奔,来往乱窜上一阵,再用利爪生裂。以前杀人太多,均极容易,未免疏忽,没料到这一人一马都是它的照命凶星,马乃北天山异种,与南疆名马交配而生,从小便受高人训练,耳目灵慧无比,早就看出崖上雪堆中伏有仇敌,先想退回,但知后面追兵更加厉害,两头夹攻,越发难当,心里一急,便打定好了主意,一面朝前硬冲,一面准备帮助主人拼斗,全副心神贯注前面。 凶猿刚迎面纵落,朝前飞扑,本意先扑马上人,不知马会对它攻击,猛一扬头,张口便咬,用头便撞。凶猿耳目灵警,暗器本来不易打中,事有凑巧,马这一口恰巧咬中他的小腹,又是一只雄猿,当时负痛,怒吼急叫,忙用后爪去蹬,心神一分,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中,旺子三丸两镖全数打中。上来两九一镖虽未打伤要害,相隔这近,伤也不轻。因是来势太急,两面受敌,凶猿不知顾哪一面是好,手忙脚乱,心神一分,吃未了一丸一镖一中猿目,把凶睛打碎,深穿入脑,一由利口中打进,连后颈骨也被打穿,上下均是要害,如何还能活命?马行又急,猿身往前一扑,便朝前甩去。 ------------ 二四 古洞藏凶 小侠被困 旺子瞥见凶猿四爪飞舞,口中只惨嗥了一声,五件暗器全数打中,知其不死必受重伤,还未看出凶猿下身被马咬住。因将扑到身上,忙又一掌打向一旁。那马也知凶猿厉害,见其往旁翻倒,就势把头一抬,甩将出去,就这样仍带出十多丈方始甩落,跌向积雪堆中。旺子见那凶猿仰翻地上,想起来势那等猛恶,也颇胆寒。正料所遇全是怪物,小的已死,大的也似受伤,不曾追来,以为事情过去,业已脱险,马还狂奔不止,再有两三丈便可冲出山口,方想喊它回去,猛又觉着一股急风当头压倒,不禁大惊,自知不妙,想要回手撑拒,已自无及,敌人来势竟比闪电还快。当时只觉身上一紧,好似上了一道铁箍夹板,连人带双臂立被束紧,休想挣扎分毫。同时坐下马也似知道厉害,奋身一跃,旺子便连敌人一齐离马而起,惊慌百忙中觉着敌人是想用腿将马夹住,心中恨极,用足平生之力一挺,两腿用力朝后蹬去,脚后跟恰巧踢中敌人的迎面骨。 旺子生来力大,情急拼命,用足全力,敌人不料他身手如此灵活多力,自然有些负痛,怒吼了一声,两腿恰巧一松,旺子虽被擒下马来,马却全仗此举逃走,连行李带镖囊一齐带走。旺子背朝后面,看不清敌人面目,只觉那是一个周身有毛的人。眼望前面小花云豹翻蹄亮掌,月光之下宛如飞星过渡,连头也未回便自落荒逃去,与平日所闻相助对敌之言不符,好似惊慌已极,接连两次挣扎均未如愿。身后敌人一面抢了旺子往谷中狂奔,口中连声低啸,怒吼发威,凶暴已极。 这时旺子连两眼也被夹紧,反正不能脱身,再一对面,看出那是一个瘦长微驼的敌人,只是穿了一身翻毛皮衣裤,头戴皮帽,连脸遮住,凶恶异常,想起郭氏弟兄之言,便不再强。暗忖:前遇卜老人所穿衣服也和怪人一样,但是身材较矮,与这厮不同,也许谷中人都是这样打扮。这厮便是所说恶贼,否则哪有这样厉害。正在寻思,忽见两个少年男女飞驰而来,刚一见面,怪人便向其暴跳,问:"你们往哪里去了?小狗和马刁滑已极,差一点没吃他亏。长臂儿已为所杀。这东西近年不大听活,常时偷偷出外,显露形迹,差一点被人看破,便是今夜不死,早晚也必杀它。此马逃走实是可虑,你们早来片刻,哪有此事?还不快将猿尸连我那走路家伙快些寻回,立在这里想等死么?"少年好似怕极那怪人,诺诺连声,飞驰而去。女的生得长身玉立,年约二十多岁,雪月交辉之下,又穿着一身紧身白毛皮衣,看去越显光艳,不像怪人皮毛太长,刺猬也似,人并不胖,穿得却极臃肿。少年男女虽然戴有风帽,面目均露在外,看得逼真。旺子正想骂他几句,少女忽然冷笑道:"老鬼,你说谁等死呢?"怪人见她发怒,立时改口笑道: "我未说你,说的是他,何苦多心生气呢?" 旺子刚听出怪人口音忽变,甚是温和,与方才暴跳怒吼形同野兽迥乎不同,口音也和杜霜虹那样的南方人相像。心想:此时落他手内,骂也无用,平白吃苦,且等到时再说。刚把气沉住,暗想主意,忽听少女怒吼道:"他是我的哥哥,你这死不要脸的老鬼,想拿师长架子欺他吓他,我先和你拼命。"说完叭的一掌打向怪人脸上。旺子听出双方师徒以小犯上,怪人这样凶恶,少女又有拼命的话,双方一起争斗,便可乘机脱险。谁知那么凶暴的怪人,吃少女打了一掌,竟和没事人一般,反而伸手挽了少女,赔笑说道: "看你面上,我不和他计较就是。我自听你上次一说,从未说他一句重话。本不会发脾气,只为他来慢了一步,将马放走,一个不巧,此马寻来主人,便是一场大祸,心里真急,才说了他两句,你这样生气作什?"少女怒喝:"放屁!照你近年所为,哪一样不是倒行逆施,真要怕人,也不这样作恶了。" 旺子心方一动,少年业用怪人银杖挑了猿尸飞驰赶来。前两敌人本是边说边走,少年一到便说:"死猿身旁发现脚印,好似有人走过,先未留意,后来俯身去挑猿尸,方始看出那脚印有好几处,但不相连,也看不出在前在后。雪停不久便有人来,脚印只有猿尸身旁一处最深,余均极浅,不用师父夜行灯决看不出,还望留意,这娃儿恐有同党。"说完,刚听怪人"噫"了一声,意似有点惊疑,猛觉眼前一暗,原来道旁满堆积雪的危崖后面,有一两抱粗的古树,后面有一裂缝,敌人忽同钻将进去。到了里面,身子忽又往下一沉,便同落了下去。上半光景昏暗,脚底却有光影闪动,转眼到地。怪人忽从壁上取下一根长索,将人绑好。那索看去只有拇指粗细,但是坚韧非常。 旺子机警,见少女帮助捆绑,表面不强,暗中用力,假装垂头丧气,微微绷紧,跟着便被敌人提了进去。由一高低曲折、每隔二三十步悬着一盏昏灯的甬道中走进,也不知走了多远,前途忽转黑暗,高高低低路更难行,中间还要跨越过好些钟乳山石。少年取出身边火筒当先照路,怪人提了自己和少女并肩同行。到了尽头石壁,少年伸手壁上拉了一下,随听铃响,跟着一片轰隆之声,石壁往旁移开,现出一洞,只有半人多高,随同三个敌人刚刚钻进,又到尽头。少年喊了一声,前面黑影动处忽然大放光明。原来尽头处悬着一面黑色厚幕,刚刚挑起,等到里面一看,只觉珠光宝气,耀眼难睁。石洞高大,陈设富丽,比昔年所见张庄的书房还要华丽得多。又转两个弯,方觉所过之处,虽是山腹石室,经过敌人多年布置,非但到处锦绣纷罗,陈设珍异,并还生有壁炉盆火,火焰熊熊,温暖如春。没有多时,身上便出了汗,方想:这样暖热的所在,周身被他绑紧,岂不热得难受?似此凶恶之徒,虎狼不如,好说歹说俱无用处,不如忍气为高,以免吃那眼前苦头,话到口边刚刚忍住。 前途光景又黑又暗,那些华美精致的洞室业已走过十来处,最后现出一条只容两人并行,和入口差不多的甬道,地势比较平坦,但越往下地势越低,光景越暗、尽头还有一道石级,刚走下不到一半,俯视脚底是一洞穴,黑沉沉的,当中洞顶悬着一盏昏灯,离地大高,也看不出多深多大。右侧壁上也有两盏昏灯高挂,隐约现出两处小洞,昏灯影里好似入口装有铁栅,气象甚是阴森凄凉。忽然一阵阴风由脚底吹上,隐隐带有一股血腥气味,冷气侵肌,令人毛竖,把方才身上的热气消了一个干净,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料知下面必是囚牢。此行凶多吉少,决无生路。回顾怪人不知何时走去,只由少年挟着自己,少女随在身旁,二人一路低声说笑,并未理会自己。静心一听,所说都是日常饮食起居不相干的闲话,再不便是师父近来胆子越大,越发任性,实在可虑等语,没有谈到一句正文。 旺子正想此女似和仇敌貌合神离,且等到了牢内拿话试探,再打主意。忽见少女说了两句,没有听清,台阶已快走完,业已望见洞底。少女忽令少年把旺子放向一旁,低声说道:"你真看轻了他,这老鬼属曹操的,我二人一路,又带着一个敌人,他非跟来不可。我料他将这娃儿囚禁起来,暂时不杀,必有用意,也许又和那年救你一样,换上一副面目,由秘径绕往下面做好人呢。他对我兄妹业已生疑,其实事情冤枉。事已至此,老的那样固执,就有人肯帮忙,也是无法,就他能够放过,离开老鬼又往哪里去呢?" 少年惊道:"师父虽然表面阴柔,内里刚愎自用,凶暴自私。这十多年中共总收了六个门人,内中四个均因犯规犯忌,或是胆小逃走,做了他的口中之食,如今就只剩我兄妹两个,他又那样爱你,就看我不得,也必看你情面,哪有此事,你太多心了。" 少女忽似有什警觉,改口冷笑道:"你哪晓得,这老鬼实在气人,我已失身于他,哪有背叛之理?只为他近来好好安乐日子不过,偏要冒险,出外惹事树敌,每次掳来童男女,我看人家死得太惨,不肯帮凶,不合明言避开。他因所行所为我都知道,便疑心我和那四人一样,想要弃他而去,也不想想,我一年轻女子,他那许多仇敌也都是我们的对头,人生地不熟,哪里是我投奔之处?这些日来我对于师娘还和以前一样,对这老不正经的师父却是一丝不让。方才因他骂人毫无道理,我们根本不知今夜对头要来,等人马由上面过去,听他招呼,方始得知。这样快马,又是冰天雪地,奇冷彻骨,我们不比那该万死的畜牲,到底是人,怎追得上?他自家近来年老力弱,连一匹马都擒不住,被他放逃,却拿我们发威出气。经我怒问,又说对你不是对我,恨到极处,忍不住打了他一嘴巴。他虽不曾发那凶性,仍以好言安慰,我知老鬼笑里藏刀,反复无常,往日虽然对他倔强,没有今夜这样无理,一个不巧就许生出恶念,性命难保。好在我已横了心,这样人生活也无趣。以前还说为了老爹,只要真心相爱,也还不去说他。没料到他连我也疑心起来,早晚是死,索性拼命。休说对我打骂行凶,只要欺你太甚,也必和他拼命,自杀都可,决不受那恶气。" 旺子本来细心,此时身在患难之中,自知难活,回忆张庄石牢被困之事,反倒有些胆大心定,始终一言不发,仔细观察。见这兄妹两人语声虽低,一个慷慨激烈,一个似恐妹子恃宠而骄,触怒敌人,一同受害,不住婉言劝告,始而各说各的,少女一任乃兄力劝,照样说之不已,方觉前后的话好些矛盾,语声也比前稍高,自己横在她的脚旁,也无丝毫顾忌。跟着听出少女还在怨望悲愤非常,少年口风忽转,仿佛妹子不听他话,也生了气,一面规劝,并代敌人解释,力言:"我们每日享受远胜王侯,师父对你那样怜爱,他这人何等机警明白,料事如神,你真心对他,断无不知之理,不能为了近来他因心中有事,人不高兴,容易发怒,便生疑心。照你这样,人前背后辞色不逊,早晚弄假成真,激出事来,害了自己,还要连累全家,那是何苦?" 少女冷笑怒道:"我决不逃,也决不受人的气。休看我和他没有明媒正娶,既是同床共枕,总算敌体,我并不嫌他老,又无过错,对我母家的人便应格外看重。他自己亏心,却想杀鸡吓狗,拿你示威,决办不到,情愿死了干净。你如怕受连累,几时他只对我再说一句错话,或对你们行凶发威,我便以死明心,自杀在他面前,叫他以后想起悔恨也是好的。"少年好似拦她不住,恐其越说气越盛,话也越深,被人听见惹出事来,连说:"耽搁时久,恐师父寻来,又生误会,且将这小狗送往牢内,办完正事,明早再说也是一样。"说罢,挟了自己当先往下走去。中间曾见少女暗中拉了乃兄一下。这未了一段并无人迹,不知二人是何用意。 这里景象如此阴森凄厉,牢内不知还有多么可怕。忽听一声悲呻由侧面洞角隐隐传来,仿佛苦痛已极,人也走到下面牢洞门外。少年开锁入内,见那牢洞形如穹顶,半方半圆,宽只两丈,高达十丈以上,四面都是又坚又厚的崖壁,仿佛整座山腹挖空而成。 除入口半人高的铁栅门人须俯身而进外,靠里两面洞角各有一条裂缝,一宽尺许,另一面宽还不满一尺,人须侧身贴壁挤将过去。内里似有微光闪动,离地三丈横着两根铁桩,地上埋着一根粗铁桩。兄妹二人先打手势,少女忽然笑道:"我今夜真气得心痛,懒得上去,再说那等惨酷情景也看不惯。这娃儿小小年纪,无缘无故半夜三更来此送命,也许还不知为了何事,也真可怜。不是怕你胆怯,又被师父辱骂,我也不会跟来。反正这娃儿逃走不脱,原路无法逃走,东夹缝内又是石牢,他如前往,吓也把他吓死。依我本心,连绑绳都可解掉,叫他死前松动松动,长点见识,去投人生,省得下一世又做冒失鬼也是好事。但恐师父又怪我心肠太软,不敢做主。好在来时没有明令吩咐,就便宜他一点,绑在桩上吧。" 旺子见那少女口中说话,暗朝自己使了一个眼色,又朝西夹缝一指,再朝胸前拍了一拍,比了两个手势。话还不曾听完,东夹缝那面又接连两次惨哼悲嗥之声,比起前闻还要凄厉。古洞阴森,昏灯摇焰,照得人影幢幢,宛如鬼魅,看去已使人心寒胆悸,再听这类垂死的哀鸣,那血腥气又一股接一股由东壁角夹缝中随同那股阴冷之气不时传来,当时毛根欲竖,如临鬼域,由不得生出一种恐怖之感。方想:这条小命决保不住。这兄妹二人还有一点人心,少女所比手势,似令自己留心,将胆放大,只未了所比两个手势不知何意。这里没有别人,他兄妹好似同一心意,并不避讳,为何这样掩掩藏藏,使人不解。明说出来,我也感激。 正打算用话试探,少女话恰说完,忽听离地两丈来高的崖壁上面怪声怪气有人答话道:"心肝儿,你说得对,我已知你心意,要如何就如何,反正小狗已入天罗地网,谁也救他不走,只你愿意,任凭做主便了。"旺子仰望上面,昏灯影里有一拳大小洞,敌人语声便由内里隐隐传来,若远若近,凄厉刺耳,知是怪入所发,但比初遇之时还要难听得多。方想,这么厚的石壁,来路和门外均未见什人影,这两兄妹的言动和背后之言怪人怎会知道?难怪少女只打手势,不肯明言,且喜不曾冒失,否则岂不连累好人? 抬头一看,少女似因旺子不曾开口,面有喜容,先用手指朝小口上一按,意似噤声,再仰面怒答道:"该死老鬼,无缘无故吓我一跳,只说方才那点心还未吃完,便自追出,事情已完,不会跟来,你还是这样瞎疑心,真个气人。你叫我随便做主,我还没有那大胆子呢。这娃儿虽然年幼,看他神色镇静,被擒之后一言不发,又能骑那花马,分明是你强敌门下无疑。这样大雪深夜犯险来此,十九奉有师命,为了月初头那一件事,来此窥探也未可知。我料他人小胆大,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其大意将他松开,万一有什变故,你又怪我偏向对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边说边喊:"哥哥,还是将他绑在铁桩上面放心得多。" 少年正要动手,墙上小洞又在答话,笑说:"小心肝,我真拿你无法,样样依你,还不消气,要我怎么样呢?我向来说话算数,就是松开逃走,也与你兄妹无干,总好了吧。"少女方始笑答:"我知你这个老不要脸的,此时专想讨我喜欢,别的一概不论。 你虽这样说法,我却不能过于疏忽,万一发生变故,你不必说,我两兄妹一样难逃公道,不能为了负气便误正事。不过这娃儿死得可怜,在来意未问明以前少给他吃点苦头,免我想起他那受罪惨状又做怪梦。底下由你下那毒手,我眼不见,心不烦,只请事完五日之内不要到我房里来,免我想起恶心,你不怪我胆小懦弱,就足感盛情了。实不相瞒,你平日老是那么满脸笑容,又生就一只巧嘴,仿佛又诚恳,又谦和,又明白道理,甜得使人不愿离开,做梦也想不到本相那等凶残。我嫁你虽是受逼,一半也是出于自愿,否则我性子烈,你所深知,情愿一死,也决不从,怎会对你那好?如非你近来野性复发,常时出外伤人不算,还掳些回来,当面残杀,我见不惯这样残忍行为,又恐好端端的惹出灭门之祸,每一想起心惊胆跳,实在难耐,也不会对你常时负气了。" 旺子见她口中说笑,面上却带悲愤之容,一面指了指上面,指了指自己,再将手连摇,又比了两个手势,与前相同,忽然有些醒悟,忙将头一点,少女立现喜容,少年却是胆小异常,神情惶急,挡在少女旁边,将面朝外,仿佛怕人窥探了去,一面又朝少女连打手势,令其谨慎。直到双方把话说完,故意埋怨说:"妹子不应这样无礼。"兄妹二人几乎争吵起来。 旺子见他二人故意把声放低,一面眨着眼睛,知是假装,心想:二人乃那禽兽不如的恶贼门下,听口气业已相随多年,女的又被强迫为妾,所害的人不知多少,隔壁洞内还有被他残害正在挣命悲号的可怜人,为何对我一人这样关切?恩师常说,人心难测,莫要另有用意,中了他的诡计。有心问话,防万一把话说僵,连累好人,决计静以观变,便不开口。少年兄妹因墙上话完,没有再说,便走过来,女的仍打手势,朝铁桩和墙上连指。男的故意怒喝:"你这小狗,雪夜三更,闯的是什么魂,无缘无故自投罗网,如今只有一线生机,万一有人问你,如能直话直说,也许还能保得活命,否则,隔壁的人便是你的榜样。此地深藏山腹之下,任你天大本领,插翅难逃,且看你的运气吧。" 旺子早看出少女所指之处,乃是墙上钉的两个业已生锈的铁钩,一钩已断,只有一个还好,看去十分尖锐,约有手指粗细。铁桩上面也有几个钩环,但都钝角,没有壁上锋利,说到"生机"二字,并在暗中摇头,表示断无此望,正以为是想自己用那铁钩磨断绑索,忽听少女接口笑道:"你这厮人小胆大,问话不答,朝我瞪眼有什用处?我哥哥说的是好话,这类特制绑索休看它细,刀斧都难斩断。你看墙上断钩有何用处,早息妄念,也许多活两天,少吃许多苦头。料你小小年纪,决不会什么锁身缩骨之法,就你能够脱绑而出,铁门之外,方才下来的洞顶上面还有铁盖,到处均有机关,不等逃到前面已被砸成肉酱,连尸首也保不住了。" 旺子见她老恐自己还不明白,比了又比,意甚关切,仇敌诡诈非常,对方神情不似虚假,更恐累他二人受罪,一面把头连点,眼睛一眨,故意怒喝道:"你两个不要发威,欺人太甚,我已忍耐多时,非要逼我骂你不成?实不相瞒,今日只敢动我一根毫发,老鬼全家休想活命。我不过生来胆大,心想卜老前辈那高本领,怎会被人阴谋暗算,我又佩服他的本领,早想乘机拜望,特意偷了樊师叔的小花云豹,背了师父,来此察看真假。 本意去往古庙寻他询问,不料狗贼死不要脸,自己便是畜牲不如,又带了一个畜牲伏在崖上,两次暗算。那孽畜刚一照面便被我打死,也是他小祖宗一时疏忽,以为狗贼中了小爷暗器,微一疏忽,被他后面掩来,将我擒住,却不想我今日走时露了口风,不知哪两位师叔跟将下来,想是恨我胆大轻敌,想借狗贼的手吓我一跳,你们当我胆小么?" 说时,室中三人对立地上,旺子面朝铁栅,瞥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而过,便朝少女把嘴一努,跟着喝骂下去。 少女原极机警,见状会意,更不回顾,大怒喝道:"你这小狗竟敢不知好歹,我向来不打落水狗,说出去的话也没有不算,如再将你吊起,显我言而无信,我先叫你吃点现成苦头!"说罢过去扬手一掌,底下又是一脚。旺子见她来势虽极凶恶,动作极快,但是打在身上一点不痛,知其故意装腔,暗忖:此女真会做作,看这意思敌人业已众叛亲离,想是本领太高,凶恶残忍大甚,人还不敢公然背叛。现在处境虽极危险,幸而花云豹业已逃走,此马灵慧非常,必往求救无疑,只要能够拖上几天,不把性命送掉,决可脱险无疑,便厉声怒喝道:"你们休得仗势欺人,小爷如今被绑在此,你便将我打死也不体面。是好的放我起身,将你们兵器取来,哪怕你两兄妹打我一个也不妨事,好歹使我心服口服,死而无怨。再要仗势欺人,我就拼受恩师责罚,不问是男是女,随口乱骂了。"说时,少女虽被乃兄劝住,还在厉声暴跳,喝骂不已。 旺子一面怒骂,暗中偷觑,门外忽有一人突然闪过,口中还低嘘了一声,方想:这里贼党真还不在少处,由进门到此,连男带女,少说也有五六个狗男女,少年兄妹尚不在内,就这先后两人的身法也决不是好惹,端的大意不得。万一救兵来迟,还是凶险。 心正有些愁虑,少女忽然戟指怒骂道:"你这小狗不知好歹,少时叫你知道厉害,本来容你不得,只为师父在喊我们前去,也许天色一明便要生吃你的脑子。"还待往下说时,忽听嘘嘘之声由外传来,东夹缝内惨号呻吟之声也更凄厉,少年兄妹俱都面有悲切之容。 少女话未说完,忽然把脚一顿,假装愤极,咬牙切齿骂了两句,便自转身,急匆匆往外走出。回手将外面铁栅锁好,头也未回便如飞驰去,仿佛有什急事发生情景。 旺子看她出门往东,隔不一会又从暗影中绕往西面,外面更是黑暗,本看不出,一则目力甚强,少女又是有心显露,过时故意把腰间的刀剑拔出一段,然后走过,旺子也不知是什用意。用力一绷,身上绑索坚如钢铁,休想挣断分毫。先颇发急,打不起主意,幸而绑时业已把劲绷足,心想缩拢试他一试,只要脱出手来便好想法。正在盘算,忽听西间屋内好似有人说话,想起少女方才示意,曾令注意西面,猛触灵机,便不再动,索性倚墙而坐,静心偷听。 旺子也真机警,稍微警觉便不再动,洞中石壁又是天然传声,这一靠墙竟听了一个清楚。除少年兄妹外,另外还有一个老年人,说着一种前所未闻的外乡土话,声低而浊,舌音含混,一个字也听不出。少年对于那人好似十分恭敬,声甚细微,只少女一人语声时高时低,似在争论,方觉另一个不是怪人口音。照梁五和郭氏弟兄前后所说,这里仇敌,暗算卜老人的只有一两个,听这三人问答口气,老的一个明是他们师长,首脑人物想必尚多,这多有本领的凶人,非但逃走艰难,便是各位师长能够赶来,似此隐秘深险的山腹古洞,想要除他也非容易。正在寻思,忽然听出对方大意,似在争论自己死活。 少女力说,杀一小娃原是常事,但他背后师长个个厉害,方才又有人同来,我们尚未发现。二位师娘刚刚带了灵犬出外搜索,好歹也应查明所说真假。哥哥所见雪中脚印到底是谁,过上几日没有动静,再作打算。那老的只笑了一声,底下均是少年男女相对说话,听不清楚。隔不一会,语声忽止。 旺子被困在这形似地狱的虎穴之中,如换旁人早已心寒胆落,吓个半死,除却任听宰割,哪里还有主意。旺子却是不然,上来也颇有点胆怯,觉那山腹古洞深藏地底,与外隔绝,比张家石牢凶险隐秘十倍不止。敌人如此厉害,便是胁生双翅也难飞将出去,分明生机已绝,想要逃走难如登天。仗着天性强毅,虽也作那万一打算,并无把握。后来一想,反正是死,这等死法太不值得,把心一横,胆气立壮。同时看出,少年男女大有救他之意,越发心宽了些。人去之后,便以全神贯注,耳目并用,时刻都未松懈,一面听着西隔壁的语声,目光却注定铁栅外面。刚听出隔壁老人似已走开、忽然瞥见外面有了轻微脚步之声,恐被敌人看出破绽,立将两眼一阖,假装睡去。 随听落锁,有人走进,步履颇重,到了身前,连喊:"小娃醒来,这是什么地方,竟能睡熟!说也可怜,一个无知幼童,哪里吃过这样苦头,还不快些醒来。"同时,又有一人来推,睁眼一看,推他的正是少年,手正触向腰间,方恐仇敌看破,将三折钩连枪搜去,少年似已警觉,面有惊容。身后还有一个瘦长微驼的老人,除一双三角眼隐藏诡诈,不似正人,貌相神情却甚和善,一脸笑容,口气也极安详柔和。头戴一顶獭皮暖帽,内穿绸面狐裘,外面套上一件狐皮斗篷,脚底一双厚棉鞋,看去十分怕冷,像个富翁,又像斯文中人,所说口音仿佛哪里听过。把旺子喊醒,说了好些可怜同情的话,便命解绑。少年先装不敢,老人笑说:"无妨,你师父怪你,叫他问我好了。此人师长都是我的好友,我如早来一步,也不会吃这许多苦头。我是怕冷,不愿动手,你师父外出未归,你如不敢做主,由我来放也可,莫非我和你师父的交情,这点面子还没有么?" 少年口中虽答不敢,人却挡在老人前面,闻言忙答:"既是太师叔做主,哪有不遵之理? 不过师父性暴,见时须说你老人家亲手放的。"边说边将绑绳解开。 老人忽喊:"且慢!"少年立时停手。旺子腿上绑绳业已解去,少年又想再捆,老人笑说:"无须。"转问旺子道:"我和双方都有交情,都是多年朋友,只为一时误会,几乎成仇。我们交好在前,特意前来和解。我虽放你起来,暂时还不能放你出去,你却要安稳一点。听说你小小年纪,打得一手好暗器,可是你被擒时空身一人,你那镖囊好像挂在马鞍旁边,业已被马带走。如今你是一双空手,这类凶器还有没有,也要明言。 否则,手上绑索还不能去掉呢。这东西越绑越紧,除会缩骨法不能脱出,双手背绑,饮食行动俱都不便。我素不勉强人,不好意思搜你身上。虽有人说你被绑时手无兵器,暗器似已打光,到底还有没有,却要明言呢。" 旺子先见那人辞色诚恳,少年又是那样称呼,所说的话除未几句外全都那么委婉中听,惟恐真是师长旧交,心已有些摇动。快要听完,猛想起此人口音正与初被擒时怪人朝少女劝说的口音相似,只是更加温和了些。回忆少女手势,恍然大悟,少女用意也全明白过来,知道面前立的便是方才所遇怪人,换了装束口音来此闹鬼,反正是些阴谋毒计,决无好意。始而气往上撞,想把这带着两副面具的凶人给他叫破,继一想,身落虎口,这厮此时假装斯文,方才被他擒住,本领气力极大,业已尝过味道,何况这样深的地下山洞,稍微抗拒,平白被其残杀,岂不冤枉?与其这样,还不如假意敷衍,等他放开手来:探明虚实,挨上两天,救兵不到,然后相机行事,冷不防和他拼命,怎么也不能白死,方为上策。 旺子念头一转,仰望对方,一双隐蕴凶光的三角怪眼正注定在自己脸上,虽还带有笑容,终掩不住刚刚收敛的狞厉神情。事情也巧,旺子的暗器袋本来挂在腰间,后在八里冈行时忽觉人和马形影不离,所穿衣服又厚,挂在腰间显得累赘,一时动念,随便挂在马鞍旁边,试一取用,果然方便。暗器种数又多,哪一样也舍不得丢掉,尤其是那钢丸和铁镖,手法最熟,也最心爱。做革囊时,万山夫妇再三力劝,说这多东西合在一起,斤两颇重,又占地方,革囊虽有上下几层,到底又重又大,并还招眼,谁也没有这样带法。旺子偏不肯听,只分了一些藏在腰间皮带之内,还是太多,走到路上早觉累赘,经此一来轻松得多,马鞍又是马主人特制,藏有各种扣拌短带,均有用处,觉着法子甚好,一直不曾取下。本意献出所藏,好使对方相信,又想,少时也许还要拼命,尤其那根钩连枪不能落入敌手,看出仇敌笑里藏刀,隐藏奸诈,先不答活,笑问:"你老人家贵姓呀?"那人答说:"姓卜。" 旺子暗骂:你这驴日的老狗,知我来寻卜老前辈,想要骗我的话,不知你那老狐狸的尾巴早已现出,便那封信我也听了郭氏弟兄的话,藏在王二嫂代制的皮衣夹层里面,你便将我杀死,休想搜去。心中恨毒,表面却装不知,就势改口,故意惊道:"你便是卜老前辈么?怪不得他们说,你和那怪人交好,袒护他多年,原来常在一起。各位师长听说你在十天以前失踪,当是狗强盗所害,正在准备约人,至多六七日内便要来此报仇,不料会在这里作客。我因听说卜老前辈本领惊人,内有两位师长不信此事,力言凭你老人家的本领,怎会遭人毒手,特意背了师父来此窥探,一时粗心大意,会被驴日的狗强盗擒来。" 还待往下说时,老人忽然哈哈笑道:"你真人小胆大,不必说了,料你也逃不出去,这里厉害也许还未知道,我因想为双方和解,又见你年纪轻轻,惨杀可怜,特意卖此老脸,放你起来,你偏不说实话,这条绑索乃是人发、蛟筋中杂钢丝麻经织成,刀斧所不能断,想逃无用。我去之后,东西两夹弄均可随意走动,如往东隔壁看出厉害,也许能够悔悟,可往西夹壁另一石室之内等候。只肯助我为双方解此仇怨,便可无事,否则,我和主人虽是至交,他那脾气古怪,我也无能为力了。"说罢转告少年:"这娃儿虽不知好歹,到底年幼,可告他们按时送点吃的与他,你兄妹无须再来,我们走吧。"说完转身走去,少年紧随在后,将手背在后面刚摇了两摇,老人忽命往前锁门,便抢先走了出去,跟着便听落锁之声。要知下文惊险情节,请看下集分解。 ------------ 二五 触目惊心 孤身探奇险 前文旺子奉了铁笛子之命,赶往青林坝,第一夜投宿在梁五店内,无意中救了侠尼玄-的爱徒崔真、南曼。因旺子谨守师命,不说实话,致将南曼触怒。分头起身,二女先走,旺子走时,闻说有三个乘雪橇的对头住在前面店内,青林坝卜老人已为对头所害。 走到八里冈,昨夜所遇女侠林玉虬和崔、南二女均未遇上,敌人却乘雪橇追来,幸仗土人之力,脱去一险。刚走不远,又降大雪,人马陷在千寻雪海之中,对面不能见人,周身冻结,奇冷如冰。眼看危急万分,马前忽然来一异人,将旺子引往青林坝山谷对面乌家堡口外,去向土人投宿。因旺子误会成了敌人,又将异人触怒,只顾赔话,忘了探询青林坝途向虚实,等到想起,人已走去。后遇主人郭氏弟兄,问出雪中所遇身着翻皮衣裤、头戴大斗笠的矮胖老人与卜老人形貌装束相似,并说由午后起来过一男一女,均曾提到旺子和卜老人之事。此老性情怪僻,和一恶人同隐青林坝山谷之中,为了昔年一句戏言,从未离山一步,十日前突然失踪,料已遇害,怎会由外回来,实可疑虑。极力劝阻,想等明日派人查探明了虚实再去,或是明早陪同前往。旺子心高好胜,感激师恩,惟恐误事,急于前往,半夜雪住立时起身。到了谷尽头鬼门峡,眼看前面便是青林坝,马忽受惊,往前急驰,同时一条长蛇般的怪物突由身后崖顶飞扑下来,再看业已无踪,由此马便不肯再进,略一盘旋,忽往回路飞逃。 刚想隆冬奇寒、冰天雪地之中怎会有此长蛇,猛一回顾,瞥见马后追来两个人形怪物,定睛一看,乃是一只凶猿和一身穿翻皮衣裤的怪人,手持银棍点地,纵跃而行,急逾飞鸟,那样快马竟被迫上。刚用连珠暗器将其打退,并将凶猿杀死,怪人忽由马后追上,将旺子擒住,交与两少年兄妹,囚入地底石牢之内。旺子镖囊挂在马鞍旁边,马已乘隙逃走,身边兵器不及取用,未被搜去。跟着看出少女被怪人强迫为妾,心中怨恨,连用手势指点,暗示怪人笑里藏刀,阴险凶残,令其戒备,大有暗助脱险之意。两兄妹去后,先听西隔壁有男女三人说话,旺子正在装睡,少年和一瘦长微驼的老人忽然开锁走进,喊醒旺子,将身上绑绳解去。老人自称姓卜,神态虽极和善诚恳,旺子却听出他那刚改变的口音与方才壁洞传声相似,知其用心险诈,想借双方讲和为由探询虚实,心生警惕,虽未当面叫破,却不肯说实话。刚回答了两句,老人似已看破,连旺子师长的姓名来历均未再问,只命少年转告别人按时送与饮食,便自走去。 旺子人虽起立,双手反绑尚还未解,又知少年兄妹不会再来,想起老贼行时曾说,东西两夹弄均可随意走动:如往东夹壁看过,知道厉害,可往西夹壁另一石室等候,只肯明言,没有虚假,肯助他为双方解此仇怨,便可无事。否则,他也无能为力等语。本来还想乘机探询,后见老贼目蕴凶光,满面笑容中暗藏狞厉,知其老奸巨猾,多言无益,回忆师父所说言多必败之言,连理也未理,便听其自去。略一定神,仔细寻思,越想越觉对方师徒三人神情诡秘,各有用心,就这石牢暗影幢幢,残焰无光,阴风惨惨,悲声凄厉,已是人间地狱。东夹壁的惨嗥悲声时断时续,这先后许多被害的人更不知如何惨法,不禁勾动好奇之想,心又激于义愤,立时纵起,试探着由东夹弄穿过,往隔壁一间地牢中走去。 贼巢地底洞穴十分奇特,这类大小石室本多,上下曲折回环,高低不等,并有好些长短甬道交错如织,形势本就诡异,再经主人多年匠心,利用天然形势改造,越发诡异奇特。地又广大,共有好几条出口,前后相隔竟达三四里路,最深之处离洞上地面也有好几十丈,机关埋伏到处都是。主人所居中部一带陈设富丽豪华,便王侯之家也无此讲究。至于被害人所居地牢却比想像中的九幽地狱还要显得残酷凄厉,凶惨怖人,加以隐藏地底最深之处,上下四外歧径纵横,密如蛛网,人落其中好似入了迷宫,便由囚处石牢冒着奇险破壁而出,也如冻蝇穿窗一般,休想逃得出去。只要走出牢外不远,必将机关触动,贼党立时警觉,上来并不将人擒回,任其心寒胆战,拼性命在那各条甬道歧径之中往来乱窜,不时做些怪相,虚声恐吓,等把逃人尽情戏侮,捉弄个够,对方人已饥疲交加,力竭倒地,然后派上一人擒往行刑之处,加以惨杀,真比魔鬼还要残忍。 东夹弄这间地牢虽只一墙之隔,但是石壁坚厚,上面只有一些洞眼和老贼用来传声的机关。旺子行时手虽背绑,不曾解开,但因少女绑时手下留情,旺子又在暗中绷劲,身上绑绳已被少年解去,稍微伸缩便可脱出。想起少女几次连打手势,深知仇敌阴险狡诈,必有阴谋毒计。因其上来骄狂自恃,以为敌人一落他手决难脱身,又迷恋少女美色,只顾说笑,不曾留意,连身边兵器也未被他搜去。他既令我去往东隔壁石牢中观看,也许藏在暗中窥探,反正此时双手并无用处,乐得假装老实,使其轻视到底,一遇机会便破壁飞去,以免一时疏忽,被其看破,逃走更难。主意打定,便往前走。 见那东夹弄比西夹弄宽出好些,紧靠内壁只得一人多高,深约三四丈,才到尽头小洞。刚一走进,便觉冷气森森,阴风扑面,中间并杂一股接一股的血腥之气。洞中到处黑暗,除初被擒时所经那几问洞室壁敷锦幕,地设绒毡,华灯如昼,温暖如春,到处光明华丽而外,入地越深,景越幽暗。每隔一二十步,洞顶必有一盏油灯下悬,光虽不亮,看去还能辨路。深入下层以后,室外偌大一片地道,共只一盏昏灯,连人面目都看不出。 室中灯光稍明,也极昏惨。先见东西两夹弄都是那么黑暗,以为内里没有灯亮。走进丈许,才看出前面晴影中鬼火也似悬着一盏昏灯,残焰荧荧,昏芒映壁,衬得景物越发阴森,已令人生出恐怖之感。再走到灯下一看,微光照处,壁上还有好些血迹不曾干透,料知不久以前必有被害人带了重伤由此经过,想是受人鞭打,扑向壁上,染此一片血迹。 当时义愤填膺,决计逃出之后,无论如何艰难费力,也必寻到各位师长,同来除此大害。 心中寻思,前途已到尽头石壁,地势也加宽出好些,右侧壁上突现一洞,大只数尺,身材稍高的人便须俯身而入。探头一看,上面没有多高便是洞顶,下面却是黑沉沉的腥秽之气越发浓厚,扑鼻难闻,中人欲呕。灯光却有不少,深悬洞底,和鬼火一样,阴风阵阵,冷气侵肌,这五六点残焰灯光已成了惨绿色,在暗影中欲灭还明,不住闪动,底下只是大片沉沉阴黑,什么也看不出。 先不知那洞上下两层,各有凄厉之境,只当被害的人是在洞底,看出洞口内似有一条形似石级的斜坡,只是看不到底,暗忖:凭我眼力虽不能暗中视物,稍有微光也可看出,下面灯虽不亮,也有好几盏,怎会看不到底?念头一转,立生戒心,并不往下急走,自家沉稳心神,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了下去。下约丈许,忽又听到惨叫,似由对面传来,相隔虽不甚近,听出人在上面,决非地底,可是除那天然石级之外并无实地。地底上下相隔甚深,离那昏灯尚远,心疑被害人吊在洞顶上面,有心发话探询,又恐对头听去,彼此不利,欲言又止。正在边想边往下走,所行石级本是一条不规则的天然斜坡,上下略有一些层次,与台阶相仿,高低宽厌并不一律,最厌之处只容一人走过,如非旺子心细机警,已有两次几乎失足下坠。这时走约三丈来远,斜坡由陡转平,渐渐看出那是一片峭壁上面的平崖,靠内一面宛如刀削,靠外一面便是洞底,到底多深始终看它不出。 旺子走下不远,试出宽厌陡平不等以后便贴壁而行,两次想将双手脱出,均恐少时不能还原,欲发又止,一心一意专防外面仄处,每次均将前脚踏稳,试出前面实地,方始过去,走得较慢。 到了平地上面,看出那是一片崖顶。暗忖:这座地牢又大又深,除却这条斜坡石级,并无道路,如何走了这长一段,还看不出地面影子?照此走法,要走多远才能到底,莫非另外还有什路不成?心正寻思,忽又听一声惨号之声,这次竟由头上传来,分明人在洞顶被困,不知受何惨酷,这等悲苦。这样高的洞顶,光景又极黑暗,如何将人吊上,便贼党自己人也无法上下,莫非把人吊将上去便听其自死,不再过问不成?走着走着,心神一分,左脚一虚,几乎踏空坠落下去,百忙中试出崖顶业已走完,到了尽头危崖边上,不是身法灵巧,往前伸脚时身未前倾,早已踏空下坠。心中一惊,慌不迭往后便退。 脚还不曾立稳,忽听下面咻咻气喘之声,甚是粗猛,方疑不是人类,猛瞥见离崖三数丈暗影中有两团蓝光闪动,目光到处,跟着又有同样大小的金蓝光华相继出现,在下面飞驰而来。刚看出那是猛兽凶睛,忽听震天价一声厉吼,随听虎豹吼哮之声四起,空洞回音震得两耳嗡嗡,甚是惊人。黑暗之中不知地势虚实,心里一急,一面后退,一面把手一缩,脱去身后绑绳。那些猛兽少说也有五六只,想是发现上面有人,动了馋瘾,一同飞驰过来,转眼便向崖前扑到,朝上怒吼,一对对其亮如炬的凶睛随同纵跃之势宛如星丸跳掷,在崖前脚底此起彼落,飞舞不停,顿成奇观。旺子虽看出上下相隔大高,兽群纵不上来,照此情势,下面决无人可存留,方才惨号之声又由头上传来,可见被害人另有地方,不在洞底,否则驼背老贼也不会那样说法。但是路只一条,又无别的洞口,怎会看不出来?身边灯筒放在镖囊之中,被马带走,急切间无计可施。下面恶兽似已饿极,急于攫人而噬,吼啸之声越发猛厉,恐惊仇敌,便将一手握住腰间钩连枪柄,一手扶壁,往上退回。 正留神察听上面悲叫来路,人已退回一多半,走到初下来的宽长石级之上。因是耳目并用,始终贴壁而行,虽到宽处,仍未离开那片石壁。正走之间,左手忽然摸到一物,仿佛软腻腻的,心中一惊。试探着再用手仔细一摸,竟是一只人耳,好似新近黏在壁上,还未硬透,不禁又惊又怒。刚刚松手,一不留神,脚底又踏着一团韧而且圆、蛇蟒也似之物,因觉脚踏上去并无反应,离开上面来路业已不远,洞口昏灯斜照中,低头定睛一看,那东西只有一尺多长,用脚一拨,也未动弹。拿起再看,乃是一只人手,还带着大半截断时。因在隆冬之际,不易腐烂,断碎血肉均已冻凝,不知何故被人斩落,五个手指倒有四个断去一截,好似被火烧焦神气。被害人生前受尽酷毒,临死还将他臂膀斩断,下面养有虎豹等猛兽,必是将人残杀,斩成数段,抛将下去,喂那恶兽,黑暗中不曾看清,没有抛完,留下一条手臂在此。正在咬牙切齿咒骂恶贼残忍,隐闻斜对面有人惨哼,并有铁链曳地,在山石上缓缓磨擦响动之声,比方才初下来时所闻要近得多,分明洞是两层,被害人囚禁之处是在上面,另有道路可以前往,为了光景黑暗,看不出来。 这时,下面兽吼已渐停止。旺子胆大心细,灵机一动,侧耳细听,来路一段并无动静,心想老狗贼就是跟来,这样黑暗所在也看不出。既然到此,非看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念头一转,便将三折钩连枪取下,本意抖直,往前探路,刚取到手,还未抖开,猛瞥见斜对上面亮光一闪,目光到处,看出相隔五六尺又是一片石崖,上有一洞,离顶竟达两三丈,比入口要高得多。崖口立着一个怪人,身材矮胖,白忽忽的,好似哪里见过,面向自己微笑了笑,亮光一闪即隐,并未看真,只瞥见崖旁靠壁一面凹进三尺光景,弯弯曲曲,时高时低,斡自己这面蜿蜒伸将过来。崖口一带崖石甚薄,地势平坦,上突下缩,宛如一片半圆形的大石板伸向空中,一面连着崖壁和壁上石径,一面空出两三尺,并有铁栏,再往旁便是与顶相连的崖石。经此一来,那崖口便成了一个两三丈长、外有铁栏、可以启闭的石洞,崖口离方才所经坡道高达丈许,人由下面走过当然看不出来,估计路在入口左近。 忽然想起,那矮胖老人和日里来路雪中所见身穿翻羊皮衣裤、头戴斗笠的异人,身材高矮肥瘦全都相同,所穿也是一身翻羊皮衣裤,听郭氏兄弟说,他便是卜老人,怎会在此出现?莫非发现老狗万恶,想要除他,或是来此救人也未可知。我所寻的便是此老,虽然途中相遇,粗心错过,并还将他得罪,他和师父至交好友,大人不记小人过,他既见我在此被困,决无袖手之理,否则他也不会特意现身,面上又有笑容。途中初遇,虽未与之对面,口气神态十分刚硬,哪有这样和善,分明有救无疑,不久脱身还在其次,最可喜是此老与狗强盗也是多年朋友,不知是何原故,多少年来那样袒护。自来邪正善恶不能并立,今夜老狗恶迹业已被他发现,就是私交多深,也必激怒。听郭氏弟兄口气,此老非但本领惊人,不在诸位师长之下,并还机智绝伦,所结交的剑侠异人甚多,只为包庇老狗贼,性又奇特,刚愎自用,不肯服人,近年这班老友虽比以前疏远,老交情尚在,恩师和他便是至好。以前又有老狗再犯旧恶决不宽恕之言,只要真肯下手,必能将这万恶滔天的大害除去,自己便多受罪,也是值得。 想到这里心胆越壮,精神大振,匆匆赶回来路洞口仔细查探,用手一摸,果然摸出离口不远的石壁往里凹进,离地才两三丈,再试用钩连枪探索,竟是一条三四尺宽的天然栈道,上面靠里还有一片洞壁,一直到顶。先因出口洞顶崖石有两丈多长一段较低,那条栈道横在石壁之上,要往前走丈许才能到达。旺子人矮,光景又太黑暗,只当右面是片整壁,没看出离口丈许上面横着这条栈道,并还平坦宽阔,可以直达对面地牢铁门之外。卜老人虽只在对面洞口现了一现,灯光一闪人便不见,但是洞口外面有粗铁栅制成的铁门,方才曾见门已大开,必是此老所为,也许有意引我前往相见都不一定,越想越高兴,更不迟延,轻轻一纵便到上面。 第二次有了经历,格外留心,一面顺路前进,一面留神用枪尖轻轻试探右面壁上是否还有别的洞穴。后又发现前段均是整壁,斜对铁门有一小门,乃是木制,门外也有一道铁栅,业已被人取下,门缝中并有灯光透出,不等近前便先看出一点影迹,那一片石地也更宽平。忽然想起,隔壁便是方才被囚之所,记得初到之时,当中空洞地方甚大,形如圆筒,并有好些突出之处,并不整齐。回忆前情,当时警觉,知道内中另有一间石室,驼背老贼定藏在内,暗中窥探另有秘径,上下皆通。因壁间洞崖甚多,所以连地牢中的悲哭惨号之声也传将过去,只是地形高低长短并不相符,仿佛门内石室比隔壁那间被困之处至少矮下半间地面,并还往外突出一大段,至多只有三四尺与之相连,仇敌藏在其内,决未离开,连方才在门外两次走过,都是声东击西的诡计,这等凶狡的人,听都不曾听过。 心虽恨极,又料卜老人尚在对面铁门之内,多此大援,要少许多危险。既一想,驼背老贼布置这样周密,此洞深藏地底,形势奇险,手下党羽虽不知多少,听少年兄妹口气,决不止他兄妹两个,看初被擒时所经那些陈设富丽的石室,住的人便不在少,何况老狗还有一妻一妾,这样大雪寒天,竟敢带了恶狗出外搜敌,可见不是寻常妇女。单为首狗男女三个已非弱者,何况还有好些徒党,卜老人加上自己才得两个,对头仗有极好地理,先占便宜,以寡敌众,又是吃亏,还是谨慎小心的好。 上来发现灯光由门缝中外映,本要顺路往探,一经警觉,便即停止,连手中钩连枪也折转过来,藏向腰间。好在特制兵器十分灵巧,穿的又是短装,伸手便可取出。强敌密逸,须防看破,心中寻思,将枪藏好之后手伸腰间,仍将枪柄握紧,轻悄悄摸黑往斜对面铁门中试探着走去。相隔还有六七尺,便见铁栅里面灯光闪映,仿佛比别处的灯要亮一点,只是相隔太远,光透不出,急切间也未看清,由暗入明,这一走近连铁门也自看出,一点不费事便走了进去。自从入口以来,洞中血腥之气越发浓厚,只为心情紧张,一面还要留神戒备,时候一久,业已闻惯,不似方才那样触鼻欲呕。及至进门之后,看出石牢地方广大,前面灯光相隔洞口铁门少说也有六七丈,中间还有许多大小黑影分合罗列,洞顶也有一条条长短不等的黑影下垂,先并不知何用。等到越走越近,方觉先前几次听得的悲叫惨号呻吟之声此时忽然停止,卜老人并未再见,别的人影也未看到一个,心中奇怪。 忽然一股阴风夹着极浓厚的血腥气由右侧洞角吹来,又闻到一股兰蜃香味甚是浓烈,洞中血腥污秽之气几为所掩,人也走到洞的中部,前面灯光已可照到,昏影迷茫中忽然看出那些黑影乃是许多怪石和一些大小铁桩。人未近前,先就闻到奇腥,隐现血污痕迹,旁边还有绑人的铁链和粗细绳索,洞顶所悬也是长索、巨链、钉架之类,内有两根铁索,上面均是三棱钉刺和倒须钩,内中一根并还附着好些残皮碎肉,旁边散放着各种皮鞭、铁钩、钉板之类非刑用具,方才所闻腥秽之气便由这些东西上面发出。另一旁堆放着好些牲畜野兽的头皮,心方愤慨,隐闻身旁不远有人悲呻,声甚细微,业已发抖,惨痛已极,循声侧转走过一看,不禁激怒,毛发都要竖起。原来侧面放着三具木板,两立一横,立的空着一面,另一面上用铁钉钉着一人,通体鳞伤,皮肉早已糜烂,头顶命门陷出一洞,脑髓已被人掏去,人虽早死,但是双睛怒凸,牙齿紧咬,面容凄厉,宛如鬼物,一看便知死时所受酷毒直无人理。放木板处地势忽然低下两尺,斜对前面灯光来路,看得逼真,光影昏茫中,死人神态更加惨厉。 旁边木板上卧有一人,虽还未死,周身血污狼藉,皮肉糜烂,没有一片完整之处。 腿上带有极重锁链,下垂至地。因受惨刑过多,好些地方已见骨头,知道方才悲叫之声便是此人所发,照此神气已无生理,不知有何仇恨,老狗对他这等残忍。激于义愤,忍不住凑近前去,低声问道:"你不要伤心,稍微忍耐两三日,我们人来便可救你出险了。"那人闻言,颤声低哭道:"我哪里还想活命,只求给我一个痛快,便感恩不尽了。" 旺子虽知那人必死,心中不忍,还待劝慰,那人悲泣道:"我实无法活命,只和老贼结仇太深,被他擒来,毒刑折磨,受尽苦痛,求死不能,还有两个同伴已被残杀,剩我一人受此活罪,我此时奄奄一息,有许多话也无力多说。我只奇怪,你年纪这小,怎会孤身来此?如非我已想开,早死一时好一时,便老狗多么凶毒,至多也只折磨上一二日。你如真是老狗对头,那旁放有铁钩,请拿过来,照我命门打上一下,我便做鬼也感激你的好处。还有一件,老贼想在我临死以前生吃我的人脑,你如行好,将我人脑毁掉,或将那旁木板上的污血挑上一块塞在创口里面,更感恩不尽了。" 旺子听那人语声极低,虽极惨痛,时断时续,口气十分诚恳,知他周身糜烂,便救出去也是多受活罪,保不住多久性命,略一寻思,立即应诺。刚把钩连枪取下,那人忽然惊喜道:"请慢动手,还有话说。你真是老贼的对头么?能够深入来此,又持有这件兵器,分明武当、洞庭诸侠已被惊动,来人决不止小恩人一位。老贼恶贯满盈,我虽惨死,也能瞑目。不过此非善地,方才老贼已发信号,恐要来此一行。我料他知我命在旦夕,最好多活两天,多受一点活罪,不会再用别的方法毒手折磨,心疑另有受害的人要来,再不便是想要逼那孤儿做他义子。你将我杀死之后千万走开,有灯之处便是老贼私设的法堂,被害人均在那里受他酷刑。日前我曾看出内有好些机关,千万大意不得。我实在忍受不住这痛苦,话已说完,你虽剑侠门下,师长未到以前不可胆大骄敌,以为无妨,以致轻敌,受他的害。请恩人快些下手,免我受罪吧。" 旺子听他说到后来,业已力竭声颤,不能成语,心中老大不忍,但是此外无法,那人又在再三催请,悲呻不已。只得强忍悲愤,把心一横,又问了两句,听出对方求死心切,便此时能够救他出困,也非所愿,便照所说,手起一枪,照脑门刺去。那人只微微惨哼了一声,便不再有声息。事后想起,卜老前辈就在这里,如何忘了寻他商量,好生后悔。因听那人说,还有一个孤儿被困在此,又料卜老人决未走开,此次犯险被困,便是专为寻他,方才人已见面,又在患难之中,想仗此老之力脱险除害,自更不舍丢下,急于见人,竟将方才那人所说忘记。因不愿做那残忍之事,随意用枪尖拨了一点污血塞在那人创口以内,仍旧轻悄悄掩将过玄。 前面法堂乃是一片天然生就的半圆崖石,约有两丈方圆,主人将它作为用刑之所,当中洞顶用细银链悬着五盏大油灯,光景虽较别处明亮,但是地方广大,灯光只照西南一角,四围都是怪石森立。离开法堂稍远一点景便黑暗,那些怪石挺立暗影之中,宛如许多狰狞恶鬼,张牙舞爪想要扑来,看去已极阴森可怖。旁边又放着好些非刑和杀人的凶器,老贼再故意把它布置得和阎王殿一样,那带着血腥的阴风冷气再从侧面洞角随时吹到,天气本来寒冷,石牢又在地底深处,到处阴风惨惨,暗影幢幢,越发添出许多恐怖残酷之感。旺子一路留心,东张西望,试探着往前走去,老觉身后有什鬼物快要扑来。 回头一看,又都是些形同鬼魅的怪石,被害人刺死之后,更静得悄无声息,知道古洞石牢景物凄厉,自己情虚胆怯,并无敌人在后窥伺,几次警觉回顾,不见人影,也就罢了。 眼看走离台前不远,忽见面前地上画着四五寸宽一条白线,左右各有一幢怪石,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写"越禁者死",心想老贼真个万恶,照他这样惨酷行为,将来不知如何死法。卜老人明明在此,如何不见出现,疑是藏在一旁,窥探他的动静。此老性情古怪,也许还不知我来意,照此情景,这座石牢不似再有生人,铁门必是此老所开,人还未走,反正是这回事,早晚与贼一拼,身后绑绳已脱,先就无法还原,不如乘此无入之际,先把来意说出,他知我是寻他而来,断无不睬之理。想到这里,又忙退回中部,暗中仔细窥听,仍是全洞阴森幽寂,声影皆无。为防万一,又往木板旁边看了一看,见那两个死人惨痛之状,越想越气愤,心中咒骂了几句,重往两旁搜索过去。耳目所及无一处不是使人心惊气愤惨酷之景,人影仍是一个也未见到,估计卜老人既是有意现身,笑颜相对,引我来此,决不会一面不见便自离开。一面寻思,又走到白线边界,那两幢怪石之下。 旺子由侧面走来,立在白线之外,相去只一两尺。那两根形如石笋、约有两尺粗细、高不过丈的怪石,恰在白线里面,左右并列,形态奇诡,好似两株没有枝叶的枯树,又像两个恶鬼守在白线界内,离台约有两丈远近。台前还放着一块囚人朝上礼拜的石板,怪石上部被台前所悬锦幕挡住,灯光不照。牢中这类怪石甚多,旺子两次前往,均未往上细看,虽觉台上无人,石台高只两尺,后面又是一片整壁,并无门户,当中设有宝座,石案似是老贼拷打被害人逼供之用,石头上面铺有锦绣皮褥之类,陈设得十分富丽。虽然空无一人,但那白线里面木板上四个大字看去触目惊心,敌人如无把握,怎会写这大话?周围景物又是那么凶凄,断定仇敌不是虚声恫吓。同时想起那人临死所说法堂设有机关,危机密布之言,心中惊疑,不敢冒失过去,立在线外寻思了一阵。猛又想起未来以前,老贼曾说,到了东夹弄地牢之内,如其害怕醒悟,可往西夹弄去寻他之言。照此口气,就被警觉,暂时也不至于送命,为何这样胆小?反正卜老人非要寻到不可,此时不肯出现,不是隐身相试,考验我的胆气,便是另有深意,不如还照预计,低声说上两句,引他出来相见为是。 主意打定,又往身后仔细窥探一遍,低声说道:"卜老前辈,日里雪中相遇,恕我无知。弟子现奉恩师铁笛于之命,特来寻你老人家,访问一位老前辈的住处,还有许多话说,请你老人家快出来吧。"话快说完,隐闻头上"嗤"的一声,好似有人冷笑,身在这等深山古洞惨酷阴森的地底石牢之内,眼前又是阴风惨惨,鬼影幢幢,忽然闻得这样鬼语一般的冷笑,由不得心神皆震,毛发欲竖,慌不迭手握枪柄,纵身后退。抬头一看,并无人影,面前只是立在白线以内的那幢怪石。石旁四外直到台前空无一物,冷笑之声便由石上发出,左右探看也无人迹,自己决未听错,回忆笑声就在面前,怎不见人,越想越怪。先疑卜老人闻言冷笑,又觉笑声冷酷,从未听过,与日间卜老人口音不同。 如换别人,查看一遍不见动静,也就放开;旺子却是机警心细,胆子又大,料定敌人暗中闹鬼,反更加了警惕,非要查看明白不可。 正在仔细观察,越看越觉那两幢石笋形势奇特,好些地方都像庙中塑的恶鬼夜叉之类。最奇是一边一个立在台前,远近位置刚刚正好,远看固像两个牛头马面把守住那条白线,便是近看也像有心造成。尤其每株石笋却有形如双手的石条,上下斜伸,身上还有好些大小洞眼,先因灯光被台上锦幕挡住,只看它的下半身,不曾朝上注视。这时因听笑声惊疑,这才看出那石笋完全像人,但要高大得多,形态更是狞恶,只是下盘较大,有手无脚,石色灰黑,与别处不同。头上五官只有两眼一口,孔洞较大,一张阔嘴还故意涂成红色,伸出两枝獠牙,左边一个,手朝下斜伸,一手向上扬起,作出扑人之势。 虽无手指,那形似手臂的尖端上面却附有两个黑色钉齿,再仔细一看,竟是两个钢钩,漆成黑色,不是钩尖上露出两点锋芒,急切间决看不出那是凶器。跟着发现石人肋下皱痕有好几层,仿佛那条石臂可以起落,心中一动。为想看个仔细,由不得走近了些。脚刚踏到白线上面,猛瞥见灯光影里地下石人的手臂阴影好似动了一动,那条带钩手臂正往头上压来,动作甚慢,耳听极轻微的轧轧之声,脚底地面也似有点活动,情知有异,慌不迭闪身后退。人往圈外退出,目光仍在石人身上,果然看出随同自己闪退,一离白线,石人手臂竟往上抬起,复了原状。 旺子虽是初次经历,胆力却壮,当时虽吓了一跳,事后并不惊慌,反觉此是仇敌利用地形故意装神闹鬼,打算吓人,伎俩不过如此。所谓机关埋伏并无奇处。这样一块石桩,装上一只有铁钩的假手,底下生根,并不能够移动,吓人而外有什大用?非但不怕,反觉仇敌阴险卑鄙,禽兽不如,越想越恨,性又好奇,试再小心戒备,二次走近白线一看,那条带钩石臂随同自己前进,重又当头打倒,跟着地下影子一闪,偏头回望,原来另一石人手臂更长,上面附着好些钩刺,竟是双手齐下,一上一下横扫过来。看那意思,人只一过白线,无论如何走法,也非遭他毒手不可。这上下四条长臂部位距离之巧再也没有,妙在动作之间声息轻微,稍微疏忽决听不出。再往前去,直到台上的地面,均和龟背一样,到处都是大小条纹,纵横交错。料知前面还有机关埋伏,更加凶险,便这头层关口也极厉害,不是事前看破,先有准备,冒失走进,势子稍急,或是退得稍慢,人再长高一点,也非受伤不可。 二次退到圈外,见那四条石人长臂业已收回复原,人立圈外,心中寻思,这类石头用什方法能使手臂起落朝人暗算,方才笑声虽不甚大,明是人为,石上又有许多洞眼,莫非机关之外内里还有贼党隐伏闹鬼不成?卜老人不曾回应,也许知道仇敌隐情,恐被发现,故此不肯相见。就此退回,心实不甘,尤其石人笑声可疑,这样一块整石,并无门户,人怎会藏在里面?记得方才想见卜老人,说了几句,石人方始冷笑,以后便不再听声息。意欲再试一试,恐被贼党听去,不肯详言来意,只将方才的话略微说了两句,并说师命甚严,急于上路,求老人赐见,助他出险,除害之事仍是一字不提。边说边留神静听,方觉石人没有回应,有心再往圈内,朝石人身上敲打两下,看它是否石质,无奈相隔还有三尺,石人身旁的地面凸起好些石包,大小不一,每个边沿上都有一条极细的黑线,料定机关尚不止此。为防万一,不敢冒失再进,先将钩连枪尖朝内一石包点去,果然有点活动,刚刚由轻而重朝石包上抵去,猛瞥见石人胸前洞眼内似有几点亮光一闪,忙即松手,把枪撤回。说时迟,那时快,接连几枝弩箭和两柄钩刺已由石人胸前和下半身相继激射出来。 旺子点那石包时,因疑那是机关,故意偏向一旁,弩箭照准石包正面射去,共是五枝,作梅花形,同时暴发。旺子偏在一旁,人又矮小,便不闪避也射不中,狰狰几声,一同打向身后铁桩石笋之上,还不怎样;下面那两个带刺的铁钩却是厉害,由石人下部离地尺许分两面横扫过来,并还能够弯转,势子又猛又急,旺子差一点没被扫中,不禁怒从心起。 方要开口咒骂,忽听石人上部冷笑道:"你这小鬼娃儿业已人了天罗地网,此时四面都是刀山剑树,水火地狱,下面还有大群虎豹豺狼,落将下去连尸首也保不住,趁早投降,照直口供,还可保得一条小命。"话未说完,旺子业已怒火攻心,听出敌人藏在石人里面,暗忖:机关都在地底,决不在石人身上,石笋只有两三尺方圆,内里再要藏人,至多三四寸厚,我这钩连枪锋利己极,连钢铁都可刺穿,反正踪迹已泄,有我无他,何不就势给他一下,先将此贼杀死再作计较。真要有什危险,卜老人和师父的交情决无旁观之理。主意想好,也不理那石人,故意立在白线边外,相隔两尺,高声喊道:"卜老前辈真个不念恩师交情,看我受这狗贼欺侮么?"声完人起,冷不防施展全力纵身一枪,照准石人上部发声之处猛刺过去,噗嗤两响过处,觉着枪尖透进深入两尺,人也随同带将过去,心里一急,惟恐错触机关,更不怠慢,枪尖刺进大半截,就此双脚一蹬,两条小腿一蜷一伸,照准石人当胸踹去。 旺子本来力大,又得过高明传授,近来功力越深,先当那是整块石笋,不料一枪刺透,深陷在内,枪又有钩,心中发慌,起落之势均太猛急,耳听石中一声惨号,跟着叭喳一声大震,石人倒翻在地。旺子也急如飞鸟,斜纵出去两丈远近,安然无事,落在地上。原来那石人乃生牛皮所制,中藏一贼,已被钩连枪刺中前胸,再被旺子用力一踹,连石人一同踏翻在地。石人一倒,机关破去好些,内里中空,暗藏好些刀剑钩刺,贼党立在石人上半身,吃这一枪已难活命,往下一落,正跌在那些毒刀毒箭之上,自然难干活命,只听机簧急转,沧啷啷响了一串,便自停止。 旺子略一定神,仔细查看,此外并无动静。方想,另一石人方才曾经挥动长臂,内里想也藏得有人,同党被我刺死,如何呆在那里不言不动,是何原故?心中不解,这次动手有了经验,先立在白线之外,用三折钩连枪朝石人身上试了一试,刚试出下半截是真的石桩,比先倒石人较粗,离地五尺以上方是空的,好似无人在内。再用枪尖朝左近地上突出的大小石包用力一点,照样也有钩刀弩箭发出,只是形式不一。人也越过白线,石人长臂照样当头打下。最后看出机关在内,上半截是生牛皮制成,有六七尺长一段中空,故意做得和山石一样,另外上漆,使人看不出来,只一过线便受其害。心想,这厮用心真个歹毒,人已落在牢中,还要受他许多虐待。正打算把上半截假人毁去,看那机关虚实如何这样巧妙,猛觉脑后又是一声冷笑,相隔甚近。 这时刚将石人试过,退出线外,一则年轻好奇,又想破那机关,全副心神注定石人身上,不曾留意,身后的人动作又极轻巧,地理更熟,自从石人一倒,便自警觉,轻悄悄由乱石堆中掩将过来,丝毫声息皆无。来人本领甚高,便在平时也不易于听出,何况全神注定前面,不曾留意身后,等到闻声警觉,听出笑声离头甚近,知道来了敌人。前面遍地埋伏,危机密布,又未试出他的虚实,不敢冒失前纵,意欲往旁闪避,让过来势,看清仇敌,相机应付,业已无及。 刚觉着身后笑声不像驼背老贼,好似一个中年妇女,身刚离地,还未往旁纵落,就这念头都不容转,一眨眼的当儿,猛又觉身上一紧,好似一面铁丝制成的网套从头照下,连肩带臂一齐被人缠紧,往后一带,身不由己倒退回去,落在地上,连挣两挣不曾挣断,反倒越挣越紧。耳听身后还有一人急呼:"二师娘不可伤他,师父还有话问呢!" 刚听出后来那人乃前遇少女,身后仇敌还未看清面目,只瞥见一条白影,忽听滴夺了当连响,仿佛有什小石块打向石台之上,台上五盏油灯立同全灭。当时只觉眼前一暗,身后仇敌刚呼喝得半声,紧跟着一股急风由身旁扫过,来势绝猛,呼的一声过处,隐闻妇女惨号,也并未喊出口来,便听有人倒地之声。另一少女只喊得一个"你"字,底下便无声息,随听噫噫连响,身上一松,同时便有一张毛手伸过,将自己挟起。惊疑忙乱中还当老贼亲自赶来,方要喝骂,忽听耳旁低喝:"快将你那兵器收起,省得碍事。" 听出口音是个老人,并不耳熟,语声却极和善,心虽惊奇,一想眼前形势,自己业已被擒,此人一到便先将灯打灭,跟着又将身后仇敌打倒,这样坚韧的套索,来人手到立断,就非卜老人本身,也是救星无疑。自己一身武功,并非庸手,为何不放下来?想要低声探询,猛又觉那人挟了自己往石台上面走去,方想这一面到处机关埋伏,光景这样黑暗,前面不远便是尽头洞壁,岂非死路?念头还未转完,觉着那人身法快极,地理更熟,仿佛走惯一样,似已落在石台之上,也未触动埋伏,心正不解,耳听那人又低喝道:"你不要动,这里危险异常,到处均有埋伏。老贼虽然他往,共只片刻之间便要回来,领你同行反多顾虑,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忧。另外还有一个孤儿有人往救,也须前往接应。我先将你救出险地。你回到乌家堡,不久见面就知道了。"话未听完,眼前倏地一亮,身子立往下沉,侧脸一看,救他的正是方才所见老人,人已不再走动,落在一处形如方井的洞穴之中,约有五六尺方圆。那老人一手扶了自己,一手拿着一个灯筒,立在脚底石块之上,正和飞一般往下落去,方才地牢业已不知去向,不禁大喜,忙即仰面笑问:"恩人可是卜老前辈么?" ------------ 二六 临危遇救 古洞说神好 老人笑道:"我正姓卜,但不是你寻那人。你师父我也至好,夜来再和你说吧。底下还有不少难关,且喜老贼戚当近年越发倒行逆施,性又多疑,手下徒党被他自家残杀殆尽,这大一片山腹古洞连他家属才十二人,并还众叛亲离,两个最得力的乌氏兄妹先就恨他入骨。如非男的胆小,顾忌太多,惟恐误事,依了女的,早将老贼刺死。暂时虽还不敢下手,日夜均在图谋。便我不来,老狗男女也没有多日活命。不过此贼极恶穷凶,惨无人性,害人大多,这等死法未免便宜了他。这都是我兄弟不好。为了当年和女贼一点私交,想尽方法极力保全,以致老贼又多害了好些人命。上月他才醒悟,向老狗男女责问,要他自吐罪状,照昔年所发誓言自杀,老贼口中答应,暗用阴谋,将他困入地底。 如非他有一身好功夫,虽然粗心骄敌,仍有一点戒备,早已送命。本定三日之内如不屈服,照老贼所说立誓和好,同恶相济,拿我兄弟做护身符,由他任性害人,便拼着多年辛苦经营的古洞不要,将泉眼掘开,发动大量寒泉,将我兄弟活活淹死。贼婆为了此事苦劝不听,双方反目。老贼听了小贼婆的谗言,还几乎将其杀死。 "你师父只知老贼在外偷偷为恶,命你拿了亲笔书信寻我兄弟诘问,先不知道人已被困,等你走后第二日忽然得信,百忙中抽空想要赶来。令师所去之处事情本极重要,因恐误你性命,不得不管。刚往回路追来,正在为难,事有凑巧,我和令师一别五六年,双方都喜在外走动,彼此踪迹也曾听人说起,这些年来不是东西相隔,彼此错过,便是各人事忙,无暇往寻。这次我由别人口中得知昔年那个专吃人脑的凶孽似又出现,别人不知我那老没出息的兄弟为了一点旧情将狗男女看守在此,并还一同隐居,从不外出,只当昔年恶贯满盈,早为武当诸侠所杀。因那凶孽形迹飘忽,专吃人脑,好些相似,虽生疑心,并没料到此贼尚在人间。我听人一说,便知老贼故态复萌,忙追下来。为了老贼,弟兄失和已有多年,知道老贼为人凶狡,兄弟顾念私情,感情用事,不拿着老贼真赃实犯无从下手。小贼婆的前夫住在离此五百里山村之中。当初老贼被人擒住,身败名裂,便由此人而起。这一出世,二次淫凶害人,决放不过昔年的对头。相隔这近,此人必能知道一点虚实,意欲先往寻他探询。中途又听人说,令师和诸位男女英侠救灾分田、开渠兴利之事,心想,多几个朋友好办得多,令师他们耳目最灵,此事必早得知,匆匆改道往华家岭赶去,竟与令师中途相遇。我听兄弟失踪,还当遇害,令师又有要事在身,关系上干人的安危,得信大迟,一班好友业已分散,我当时怒极,便劝令师先办正事,我一人来此与老贼拼命。令师自然信我得过,双方约定后会之期,我便一人赶来。 "行至中途,又遇一人,得知我兄弟刚刚出险,老贼还不知道,先想寻的师徒三人早被老贼擒来。等我赶近山口,我兄弟已由地底脱身,到此地步,方将老狗男女恨毒,决计除此大害。但他深知老贼厉害,他本领虽高,孤掌难呜,老贼还有三个死党,地底又有许多机关,虽因日前有人泄机,得知底细,一个人想要成此大功,终非容易。为了昔年话说太满,又不便往寻一班老友相助,并且老贼十分机警凶狡,一被逃走便难搜索,想来想去,只有我途中所遇女侠林玉虬可以相助。此女虽是我弟兄的后辈,年已不小,武功剑术均非寻常,并且所居附近还有两人也是能者。他出困之后匆匆回到所居庙内,乘着大雪前往寻找,恰巧林玉虬刚由外面回来,并还在安平店内和你见上一面,只不知令师命你送信之事。我兄弟本来满腔怒火,归途雪下越大,见你骑了小花云豹雪中急驰,马蹄上所附冰雪甚多,天气酷寒。恐你年轻无知,稍一疏忽,因敲马腿冰雪伤了那马,暗中代为去掉。那马本认得我弟兄,当时由他在前引路,因你答话不小心,又不知你来意,急于赶回地牢,准备帮手一到,里应外合,你又不曾详说来意,以致匆匆分手。 "这时雪下真大,他深知地理和贼巢虚实,来时借了人家一顶斗笠,一直回到原来被困的地穴之内,老贼还不知道。我也跟踪赶来,刚把我兄弟寻见,问明贼巢地理和那许多机关。初意老狗男女还在其次,最可虑是地道中这些机关,人地生疏,好些吃亏。 及至听我兄弟仔细一说,再经考验,竟是我昔年老友遗留的图样,我也精于此道,一望即知,经此一来,自然容易,不过地方大大,我们人少,贼巢出口既多,我兄弟虽然醒悟,痛悔全非,但是内有三人还想保全,再三向我求说。我因这三人一个受老贼诱胁多年,出于无奈,从未亲手为恶,这次更未恩将仇报,反因救人报德,几乎送命。另外两小兄妹更是情有可原。答应之后,我兄弟气那老贼不过,意欲亲手杀他,知道这样冷的雪天,老贼不会出去害人,本欲稍缓下手。我又探出那师徒三人,一被老贼吃了人脑,活活钉死木板之上,另一个也是命在旦夕,剩下一个孤儿,老贼问出刚被对头收来,才只两月,爱他聪明胆大,意欲收为义子,再三威迫,已有多日。本心只想救那孤儿出险,暗中寻来,刚刚探明底细,得知你因寻我兄弟被擒在此,正打算少时救你出险,你便寻到牢内。 "我知这里是他为恶隐秘之地,必有专人守望,虽然不是外行,到底初来,拿不准人藏何处,恐被贼党看破,正想借你引逗贼党出现,机关业已发动,因你两次开口,贼党答话,非但看出两边石笋一根内藏有贼党,石人一倒,并还看出好些机密,内中两根最要紧的总簧也被你无意中破去,而那机关布置均与我兄弟所得机密一般无二。当你被擒之时,身后敌人正是那小贼婆娘,昨夜经人警告,还是执迷不悟,想要讨好。乌家少女恐你遇害,跟在后面想要劝解,不料我已发动,出手以前,我在女贼身后,知那少女曾向我兄弟泄机,并未瞒她。我将女贼一掌打死,此女真个机警,百忙中交我一张地图,立即乘机退去。我弟兄二人貌相相同,连衣服也差不多,知其认错了人,匆匆接过。恐老贼赶回得快,被他警觉,虽可当时动手,一则还有其他顾忌,我又答应在先,想由我兄弟亲手报仇,正好借此机会使他心惊肉跳,多着点急。本来老贼此时逃走并不甚难,一则色令智昏,为那少女所愚,二则天性多疑,而又贪狡,那么凶险的人,做起事来偏是畏首畏尾,进退两难。他多少年的积蓄均在这里,全洞上下数里方圆无一处不用过心血,不是万不得已决不肯舍此而去,我们最好不要他看出,让他疑神疑鬼,想不出个道理才妙呢。" 说时,灯光早隐,老人似能暗中视物,上下绕越,步履如飞,决不像是初次经历的人。偶然也用灯筒照亮,都是一闪即灭,语声甚低,且谈且行。有的地方前面也有昏灯照路,所经之处都是一些甬道和又长又小的洞穴,曲折回环,所行颇远。走上一段,遇到歧径和上下之路,老人必要立定寻思,看好道路再走。由落地起,越往前地势越高,中间也有下降之时,老人共只略停过三四次,内中一次业己走到有光之处,前途明灯如画,渐觉温暖,老人本要冲过,不知何故,侧耳一听,又退了回来,绕走别处,脚底又轻又快,一丝声息皆无。 等到绕走了一大段,由一螺旋形的厌径绕出,并还遇到两次机关埋伏,均经老人低声指点,贴着洞顶一跃两三丈纵将过去,并未触动。后来听说所经之处,除却开头一段,再往前去步步皆险,仗着老人内行,一看即知,事前有人泄机,手又拿着少女所赠总图,才得从容渡过,否则仍是危险。回顾方才所见灯光,业已落在身后,似已走到先被擒时经过之处,那灯光乃老贼爱妾的卧室,再走不远便到出口。为了老贼天性猜疑,小贼婆又喜勾引门人,说笑兜搭,手下徒党多被残杀,这大一片地方,连所用美婢在内,能得用的没有几个,并还众心离叛,只将那些机关埋伏避开,便容容易易逃了出来。转眼之间走到初来入口黑幕之前。老人才将旺子放落,一同走出。 到了树穴之下,老人将旁边铁钩一扳,上面树心便即下沉,二人踏了上去,反手一扳,人便缓缓上升,直达地面停止。探头一看,天早大亮,那株古树入口的洞穴机关十分巧妙,表面看去只是一个年久空心的树腹,内里比地面好似还高一点,填得严丝合缝,踏在上面也是实地,看不出丝毫破绽。老人见旺子用力踏那树心,想试虚实,笑说: "下面铁底,还有钢板托住,不扳机簧如何能踏得动?天已近午,乘着外面正飘雪花,快些随我回去。你想和强敌动手,还不到时候,可在郭氏弟兄家中等信,不要冒失走来了。" 旺子笑问:"二位老前辈何时去往寻我,恩师还有一封信呢。"忽听前面转角上有人说话之声,听去十分耳熟。老人答说:"山中冬来常降大雪,居民虽然习于勤劳,似此雪还未止,又当将近中午吃饭时候,不会有人来往,也许是来寻你的呢,见人不要提我,你快去吧。"旺子闻言心动,忙即赶出。刚由转角崖后赶出丈许,便见来这三人脚底俱都踏有雪具,一个业已滑往前面,后面两人也快走过。内中一人正是郭二,不等招呼双方业已认出,忙将前面的人喊回。这才看出,当地离开昨夜马惊之处尚远,乃谷中的一条歧径,便郭二等三人所行也非正路。 旺子方要开口,郭二已将身后所背"雪里快"解下,令其穿上,含笑说道:"天明后家兄来此探看,在山口附近遇见两个女贼,如非内中一个人好,问出他是对面乌家堡外居民,几遭不测。当时虽因家兄事前有点准备,答话从容,所寻又是谷中居民,有名有姓,女贼不曾露出敌意,但看对方神情,稍一疏忽非遭毒手不可。后来故意去往人家走了一趟,归途发现,女贼所带恶狗竟在崖顶朝下张望。这样满布冰雪的危崖,不是真有本领的人将狗带上,如何上去?料知女贼必在崖顶朝下窥探,表面装不知道,一路和同伴说笑,从容回转。正在假装糊涂,说来时所遇两个妇人长得好看,不曾见过这样大雪,如何走法。可惜男女有别,无法相助,也不知是由哪里来的,误走此地。方才向人打听,均说不曾见过,必是路过的女客,把路走错。同来的人故意答说,这样大雪,我们男子不穿'雪里快'都无法走,她们年轻妇女岂能随意往来,穿得又那么讲究,一身翻毛皮衣,油光水滑,不知什么皮毛所制。腰间并还带有兵器,这等打扮从未见过。谷中居民至多不愁衣食,怎穿得起这好衣服,何况又是妇女。不是两个过路的女镖师为大雪所阻,想寻人家投宿暂避,便是山神狐仙之类。且喜大哥规矩,虽然觉她好看,并未冲撞,将她得罪。正在互相议论,忽然发现那两个妇人果在崖顶暗中窥探,直到走出谷口方始不见。 "因你所骑那马天明前空身逃回,天上又飘雪花,我们听马悲嘶,见镖囊粮袋都在马上,不曾解下,那马匆匆吃了一些马料,又回头向马鞍连拱。后来由我在鞍下搜出一包马药,和了一些米酒在内与它吃了,忽朝我们连声急嘶,反身往外驰去。虽然人马言语不通,也问出一点意思,知道老弟多半已为凶人擒去,形势奇险,那马必是情急,想往别处求救无疑。那凶人是个老贼,名叫戚当,还有一妻一妾和一些门人,均是能手。 我们也是近年才知他的底细,昨夜防你年轻计快,所去之处又在他的巢穴附近,如无日前传说也好,卜老前辈偏有遇害的信,老弟途中所遇异人,身材打扮虽与相同,双方并未对面,到底拿不准是否。我们谷中虽有熟人,极少来此,都是人家寻我。料知老贼既然故态复萌,重出害人,并还越来越凶,对于卜老前辈也敢加害,谷中必有他的耳目,你如走口,必惹出杀身之祸。老贼隐迹多年,最恨人知他的姓名踪迹,所以未对老弟明言。家兄只说老贼一向以昼作夜,就是以前在外为恶,也要太阳落山才起,老是日伏夜出,连谷中居民均未必见过他的真相,就是见到也非本来面目。这时马早驰去,天已大亮,来此窥探,决不至于遇上,就是无法救你,仗着平日人缘,多少总能打听出点虚实。 卜老前辈是否失踪遇害,总可探出。 "我弟兄自非老贼师徒全家对手,原准备探出一点真相,再冒着大雪,用令师口传之法,由沿途受过他好处的苦人一个接一个寻他报信告急,这个比官家驿马飞报紧急公文还快得多。因是日夜不停,得信就转,哪怕相隔千里,不消两三日便将口信送到。令师他们来势极快,如其得信赶来,也许能够赶上。不料刚进山口,便遇见那两个女贼借口问路,探问来意,话说极巧,神态也极谦和,如非家兄是个老江湖,一看便料她是老贼妻妾,又懂得她们黑话,换了别人,休说来意被她看破,便是答话不善,或是见她年轻美貌,不像中年以上妇女,欺她外来生人,随便调笑几句,也是休想活命。就这样,听那小的一个口气,还想把他两人带走,多亏贼妻人较善良,暗中示意阻止,才得无事。 这时天又下雪,路断行人,山口一带前后两三里没有一所人家,对方满脸媚笑,全是假装,只一翻脸,休说人非其敌,便是那条恶狗先就难当。总算运气,假装老实,又是本地土人打扮,除滑雪较快外,没有露出是个会武的人,虽然平安回来,你的消息却未探出,只听人说,昨夜似听青林坝口外转角崖谷之中有马嘶之声,共只叫了两次,底下便无声息。 "卜老前辈失踪已半个多月。老贼近数年来方在人前出面,外表装得再谦和没有,对人诚恳非常,话更好听,看去文雅已极,所居就在卜老前辈庙后一所小楼之中,夫妻二人,还有两个男女佣人,和一子一女,别的徒党均不出现。开头推说平生信佛,但又不舍他那妻子,没有削发出家。因和卜老前辈相识,特意来此同隐。先将谷中田土买去一小半,后来越买越多,连山地也被买下,只剩六七家土人,因听卜老前辈之劝,没有将田卖掉,去做他的佃户。因他自称终年信佛,所居楼后有一山洞,平日不喜人往惊动,偶然出来都在黄昏以后,对人和气已极,有事求他也肯帮忙,装得十分慷慨。以前谷中土人均能自给,自从卖田之后,先想田产换了主人,仍归自家耕种,虽然要缴租粮,所给田价也买得回来,卖了再买,无异多出一笔田产,哪知谷中的田都被他一家买去,无法买回,头两年还不怎样,第三年起便须用田价贴补才能够用。最奇是每年交租稍迟必有祸事,还有许多奇怪传说。那些佃户都说,因他信佛大虔,菩萨保佑,如迟交租,必有灾害,不知老贼用什方法,到时并不十分催逼,土人宁可自家受穷受苦,节衣缩食,谁也不敢欠他一粒粮米。老贼平日轻不出面,出来多在夜间和夏天纳凉之时,终年楼门禁闭,只贼妻和卜老前辈常时往来。他那一双假儿女必有一人随在旁边,双方交情仿佛甚深,卜老前辈向不出山的人,不知何故先失踪了几天。 "这日半夜,有人夜起,见他和老贼夫妻三人同在楼旁新建山亭之内说笑,桌上还摆有酒食,月光甚明,方觉老贼平日怕冷,时近隆冬,怎会在寒风冷月之下饮酒?那人和卜老前辈最好,曾经背人受过告诫,令其遇见双方对谈,或见有什事情,必须即速避开。他所种十亩山田,便听卜老前辈之劝,没有出卖,才保得全家衣食。老贼也从未命人寻他,见状心正奇怪,卜老前辈忽然发怒,双方似已起了争论,贼妻并还从中劝解,隔不一会三人同往楼中走去。这类事本来常有,次日不见卜老前辈出来,也未在意。又隔了好几天,仍不见人,无意中向贼子探询,答说:'卜老前辈就在饮酒第二日一早离山他出,要过半年才回。'问完回去,发现炕上插着一把钢刀,跟着便听窗外有人低声警告,不许再说前事,否则全家必死。那人本极害怕,又想起卜老前辈近三月来几次警告,仔细一想,忽然醒悟,当时答应。因听口音像是老贼女儿,次日悟出对方为好而来,不是恶意。忽又遇见贼女,将他引往无人之处,警告了几句,并说:'此事关系重大,你对谷中土人一字不要提起。山亭饮酒之事既未向人说过,再好没有。谷外的人如有相识,却要暗中告知,只说卜老人业已失踪,凶多吉少,别的不要多说。'"那人名叫张四,是个中年勤谨的农人,受过卜老前辈好处,和我弟兄也有交往,虽听这等说法,因觉对方年轻女子,恐其有诈,又想老贼外表善良,虽有一次无意中发现他向一人低声说了几句,目有凶光,与平日一脸巧笑不同,听话那人身材高大,十分雄壮,竟会吓得周身乱抖,面无人色,方觉奇怪,便被卜老人掩来身后,将他暗中引走,老贼也未警觉,由此常受老人告诫,不令多事,好些可疑。终想老贼文弱,不像会真害人。卜老前辈的本领虽不深知,双方同住谷中多年,他那神力和身法步履的轻快却早看出,心想,此老那大力气,怎会遇害,恐有隐情,始终谨守老人之教,也未对我弟兄说过。直到近日,又遇两小兄妹,女的竟说他是老贼徒弟,并不姓戚,问他以前的话可曾向人说过,如其未说,快些宣扬出去,并还立誓明心。他方半信半疑,点头答应。恰巧有事寻我弟兄,刚吞吞吐吐说了几句,跟着我弟兄也得到信息,天却下起雪来。家兄回去对我一说,正要设法向令师送信,昨日先来那位女侠林玉虬忽骑小花云豹赶回,匆匆说了几句,大意说你今早必能脱险,老贼已有两夜未睡,日里决可无事。为了此马必须藏起,以防万一,这样大雪,恐你没有雪具,难于行走,又不知昨夜受伤没有,命我带了雪具速来接应,并还指点途向,不令去往青林坝,只在这一带往来窥探,必能遇上。 也许有人送你回来,此时时机瞬息,如往迎接,彼此省事,共说了三处出口,你来的那面枯树出口也曾说到。 "我们因见雪势不大,地上积雪却深,谷中土人均善滑雪,老贼总难免有耳目在外,何况昨夜你已被擒,他那地底洞穴何等深险,竟会被人救走。如被发现,定必惊慌。林女侠没说详细,不知救你的是谁,老贼师徒是否得知,惟恐冒失行事,万一有错,我们知道这里地势,意欲先往前面危崖下另一出口看上一眼,再由那旁山夹缝中绕来树后。 如不见人走出,便照林女侠所说在此隐伏等候。刚刚走过口外,你便走出。我料老弟脱险已有一会,谷中静悄悄的,连那恶狗也未出现,大概老贼师徒还不知道。 "据林女侠说,你年纪尚轻,虽得师门真传,入门日浅,尚欠经历,寻常敌人自能应付,像老贼这样凶险的人决非对手。此时已有几位异人出头,请老弟不要参与,可到我家暂住,等候消息。我想老贼恶贯满盈,他本领虽极惊人,但有一桩短处,为了昔年荒淫太过,又被强敌所伤,两条狗腿差不多失去知觉,最怕寒冷。虽然练就独门手法,手中一根又当兵器又能帮他走路的包银钢拐用以行动,点地如飞,纵将起来急逾飞鸟,但决不能在寒风中走得大远。听说他那等走法至多三数十里便须停歇,真力不济尚在其次,第一怕冷到了极点。这类走法必须施展全力,提气轻身,难于持久。如是寻常走路,便不能跑得大快。近日冰雪酷寒先禁不住,再者大自日里这等走法也太惊人耳目。他防传说出去泄露他的机密,决不敢当众显出原形。 "何况老贼最贪舒服,平日睡眠比年轻人还多,与寻常老人不同。他因卜老前辈所居地牢四面山石坚厚,只有上边一个小洞,封洞铁棚都是纯钢打就,比饭碗还粗,中间有两寸许空隙,并有好些机关埋伏,离地又高,多大本领也难脱身。偏是被困多日,说什么也不肯屈服与之合流,事前存有顾忌,不曾将人弄死,再说也非容易。初意打算利用贼妻的交情诱使合流,谁知卜老前辈昔年虽和贼妻交厚,并无丝毫私情,只是情热,心喜此女,别无他意,为了此事受过不少闲气,吃过不少苦头,只为天性倔强,始终不改。他虽看在朋友分上,一意保全,要他从贼为恶却是死也不肯,反因此一来,连对贼妻也寒了心,一口拒绝并说:'老贼倒行逆施,恶贯已盈,不久必遭惨报。'"老贼因那地洞地方广大,卜老前辈又是内家高手,善于服气,不会饥渴,本领既高,人更机智,如非看出贼妻昧良,又大自恃,想试探对方对他心意,也不至于上套入阱。老贼觉着势成骑虎,夜长梦多,近来又害了几个老对头,想起自己平日作恶多端,心惊肉跳,无论何人都生疑忌,性情越来越凶暴,自知众叛亲离,疑心更重,对于卜老前辈杀是没法杀,放是不敢放。实在无法,最后想下阴谋毒计,准备三日之内对方如不点头,便将左近泉眼掘开一洞,想用寒泉倒灌进去,拼着多年苦心经营的下半地洞不要,将卜老前辈害死,以防后患。性偏贪鄙,左思右想,举棋不定。昨日正隔着铁棚向下警告劝说,没想到卜老前辈早有准备,不知用什方法,隐伏在下面铁棚旁边、洞顶山石之上,老贼喊了几声不听答应,用灯照看,下面空无一人,总算人太狡诈,没敢下去。卜老前辈原意也是虚实并作,早在下面掘通一条出路,想好主意,老贼如下,当时与之拼命。老贼迟疑不敢,便给他吃点苦头,以便抽空逃出,约请帮手,免使警觉,又生枝节。 听出老贼快要转身,冷不防贴着洞顶由铁棚下横飞过去,扬手一劈空掌,虽因铁棚只有两寸来宽空隙,又是凌空反手打上,比平日功力差得多,老贼伏在上面朝下张望,骤不及防,内伤也是不轻,总算没有致命,又是行家,当时朝下冷笑,说了几句狠话,口说没有受伤,回去却向贼婆撤娇,由妻妾门人用内家手法按摩了大半日夜,还吃了好些伤药。 "直到昨日半夜,老贼正要去睡,忽然有了动静,这时卜老前辈业已回去,正在暗中布置,向他两个男女门人探询,如非你由上面骑马走过,差一点便被识破。卜老前辈无妨,那两个背叛他的门人非遭毒手不可。就这样,他还是疑心未退,将你擒住之后,还在到处查探,他又不肯信人,事必躬亲,当然忙不过来。因其又要用人,又要疑人,无事还好,平日养尊处优,享受过于王侯,忽然劳累了两日夜,虽有一身好功夫,不曾劳惯,当然不能持久。林侠女说她来时,曾听老贼发怒咒骂,昨夜受了夜寒,妻妾门人没有天良,对他都不关心。此时想必疲倦已极,下余只有限几个徒党和三两个美婢,这大一片地方自难照顾得了。老弟出时不曾惊动,前面便是山口,他便是事后知道,也不至于追来,何况他那家属门人十九暗中离叛,只贼妻还顾念多年夫妻情分,心虽恨极,没有伤他之念,另外还有三个极恶穷凶的死党,连小贼婆和内中两个得宠的丫头都在暗中咒骂,盼他早死,以防受害,门人更不必说。如非老贼天性凶残,积威之下不敢轻举妄动的话,内中两个见他如此残忍阴险,不问亲疏,稍有不合立加惨杀,连随他多年平日最得宠爱的徒党都因一言之失,被他把人脑生吃了去,俱都同病相怜,触目惊心,恨不能将他刺死。老贼一睡,谁也不肯多事。我们方才初见最是危险,此时业已无妨,尽可从容回去了。" 说时,旺子早将"雪里快"穿好。刚听几句,想起卜老人尚在身后枯树腹中不曾走出,忙即回身往看。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人已不见,树穴中仍是原样未动,料已回转地穴,来去这样神速,大出意外。分手以前,曾令暂时不要对人提起,知事谨秘,也未对郭二说老人就在后面,曾经同出的话。恰巧雪下越大,二人并肩而行,冒着雪花边走边说,相隔六七步外便看不出人的踪迹,越发放心大胆,往回路驰去。还未谈完,人便驰出山口。一路无事,回到郭家,郭大业已准备酒食相候,把旺子接将进去,双方谈完经过,郭大说起:"方才又有两位女侠寻来,说老贼老狼神戚当凶险狠毒,她姊妹昨夜曾往谷中窥探,无意之中留下脚印,被贼徒发现。其实那贼徒并不与老贼一心,因见凶猿动了一动,心疑未死,恐其复活,乘机刺了两刀,恐老贼多疑看破,恰巧发现脚印,你又被擒,意欲引使老贼惊疑,虚张声势。不料老贼竟命两个贼婆带了一条恶狗出来搜索,准备连马带人一齐擒回。两贼婆已是厉害,恶狗更凶。此是西藏特产凶獒,猛恶无比,小一点的虎豹均为所伤,动作如风,爪牙又有奇毒,她姊妹以前曾在别处见过这类恶兽,知其耳目最灵,更长闻嗅,被它寻见,心正惊慌。先是贼婆喝问来历,恶狗守在一旁。 后来双方把话说翻,小贼婆一声号令,恶狗刚刚纵起,朝人扑到,忽然一声惨嗥,倒翻在地,人却不见出现。贼婆好似十分惊慌,打了一阵忽然停手,纵出圈外,将她姊妹喊住,反以好言相商,说:'你们如是无心路过,不要进去,否则你固凶多吉少,我们也要吃苦。最好双方讲和,各走各路。'并说:'恶狗还有两条,比这个还要厉害,到了谷中,遇上便无幸理。' "她两姊妹见贼婆神情惶急,两次请那打狗人出面,均无回应,本领颇高,自己原非敌手,对方忽然这等说法,好生奇怪。正想要探询老弟踪迹,忽听崖上有人发话,警告贼婆,令其痛悔前非,不要助纣为虐,并说:'老贼天性多疑,不听良言相劝,你们回去说了实话反而忌恨。此贼喜怒无常,近来作恶太多,已无人性。这三条恶狗看得比你们还重,如知为人所杀,你又说不出个道理,便不要你二人性命,也必生疑,甚而遭他毒打,何况你们两人,一个他已疑心背叛,一个上月与他门人私自相见说笑,又中了毒。如非贪恋美色,早和那门人一样同遭惨杀。今夜他正急怒交加,疑心生暗鬼,草木皆兵之际,答话稍一不善,凶多吉少。此贼恶贯已盈,三日之内便要伏诛。你两个如肯听我的话,回去就说:狗已回去,雪中脚印不曾寻到,不知何人所留。在此三两日内,他决无心及此,以为这类恶狗凶獒无人能敌,决想不到死了一条。再过两三日他已遭了恶报,你们只能回头,在此两三日内不要帮凶害人,以后各自觅地安居,仗着生得年轻,便是嫁人,也可得一善终,以免同归于尽。'随教了一套话。崖上发话的像个老人口音,贼婆不知怎的那样听话,非但满口答应,并还拜谢,只防老贼多疑,打算分出一人偷偷掩回,抽空再寻一条恶狗出来查探,等到天明再回,以防回去太早,好些不便。 "那位老前辈打发贼婆走后,说完老弟被困之事,又埋怨她姊妹两句,令其速往寻师。并说:他兄弟二人方才相见,得知老弟所寻便是她两姊妹的师父,途中又曾帮过她们的忙。老弟不说真话,实是奉有师命,初次出门,谨慎过度,并非有心见外,不应为了一点小误会就负气,想等老弟被困之后再往援救,作为还情。明知前途凶险,事前不肯相见明言,几乎误人误己。如非暗中有人相助,岂不同归于尽?她两姊妹听出老人来历,自不敢强。她们本来便住隔壁洞内,和内人她们一起,比你先到个把时辰,那位南姑娘昨日因气老弟,业已问出双方是自己人,还不肯说实话,犯了小性,不令我们弟兄明言。其实你刚一走,她们便跟了下去,听说途中还遇到一人,不知是谁,也许就是女侠林玉虬。我劝她姊妹等你回来见面再走,南姑娘又觉对不起你,不好意思,姊妹二人托我代为致意,并将小花云豹借去。说是此马与林玉虬相识,前夜安平店那马引你出去杀贼便她所教,意欲试验你的本领深浅。看你小小年纪,毫无经历,这样冰雪寒天,长途千里,铁大爷怎会令你孤身上路?她姊妹归途,恰巧林玉虬将马截回,送来此地,所以相识。行时曾说,只借半日光阴,自会送回。崔姑娘说:老弟就要回转,劝她见面之后再借此马,反正双方师长和马主人都是至交老友,何必不别而行?南姑娘偏不肯听。 她们在此吃完饭才走,你只早来盏茶光景便见到了。" 旺子心中本印着南曼的影子,一听崔、南二女昨夜便住郭家另一崖洞之内,业已起身先行,乃师便是师父所寻的人,可惜前夜相遇,不曾细问来历住处,好生悔惜。继一想,卜老人杀贼之后,就要寻来指点,身边的信也未面交,崔、南二女的师父既是师父所寻的人,不过迟了两日,此去仍可相见,只一对面便可解除误会,又高兴起来,一心盼望卜氏二老早日成功,交完了信,好早上路。因昨夜未眠,吃完饭便经主人劝令安卧。 睡到夜里,起身一问,老人并无音信。两次想要往探,均被郭氏弟兄止住,说:"老贼残忍凶恶,惨无人道。今早听林侠女说,他那地底洞穴埋伏重重,危机密布,虽是众叛亲离,手下徒党在他未现败象以前震于凶威,遇敌仍必拼命。他全洞虽只十来个能手,本领均高,无一弱者。你只昨夜被困去了一次,所到之处不过十之一二,来去均在黑暗之中,方向途径丝毫不曾看出,如何去得?卜老前辈兄弟如无胜算,不会那样说法。如非万分凶险,老弟年纪虽轻,已得师长真传,身边又有这好兵刃暗器,算起来正是一个好帮手,如何严禁前往?分明此事人多不行,不是真知底细的能手,去了反添顾虑,只能由这两位老人家里应外合,也许连女侠林玉虬都是隐藏在此,断贼逃路,以防万一漏网,未必深入,老弟岂可冒失前往?我先不知卜老前辈孪生兄弟,今朝才听说起,以他本领一人已足,日前被困乃是误中奸谋,一时轻敌大意所致,一经脱身,便老贼昔年人未受伤、下半身未失知觉以前也非对手,何况现在?对方又是弟兄二人,内外夹攻,至多明日夜里必有好消息,二老也必来此相见,决不会误你的事,放心好了。"旺子闻言,只得中止。 ------------ 二七 雪夜除凶 旺子等三人到了后半夜,忽听马嘶,郭氏弟兄因日里睡足,又见旺子乃大侠铁笛子惟一爱徒,年纪轻轻,已得师门真传,本领甚高,有意结交,知其急于完成师命,心中盼望卜老人早来,决睡不着。天气又冷,大家日里业已睡足,又料这两日谷中必有变故,老人如来,必在深夜和天明以前,事前议定,这两三日以昼作夜,一同守候等信,并备了些酒菜,作为围炉消夜之用,闻声立同赶出一看,果是小花云豹空身踏雪赶了回来,马蹄上面还绑有棉布草把,但未附有冰雪。虽然雪止天晴,崔、南二女借马时雪并未停,比昨日途中所遇大雪小不了多少,这类浮雪最易黏附所绑草把之上,如何没有雪痕?低头一看,马脚上面外层草把已被人去掉大半圈,上面并还附着一些碎冰。天气大冷,连草把一齐冻凝,想起遇救时卜老人所说之言,分明马到以前被人将马蹄上冰雪去掉,料知又是此老所为,只不知杀贼之事下手没有。郭氏兄弟先将那马引往暖处,喂完马料,歇上一会,披上一片毛毡,引往外面月亮底下遛了些时,然后引往马棚之内。等到天明,仍无动静。谷中本来托得有人随时送信,傍午人来,说谷中并无事故发生。三人料知二老昨夜不曾下手,只得分别安眠。 旺子第三日又白等了一天,第四日天明后,刚卧倒不多时,忽听外面有人来唤郭氏弟兄,隐闻男女谈笑之声,连日熬夜不曾睡好,相隔颇远,又听不真切,只当当地土人寻他弟兄有事商计,并未在意。心里一迷糊,二次昏沉睡去。醒来天已将近黄昏,方想这一觉睡得真香,竟睡了许多时候。刚刚起身,去往外面更衣洗漱,忽然觉着崖洞中只剩一个中年妇人,自称郭大之妻,待客甚是殷勤,汤水饮食早代准备周到,人极谦和,此外不见一人,连昨日所见郭大的两个儿子也都不在洞内。先当有事出外,也未多问。 等到主人来请用饭,见只自己一人独食,方始奇怪,笑问:"大嫂,可知大哥二哥往哪里去么?"郭妻方说前事。旺子闻言,不禁大惊。 原来今早来人正是女侠林玉虬和一中年同道,说起青林坝山腹内隐伏多年的凶人老贼戚当和两个心腹死党,均被卜氏二老除去,地底机关全破,山腹地洞也用山水淹没以及火药震塌,各处洞口均经填塞,以免将来恶贼利用。并说老贼昔年本是襄阳首富,出身世家,从小好武,专交江湖异人,不论善恶,一体延纳,人又奸狡机警。少年时最肯用功,曾有赛孟尝之名,谁也不知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神奸巨害。后来本领越高,渐渐霸占人家妇女,露出本相,正派一点的人不知他本性如此,苦劝不听,相继绝交,内有几个并还遭他毒手阴谋暗害,杀以灭口,只剩一群江湖恶贼虽和他勾结越深,同恶相济,遇到利害关头,或是双方有什争执,仍不免于遭他毒手凶杀,端的凶险已极。 老贼天性贪鄙吝啬,最工心计,以前慷慨挥金,全和做生意下本钱一样,所结交的都是一些有本领的江湖中人,所做善举也是装点门面,并非真有好心。因其诡诈多端,对于所营商店和租出去的田地,想有极巧妙的方法,不似别的土豪恶霸,只知尽量压榨,竭泽而渔,逼得人家家败人亡,怨声载道,所得还没有他多。从来不曾杀鸡求蛋,表面专说好听的话,做好听的事,对人更是谦和已极,哪怕一个长工奴婢,也极少见到他的疾声厉色。可是他那收刮的方法却是精明仔细,一丝不漏,使他手下的人,无论伙计佃户,老有一碗苦饭可吃,偶然还可得点甜头。表面赏罚严明,实则人力被他用尽,所得也全被他用心计巧取了去。外人看去,这些人的婚丧喜庆、生养死葬他都照顾周到,实则这些受愚的人从六七岁起直到老死,无论衣食婚丧、人生必需,没有一样不在他的操纵管制之下,稍有违忤,或出一句怨言,非但所求永远不能如愿,还有性命之忧。他那凶残直无人性,对那愚蠢忠厚的人还好一点,对方只要精明强干,哪怕多么卖力,也必被他注意,认作将来害群之马,稍有不合,看不顺眼,当面格外夸奖,借些题目多给赏赐,过上三两月,再暗用重手法将那人杀死,把先给的财物也全偷了回去,下手既极隐秘,人死又在多少日后,表面上看不出,也无一点伤痕,下手的人除他自己,只有限几个心腹死党,余者连妻妾门人都不知道。方法不一,巧到极点。便是平日节俭、存有余财的人,也在遭忌之列,稍微一多,命必不保。十年功夫,单被他暗杀的店伙佃户便不知有多少。 在他手下,不论开店种田和代管别的行业,至多只有衣穿饭吃,此外所得全是他的。 如其有了功劳,暂时得到他的奖赏,为数并还甚多,使人眼热,均想学样,那被奖的人便入了危境,往往学的人还未到手,有功的人十九已送了性命。因此他所经营的产业,无论田地商店,都比别的富家多出好些利益,从无亏本之事。由十七八岁弟兄分居之后,年才三十,便富甲一乡,三十岁后,财产之多更是不可数计。就这样,他还不肯满足,因其一面穷奢极欲,想尽方法享受,荒淫逸乐永无止境,却又生着有进无出的吝啬心情,非但真正穷苦的人沾不到他分文的光,便他穷苦亲友也从无一人得过他的好处。平日浪费均记有钱数,用得太多,立时带了面具,单身出去抢劫上一大票,把用掉的找回来,还要加上好些倍才罢。不是看准有大油水而拿得稳的,决不下手,下起手来却是又阴又毒,永远不留活口。行动机智,隐秘已极,不是对方人多,或是财物重大,非用帮手不可时,连那几个心腹死党也轻易不肯带去。往往随他多年的门人也都当他经商所得,便有人说也决不信他师父会当强盗。 自来纸里包不住火,作恶的人无论心机多么奸巧,早晚终要露出破绽。这一年忽然阴谋败露,被武当诸侠寻上门去,老贼师徒本难活命,只为卜二先生和老贼续弦之妻任如玉原是中表兄妹,从小互相爱好,双方虽非真个血亲,但因当地宗法关系不能成婚,两家父母全都固执不允,反加防范,屡次严命告诫,终于迫得双方分手,一别多年。二人本来都有家传武功,后又遇到明师,各练成了一身惊人本领,卜氏二老自然更高。如玉先嫁一人,过不几年便被老贼勾引成好,不久离异,做了老贼的继室。事隔十余年,双方无心相遇,卜二先生天性奇特,为了婚姻不能如意,终身不娶,又守父母遗命,已不再有夫妻之想,对于此女却是爱极。老贼得知此事,非但不怒,反因此女明言相告,想起自家所行所为,早晚难免身败名裂,想借对方之力作为将来免祸之计,暗用心机与之结交。卜二先生只图与意中人常时相见,竟不借与贼为伍。 他和武当诸侠本是至友,老贼事败之时,他正得信赶到,再三向众求情苦劝。武当诸侠一则和他弟兄交情极深。二则当年黄河决口,水灾浩大,须用巨万金钱,急切间无从筹备。老贼用心深险狡诈,大量藏金,无人得知。被擒之时,自称平日所劫不义之财都是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所有,先前杀人虽多,今已悔悟,如能饶他全家性命,情愿将功折罪,由他献出家财,以作救灾之用。诸侠急于救灾,卜二先生又在一旁力保,说: "诸位以为老贼用心难测,将他留下,未免可虑,但我愿负全责,从今以后守定老贼,永不离开他一步。如其在外为恶,由我一人担待。"并还指出隐居之处。诸侠心想:老贼悔祸与否虽不可知,暂时却可救出千万人的生命,何况卜二先生的本领制他得住,自己情愿看守他到老死,决不离开一步,平日交情太深,如再固执,难免翻脸,多生枝节,只得答应下来。 为防老贼享受已惯,年纪快老,此后生活穷苦,也必难免生事,并不将他家财全部取走,只令订约立誓,便将老贼全家连手下门人一同释放。内中几个最凶恶的先已杀死,不知情的俱都遣散,只有限十几个少年男女,情愿跟随老贼一同隐居,受那约束。这些都是平日受愚较深的,并非全是恶人,定要相从也就听之。商定之后,一点老贼家财,实在多得惊人,单是田地就有好几千亩,凡是通都大邑均开有他的买卖,并还不止一种行业。那大一场水灾,所用赈粮银米,他一个人竟占去十之八九,底下还有不少财产未动。 老贼人虽穷凶,用的人却极老成干练,谨慎忠心,手下共有八九十处粮枢,三百多处买卖,均由受过他多年训练考验、甘心永远做他奴才、代为盘剥经营的几个大总管率领,表面上仍由老贼当众声言,说他年将半百,虽有敌国之富,连个儿子都没有,今已看破世情,日内便要披发入山,自愿将那大量困产按人数分配,送与佃户长工和当地没有田地的土人,耕种为业,由那几个总管分别代写断契,盖上他的图章,并向官府立案。 所有店铺资财和他所置几百处房产,有的变卖助灾,有的一半分送执事人等,一半充作善举,并称入山在即,不愿久停,一切均交总管办理,由武当诸侠推出两人当面交待,替他全权主持。第五日便被卜二先生押了上路。 就这样,老贼暗中留下来的金珠细软仍多得不可数计,内中并有一处金银窖。武当诸侠因他所献财产救了千万人的性命,又使许多苦人从此有了田业,可以度日,明知闹鬼,也就不为己甚,何况卜二先生又在极力袒护,只得假装糊涂,任其运走。后来还是你樊师叔看不过去,说老贼万恶滔天,饶他一命已是万幸,他从此隐居山中,如不重犯旧恶,就是不肯和卜二先生一样躬耕自给,仍想丰衣足食,坐享现成,我们给他所留金银便用几世也用不完,要带这许多金银细软人山作什?留在那里救人多好!老贼狡猾,闻言并不开口,却令贼妻发话争论。这位卜二先生人虽极好,独对这个前世冤孽一味体贴爱护,无微不至,向不许人稍微欺侮,恐她受气,竟代出头,说了好些不近人情的话,不是樊茵的丈夫沈鸿和铁笛子劝解,双方几乎反目,结果还是遂了老贼的意,非但把丈许来深的一座金银窖全数搬走,连他家中那些穷奢极欲的富丽陈设、古玩衣服也被连明带暗运走了许多。彼时从他夫妻入山的,除一些少年门人和三个心腹死党而外,还有一个新勾引成好、霸占到手才只两年的宠妾淫妇凤仙花金刀娘子茅二姑。 本定乘着阴天黑夜,直达青林坝地洞山腹之中,无奈老贼过惯荒淫生活,最贪舒服,卜老前辈久居在此,深知地理,事前虽曾托人代为布置出好几间石室,老贼仍不满意,又指使任如玉出面,磨着卜二先生,要将所带陈设照他心意全数布置停当才愿人居。卜二先生既重情人的面子,又因老贼行李太多,同时运到山中未免惊人耳目,虽然另有一条秘径可由崖顶下去,到底不妥。再者,老贼心意难测,人太凶残,自家为他和人打赌,负有极大责任,心想老贼从此深居地底,不见天日,就这一次麻烦,只他能够洗心革面,老死洞中,不出害人,就多享受一点也由他去。何况老贼近年越来越懒,除却每两月一次要生吃人脑,偶然出动而外,已不大再出走动。未了两年,连人脑也是手下徒党由外面买来的生人,如非为了掳来两个穷苦人家的童男,被武当诸侠跟踪访查,看出破绽,凶谋尚不至于暴露。以前自己不知此事,几乎代他受过,总算这班老友念在多年交情,恰巧又遇黄河水灾,才得保全下来。此后他夫妻虽在地洞之中,踪迹至多走到谷口里面为止,如其洞中生活样样舒服,也许能够安心,不出为恶,岂不少掉许多心事?虽气心上人受老贼多年愚弄,始终百依百随,执迷不悟,但是自己不能与之成婚,爱屋及乌,无可如何,仔细盘算,只得答应。先将老贼夫妻师徒一同安置在附近好友家中,一面托人暗中运送,样样均照狗男女的心意,把所居地洞布置停当,老贼才无话说。中间如非卜大先生见兄弟一意孤行,庇此巨恶,惟恐夜长梦多,兄弟帮手又少,万一被老贼逃走,岂不留下祸根,再三警告,弟兄二人并还几乎反目、方始催着起身;否则,老贼还想拖延下去。先因老贼迟不入山,原生疑心,后在暗中查看,居然安分,不曾违约妄动,一住多年,均无事故发生。 三四年前,除老贼的门人偶然背人外出打猎,还是卜二先生怜念他们终年苦闷,特意放出,三狗男女,连那几个心腹徒党,直未在人前露过面。第三年起,卜二先生见他日常率领妻妾和手下徒党在地底开辟道路,兴建房舍,好些地方布置得和天宫一样,华丽已极。因听贼妻花言巧语,以为常年住在地底,老贼虽是天性荒淫,婢美妾娇,带来那些美婢多会武功,年长之后,表面许配门人徒党,照样淫乱,到底有些气闷。后山崖洞虽有一片风景佳处,地势奇险,向无人迹,老贼全家可以登临赏玩,终日无事,未免闲得难受。老贼又是一个欢喜铺张夸大、任性奢侈的人,照此形势,分明有了久居之念,越这样,越不会出去作恶,反倒暗喜。起初并未过问,后来发现三里来长一片山腹地洞,上下两层,多半均被开辟出来,虽然奇怪,因老贼从未出山,只当借此消遣,每次想要查看全洞,又被任如玉劝阻。卜二先生昔年和此女相爱时,曾有终身永不违背之言。对方是个天生尤物,虽然年老,看去还是那么美秀,话极好听,性情刚直,竟为所愚,以致下层地洞有埋伏的所在从未去过。 其实老贼虽是恨极武当诸侠,自知不敌,死里逃生之后业已认了晦气,起初并未作那死灰复燃之想,只不过生就魔鬼一般的凶残性情,共只二十来个忠心相随、与共患难的人,照样疑忌,并不放心。又在后山赏月,无意之中收了两个少年男女做徒弟,这便是乌家堡主乌雄带走的一子一女,男名乌桓,女名小红。拜师之后,连乌雄也同隐居洞中。贼妻也并非真个没有天良,不念旧情,只为天性懦弱,没有定见,久受老贼威吓愚弄,从不敢抗。她奉老贼之命,不让卜二先生深入地底,原防对方见了那些机关埋伏生疑,无事惹事,并无他意。后见对方先后问了几次,无法推托,方始含泪说她丈夫近来性情更怪,每日闲得难受,常要多出花样,虽然从不动手,专喜兴修拆盖,因设了两处机关,原防门人弃他逃走,并无为恶之念,另外便是供他荒淫所用的秘室,恐你看了生疑,要我劝阻。你如不听,便要累我受气等语。 本来也不致出事,只为老贼生具兽性,多年郁积无从发泄,性情越发暴戾乖张。这年为了终日荒淫,人太亏损,被擒时中了内家罡气,内伤太重,下半身几于失去知觉、除在暗中练了一根银拐外,淫乐之时往往不能畅其所欲。心中恨毒,又不能出谷一步,最后想出一计,仍由贼妻出面,说他两个门人想要归家探望,就便扫墓,如敢为恶,全体受罚。卜二先生原因这些门人十九是被老贼权术所愚,死心塌地立誓随他入山,不到老死不肯离去,并非恶人。虽有三四个心腹死党,近年也都改过,余者更是规矩。多年不归,本具同情,立时答应。哪知老贼别有用心,贼徒此去专为寻觅春药材料,并带回好几条西藏猛犬,四雄一雌,两只业已做药用掉,剩下三条最为猛恶。卜二先生心想,反正一群狗男女,就是作恶,只在地底淫乱,不出害人,也就听之。贼妻任如玉又奉老贼之命,故意讨好,在他出口崖洞盖上几间竹楼,一面收买本山田地,租与土人耕种。 卜二先生贪和旧情人常时相见,样样通融,以致尾大不掉,有话难说。眼看土人生活越苦,碍着贼妻情面,不好意思出口。后来看不下去,总算贼妻老想两面保全,使名义上的丈夫和心中的旧情人同时相安,常时背了老贼,把金银暗交对方,代为周济,才得无事。 到了前两年,老贼凶残之性逐渐发作,门人徒党常被残杀,重又生吃人脑。后见身边的人越少,深知卜二先生虽然爱极贼妻,人却光明正直,双方又都年老,无什别的心意,一面逼着贼妻将对方绊住,暗中偷往山外为恶,先只每月一次,偷吃年轻人的脑子,近来胆子越大,又在无意中访问出昔年情敌、宠妾茅二姑的前夫,因他作对不休,方将武当诸侠引来,以致身败名裂、几乎送命的仇人九层狮子郑北平,所居离此只三百里,当时勾动前仇,暗中赶去,将他师徒三人,连新收的一个孤儿一齐擒来,加以惨杀。郑氏全家也被迷香熏倒,暗用重手法,或轻或重点了死穴,连下人均无一幸免。不是有人发觉得早,此时已全无疾而终。另一面卜二先生也因贼妻受愚,被其引往地底困住,直到旺子寻来的头一夜,方经小红暗助,得知底细,洞壁也被无意之中攻穿,寻到一条秘径,脱身出来。 先因贼妻只怕老贼凶威,丝毫不曾援手,十分寒心,虽无伤她之意,已不再有顾惜。 自知昔年铸错,留此大害,以后拿什脸面去见武当诸友?自己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帮手,又不便寻那几位老友相助,再说相隔路远,也来不及。最后无法,往寻林玉虬。恰巧人由外归来,正觉下面地道长大,埋伏太多,还有几条出口,老贼虽是众叛亲离,还有两个心腹死党,自己本领多高,到底顾不过来。如其逃走一贼,丢人不算,还要留下大害。 心正愁急,大先生忽然得信赶来。此老非但本领惊人,机关埋伏更是专长,入洞略一查探,救出旺子之后,重又回去,并还乘着老贼睡熟,故布疑阵,将茅二姑和旺子所杀贼徒尸首一并移去,联合乌氏兄妹,把血迹大半消灭。茅二姑本和贼徒有好,老贼新近业已发现,正好将机就计,作为狗男女误杀旺子,心中害怕,加以恋好情热,勾引贼徒一同逃走,还带去一包金珠细软,连乌小红看出事急,想救旺子出险,假意讨好,说老贼两夜无眠,劝他安睡些时,在茶水中所放迷药也作为淫妇所为,掩饰过去。 彼时小红原因二先生令其先救旺子,见老贼看破旺子心意,业已准备,问出真情,便要生吃人脑,一时情急,又恐那两个死党和贼妻妾看破作梗,实在无法,仗着老贼爱她美貌,平日贴身服侍之便,行此下策。本意稍微形势不妙,索性拼命,将老贼刺死。 哪知老贼刚刚昏迷过去,便听门外冷笑,有人走过,赶出一看,正是贼淫妇茅二姑。知其平日妒恨,心中一慌,忽想起狗男女日前幽会曾被窥见,正可惜此挟制,忙由后面悄悄掩去。贼淫妇本因老贼昏卧,不知小红闹鬼,当她讨好献媚,生出醋念,无意中冷笑了一声。又知老贼平日喜睡,两夜未眠,暂时决不会醒,想起老贼无缘无故强令所爱情人藏身假石人腹内,防守石牢地洞,当这类苦差事。实则当日并未擒有新人,牢中一个被困的,业已残废快死,不会逃走。新擒来的幼童要生吃人脑,不会入牢,也更无法逃走,无须派人看守。昨日又曾对情人露出杀机,分明奸情已被看破,一个不巧,连自己也极危险;加以恋奸情热,打算偷偷往见,商计防御之法,或照昨夜所遇少女的话,偷偷逃走,免得身居虎口。 老贼近来阴亏,常服的春药已无用处,不能畅意,反多疑忌,无论亲疏一体残杀,遭他毒手,只说小红一心讨好,守在老贼房中,不会出来。洞中近来人数越少,下层禁地不奉命不许走动。贼妻又有心事,正在房中伤心闷睡,决不会被人看破,满拟寻到奸夫,商计同逃。哪知刚到,便见石笋断裂,皮人倒地,奸夫已为旺子所杀,急怒交加之中,转过念头,又想贪功讨好。刚取套索暗中掩将过去,把人套住,卜大先生早在当地隐藏,还不知老贼已被小红迷倒,立时纵起,随便用几粒小石块打灭灯光,一掌把淫妇打死,放了旺子。 小红不知二老孪生,貌相装束相同,只当提前下手,刚把地图递过,林玉虬也由别处赶来。因听二先生说过形貌,匆匆一谈,才知看错了人。因二先生还想,一个人总有天良,回忆昔年情好,贼妻虽然年老,不应这样情薄,打算再过两日试她一试,等老贼要下毒手时再行发难。弟兄二人业已说好,二女尚不知道。因恐有失,好在老贼暂时还不会醒,玉虬走后,小红胆大,竟将油灯点起,拿了灯筒从后追去,中途遇见大先生回转,领了机宜,乌桓恰在前面走过,被小红喊住,一同回转,仗着老贼法令严酷,无人敢往下洞,容容易易做好手脚。候到第二日,老贼自己醒转,得知前事,暴跳如雷。因觉狗男女此去定是隐姓埋名,远遁他乡,不会隐露形迹,自己法令太严,逃这两人,一是心腹死党,谁都怕他,况又加上一个得宠的淫妇,就是门人遇见,恐连问都不敢,何况另一出口道路隐秘,门人决不知道,如何怪人?毒口咒骂了一阵,也就放开。 老贼平日享受极多,自一起床,便须多人服恃。虽有一身本领,平日无事手都不动,所穿衣服鞋袜,连裤腰带都要妻妾美婢代结,跟着烟茶点心、各种饮食一路排场下食,食量却小而又贪多,但都制作精细,味美无比,费尽人力物力,不过供他咬上一两口,就此丢开,另换别的。前些年受创敛迹之时,能够从起身直到人睡饮食不定,一面左拥右抱,尽情淫乐。虽在地底,也是以昼作夜,饮食起居穷极奢侈,实非常人意想得到。 全洞起初也有二十多人,连妻妾都是为他一人而忙,花样百出,不可胜计。这时为了阴谋残杀,已到时期,特意亲往指挥,手下徒党业已召齐,从起床到动身仍经过两个多时辰,方将那一套享受完毕,同往掘那洞壁,想把寒泉引进,淹死地牢中的敌人。 因是近年常发凶威,任性残杀,全洞只剩十二三个得用的人,前日又死了两个狗男女,洞壁坚厚,想用火药炸开,又恐火力太大,将上层洞顶震塌,害人不成,反害自身。 去时除恨贼妻对他反抗,心生疑忌,加以年老色衰,不似以前那样迷恋,妒念又重,恨她偏向仇敌,打算事成回来向其拷问,稍有不合便下毒手杀死,另立小红为妻,再定去留之计,不曾带去而外;残余徒党只剩三个文弱无力的妇女留在上洞服役,连他九人一同前往。先朝洞底威吓了几句,便命那八个徒党各持铁锹,攻那洞壁,乌氏兄妹也在其内。 老贼自立一旁指挥,想起仇敌虽然转眼淹死,但是对方朋友甚多,虽不出山一步,平日常有来往,近三四年来的更多,多是昔年强仇大敌,只由附近经过,便是绕上点路,也必来此探望,像铁笛子和棘门三侠之流更是可恨可怕。以前来此较稀,便来也是略谈即去,并不多事。自从买田买山建楼之后,便加注意。这四人不来则已,只一来到,必向仇敌警告,断定自己故态复萌,早晚必出为恶。虽经仇敌力保,听那口气始终都在疑心。由去年起,这四个死对头至多隔上三四月必来一次,又不一路,加上别的对头也来探望,几乎每月都有他们的踪迹,每一想起便自心寒。休说此时被他无心闯来,看出破绽,凶多吉少,便是日后来人,见仇敌突然失踪,也必生疑,不肯甘休。这些人又多知道一点地理,各有极高本领,特制迷香毫无用处,就是地底那些机关也未必能挡得住,何况仇敌还有一个兄长,又是一个威力极大的死对头,这些人只有一个暗入地洞,阴谋毒计立时败露。仇敌死后,已不能再住下去,昔年富可敌国的财产已做了买命钱,所余虽只十之一二,算将起来仍是一个极大富翁。无奈这些金银细软俱都深藏地洞之中,平日不相信人,大量金银都在身边,为数这多,已难当时运走。何况天降大雪,素来怕冷,又贪安逸,如其不走,非但每日提心吊胆,早晚必有杀身之祸。此时如走,事情又太艰难。 素性更喜营造,三里来长一片山腹地洞,本来阴森晦暗,到处乱石狼藉,除却几间高大的石室,十九残破不堪。经过多年心力,好容易布置得和神仙洞府一样,上层洞内到处华灯如昼,四时皆春,珠光宝气,锦茵绣壁,加上昔年带来的许多古玩陈设,均是平生心爱之物。当初人手又少,费掉许多心机,率领徒党常年收拾,才能到此境地。最好的地方虽只所居方圆十亩之地,余者前后三里来长一段也都通体整洁,没有什么湿污,不是近来人少,许多地方无暇长期打扫,遇到年节生日欢宴淫乐之时,把全洞灯光分别点起,立即灯光烂灿,明如白昼,芬香染衣,花影照壁,估计王公所居也不过如此。还有近年收买的山林田地也是大片财产,由收买第二年起,便用昔年老方法,收益越来越多。照此下去,只要仇敌不来作梗,不消多年,虽不能回复昔年盛况,也许差不多甚少。 为想失而复得,重复旧观,知道仇敌痴爱乃妻任如玉,到老不变,心想:这老厌物以前好处虽多,现已年老色衰,无什意思。近又爱上小红,此女刚做,时喜时怒,心性难测,看那意思虽然受迫强奸,业已认命,只是不愿做妾,没有名分,于心不甘。但又说不出口。如将老妻去掉,任她嫁与仇敌,大家说好,他只不管我的闲事,便将老婆让他,正好各不相犯,一举三得,小红也必快意,不再强手强脚,撒娇发气。不料这男女两个老厌物都是那么性情固执,谁也不肯答应,自己偏又忍耐不住,静极思动,终于被他看破,各走极端。这样冰雪寒天,将大量财物全数带走,决难办到;就此丢下逃走,就算大片山林田地早已本利全收,还想得过,别的哪一样也不舍得。想来想去,都是任如玉这个贱人老厌物不好,明明仇敌爱之如命,平日所说并非由衷之谈,偏说她年纪已老,不肯做此丑事。她只真个用心勾引,对方一定上套,休说对方和她明为夫妇,便是暗中偷偷摸摸,以仇敌那样性情,非但从此不会作梗,必还成了我的死党,岂非再妙没有之事?如今弄得势成骑虎,左右两难,都是老贱人不肯听命之故,越想越恨。 刚刚勾动杀机,准备事情一完便下毒手,杀以泄愤,任如玉忽然带病赶来,先向众徒党厉声喝止,再对老贼明言利害,再三力劝:"就你天性凉薄,不念昔年二哥相救之德,恩将仇报,不以为奇,也应想到自身未来的安危利害。二哥不死,就有祸事,我老着脸皮代你哀求,武当诸侠和他交情深厚,尤其铁笛子念他昔年大功,救过不少人命,也必看在他的面上,委曲求全。休说今日将他害死,便是今日之事泄漏出去,这班强敌也必放你不过。我和你多年夫妻,深知你的阴险凶残,从无一毫天良,只为当初一念之差,偶然负气,嫁你为妻,不知是何冤孽,明知极恶穷凶,偏为你巧言令色所惑,始终执迷不悟。又想我这一生一误再误,和他又有中表之亲,无法补报他的恩情,又贪眼前享受,索性错到底,了此余生,对你并无他念。无论事情大小,都是自私心重,一味偏向丈夫,从不想到善恶二字之分。直到近三日来方始醒悟,激发天良。" "我也明知你的心肠狠毒,越是满面巧笑,越要下那毒手,害死二哥之后,决不容我活命。我这样愚昧无知的人早就该死,本想坐以待毙,等你下手,方才想起,我大对不住二哥,不问你那凶谋能否害他,也当尽我心力挽回才是道理。我料的事偏生至今不曾发动,既恐来人下手稍迟,二哥已先受害,又念多年夫妻之情,想你悬崖勒马,免得自取灭亡,这才赶来劝阻。实不相瞒,昨夜我和你那小的一个带狗出外搜索雪中脚印时,先遇两姊妹,正要动手,那条恶狗刚扑上前,便被人用内家罡气打死在地,跟着崖上发话警告,劝我二人回去,身材装束均和二哥一样。先当是他,后来听说人困洞底,并未逃走,再说铁棚未动,此外又无道路,一算时候也不会往返这快。他性情刚烈,如真出困,决不与你甘休,怎会那样从容?我料昔年为了我们与他失和的大表兄必已寻到,以为发难必快,接连三天没有动静,实在令人难解。以他弟兄的本领,里应外合,你事前又不知道大表兄会来,洞中共只有限几个同党,死活全在人家手内,怎会这两天毫无动静?虽料大表兄别有用意,或是等人,暂时未动,早晚仍非下你手不可。因我此后偷生无趣,意欲听其自然,等你凶杀了事。方才听说你已下手,来掘泉眼,业已半日光阴,尚无动静。二哥已入危机,越想心越难安,欲使知我心迹,特意赶来劝阻。如其不听,只好和你拼命了。" 老贼阴险残酷,心中越是恨毒,越是满脸笑容,神态十分稳静,若无其事。话未听完,见那八个徒党先还不敢停手,后经任如玉厉声呼喝,最心爱的小红首先停止发掘,还低声说了几句,余人除两个心腹死党外也都相继停止,不由凶威暴发,阴恻恻望着乃妻冷笑,暗运杀手,准备话一听完立加惨杀。后来听出卜大先生业已现身,猛犬也被打死一只,还有两个女敌人,不禁心神一震,凶焰立敛。老贼遇到紧急的事,多么心慌,外表决不露出。正在盘算应付之策,忽听身后脚步之声甚急,回头一看,原来留在上洞代他收拾屋子的一贼徒之妻喘吁吁引了三人如飞赶来,认出乃昔年所结有力同党,上半年起方始再遇,重又暗中勾引,曾来洞中两次的三个老贼,内中一贼正是昔年天王山四凶中的大凶井壁之子三手神枪井泽,和淮南八怪中的白面魔君秦天章、厚皮鬼金如意,这才想起上月曾经约定,请三贼来此过冬,开春偷偷去往凉州,抢劫一家回族富翁。为了连日事忙心乱,忘了命人守在入口接应,竟被来客走进。 老贼暗忖:这三人重逢不久,因是潜伏多年,徒党凋零,昔年一班同恶相济的党羽大部伤亡,遭了恶报,难得今春无意之中与此三贼相遇。虽然天性猜疑,因这三个老贼和自己那些对头仇恨极深,不能并立,井贼更怀杀父之仇,又都受人逼迫,隐伏逃窜,穷无所归,贼子贼徒伤亡殆尽,成了三个孤老,本领均高,除一心一意想报当年之仇而外,别无他念。每一谈起,以前为恶大多,被仇敌追逼之苦,全都咬牙切齿,泪随声下,自说仇敌势盛力强,想报全仇虽是做梦,只能狭路相逢,暗中刺死一两个,便将老命拼掉,也所甘心。因见自己说话吞吐,未先说明地方,井还异口同声发了毒誓,因此十分相信,出入道路虽然知道,但只来过两次,就算记得途径,那两条西藏凶獒何等猛恶,当日为了自己心神不定,特将两獒放出,令其防守,这东西比虎狼还要厉害,耳目尤为灵警。上次曾对三贼警告,令其遇时留意,必是看出时间尚早,以为两獒平日上锁,不到放出时候,冒失走进,估计来路必与相遇,怎会事前毫无动静,也未听见犬吠?就算两獒认出他是自己人,不肯伤害,但都受过长期训练,人虽不伤,定必一面发声狂吠,向主人报信,一面分头将来人看住,逼他一同来见主人,断无声息皆无,也不跟来之理,心方一动。 ------------ 二八 苦趣尽当时 独殉痴情 惟甘一死 清光明远路 小筹拙笔 再续全书 金如意已先开口,说:"来时先在入口第二层关口连扳机关通报求见,无人应声。 等了一阵,忽听一女子口音,发怒叫我三人进来,说话口气十分难听。我们疑心那是两位嫂子,别人无此大胆,未便多说,只得掀开帘子走进,里面却没有人。前面那一带光景十分黑暗,我们无人引路,虽觉女主人不大高兴,但是事已至此,又和老兄约定,正主人不曾见面,如何退去?又想我们三人业已低声下气,通报来意,还说了许多好话,并无开罪,何以如此不近情理?虽有一点疑心,仍未想到别的。及至走近中部,离你上次待客之所不远,先见一个白衣女子一手抓着一只上次见过的巨獒,在前面转角上一闪不见。那两只和驴差不多大小的西藏猛犬何等厉害,又是难得之物,并还经过你的苦心训练,灵警非常,忽然同时弄死,岂非怪事?" "因入门起不曾遇到一入,只此白衣女子,仍当你的门人,喊了两声仍是未应,忙追过去。那转角之处上下均有道路,歧径甚多,人已不见,不便跟踪乱闯,正想去往上次去过的地方通名求见,这位女高足忽然闻声赶来,见面一谈,才知老兄师徒和全洞的人都在这里,只她三个女弟子看家。尊夫人病卧房中,刚往这里寻你有事,洞口左近不会有人,外人也走不进来,她们三人均不相信猛大为人所杀,力言方才还在这里,刚把牛肉喂完放开。后想,我们三个外人无人引路,深入洞中,巨獒如在,决不会没有动静,至少也必跟在身旁,方始惊疑起来。内中一位便往探看,忽然发现巨獒已全被杀。我三人料知发生变故,敌人决非弱者,忙请一位领路,引来此地。我看此事决非寻常,还要小心二点才好。" 老贼始终静听,一言不发,二目凶光不时扫射在贼妻任如玉的身上。那两心腹死党随他多年,年己五十左右,天性凶残和老贼差不多,深知他的习性,早就看出当日形势大变,这位师娘非但不能丝毫做主,转眼便有性命之忧,早将铁锹加紧挥动。洞壁共只丈许来厚,外面原是一座大水洞,除隔壁外,过去还有一道夹弄,对面水壁因受暗泉终年冲刷,好些地方已有裂痕,水由壁间渗透过来,夹弄中终年污湿。老贼深知地理和水道来去之路,见侧面厚壁经过半日攻掘业已攻穿一洞,只要将那厚只尺许的水壁凿穿一个拳大洞眼,不消片刻,大量寒泉便将那丈许来长、六七尺宽深的夹弄填满,倒灌而入,将下面地洞淹没。这样酷寒彻骨的泉水,人浸其中,就不淹死,也要冻死。两凶徒业已拿了铁锹钻过,估计至多再有个把时辰便将下洞淹没。 老贼正暗中咒骂得意,一面想到两凶獒死得奇怪,白衣女子不知是谁,如是武当诸女侠之一,决不止来一个,老贱人方才所说一定不差,敌人不知何故至今还未现身,接连三日并无动静。事情如早得知,有这三日功夫,无论去留,凭自己足智多谋,定必有了准备。可恨老贱人和那小淫妇明知克星到来,一个恋好情热,偷偷卷逃,事后只发现一点血迹和一些破布片,像是日前所擒幼童所着,仿佛人已被她杀死,畏罪逃走,连那身上绑索也被带走,死尸偏未寻见,又像带了那个可疑村童一同逃去,至今心神不安,恐留下后患,将那几个强仇大敌引上门来。 一个总算二三十年夫妻,我近年虽对她太薄,常时怒骂,没有以前宠爱,原是男人家的性情,照例如此,她全不想自己人老珠黄,一无可取。我因她是正室,又与仇敌交情深厚,尚有用她之处,至多说上几句,从未毒手打骂,比对别的妇女相差天地。照我平日为人,对她己是格外宽厚,偏还不知好歹,见我宠爱小红,竟敢怀恨,偏向仇敌,和我争论,已是该死。前夜发现对头冤家、命中克星,竟敢隐瞒,不先对我明言,想等敌人寻上门来坐观成败,及见寒泉已快掘通,仇敌的救兵尚无音信,为恐伤了她的老情人,才横了心,来此拼命。如不杀她,恶气难消。本来想等仇敌死后取她性命,照眼前形势大是不妙,好在地洞广大,机关重重,外人多大本领也决不易深入,逃走的路又多,便是仇敌在此同隐多年,也不知我底细。接连三日没有动静,必是新来强敌不知地理,不敢冒失下手之故。此时将人杀死,就是逃走,不过途中冒寒受苦,时候决来得及。 地洞石牢坚固已极,多大本领的人也难将其攻穿,何况寒泉已快涌到,便是仇敌援兵和那白衣女子业已深入,仗着各路机关埋伏,也能抵御半日光阴。杀狗之处正是下层地牢入口,分明来敌不知地理,只多少晓得一点出入途径,妄想先往下层救出仇敌,再来寻我晦气。这一上下往返要费不少时候,一个不巧还要触动机关,被陷受伤,为毒刀毒箭所杀。事已至此,乐得快意,先报仇泄恨再说。难得今日又多三个得力同党,真个卜老大自己赶来,业已入洞,老二脱困而出,再加上两个帮手,吉凶自然难料,只有一人不到,凭我师徒和这三个得力帮手,对方稍差一点,便所有机关挡他不住,也未必不是来人敌手。初来时,还曾听到仇敌叫骂,这样胆怯作什?想到这里,凶心又起,杀机立动。 先向三老贼将头微点,笑答:"我已知道,没有内贼勾引,仇敌决进不来。那看守我多年的对头卜二老狗,业已被我困在下面地牢之内,插翅难逃。这厮如不看上我那老婆娘,决不会对我那样尽心,更不会落人我手。如今他们互相勾结,想要害我,可笑我那老贱人偌大年纪,老狗还是爱她如命。方才曾听狗叫,决未逃出。此外不问今日来敌是谁,没有自己人领路,决寻不到此地,就来也是送死,并不相干。你们来时,领路的人胆小害怕,惟恐发生变故,已将所行秘径中的铁闸放下,这里共只一条由上到下的弯曲夹弄,内里歧径四出,到处都有铁门封闭,便知地理也过不来。如走别路,危机密布,步步皆险,就算他能够破去,也要一半天光阴,并非势所必能,稍中毒刀毒箭休想活命。" "此时我已想开,好在藏金之处就在上面密室之内,与此相通,相隔只三四丈高下,另有两条秘径,内中两条道路连我以前妻妾都不知道,逃走十分容易。敌人如其由后追来,我只举手之劳,附近石室中所藏大量火药立时爆炸,这一带地洞当时震塌,隔壁水洞中的大量寒泉也必倒灌而入,下洞一带转眼全被淹没,来敌多高本领也休想逃得活命。 如今这面洞壁已被攻破,寒泉就快涌到,我们立处颇高,又在石级之上,举步便可上去。 我恨卜二老狗不过,他只稍听我的良言相劝,便将这无耻老贱人送他为妻我都愿意。他偏是装腔作态,才闹得我骑虎难下。老狗和老贱人从小相爱,理应叫他同生共死,成全他们下世再结夫妇的心愿。三位兄台请作旁观,待我把老贱人送走再说。" 任如玉早就看出老贼对她要下毒手,先想拼命。后听三贼说两凶獒被杀,料知强敌业已深入,同时又见那两凶徒攻穿洞壁之后,钻往夹弄之中,本是攻那泉眼。相隔这近,只听响了两声,以后并未听到声息。前听老贼说过,对面水壁甚薄,只两三铁锹便可攻穿一洞,引了大量寒泉倒灌过来,怎会没有声息?再看老贼一心静听新来三贼说话,眉头紧皱,满脸狞笑,知其表面镇静,口说大话,晴中忧疑,怕死惜命,又不舍他那大量财产,和新近强奸的女弟子乌小红,心情卑怯贪吝,乱到极点,只顾急怒交加,想杀自己出气,还没理会到夹弄中的动静,装拾手中遗落的手帕,低头偷窥,瞥见夹弄里面暗影昏茫中,有半段毛茸茸的白影一闪,想起前夜所见卜大先生所穿正是这类翻羊皮袄裤,心中越定,料知变生瞬息,强敌就在身旁,转眼之间就要发难。大表兄既在夹弄中现身,二凶徒必已被杀无疑。暗忖:老贼虽然万恶,我也嫁他多年,业已快遭恶报,我无须和他拼命,反正以后活在世上也是心情苦痛,不如听其自然,死活付之度外。 刚将前念中止,猛瞥见老贼一双三角凶睛注向自己面上,口气凶恶,不由激动悲愤,气不过,戟指骂道:"你已恶贯满盈,还要这样凶残狠毒。我本不想活命,死活听便,不过今日之事好些奇怪,大表兄人已到此,你说二哥方才曾有语声,不知怎会没有脱身出来?蒙你好心照顾,索性成全到底,将我困到下面,和他见上一面,再死如何?"口中说话,冷不防随手抢起老贼用来行路的钢拐纵向下面翻板之上。 上面形势奇特,山石错落,高低不等,老贼平日最贪舒服,但可安逸取巧,丝毫不肯放过。又恐洞壁攻穿之后,寒泉来势大猛,退避不及,湿了衣服,特意坐在离地最高、通往上洞秘径的山石之上,事前并还命人铺有好几层锦茵被褥,表面神态仍和平日一样安详,满脸和善之容,指挥门人也是轻言细语,如非未了面带狞笑,极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善良老者,决想不到那会是个口甜心苦、阴险凶毒、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只为平日骄狂大甚,自恃身边没有一个外人,贼妻平日温柔和善,一味将顺,万没想到也有情急之时。下半身受过重伤,腿脚又不灵便,等到警觉,慌不迭一劈空掌打去,无奈一个有心,一个疏忽,任如玉本有一身好功夫,只为人太柔懦,样样认命,看去文弱无用,真个翻脸相抗,杀她并非容易,空自情急暴怒,切齿咒骂,事已无及。 因任如玉死活已不放在心上,钢拐抢到手内,料知老贼下半身吃亏,当地乱石纵横,于他不利,好似猛兽毒蛇去掉一半爪牙,无形中少却许多凶威,心胆越壮,人也纵到下面,便将钢拐有枝的一段匆匆伸向铁栅之下,含泪喝道:"你好好放我下去,与二哥见上一面,表明我对他的心迹,便将钢拐还你。否则,这样冰雪寒天,你已四面强敌包围,没有此拐更难逃生了。"话未说完,群贼业已一阵大乱。 原来任如玉夺了钢拐纵下,老贼一向行事稳练机警,自知防身利器、仗以行动之物落于人手,急则生变,过去硬抢,必难到手,骂了两句,觉着干事无补,方想改变说法,探询对方心意,骗回钢拐,再行加倍残杀。忽听徒党惊呼之声,旁立三同党首先发现新掘壁洞中缓缓走出一个白人,灯光照处,那是一个身穿翻羊皮衣裤、须发皆白的矮胖老头,不禁大惊。秦、金二老贼和卜氏弟兄仇恨最深,只管心胆皆寒,自知非拼不可,也未看出那是卜大卜二,扬手便将暗器发出。 老贼也自瞥见,认出那人正是多年未见的大侠卜报,本来惊魂皆颤,同时又听地底水响,匆匆立起一看,铁棚下面地牢洞中已有水光闪动,上下相隔似有两丈光景,当时醒悟,料知二侠卜独已早脱险,方才故意在下面咒骂了两声,不知用什方法破壁而出,人先溜走,暗中在事前做好手脚,将夹弄那面的暗泉伏流另穿一洞,引往地底。经此一来,非但下层地牢全被淹没,那座火药库当初为防有险,特意深藏地底,正当寒泉去路,首先被水浸透,已无用处,怪不得洞壁攻穿,二凶徒钻将过去,只铁锹响了几下,以后便无声息,也未见水涌来。照此形势,卜氏弟兄必早相见,并还另约能手相助夹攻,自己凶多吉少,不由又惊又急,又恨又怒,万分惊惶情急中,瞥见任如玉因是变生仓猝,共只瞬息之间同时发生的事,又是背向洞壁,急切问并未看出,还在戟指哭骂,越发怒火攻心,顿生毒念,竟将那根要命的钢拐忘掉,一言未发,照着平日杀人以前的习惯,阴恻恻一声诡笑,恰巧翻板机关的短铁桩就在身旁栏杆之上,笑喝得一声:"包你如愿!"随手一板,那靠近地牢上面铁棚旁边厚达半尺以上、宽约丈许方圆的一块大钢板立时翻转。 任如玉原是想起身世伤心,悲愤太甚,只想和旧日情人相见,没想到死生呼吸只差这几句话的功夫,稍迟一步便不至于送命,加以连日悲苦愁急,神智业已失常,心情激烈,没有细想。先听众声惊呼,还当平日最得人心,老贼近年众叛亲离,便是小红也偏向自己一面,常时暗中相助,与老贼同床异梦,并不一心,众人这样惊呼喧哗,必是不愿她遭惨死,心中不服,想要劝解,全神贯注在老贼一人身上,话也不曾说完,当时没有回顾,不知救星已来,如其不死,转眼便可逢凶化吉。正在哭喊,似听有人大喝: "你心迹已明,快些纵往旁边,下面山泉暴涨!"心中一动,底下话未听完,同时瞥见三贼倒有两贼扬手发出暗器,上下一阵大乱。因下面老贼命众攻掘洞壁,所点灯光火把甚多,虽有大半边地面明如白昼,那条通往上层的秘径厌小阴森,又有许多怪石阴影上下遮蔽,由老贼所坐山石起,再上去几步便是一片黑影,看不清楚,悲愤情急中听出口音极熟,秘径上层入口转角之处仿佛立着一个白人,心方惊喜,连念头都不容转,脚底倏地下沉,翻板当时折转,本就凶多吉少,老贼更是凶毒,为防如玉纵身逃避,竟连另一层机关一齐发动,这面翻板猛然翻转,势已极快,旁边又有好些形似十字花交错的铁梁,方圆两丈,长短数十根,同时由上打下。除在翻板未落以前贴地往旁急窜而外,谁也休想活命。 任如玉刚听出众声喧哗中,来者正是方才心中想见的人,只差一步,或是先前稍微听出,先见人影,定必惊喜纵起,也不至于送命。偏巧她这里刚有一点警觉,连转念头的功夫都没有,老贼心狠手辣,动作极快,还未发现身后来敌,只看出大侠卜报由所掘壁洞中从容走出,便知不妙,平日害人太多,恶贯满盈,只顾残杀被他好骗二三十年的老妻,连最重要的钢拐也忘了先行取回。毒手下得又狠又快,两层机关一并发动,便是铁人不下坠也被打落,如何能够活命?等到扳完机关,百忙中想起那根钢拐性命相连,关系重要,这深冰雪,没有此拐如何逃走?急得惊魂皆颤,想要收势业已无及,铁板往下一翻,上面铁梁还未全数打下,扑咚一声人已下沉;妙在那根钢拐本来伸向旁边铁栅之内,想是任如玉临时想逃性命,没有松手,已被带起,挂在铁栅之上,并未下坠,人也吊在上面,只将机关复原,仍可到手。偏是心太凶毒,作法自毙,惟恐老妻不死,又将旁边埋伏的铁梁发动,内中一根正打在人的手上,每根铁梁都有茶杯粗细,上面并有许多锐角,如玉已禁不住这重击,为数又多,那根钢拐的旁枝竟被震脱,人也松手下沉。老贼眼看钢拐落在翻板之上,只差一点往上一起便可托住,无奈心慌手乱,机关扳得稍晚了一步,钢拐乘着翻板斜坡往下溜去,已到边上,便自合缝,至不济也可夹住,不料那一根铁梁已只剩下未了一根,恰巧打在上面,就此震落,顺坡溜下,咚的一声刚落水中,两层机关全数复原。 正自急怒交加,心忧如焚,就这转眼之间,目光到处,新来三贼中的金如意妄想上前拼命,被大侠卜报左手捞住兵刃,右手一把连身抓起,一声惨号过处,那么本领高强、成名多年的老贼,竟被敌人一把抓死,叭的一声掷在洞角山石之上,打得脑浆崩裂,软瘫地上。井、秦二老贼虽和卜氏弟兄仇深,卜大先生却是初会,没想到这样厉害。秦天章见势不佳,首先胆怯欲逃,仗着一身轻功,一个惊燕穿帘,鲤鱼打挺,倏地扭转身子,一跃两三丈,想往上面秘径纵去。正在此时,老贼耳听身后头顶上厉声大喝:"该万死的老贼,还我表妹命来!"猛想方才曾听仇敌在上面洞口发话,为了害人心切,又心痛那根钢拐,惊慌急怒之中竟自忘却,当时吓得惊魂皆颤,这两个强仇大敌两面夹攻,如何还能抵敌?总算老贼机警过人,天性多疑,到处都有秘径逃路,有的连他妻妾心腹都不知道,卜氏弟兄又把他认作网中之鱼,卜独更因心上人落水急于往救,分去多半心神,再加上秦天章一个替死鬼由斜刺里纵来,正挡在老贼的前面,卜二先生恰由上面冲下,本朝老贼抓去,想将老贼打翻在地,再去救人,无意中吃这一挡。 秦贼在三贼中本领最高,软硬功夫俱都来得,情急逃生之际势子更猛,刚由老贼身后飞身往上,斜窜过去,猛瞥见暗影中飞下一条白影,自知闪避不及,形势不妙,惊愕无计,索性拼命,就势双掌齐发,一手护着前胸要害,一手施展全力,待用重手法将敌人打倒。手刚往上一扬,准备连人扑去,说时迟,那时快,自来棋高一着,步步上风,就这情急拼命一眨眼的当儿,双方业已撞上,当时只觉一股重大压力,随同一股急风迎面扑到。知是内家罡气,同时看出敌人业已对面,正是昔年对头克星二侠卜独,方才所见并不是他本人,乃他兄长卜报,心方一惊,便觉两膀手腕和前胸一带好似被极重大的铁锤同时打中,脏腑大震,真气被人击碎,外面筋断骨折,内里又受重伤,心肠迸断,如何还能活命?一声惨号,人被打翻,仰跌下去两三丈,死于非命。 这些变故相差至多一两句活的工夫,老贼何等机警,一听身后发话,便知不妙,慌不迭翻身先往侧面石级下倒纵下去,竟在千钧一发之间,由秦贼替死,暂时保得残生,动作更是快极,到了下面,脚才站地,顺手把方才那根铁桩往旁一扳,人便贴着石级旁壁往旁闪去,只一纵便到两株大小并列的大石笋下,手往石缝中一拉,丁零零一串响声过处,大的一座石笋立时向前扑倒,挡住敌人去路,小的石笋立往下沉,老贼先不下去,看准敌人来势,假装觅路想逃,等那一圈地面业已沉落七八尺,方始厉声大喝:"今日我自知身败名裂,下面便是水牢,也不想活命了。"话未说完,人便往下纵落。 井泽人最好狡,先见大侠卜报现身,便知不妙,想要逃走,偏又不知路径,正往回路那面暗影中闪去,纵逃不远,刚想起老贼曾说,铁闸已闭,后退无路,心里一急,猛瞥见来路前面甬道中,飞也似驰来一条白影,认出正是前遇白衣女子,暗忖:西藏猛獒何等凶恶,尚被此女连杀两只,连点声息皆无,分明武当三女剑侠之一,如何能敌得过? 心慌意乱,忙又纵逃回来,急切间正打不起主意,见当地洞中地势广大,乱石甚多,灯光虽亮,只照前面洞壁和地牢入口铁栅一带平坦之处,靠近石级这面地势渐渐往上高起,怪石如林,灯光不照,只由石缝中透过一条条的光线,景甚昏暗,方想掩往乱石丛中藏起,只能逃得敌人耳目,便可逃走。忽听轰隆叭咻一声大震,目光到处,瞥见老贼由石级中部坐处山石上翻纵下来,落在离地丈许高的低崖之上,手微一伸一拉,崖上一株大石笋便朝敌人那面倒去,刚刚把路隔断。老贼钢拐不在手内,想是逃命心切,手脚并用,连按带纵,绕到第二株石笋后面,又拉了一下,一串铃响声中,旁边地面便自下沉,忽然醒悟过来,想起老贼机警绝伦,曾说洞中到处都有机关埋伏,秘径甚多,我才来过两次,人地生疏,理应和他一起才可逃命,当时警觉,慌不迭纵将过去。 井泽见上层洞口飞落的仇敌扬手两掌,把秦天章打飞,竟未追扑老贼,接连两纵,落到铁栅旁边,口中连声呼喝,看去十分情急,乌氏兄妹同呼"二伯",相继赶过,匆匆说了两句,也未听清,便同往自己这面扑来。同时,身后白衣女子也快赶到,人已纵到尽头低崖边上,相去只有三四丈,中间隔着几块怪石,因见老贼脚底陷落五六尺方圆一洞,人却不曾纵落,还在东张西望,惊慌异常,眼看形势危急万分,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正想探询,刚开口喊得一声"大哥",老贼口说"寻死",身子忽然往下一矮,便顺洞口溜了下去,也未招呼自己。 井泽先当下面真是水牢,方一迟疑,忽听人落铁板和轧轧之声,一看地势,靠里一片虽与地牢相连,地势由崖前相隔一两丈便往上高起,那条通往上面的石级便在低崖之上,下面再用石块筑成一段,靠外表面是铁栏杆,其实内中藏有两处机关,已被老贼扳倒一根。想起老贼狡猾,分明下面便是逃路,水牢至多只到眼前为止,另有石壁隔断,暗骂:老贼真不是人,多年同党,此时同在患难之中,又立在他的身旁,逃时只顾自己,稍微招呼他都不肯。心中寻思,人早随同纵下,不料半截身子刚刚下去,上面铁板已随石笋同往身前移来,连两臂带头竟被夹紧,奇痛欲裂,知道机关厉害,转眼便要轧为两段,忙用全力推抵,忍痛大喝:"你没有钢拐行路,多我一人照应,岂不方便得多,何必这样心狠?"话未说完,铁板一松,人便纵下,差一点没受重伤。 卜二先生情急救人,断定老贼逃不出去,铁栅旁边的埋伏共只两处翻板铁梁,早已看破,不会上当,匆匆纵到铁棚上面,低头急呼"玉妹",接连几声,未听答应。刚想起翻板如不打开,人就答应,也无法将她救上。乌氏兄妹看出老贼大势已去,转眼遭报,也正赶过,急喊:"二伯,不将机关扳开,如何救人?还有老贼也须防他逃走。"边说边同往崖上赶来。林玉虬也同赶到,只卜大先生一人刚将老贼金如意打死,想要走过,瞥见老贼翻身下坠,石峰倒塌,碎石星飞,烟尘迷漫,兄弟那样情急慌张从未见过,微笑了笑,也未追过,顺着石级从从容容往上层洞内走去。卜二先生等四人赶到崖上一看,地洞业已复原,卜二先生不顾追敌,过去一扳机关,才知老贼心毒,早已防到,走时竟将机关毁去,启闭业已不灵。小红忙说:"老贼没有钢拐,不能纵跃,决难逃走。这条秘径日前曾听说过,地底歧径甚多,当时擒回,恐难办到。这样寒天,水冷如冰,师娘人又有病,如何禁得住呢?" 卜二先生连试两次,铁板均无动静,悲愤填胸,不顾答话,四面一看,一双老眼忽发奇光,二次纵身,往铁栅上面纵去,随手抄起两柄大铁锹,双手并举,上下齐挥,接连几铁锹,竟将生根之处的崖石铁棍打碎了一片,跟着抛去铁锹,双手一边一根,握紧铁栅的另一头,运足全身之力,大喝一声,满头白发根根倒竖,人和疯人一般,只听铮-叭哒金石皆鸣,一片巨响过处,老贼苦用心计、纯钢打就、四面钢条嵌紧、深藏在又坚又厚石缝之中的整片铁栅竟被卜二先生神力拔起,接连又是几铁锹,石火星飞、碎块雨射中,铁栅掀向一旁,现出一个比原来大了好几倍的深洞,又急呼了几声"玉妹",仍无回应,一看下面寒泉离开脚底已只丈许,洞深三四丈,新涌进来的山水少说也深两丈以上,忙朝林玉虬、乌氏兄妹三人急呼:"那两老贼决逃不走,一个不巧还要被水淹死。你们三人可将他手下徒党管住,急速准备姜汤衣服,我去救她上来!" 林玉虬知他本领虽高,水性不佳,这样大雪寒天,下面两丈多深的寒泉,如何禁受? 心料任如玉必已送命,决救不活,方喊得一声"二叔不可下去!"人已往下纵落。林玉虬本意问明小红下面秘径走法,往追老贼,见状好生忧疑。乌氏兄妹早成一路,老贼两个心腹死党业已伏诛,剩下这几个男女徒党虽说迫于无奈,对于老贼也早离叛,方才并未动手,连兵器都未取出。自从小红略一招呼,便同守在一旁待命,一个都未走开。看似无虑,到底初见,不知虚实,只听小红一面之词,这班人久在老贼门下,难免染上恶习,人心难测,卜二先生孤身犯险,深入寒泉,更是危险,忙将套索取出,缒将下去,守在上面,不敢离开。乌氏兄妹见铁栅埋桩之处被铁锹打破,忽然动念,招呼众人同往石级旁边,如法施为,无意中竟将内中两根总弦掘断,翻板忽然下沉,铁梁却倒向一边,并未压在上面。另一翻板也被掘破,又空出两个大洞,忙往水边赶去。那些徒党因任如玉平日待人宽厚,每受老贼刑罚必代化解,心生感念,均不愿她淹死,不约而同也拿了绳索和拆下来的铁梁伸向水中,同声呼喊,乱捞一气。 卜二先生本在水中时起时落,到处乱扑乱捞,水性不佳,天气酷寒,又穿着一身翻皮衣裤,越发累赘,全仗本身精力过人,武功高强,下面地方虽大,水流不急,捞了一阵,人已冻得心都发抖,面如刀割,无意中摸向水口前面,大股寒泉已将方才所掘碗大洞眼冲宽了数十倍,顺着水的压力朝里急冲,其猛无比。卜二先生武功虽高,水里却不济事,吃那正面强大水力一冲,人和转风车一般斜蹿出去,接连翻滚了几次,有力难施,气闭不住,连灌了几口寒泉,几乎闷死过去,四肢早已冻木,心中一惊,情急慌乱中,先捞到一样东西,软绵绵的刚刚触手,又被急流冲开。正往前扑,急中生智,索性用力沉底,暗中运足气力,口中真气往外一喷,脚在地面上猛力一蹬,人刚蹿到水面之上,忽然发现上面灯火照处,水面上有小半截黑影飘动,像是一人,定睛一看,水花迷目中不禁心肠皆裂,忙扑过去。恰巧上面的人也发现水中有人浮起,刚刚露头,忙将套索抛将过去,卜二先生连冻带淹,人已支持不住,心又万分悲痛,恰巧接住,连那浮尸一齐套将上来。 男女二人都和落汤鸡一般,任如玉人早淹死。卜二先生见心上人死得这惨,还想救醒,不顾寒冷,忙将人抱起,打算把腹中的水倒控出来。乌氏兄妹早命人取来姜汤火盆和几身男女干净衣服,等候更换,火也生起。卜二先生先还以为落水时候不久,总有回生之望,后来用尽方法,均未救醒,一摸死人周身已无一丝暖气,手臂和头部上还有伤痕,伤口肿胀,流着淡血,牙齿紧闭,身已僵直,才知回生无望,不禁老泪纵横,抚尸痛哭起来。众人正劝他更换衣服,忽然纵起,"哈哈"一笑,连湿衣也不肯换,便要前往搜贼。 林玉虬和他相识多年,知道此老虽具特性,人最刚直,除对后辈比较辞色严厉,望好心切,往往话不中听,使人难堪而外,平日相处人最和易,见他此时须发皆张,面容悲愤,握拳切齿,已失常态,周身冷水还在下滴。因其武功精纯,又是童身,初上来时虽冻得面容灰败,声都有些发抖。隔不一会人便复原,此时头上热气蒸腾,加上那满头篷乱的白发白须,直似一只猛恶的狮子,恐其性大刚烈,激怒太甚,受什伤害,方想劝阻,忽听脚步之声,上层洞口有人在呼"二弟!"卜二先生好似明白过来,笑说:"大哥已回,老贼决无幸免,可恨我不曾亲手报仇,生裂了他。我为玉妹多年痛苦,委曲求全,无非她和老贼已成夫妻,昧着良心包庇恶人,结果还是恩将仇报,死在老贼手内。 玉妹一死,我对老贼还有什么宽容!"话未说完,大侠卜报已由上走下。见面正色说道: "老二真没出息,看你好好一个人,为一无知妇女糟蹋成什么样子,山东那面事情要紧,铁笛子尚须帮手,还不换了衣服,随我快到上面商量正事。" 卜二先生方才那么暴跳,闻言似知理屈内愧,呆了一呆苦笑道:"大哥,我已铸错于先,请再容我两天功夫,料理完了玉妹丧葬,我必随后赶去。此后有生之日,均与你们一起,往救民间疾苦如何?"卜大先生含笑点头,便令乌桓陪往上面,借了一套贼徒的衣服,先换好了湿衣,一面命人料理丧葬。下余还有几个男女贼徒,俱都立誓悔过,从此改做好人。乌氏弟兄又代他们力保。另一孤儿名叫卞喜儿,早经小红暗中劝告,假意降顺老贼,不曾受害,也被引来,暂时交与林玉虬带去收养。跟着把老贼财帛藏金全数搜出,当地田产仍照武当诸侠旧例,按谷中人数平均分配,所存粮食充作救穷之用,许多华丽珍贵的衣服古玩,连藏金一齐装箱,运往山东,变卖赈济。老贼本被卜大先生在地道中擒住抓杀,无人掩埋,后来山水越长越宽,下层地洞全被水淹,各处出口均被炸毁堵塞,自然腐烂在内。 大侠卜报直等事情分配停当,有了头绪,再交林玉虬代为主持,准备葬完任如玉,二老便同起身,先往山东赶去,一面又命林玉虬寻来几个有交情的朋友相助料理,并还通知郭氏弟兄,令其选上一些可靠土人前往相助。因二老去后,还要回来一次,当日夜里便要起身,又因铁笛子信上的意思业已知道,卜二先生心情悲愤,忙着安葬死人,不令旺子往见,只将前行途向和所投前辈女侠的姓名、如何才能见到写上一封密信,交玉虬带与旺子,令其明日一早,乘着雪止天晴,骑马上路,将第二封信交到,听到前辈女侠如何吩咐,再经栈道入川,去往成都青城等地,照乃师所说行事。走水路顺流而下,去往洞庭湖边沙洲上,寻沈鸿、樊茵二位师叔,送还小花云豹;等候乃师到来,见面之后再作计较。并说:"旺子虽肯用功,又得高明传授,到底入门日浅,功力尚差,此去途中切不可以多事,谷中杀贼之事上人并不知道,只由乌氏兄妹出面,作为老贼夫妻全家回转原籍。因听卜老人之劝,将田财衣物分与众人,山洞封闭之后,人便遣散。" 前乌家堡主乌雄本因一时气愤,带了子女出访名师,想要报仇,夺回产业,在地洞中潜伏多年,看出老贼凶残,女儿又被强奸霸占,常时向他偷偷哭诉,都是当年一念之差所害。本就心生悔恨,时常思家,无奈上了贼船,稍露行意必遭杀身之祸,总算老贼爱小红美貌,反受挟制,知他父女终年不见天日,心中烦闷,乌雄又是孤身一人,每日苦练,不肯纳妾,由去年夏天起,特允乌雄移居在崖后所辟后洞之外。当地山清水秀,风景极好,种有大片竹林和菜园花坞,地势深险,无人能到,虽比地洞之中要强得多,老年人都喜子女在旁亲热,老贼偏是霸住小红,片刻不令离开。乌桓虽经小红力争,每日能够回家一次,为了老贼严酷无情,喜怒难测,也是不敢久留。乌雄一个人孤孤单单,空自气愤,无可如何。 这日发现有一老年人忽由洞中狼狈逃出,那是老贼井泽,因随老贼戚当逃到洞底,途中看出危机,心生急智,假意讨好,等把两条秘径问明,走到一处险地,下面乃是一个乱石森立的水洞,上下深达十丈、只有尺许宽一条栈道,再往前去便是两条秘径的交叉之处。正想少时仇敌掩来,或是前遇埋伏,如何溜走,忽然发现前面路口似有亮光一闪,情知不妙,见老贼恰未看出,无意中又摸到一块活动的山石,一推便倒,假装内急小解,落在后面。遥望前面暗影中老贼手中灯筒尚在闪动,低声催他急走,忽装失足,用力将身旁那块半人多高的山石推落下去,口中惊呼了一声"救命",人往栈道下面一翻,隐在崖凹里面。 初意老贼没有钢拐,是个大累赘,人性又太凶毒,走到路上非吃他的大亏不可,好在途向业已问明,前面有亮光闪动就许遇见仇敌,打算弃之而去。不料此举高明已极,非但前面绕路赶来的大侠卜报闻声被其瞒过,下面水洞又深又黑,事后看了一看,知道井贼人地生疏,以为已死,便自疏忽过去,连老贼戚当那么狡猾机警的人,也因忙中有错,心慌大甚。正走之间,想起敌人厉害。前途吉凶难测,正在惊慌情急,便听后面惊呼求救,做梦也未想到,这个同党比他还要狡猾,竟会装死,弃之而去。后退无路,前面又似有了动静,但未听真,暗忖:井贼就是救起,人也受伤,不能相助,还是仗着路熟,逃走要紧。并不曾回身救援,喊了两声未应,反而一路毒口咒骂往前走去。刚到前面路口,灯筒照处瞥见对面坐定一个白人,正是他的死对头大侠卜报,逃已无及。 老贼死后,井泽候了两个时辰不见动静,方始悄悄掩上,寻见老贼死尸,想起方才所闻惨号,心胆皆裂,便照所说途间偷偷掩出。遇见乌雄,因听老贼说过,随口编了几句谎话,便自混过。乌雄虽听女儿说,老贼恶贯将盈,事情并不深知,以为这条秘径外人决难出入,虽觉那人形迹可疑,武功甚好,心想:此人如是贼党,不敢得罪,如是外来对头,更应纵他逃走,乐得装不知道。又隔了些时,乌氏兄妹请其往见二老,才知前事,贼已逃远。因听二老力劝,更悔前非,年又老大,知道此仇不能再报,念头一转,当时醒悟,好在当年敌人本来给他家属留有田产,回家耕种足以自给,何况子女业已成长,同声力劝,跟着便与郭氏兄弟见面商谈,决计重返家园,做一安善良民,不再过那倚势横行、不劳而获的生活了。因林玉虬听说旺子刚睡不久,不令喊醒。事已半日过去,旺子听完前情,接过郭妻书信,因郭氏弟兄要到半夜才回,又听卜氏二老性情刚直,不令往见,此时人在地洞之中,内外隔绝,也无法再进去,只得罢了。看完书信,惊喜交集,知道前途光明远大,各位师长对他器重,准备等候主人回来见上一面,便骑小花云豹往间中赶去。本书至此暂告结束,要知小铁笛子大侠祖旺学成出世,以及前途紧张新奇情节,请看无名侠盗小铁笛子《翼人影无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